倪梁康
在胡塞爾主編的《哲學與現(xiàn)象學研究年刊》中,他本人先后共發(fā)表過三部論著:1913年第一輯的《純粹現(xiàn)象學與現(xiàn)象學哲學的觀念》第一卷、1928年第九輯的《內(nèi)時間意識現(xiàn)象學講座》以及1929年第十輯的《形式邏輯與超越論邏輯》[注]現(xiàn)在作為《胡塞爾全集》第17卷出版:Edmund Husserl, Formale und transzendentale Logik. Versuch einer Kritik der logischen Vernunft, mit erg?nzenden Texten, herausgegeben von Paul Janssen, Martinus Nijhoff: Den Haag 1974.。
《形式邏輯與超越論邏輯》寫于1928-1929年冬季學期,它還帶有一個副標題“一種邏輯理性批判的嘗試”[注]該卷的編者保羅·江森認為,該書的副標題指明,《形式邏輯和超越論邏輯》是對胡塞爾在1906年的“私人札記”中所表述的那個任務的部分解決:“如果我能夠稱自己為哲學家,那么我首先提到的是我必須為自己解決這個一般的任務。我指的是理性批判。這是邏輯理性批判和實踐理性批判、普遍評價理性一般的批判。。如果不在大致的輪廓中弄清理性批判的意義、本質(zhì)、方法、主要觀點, 如果還沒有設想、計劃、確定和論證它的一般綱領, 我就不能真正而又真實地生活?!?參見[德]保羅·江森:《編者引論》,[德]胡塞爾:《形式邏輯與超越論邏輯》,前揭書,第XXI頁,注1;[德]胡塞爾:《埃德蒙德·胡塞爾的“私人札記”》,倪梁康譯,《世界哲學》2009年第1期,第33頁。)。關(guān)于這本書的產(chǎn)生與出版的一個并非完全偶然的起因,可以在路德維?!ぬm德格雷貝的一個報告中找到。他在為1939年于布拉格出版的胡塞爾《經(jīng)驗與判斷:邏輯譜系學研究》一書所撰“編者導言”中寫道:“鑒于不斷增多的構(gòu)想和研究手稿,胡塞爾在其生命的最后二十年中越來越多地考慮這樣一個問題,即在與學生們和同事們合作中找到新的途徑來對其研究成果做文獻方面的評估,由于這些成果數(shù)量豐富,他覺得僅憑自己已經(jīng)無法掌控。于是,我在1928年受胡塞爾(當時我是他的助手)的委托,將屬于超越論邏輯問題范圍的手稿歸集到一起,從速記稿中謄寫出來,并試著對它們統(tǒng)一的、系統(tǒng)的整理。相關(guān)的主導線索和基本思想已經(jīng)包含在胡塞爾自1919-1920年冬季學期以來在弗萊堡一直舉行的一個每周四小時的《關(guān)于發(fā)生的邏輯學》的講座中。這個講座被當作編撰稿的基礎,作為補充的還有產(chǎn)生于1910-1914年期間的一組早期手稿以及產(chǎn)生于二十年代的其他講座的部分。如此形成的這個構(gòu)想本來應當成為一部最終由胡塞爾本人親自編輯完成的著作的出版基礎。但這個計劃未能實現(xiàn):我曾將胡塞爾的一篇《關(guān)于超越論邏輯問題域之意義》的短文放置在這個編撰稿之前當作引論。在對這篇短文進行補充的過程中,胡塞爾在1928至1929年冬的幾個月里隨手就寫下了《形式邏輯與超越論邏輯》。它首先脫離了這一編撰稿而自行出版,該書本應成為這份編撰稿的開場白,而這份編撰稿的引論則構(gòu)成了這本書的胚細胞。”[注][德]路德維?!ぬm德格雷貝:《編者引言》,[德]胡塞爾:《經(jīng)驗與判斷:邏輯譜系學研究》(Erfahrung und Urteil. Untersuchungen zur Genealogie der Logik),漢堡:費利克斯·麥納出版社,1985年;中譯本參見[德]胡塞爾:《經(jīng)驗與判斷:邏輯譜系學研究》,鄧曉芒、張廷國譯,北京:三聯(lián)書店,1999年,第XXI頁。這里所說的“編撰稿”,就是后來在胡塞爾去世幾個月后由布拉格學術(shù)出版書局刊印的《經(jīng)驗與判斷》。
從蘭德格雷貝的這個說明可以清楚得到以下兩方面的信息:其一,在早年的相對沉默期和多年的不懈研究之后,胡塞爾本人在后期開始計劃,再次借助自己學生和助手的參與,逐步整理發(fā)表自己的大量研究文稿。之所以說“再次”,是因為胡塞爾早年的女助手埃迪·施泰因曾對他的《內(nèi)時間意識現(xiàn)象學講座》文稿、《純粹現(xiàn)象學與現(xiàn)象學哲學的觀念》第二三卷文稿、《判斷理論》文稿等進行過類似的整理,但最終徒勞無果。[注]參見[德]羅曼·英伽爾登:《五次弗萊堡胡塞爾訪問記》,倪梁康譯,《廣西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6年第3期,第30頁。而此次的計劃可以說是相對成功的:海德格爾、蘭德格雷貝和芬克所參與的對《內(nèi)時間意識現(xiàn)象學講座》《形式邏輯與超越論邏輯》《笛卡爾式的沉思》《歐洲科學的危機與超越論現(xiàn)象學》《經(jīng)驗與判斷》的整理與加工,后來都促成了它們的最終出版。當然,最根本的原因還在于胡塞爾自己實施此計劃的決心。
其二,胡塞爾在一開始就有打算首先出版在超越論邏輯學方面的研究成果,因此委托其助手蘭德格雷貝進行編撰加工。雖然最后的成果《經(jīng)驗與判斷:邏輯譜系學研究》在他去世后才出版,但在對被構(gòu)想中的《經(jīng)驗與判斷》之引論的一篇文字的加工中,胡塞爾完成了《形式邏輯與超越論邏輯》的撰寫,并很快在1929年將它付諸出版。因此,很大程度可以將《形式邏輯與超越論邏輯》與《經(jīng)驗與判斷》視為屬于同一問題域的著作,甚至可以將它們算作是一部書的上下卷:前者構(gòu)成對后者的導引說明,后者則構(gòu)成對前者的具體展開。倘若不考慮它們之間時隔十年的時代思想背景的變化,只關(guān)注它們之間的內(nèi)在思想脈絡,那么甚至可以將這兩本書放在一起介紹,即如胡塞爾自己在書信中常常所說的那樣,將這兩本書稱作其后期的“邏輯書”和“第二邏輯書”。
與撰寫《純粹現(xiàn)象學與現(xiàn)象學哲學的觀念》第一卷的情況相似,《形式邏輯與超越論邏輯》也是胡塞爾在1928-1929年冬的幾個月的時間里一氣呵成撰寫的[注]參見[德]保羅·江森:《編者引論》,[德]胡塞爾:《形式邏輯與超越論邏輯》,前揭書,第XXVII頁。。這個撰寫的進度一方面與胡塞爾長期的思想準備有關(guān),許多醞釀已經(jīng)在研究手稿中完成,甚至可以說剩下要做的工作主要只是梳理和謄寫;另一方面,作為主編,胡塞爾承受《哲學與現(xiàn)象學研究年刊》按時出版的壓力是顯而易見的[注]胡塞爾在這年計劃出版《形式邏輯與超越論邏輯》可能還有一個原因:將它當作送給自己的禮物,1929年他恰好七十周歲。這年要出版的《哲學與現(xiàn)象學研究年刊》也恰好是第十輯。隨這輯出版的還有一個補充卷,是胡塞爾的朋友、學生和子女獻給他的禮物《胡塞爾七十周歲紀念文集》,其中刊載了包括海德格爾、英加爾登、埃迪·施泰因、柯瓦雷、貝克爾和格哈特·胡塞爾(胡塞爾的長子)等的12篇文章。,他必須根據(jù)時間表來完成工作。在1928年12月23日致英加爾登的信中,他寫道:“我此前和現(xiàn)在都在準備一部論著——按理說它現(xiàn)在應該如我所允諾的那樣在尼邁耶那里了。”[注]參見《胡塞爾全集·資料》第3部,[德]胡塞爾:《胡塞爾書信集》(Briefwechsel),[德]卡爾·舒曼編,多特雷赫特等,1994年。引文出自《書信集》第3卷,第180頁(以下在正文中直接標明“書信”、卷數(shù)與頁碼)。書稿在1929年4月初已經(jīng)交付印刷。同年的5月15日-6月10日,胡塞爾滯留在意大利小鎮(zhèn)特雷梅佐,利用這段時間對文稿進行修改。在1929年5月26日致羅曼·英加爾登的信中,他又寫道:“在特雷梅佐這里我現(xiàn)在必須開始校改《形式邏輯與超越論邏輯》(240頁),而且整天都在進行?!?書信III,249)
最遲于1929年10月,《形式邏輯與超越論邏輯》便作為《哲學與現(xiàn)象學研究年刊》第十輯的首篇論著(第1-298頁)面市,同時也作為單行本發(fā)行。直至今日,這部書的影響始終遠弱于胡塞爾的其他身前發(fā)表著作,既不如此前的《邏輯研究》《內(nèi)時間意識現(xiàn)象學講座》和《純粹現(xiàn)象學與現(xiàn)象學哲學的觀念》第一卷,也不如隨后出版的《笛卡爾式的沉思》與《歐洲科學的危機與超越論現(xiàn)象學》。該書的《胡塞爾全集》考訂版編者保羅·江森曾闡述過其中的原因:“當胡塞爾的新邏輯學著作在《觀念》第一卷發(fā)表十五年之后出版時,將現(xiàn)象學理解為觀念論的流行看法始終還在起作用,與此同時,人們卻并未特別費心去具體地研究這種觀念論的新穎之處究竟何在。除此之外,這部論著抽象而特別的論題也曾為并仍在為這樣一種研究設置不可小覷的障礙。此后,《形式邏輯與超越論邏輯》的重要性又被《笛卡爾式的沉思》與《歐洲科學的危機與超越論現(xiàn)象學》所含有的普遍引論的系統(tǒng)意義而受到遮掩。尤其還要考慮到,胡塞爾的最后一部著作《歐洲科學的危機與超越論現(xiàn)象學》是在一個變化了的境況中以這樣一種方式被接受,這種方式既未給邏輯的以及超越論邏輯的問題域留下許多空間,也完全不利于這些問題域?!盵注][德]保羅·江森:《編者引論》,[德]胡塞爾:《形式邏輯與超越論邏輯》,前揭書,第XVIII頁。但是,也如江森所言,《形式邏輯與超越論邏輯》實際上是貫穿胡塞爾畢生事業(yè)的連續(xù)性的一個重要環(huán)節(jié)。如果忽略它的意義,胡塞爾的總體思想成就在其統(tǒng)一性中的實事關(guān)聯(lián)、進步和變化就無法得到全盤把握。正是基于這個原因,魯汶大學胡塞爾文庫在1974年出版了作為《胡塞爾全集》的第十七卷的《形式邏輯與超越論邏輯》考訂版,1977年還刊印了它的兩卷本的研究版(Studienausgabe)。
胡塞爾身前以邏輯學為題發(fā)表的著作至少有三部:第一部是《算術(shù)哲學:心理學和邏輯學研究》;第二部是《邏輯研究》,尤其是其第一卷《純粹邏輯學導引》;第三部便是《形式邏輯與超越論邏輯》[注]當然,目前以邏輯學為題作為胡塞爾遺稿出版的《胡塞爾全集》卷冊則遠不止于此:第24卷《邏輯學與認識論引論·1906/07年講座》(1985年出版)、第30卷《邏輯學與普遍科學理論·1917/18年講座》(1995年出版)、第31卷《主動綜合·出自1920/21年“超越論邏輯”講座》(2000年出版);此外,在《胡塞爾全集·資料》中還有第1卷《邏輯學·1896年講座》(2001年出版)、 第2《邏輯學·1902/03年講座》(2001年出版)、第6卷《老邏輯學和新邏輯學·1908/09年講座》(2003年出版)。。此外勉強可以算為一部的是《經(jīng)驗與判斷:邏輯譜系學研究》,但這部著作是在胡塞爾去世后才出版的,而且從種種跡象來看,至少其副標題很有可能不是出自胡塞爾之手[注]“邏輯譜系學”的概念在胡塞爾那里從未出現(xiàn)過,即使在這本書中也只出現(xiàn)在由蘭德格雷貝撰寫的“引論”中。對此的詳細討論可以參見筆者所撰胡塞爾主要著作評論:“《經(jīng)驗與判斷:邏輯譜系學研究》(1939年)”。。
與在《形式邏輯與超越論邏輯》和《經(jīng)驗與判斷》之間存在著如前所述的內(nèi)在聯(lián)系一樣,在《邏輯研究》第一卷與《形式邏輯與超越論邏輯》之間也可以把握到這樣的關(guān)聯(lián)。1928年12月23日,胡塞爾在撰寫后者的過程中便向英加爾登介紹了兩者的內(nèi)在聯(lián)系:“它(《形式邏輯與超越論邏輯》)是對作為科學論的邏輯學之觀念的展開。首先與《邏輯研究》第一卷相銜接的是形式邏輯和形式本體論,連同深入的現(xiàn)象學分析,而后是向心理之物和超越論之物的過渡,以及向一門實在的(普全的)本體論和現(xiàn)象學的擴展。”(書信III,242)需要特別注意的是,胡塞爾在這里已經(jīng)將邏輯學理解為“科學論”或“知識論”(Wissenschaftslehre)。因而,在此意義上,書名中的“形式邏輯”可以理解為形式的知識論,“超越論邏輯”可以理解為超越論的知識論。這不僅是理解后期胡塞爾意義上的“邏輯學”的前提,也是理解早期胡塞爾意義上的“邏輯學”的前提:事實上胡塞爾在《純粹邏輯學導引》的第6節(jié)中便考慮過“一門作為科學論的邏輯學的可能性”。
由此可以得出,《邏輯研究》討論邏輯學和討論現(xiàn)象學的兩卷之間有一個內(nèi)在的聯(lián)系,這個聯(lián)系曾一度被理解為從客觀朝向的邏輯學向主觀朝向的現(xiàn)象學的過渡。從后期胡塞爾的角度來看,它甚至可以被理解為從作為形式邏輯的知識論向作為超越論邏輯學的知識論的過渡。
《邏輯研究》第一卷的編者埃爾瑪·霍倫斯坦曾指出一個事實:胡塞爾當時曾打算將“純粹邏輯學導引”用作全書的標題,“在這個標題下面,人們不僅可以將第一卷的前九章或前十章合攏在一起思考,而且可以將整個第二卷合攏在一起思考”。后來在《形式邏輯與超越論邏輯》中,胡塞爾不再把第一卷介紹為“純粹邏輯學導引”,而是介紹為“第二卷的現(xiàn)象學研究引論”[注]參見[德]埃爾瑪·霍倫斯坦:《編者引論》,[德]胡塞爾:《邏輯研究》第1卷;中譯本倪梁康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6年,第31頁及該頁注釋1;[德]胡塞爾:《形式邏輯與超越論邏輯》,前揭書,第85頁。。這兩個事實看起來意味著胡塞爾在對邏輯學與現(xiàn)象學問題域的理解和表達方面的前后矛盾,但實際上它們僅僅表明了作為形式邏輯的知識論與作為超越論邏輯的知識論的兩種不同說法,而且它們無論如何都共同印證了在《邏輯研究》的兩卷之間的內(nèi)在聯(lián)系:無論是第一卷內(nèi)容向第二卷內(nèi)容必然過渡的聯(lián)系,還是第一卷內(nèi)容向第二卷內(nèi)容必然回溯的聯(lián)系。它們實際上是胡塞爾在《形式邏輯與超越論邏輯》中表達的在形式邏輯與超越論邏輯之間內(nèi)在聯(lián)系的一個早期版本。
在1929年10月23日致吉普松[注]吉普松(W. R. Boyce Gibson,1869-1935)是英國哲學家,也是胡塞爾《觀念》第一卷版1931年的英譯者。但凱恩斯(Dorion Cairns)在1935年6月3日致胡塞爾的信中便曾告知:“吉普松的《觀念》譯本是絕然不可用的?!?書信IV,48)。凱恩斯后來是《形式邏輯與超越論邏輯》的英譯者,可是他的這個英譯本也存在諸多問題。這些問題后來又再轉(zhuǎn)移到李幼蒸的中譯本《形式邏輯與先驗邏輯》。的信中,胡塞爾寫道:“也許您會在假期里找到時間來瀏覽一下我的邏輯書(《形式邏輯與超越論邏輯》),并且縱覽它的統(tǒng)一意義,在這里同時包含著一個從傳統(tǒng)形式邏輯向超越論邏輯的上升——這是‘在前言中’所暗示的‘諸途徑’之一?!?書信VI,135-136)在1930年3月21日致凱恩斯[注]凱恩斯(Dorion Cairns,1901-1973)曾于1924-1926年以及1931-1932年期間在弗萊堡師從胡塞爾。他不僅是《形式邏輯與超越論邏輯》的英譯者,也是胡塞爾《笛卡爾式的沉思》的英譯者(撇開《形式邏輯與超越論邏輯》的英譯不論,他的譯本通常被看作是較為可靠的),而且是《胡塞爾翻譯指南》(Guide for Translating Husserl, Phaenomenologica 55, Martinus Nijhoff Publishers: Den Haag 1973)以及《與胡塞爾和芬克的談話》(Conversations with Husserl and Fink, Phaenomenologica 66, Martinus Nijhoff Publishers: Den Haag 1976)的作者。的信中,胡塞爾對前一年出版的《形式邏輯與超越論邏輯》做了相同介紹,只是將“超越論邏輯”轉(zhuǎn)稱為“現(xiàn)象學的超越論哲學”:“它是一種在形式邏輯理性批判的道路上向現(xiàn)象學的超越論哲學的上升。它會給您帶來許多幫助,會帶來許多新的東西,同時也為老的東西做出澄清。”(書信IV,23)此外,凱恩斯還在弗萊堡與胡塞爾的談話中記錄說:“在《形式邏輯與超越論邏輯》中,胡塞爾嘗試著為樸素邏輯指出一條通往現(xiàn)象學的道路?!盵注]Dorion Cairns, Conversations with Husserl and Fink, 1932年3月11日,第28頁。
這些都說明胡塞爾《形式邏輯與超越論邏輯》一書的主要目的在于指明一條從形式邏輯通向超越論邏輯的道路。而作為目的地的“超越論邏輯”,在胡塞爾那里已經(jīng)具有一個十分寬泛的意義。
胡塞爾使用的“超越論邏輯學”概念雖然來源于康德,但胡塞爾賦予這個語詞以完全不同的含義。在康德那里,“超越論邏輯學”的說法意味著一種思維理論(或曰“知性論(Verstandslehre)”),與作為直觀理論的超越論感性學(或曰“感性論(Sinnlichkeitslehre)”)相對應,它們共同組成“超越論的要素論”。在康德那里,超越論邏輯有別于形式邏輯的要點在于:形式邏輯并不考慮認識與客體之間的關(guān)系,因而它自身是從所有認識內(nèi)容中抽象出來的;而超越論邏輯并不抽象于所有的認識內(nèi)容,而只抽象于經(jīng)驗性的認識內(nèi)容。在這點上,胡塞爾對康德有所批評:“就語詞而言,康德的邏輯學從定義開始直至闡述之中都將自己呈現(xiàn)為一種朝向主觀的科學——一門關(guān)于思維的科學,然而它作為先天的思維科學是與經(jīng)驗的思維心理學相分離的。但實際上他的純粹形式邏輯學就其意義而言是針對觀念的思維構(gòu)成物的,他沒有對它們本真地提出認識可能性的超越論問題。他把一門在其先天性中的形式邏輯視為已經(jīng)自足地得到論證,這一點是如何發(fā)生的呢?他沒有想到對形式邏輯領域(即對自在自為地被理解的形式邏輯領域)提出超越論的問題,這一點應當如何理解呢?”[注][德]江森:《編者引論》,[德]胡塞爾:《形式邏輯與超越論邏輯》,前揭書,第267頁??傮w而言,胡塞爾在《形式邏輯與超越論邏輯》中對康德的批評,被江森概括為“胡塞爾責備康德:他讓形式邏輯懸浮在超主體之物的空中,卻根本沒有想到這一點:也從主觀的方面去考察形式邏輯”[注][德]胡塞爾:《形式邏輯與超越論邏輯》,前揭書,第XXVIII頁。。一言以蔽之,在胡塞爾看來,康德沒有提出形式邏輯如何可能的問題,因此也沒有提出、制定和展開確切詞義上的和真正意義上的“超越論邏輯”。
這里的情況表明,盡管胡塞爾與康德都將自己的哲學標示為某種意義的“transzendental”,但他們對這個概念的含義理解實際上各有偏重??档碌摹皌ranszendental”概念含有雙重含義:一是先于經(jīng)驗的,二是使經(jīng)驗得以可能的[注]這個雙重含義包含在康德為“transzendental”一詞所給出的兩個主要定義中:“我將所有那些不是與對象有關(guān),而是與我們關(guān)于對象之認識方式有關(guān)的認識,只要它們是先天可能的,都稱作‘transzendental’?!薄啊畉ranszendental’……并不意味著某種超越出一切經(jīng)驗的東西,而是某種雖然先于經(jīng)驗的(‘先天的’),但除了僅僅使經(jīng)驗成為可能以外還沒有得到更進一步規(guī)定的東西?!?[德]康德:《純粹理性批判》,引論第VII節(jié);中譯本參見鄧曉芒譯,北京:人民出版社,2004年;李秋零譯,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4年;[德]康德:《未來形而上學導論》,龐景仁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82年,第172頁注釋1。)。前者與認識方式的“先天性”(Apriorit?t)問題直接相關(guān),后者則意味著認識活動的可能性條件,即指向“超越是如何可能的”問題,它在康德那里也意味著“理性批判”的問題或反思的問題。事實上,胡塞爾之所以將《形式邏輯與超越論邏輯》的副標題命名為“一種邏輯理性批判的嘗試”,其依據(jù)正是在于康德賦予“transzendental”的這個含義。
所謂“超越論的反思”或“理性批判”,首先意味著一種將精神的目光從外部事物轉(zhuǎn)回到內(nèi)心活動的思維取向,或者說,將轉(zhuǎn)向意向相關(guān)項的目光轉(zhuǎn)回到構(gòu)造出這些意向相關(guān)項的意向活動。就邏輯學領域而言,意向相關(guān)項的方向意味著一門系統(tǒng)的含義“形式論”,而意向活動的方向意味著一門系統(tǒng)的含義賦予活動的“權(quán)利論”(Rechtslehre)[注]胡塞爾曾在其1917/18年關(guān)于“邏輯學和普遍知識論”的講座中將一門“普遍的意向活動學(Noetik)”定義為“系統(tǒng)形式的認識權(quán)利論”。(參見《胡塞爾全集》第30卷,克魯威爾學術(shù)出版社:多特雷赫特等,1996年,“§ 67. Die allgemeine Noetik als systematisch formale Rechtslehre der Erkenntnis”,第316及以后各頁。),即人如何為自然界立法的“法學”。
這種將客觀的含義回溯到主觀的含義賦予之行為的做法,當然會引發(fā)人們形成這樣一種印象,即胡塞爾重又回落到他在《純粹邏輯學導引》中所批判的那種心理主義的立場。這種批評在《邏輯研究》出版后始終不絕于耳。胡塞爾在《形式邏輯與超越論邏輯》中對此可能的批評預先提出了反駁:“奇怪的是,人們將《純粹邏輯學導引》視為一種對心理主義的全然(schlechthinnig)克服,卻沒有注意到,在這里從來沒有提到(作為一種普全的認識論錯誤的)全然的心理主義(Psychologismus schlechthin),而只提到一種完全特殊意義上的心理主義,即對恰恰是邏輯學課題的非實在的含義構(gòu)成物的心理學化。”[注][德]胡塞爾:《形式邏輯與超越論邏輯》,前揭書,第136頁。
胡塞爾在《邏輯研究》第一卷中所批判的實際上是對心理學與邏輯學的混淆,以及在此特殊意義上的心理主義,即將邏輯學加以心理學化或還原為心理學。但胡塞爾在《邏輯研究》第二卷已經(jīng)開始反對一種可能的邏輯主義,即將心理學加以邏輯學化或還原為邏輯學。如果將邏輯學視作判斷理論,那么心理主義是一種僅僅在判斷行為(含義賦予的行為、意向活動)中尋找邏輯學根據(jù)的做法,而邏輯主義是一種僅僅在判斷內(nèi)容(含義構(gòu)成物、意向相關(guān)項)中尋找邏輯學根據(jù)的做法。也就是說,胡塞爾從來沒有反對過“全然的心理主義”,它經(jīng)過必要的修正,可以成為一種真正討論認識可能性問題的超越論主義;他只反對過特殊的心理主義,即把邏輯學基于心理學之上的做法,即邏輯心理主義。
《形式邏輯與超越論邏輯》出版后不久,英加爾登在1929年12月18日致胡塞爾的回信中便對它做了一個大致評價:“它(《形式邏輯與超越論邏輯》)是對一個問題域的令人印象深刻的構(gòu)想。而且它僅僅給出為了理解這個問題域所必須的具體研究和個別分析。對于像我這樣已經(jīng)長年生活在您的思想世界中的人來說,這些個別分析已經(jīng)足以讓我們把握到這個問題域的意義;然而對于疏遠者而言,這部著作會帶來極度的困難。因為必須深深進入到現(xiàn)象學以及自己的工作之中才能統(tǒng)握住整體,這里必須有具體的闡述?!?書信III,257)對此,胡塞爾在1930年3月19日的回信中寫道:“您的信對我來說是一個巨大的喜悅,這是自我的《形式邏輯與超越論邏輯》出版以來我能夠認真對待的唯一反應,而且它的確告訴我寶貴的東西。我準備盡心地對待您的迫切期望,即首先完成第二部邏輯書,實際上我已經(jīng)為此工作了幾個月,但在基爾則有些動搖,因為它的成型比我希望的更慢,因而我會在1月份再次著手于此事。”(書信III,261)接下來,便是關(guān)于《經(jīng)驗與判斷:邏輯譜系學研究》的另一段成功和不成功的故事了。
最后要提到的是,胡塞爾曾在《形式邏輯與超越論邏輯》出版多年之后(1937年3月)重讀了這本書。他在1937年5月31日致其弗萊堡時期的弟子、后來該書的英譯者凱恩斯的信中寫下自己對此書的感想:“兩個月前我(自1930年以來第一次)讀了《形式邏輯與超越論邏輯》。我必須透徹地研究它,我覺得它很難,但總體上非常滿意。這是我最成熟的著作了,只是過于濃縮了?!盵注]參見書信IV,第60頁。舒曼在其《胡塞爾年譜》中將凱恩斯誤作格里默(阿道夫·格里默為胡塞爾哥廷根的弟子)。參見《胡塞爾全集·資料》(Husserliana-Dokumente)第1部,[德]卡爾·舒曼編:《胡塞爾年譜——埃德蒙德·胡塞爾的思想歷程與生命歷程》(Husserl-Chronik. Denk- und Lebensweg Edmund Husserls),多特雷赫特等:馬爾梯努斯·奈伊霍夫出版社,1977年《胡塞爾年譜》,第485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