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畫中的工筆畫和寫意畫,現(xiàn)在人們往往將它們視為兩種截然不同的風格。前者工致精微,畫起來較慢;后者抒情隨意,畫起來則比較快捷。因為蘇軾曾說過,“觀士人畫”要“取其意氣所到”,因而一般人們總認為工筆畫有工匠氣,而寫意畫則多屬于文人畫。其實在漫長的中國畫發(fā)展歷程中,工筆和寫意,乃是屬于前后發(fā)展的兩個階段,就好像中國書法是由篆、隸、楷而漸發(fā)展到行、草一樣。以書體而論,行、草書較容易流露書寫者的個性意趣,篆、隸、楷要表露書寫者的情緒相對來說則顯得隱晦蘊藉。以中國畫而論,寫意畫與工筆畫的情形大致也是如此。畫寫意畫適宜于表露作者的情緒,通過筆墨的粗細濃淡干濕等等的變化,可以非常豐富地表達出較為復雜的意緒:或凝重沉郁,或輕描淡寫,或淋漓爽快。而畫工筆畫則作者的情緒相對來說較為蘊藉而內(nèi)抑,所有的線條都要求精確,用筆節(jié)奏差不多都是較為平穩(wěn)的。因而一般說來,寫意畫的筆跡所流露的情緒是較濃的,比較容易辨識;而工筆畫的筆跡所流露的情緒則是較淡的,比較難于辨識。這是指有一定水平層次的寫意畫和工筆畫而言。若是低水平的寫意畫,則筆墨所流露的東西往往很駁雜,而低水平的工筆畫所流露的則只是死板的匠氣,當然也就無所謂真正的情緒流露了。
欣賞文人畫既然如蘇軾所云,要“取其意氣所到”,那么,是否作者情緒流露濃的就一定比淡的好呢?從傳統(tǒng)藝術(shù)長時期尚淡的觀念來看未必如此。如王維,歷來被視為文人畫的精神偶像,他被人們稱賞的藝術(shù)特色即淡。董源,作為南宗文人山水畫事實上的鼻祖,米芾認為他的山水畫妙處亦即在于“平淡天真”。蘇軾在其晚年,對于淡的藝術(shù)趣旨尤其偏嗜,他的這種觀念,對整個文人畫的發(fā)展產(chǎn)生了極為重大的影響。當然這“淡”對中國畫來說,不僅是指用色用墨要淡而已,更重要的是指作者的意趣流露要淡,要含蓄蘊藉,反對過于人工雕琢、人工意氣流露太甚。以此來審視南宋的院體繪畫,便可見當時的水墨寫意畫進程已相當明顯。李唐、馬遠、夏圭的水墨山水,那種水墨淋漓的斧劈皴法,還有像梁楷的潑墨人物,其筆墨情意的流露已是相當?shù)臐舛@。其用筆趨向已越來越顯出隨意而放縱,并且,已在一定程度上開始顯示出重墨輕筆的趨向——即不注重求用筆情致的變化而較注重于墨法的濃淡干濕變幻。只是院體畫的這種發(fā)展趨勢,因為南宋遽然為元所滅而突然受挫。而宋元之際的一位文人畫大師趙孟這時便站出來,大力扭轉(zhuǎn)畫壇風氣,倡導一種新的文人畫風格。
可能是受到唐代韓愈在文學上的復古運動的影響,趙孟在繪畫上也大力倡導復古,試圖通過對唐代那些筆跡工致、意韻幽微的繪畫風格的弘揚,來阻遏南宋已開始趨于粗率放縱的水墨寫意畫勢頭。在現(xiàn)代一般人的觀念中,工筆畫似乎總與文人畫無緣,而趙孟所做的努力,恰恰是要以工筆畫的工致來矯治水墨寫意畫的粗率。他的這種努力,給后來的元、明、清文人寫意畫帶來了巨大的影響。
元朝開初的幾個皇帝如世祖忽必烈、成宗鐵穆耳和武宗海山,都長于弓馬軍事,文化修養(yǎng)較為欠缺;唯有1312年登基的元仁宗愛育黎拔力八達因為在中原長大,早年受過儒家教育,對漢文化有著極大興趣。這使趙孟的境遇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
1310年,當愛育黎拔力八達還是皇太子時,他即遣使召趙孟進京,拜為翰林侍讀學士、知制誥同修國史。第二年,他即位后,趙孟便不斷地被加官晉爵。先是升任集賢侍講學士、中奉大夫,很快轉(zhuǎn)為集賢侍讀學士、正奉大夫。延三年(1316)進拜翰林學士承旨、榮祿大夫、知制誥兼修國史。六年之內(nèi),官職從正四品提拔到從一品。元仁宗將趙孟當作親密的文學侍從看待,甚至將他的才能與李白、蘇軾相比,這使趙孟感激涕零。他為朝廷書寫了大量的制、表、經(jīng)卷、碑文,并寫了不少歌頌之詞。他的一些門生如唐棣、朱德潤等相繼進京做官,另一些較年輕的畫家如黃公望、柯九思等,也先后拜于其門墻之下,同時他與一些政治地位較高的畫家如刑部尚書高克恭、吏部尚書李、秘書監(jiān)何澄等,交往也甚為密切。
在詩歌方面,宋詩顯得刻露,不及唐詩來得涵渾,這在宋人張戒、嚴羽便已敏感地提出。趙孟深以為然,他作詩,便力避時趨,宗法唐人。明人吳訥因而說:“元初變晚宋詩體,上接于唐,始乎公也。”
在元之前,經(jīng)過五代、兩宋的宮廷翰林圖畫院的建立,院體畫工畫已發(fā)展得相當成熟完善;而元初廢棄皇家畫院,使院體畫的發(fā)展空間突然出現(xiàn)斷裂。這種斷裂,給了趙孟反思繪畫史、醞釀新畫風以大好機會。這時他提出:“作畫貴有古意,若無古意,雖工無益。今人但知用筆纖細,傅色濃艷,殊不知古意既虧,百病橫生,豈可觀也!吾作畫似乎簡率,然識者知其近古,故以為佳。”“宋人畫人物,不及唐人遠甚。余刻意學唐人,殆欲盡去宋人筆墨。”
“趙子昂問錢舜舉曰:‘如何是士夫畫?’錢舜舉曰:‘隸家畫也?!影涸唬骸挥^之王維、李成、徐熙、李伯時,皆士夫之高尚者,所畫蓋與物傳神,盡其妙也。近世作士夫畫者,所謬甚矣?!?/p>
這段對話中提到的“隸家畫”,按啟功先生在《戾家考》中解釋:“今世于技藝之事,凡有師承者,專門職業(yè)者,于技藝習熟精通者,皆曰‘內(nèi)行’,或曰‘行家’。反之曰‘外行’,或曰‘力把’,古時稱作‘戾家’(戾,或作隸、利、力)。”蘇軾曾把文人畫家作畫視為詩文之余事,亦即含有業(yè)余的意味,因而歷來便有把文人畫家稱為“隸家畫”,亦即“外行畫”的意思。這在不少文人畫家看來并不屬貶義卻是褒義,因為文人畫家歷來便以蘇軾那兩句詩“論畫以形似,見與兒童鄰”為標榜。但趙孟在與錢選的對話中卻認為,品位甚高的文人畫(即士夫畫)竟也與院體畫有差不多的要求,即要求達到“與物傳神,盡其妙”,而“近世”文人畫之所以“謬甚”,正在于它們在作畫要求上背離了這一點??梢钥闯鲒w孟這是在批判“近世”文人畫不講究形似而以“隸家”沾沾自得的那種傾向。因此,趙孟批評“近世畫”缺乏古意,其實是包括了“近世”的院體畫和文人畫。
趙孟 鵲華秋色圖
“古質(zhì)而今妍”,可說是大體上包括了所有傳統(tǒng)藝術(shù)的發(fā)展規(guī)律。宋畫(包括院體畫和文人畫)相對于唐畫來說,都已有人為意氣的流露——這自然也是與宋代開始出現(xiàn)的、有別于唐代謹嚴風格的尚意書風有關(guān);而更值得注意的另一個因素是,由于“水暈墨章”的技法從唐代開始出現(xiàn),到宋代一些畫家(包括文人畫家和院體畫家),已開始迷上以排比的筆法來表現(xiàn)墨趣——這在“二米”、李唐和梁楷等畫家身上都有所體現(xiàn)。這種對于用墨趣味的偏愛,其實應該說也是文人畫家的水墨靈性的一種流露;但是,它卻有可能造成重墨法而輕筆法,使作畫用筆與書法用筆在性情上趨于分離,從而使作畫的筆法顯得率易、浮淺而不深邃。對于用筆的“謹”與“肆”這兩個對立因素,趙孟顯然是寧取“謹”而不要“肆”,正如他在論及書法臨帖時所說:“臨帖之說,欲肆不得肆,欲謹不得謹,然與其肆也寧謹。”當然這是由趙孟的特殊個性,也是由其傳統(tǒng)文人的儒雅秉性所決定的。面對南宋繪畫的水墨寫意趨向,趙孟的態(tài)度是:一旦當墨法表現(xiàn)對筆法有所干擾時,他寧可要筆法而舍棄墨法。他之所以要刻意追蹤唐人繪畫,其實正是要追蹤唐人在開始運用“水暈墨章”之前的以線為主的、非常工致的繪畫風格。也正是因為有著對于工筆畫的好尚,趙孟曾畫了不少用筆相當工整細致的鞍馬人物畫,甚至因此而遭到后人的懷疑:他那樣的工筆畫,是否能算作是文人畫?趙孟作為后世公認的開宗立派的文人畫大師,他所最不能讓一般人理解的也就是這一點。一般人總認為他倡導以書入畫,但往往忽略他以“工”求“寫”的藝術(shù)主張。他那首著名的題當時畫竹名家柯九思《墨竹圖》的詩“石如飛白木如籀,寫竹還須八法通。若也有人能會此,須知書畫本來同”,當然是提倡以書入畫的,但主要指的卻是篆隸書體。這種工致的書體,與工筆畫的意味顯然是一致的,都要求線條的內(nèi)質(zhì)謹嚴、充實而又蘊藉含蓄。而這正反映了趙孟的藝術(shù)審美好尚。
從中國畫的總體進程來看,雖然在以后各個時期差不多都有工筆和寫意兩種風格并存的現(xiàn)象(就好像篆、隸、楷、行、草各種書體在一定時期同時共存一樣),但從工筆逐漸走向?qū)懸饽耸前l(fā)展趨勢。一般寫意畫家運用筆墨要比工筆畫家來得自由,用筆變化也較多,可是寫意畫家所面對的題材面相對的總比較狹窄;而工筆畫家作起畫來似乎較受拘束,筆法也比較單純,但所面對的題材面卻反倒比較寬一些。趙孟提倡以“工”求“寫”,對于整個文人畫的寫意發(fā)展趨向可說是一種反向調(diào)適,而這種做法卻能夠帶來拓寬題材的好處,值得引起當今一些專注于寫意的畫家的思索。
趙孟 紅衣羅漢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