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末清初學者顧炎武主張,凡文之不關于六經之指、當世之務者,一切不為。即所謂“君子之為學,以明道也,以救世也。徒以詩文而已,所謂‘雕蟲篆刻’,亦何益哉!”1(p484)繼承了顧炎武學風的乾嘉學者,在治經研史方面投入了畢生精力,取得了突出的成就。本文試對乾嘉學者在文字學領域的研究活動加以考察。
在清代,研究小學是一種風氣?!簡⒊f:“‘小學’是襲用漢人的術語,實際上應該叫作文字學。”2(p229)洪亮吉就說過:“夫近世六書,幾成習尚,甚至江總詞客,亦諷《說文》;郭公畫史,并研字學?!?(p349)他又自白:“幼嗜六書,長而不倦”[3](p1100),“我耽六書老不衰”3(p1715)。乾嘉學者之所以畢生研究文字學,乃是因為,研究文字學是治經的前提和基礎。正如戴震所說:“自昔儒者,其結發(fā)從事,必先小學。小學者,六書之文是也?!?(p77)古時的學童,最先接觸的就是六書之文。可是,“士生三古后,時之相去千百年之久,視夫地之相隔千百里之遠,無以異”4(p51)。所以,古人幼時所學的功課,一兩千年后,竟變成了一門高深莫測的學問,此乃時代變遷所致。所以,后人要治經,就得先研小學,這實屬無可奈何之事。因此,戴震指出:“經之至者,道也;所以明道者,其詞也;所以成詞者,未有能外小學文字者也。由文字以通乎語言,由語言以通乎古圣賢之心志,譬之適堂壇之必循其階,而不可以躐等?!?(p192)“六書也者,文字之綱領,而治經之津涉也。載籍極博,統(tǒng)之不外文字;文字雖廣,統(tǒng)之不越六書?!?(p77)
在這個問題上,乾嘉學者的意見是一致的。王鳴盛說:“經以明道,而求道者不必空執(zhí)義理以求之也,但當正文字,辨音讀,釋訓詁,通傳注,則義理自見而道在其中矣。”5(p1)王昶則說:“竊謂識字所以讀經?!?錢大昕認為:“經訓不明,由小學不講。”7(p211)孫星衍說:“人才出于經術,通經由于訓詁?!?(p329)他們認識到,要治經,就應該首先解決文字問題,因為“讀古人書,有得于文字而不得于理道者矣,未有不得于文字而能得于理道者也”9(p681)。所以,只有懂得了字形、字音和字義,才談得上對經書內容的把握。因而,他們畢生致力于文字學研究,也就可以理解了。
王引之是乾嘉學者中專治小學的代表人物之一。他與父親王念孫同為清代文字學大家。他曾說:“吾之學,于百家未暇治,獨治經;吾治經,于大道不敢承,獨好小學。夫三代之語言與今之語言,如燕越之相語也。吾治小學,吾為之舌人焉。其大歸曰:用小學說經、用小學校經而已矣?!嵊眯W校經,有所改,有所不改。周以降,書體六七變,寫官主之,寫官誤,吾則勇改。孟蜀以降,槧工主之,槧工誤,吾則勇改。唐宋明之士,或不知聲音文字而改經,以不誤為誤,是妄改也,吾則勇改。其所改,若夫周之沒、漢之初,經師無竹帛,異字博矣,吾不能擇一以定,吾不改;假借之法,由來舊矣,其本字十八可求、什二不可求,必求本字以改借字,則考文之圣之任也,吾不改;寫官、槧工誤矣,吾疑之,且思而得之矣,但群書無佐證,吾懼來者之滋口矣,吾又不改。”7(p13)王引之在此闡明了研治小學的根本原則和謹慎態(tài)度。以這樣的原則作指導,以這樣的態(tài)度作保證,以王引之為代表的乾嘉學者在文字學領域取得了突出的成就。
按《四庫全書》所采用的分類標準,《爾雅》之屬,歸諸訓詁;《說文》之屬,歸諸文字;《廣韻》之屬,歸諸聲音。三者總稱小學。章學誠曾指出:“六書小學,古人童蒙所業(yè),原非奇異。世遠失傳,非專門名家,具兼人之資,竭畢生之力,莫由得其統(tǒng)貫?!?(p73)乾嘉學者致力于文字學研究,他們有專治《說文》的,有專治古韻的,也有專治《爾雅》《廣雅》的,他們在《說文》《爾雅》《廣雅》以及古韻的研究方面所取得的成就,使本來僅為經學附庸的小學在乾嘉年間變得蔚為大觀。例如戴震的《方言疏證》《聲韻考》與《聲類表》、錢大昕的《聲類》、段玉裁的《說文解字注》與《六書音韻表》、桂馥的《說文解字義證》、王念孫的《廣雅疏證》、姚文田的《說文聲系》《說文校議》《說文解字考異》、王筠的《說文句讀》與《說文釋例》等,都是這方面的重要成果。
如前所述,乾嘉學者都很重視文字學研究。戴震曾說:“仆自少時家貧,不獲親師。聞圣人之中有孔子者,定《六經》示后之人,求其一經,啟而讀之,茫茫然無覺,尋思久之,計于心曰:‘經之至者道也,所以明道者其詞也,所以成詞者字也。由字以通其詞,由詞以通其道,必有漸?!笏^字,考諸篆書,得許氏《說文解字》,三年知其節(jié)目,漸睹古圣人制作本始。”4(p183)可見戴震從少年時期就開始涉足文字學研究。
錢大昕說:“自古文不傳于后世,士大夫所賴以考見六書之源流者,獨有許叔重《說文解字》一書。”10(p467)“三代古文奇字,其詳不可得聞,賴有許叔重之書,猶存其略。”10(p470)所以,他本人十分重視《說文》研究?!稘撗刑梦募肪硎槐闶瞧洹墩f文》研究的重要成果,《十駕齋養(yǎng)新錄》中也有探討文字學問題的篇章。
朱筠對古文字研究予以充分關注,這種關注尤其體現在他的長篇論文《說文解字敘》中;也因為他對古文字的充分關注和深入研究,他才能寫出《李陽冰》這樣的討論古文字兼書法的詩作:“晉碑沉滅李書工,筆外人驚險勢風。大篆誰當解籀法,小生直欲接斯翁。洪荒鳥爪偶遺跡,霖潦屋痕非鑿空。請乞泉流凈洗眼,校完始一亥還終?!?1王引之“熟于篆隸遞變源流”7(p44)。孫星衍“中年以后,專研六書訓詁之學”3(p2249)。他說:“經義生于文字,文字本于六書,六書當求諸篆籀古文,始知倉頡、《爾雅》之本旨。于是博稽鐘鼎款識及漢人小學之書,而九經三史之疑義,可得而釋?!?(p89)戴震之所謂“睹古圣人制作本始”,錢大昕之“考見六書之源流”與“三代古文奇字”,王引之對“篆隸遞變源流”的把握以及孫星衍之“求諸篆籀古文”,這里都不可避免地涉及文字學中的一個重要問題,即對“漢字字形”的研究?!白种蠖?,形與聲而已?!?2(p33)對“字形”的研究,本身乃是文字學研究的一個重要內容。
王筠對文字學也有精深的研究,他的學術著作,除了前面提到的幾部外,尚有《鄂宰四稿》《禹貢正字》《禮記讀》《儀禮鄭注句讀刊誤》《四書說略》《文字蒙求》等。王筠的朋友益都人陳山嵋曾對王筠說:“人之不識字也,病于不能分。茍能分一字為數字,則點畫必不可以增減,且易記而難忘矣。茍于童蒙時先令知某為象形、某為指事,而會意字即合此二者以成之,形聲字即合此三者以成之,豈非執(zhí)簡御繁之法乎?惟是象形,則有純形,有兼意之形,有兼聲之形,有聲意皆兼之形;指事則有純事,有兼意之事,有兼聲之事,有聲意皆兼之事,不可不辨也。至于會意,雖即合形事以為意,然有會兩形者,有會兩事者,有會一形一事者,亦有會形聲字者。且或以順遞為意,或以并峙為意,或于字之部位見其意,或從是字而小變其字之形以見意,或以意而兼形,或以意而兼事,或所會無此意而轉由所從與從之者以得意。而且本字為象形、指事,而到之即可成意,反之即可成意,省之、增之又可以成意,疊二疊三無不可以成意,且有終不可會而兩體三體各自為意者,此其變化又不可不詳辨也。至于形聲,則由篆變隸大異本形者必采之,為它字之統(tǒng)率者必采之,不過三百字。而盡總四者而約計之,亦不過二千字而盡。當小兒四五歲時,識此二千字,非難事也。而于全部《說文》九千余字,固已提綱挈領、一以貫之矣。”13(p1)王筠的《文字蒙求》一書,正是他應陳山嵋之請,教其孫子識字而撰寫的一部著作。此書雖說是為兒童識字而編寫的,但其實也是一部要言不煩的文字學著作。整本書的編排,是按照文字構造的基礎,分為象形、指事、會意、形聲四卷。至于陳山嵋的上述想法,在王筠此書中也有充分的闡發(fā)。當代人所習用的楷書,追根溯源,就是從古代的篆書演變而來的。今人要寫楷書,不至于寫錯讀錯,就應該懂得楷書和篆書的關系,就應該從文字的結構、從字形的演變上了解其根源。而這正是《文字蒙求》一書的特色和優(yōu)點。
姚文田治學長于《說文》,除前文提及的幾部著作外,他還著有《文字偏旁舉略》一書。姚文田在此書序言中說:“六書既隱,訛體日滋。學者失其本原,往往增損隨俗,遂使部居易舛,聲義全乖。是書專為校士而作,故但取俗書之相沿者,條分派別,使覽者易明。至其字本不訛及非習用者,概不復載,因名之曰《舉略》云爾?!?4通觀此書目次,我們發(fā)現,此書對于習書者也有莫大的用處。筆者在此不妨摘錄姚文田此書目次中部分偏旁條目如下:“冖、宀;冫、氵;匕、七;廠、廣;卩、阝;又、攵、支;九、丸;丂、虧;己、巳;廴、辶;刃、刅;母、毋、毌;日、曰;氏、氐;木、手;灬、從;豆、壴;田、由、凷;冋、向;竹、艸;朿、束;亙、亙;戍、戌;禾、示、衣;豕、豖;釆、采;夆、夅;取、耴;臽、舀;東、柬;易、昜;門、鬥;段、叚;狊、臭;尃、專;埶、執(zhí);雋、巂;豊、豐;襾、覀。”姚文田所輯錄的上述各組漢字偏旁,的確如他所說,“部居易舛,聲義全乖”。稍不留心,極易出錯,在姚文田那個時代是這樣,在今天這個情況更為普遍。習書者若留心這些問題,那么在書法學習和創(chuàng)作中就會避免魯魚亥豕之類的笑話。
乾嘉學者作為一個學術群體,總的來說,他們視經史之學為正學,并為治經研史而竭盡心力。學者們治經治史,從小學始,從文字始。文字又包括形、音、義三要素,因而,字形之學、音韻之學、訓詁之學,都是乾嘉學者所矻矻研求的。本文重點考察了乾嘉學者有關字形方面的研究成果。借此,我們可以看出乾嘉學者在文字學研究方面所取得的成果。乾嘉學者的這些文字學研究成果,是今天研習書法的人所應當繼承和學習的一筆重要遺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