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曉迪
40年代的上海畫徒,70年代的獄中囚犯,80年代的“文學不明飛行物”,他始終不曾辜負藝術的教養(yǎng)。
1994年6月,67歲的木心西裝領帶,風度翩翩,凜然健步于倫敦街頭。他的學生陳丹青,舉著手提錄像機,跟在身側,看他“漸漸展開暗自修煉一輩子的瀟灑”。這是木心第一次遠游歐陸。他們在布滿橡樹的莊園內外散步,聽主人炫耀老英國的風致——整個倫敦像沉睡在舊時光中,貓在昏暗的小巷里出沒,轉角就走到了狄更斯的筆下。
然而,木心還是嚴重失望了。從莎士比亞到王爾德,從拜倫到哈代,他的英國記憶停留在漫長的19世紀,與世紀末的倫敦毫不相干。眼看威斯敏斯特教堂的名人墓碑全都鑲嵌在大理石地面上,任由游客的無數(shù)鞋與腳走動踩踏,木心臉色發(fā)青:“豈有此理!怎么可以這樣!”
散步歸來,他坐在燈下,開始寫他的第一篇游記。開篇就是一陣惘然:“我少年時的‘漂流世界之夢想,首念是渡紅海大西洋抵馬賽而直奔巴黎,英、德、意、希臘,那是在法國獃(同呆)熟獃膩之后的事,如今竟是這樣繞道兌現(xiàn)少年時的夢想,過程又是一波三折,三波九折,我早被弄得麻木了,羅曼蒂克的渣滓也沒了……”
時隔23年,陳丹青從自己錄下的影像中,看著老頭子在倫敦街頭昂然行走,想起他在威斯敏斯特教堂的惶急,也是一陣惘然:“街風吹起他的白發(fā)。這烏鎮(zhèn)的孩子?!?/p>
2017年12月21日,木心逝世6周年,這篇未完成的游記《英倫夜譚》,首度向讀者發(fā)布。此時位于烏鎮(zhèn)的木心美術館中,正上演著英倫文學的盛宴,拜倫、蘭姆、王爾德、伍爾芙的手稿,遠渡重洋來到中國的江南,與木心的畫作展覽于同一時空。
“藝術足可占有一個人”
烏鎮(zhèn)孩子木心,本名孫牧心,1927年出生,家境殷實,算得烏鎮(zhèn)的高門大戶。母親工于杜詩,外婆精通《周易》,祖母愛講《大乘五蘊論》,仆傭熱衷于談論《七俠五義》,叔兄長輩日日去書場聽書,管家喝了燒酒詩性大發(fā),也會白壁題詩。
在烏鎮(zhèn)時,木心頻繁光顧的一個圖書館是同鄉(xiāng)茅盾的書屋。憑著鄉(xiāng)情,木心把一批批中意的書拿回家朝夕相對,不但有希臘羅馬的史詩、神話,近代以來的歐陸經典,還包括印度、阿拉伯、日本的文學。在他看來,伏爾泰與勃蘭兌斯就像他的前輩、長輩,彼此毫無隔膜;而詩人就該是雪萊、拜倫和普希金那樣,鬈發(fā),英俊,大翻領襯衫,手拿鵝毛筆。
在茅盾書屋,木心狼吞虎咽,像“得了‘文學胃炎癥”一般,讓那些書中的偉大人物,一一走進他的“文學圣家族”。木心的老友、美國加州州立大學洛杉磯分校英語系教授童明對他們第一次聊天時的對話記憶猶新:“我說:‘木心先生,我讀了你的書,覺得我們是一家人,想跟你聊聊家常話。他看著我說:‘喔,那你說說家里都有什么人?我說:‘有尼采、陀思妥耶夫斯基、福樓拜……”
17歲那年,木心離開家鄉(xiāng)烏鎮(zhèn),前往杭州報考國立藝專,“一心要做那種知易行難的藝術家”。抗戰(zhàn)勝利后,上海美專率先招生,木心考入西洋畫??疲瑥牧z嫩黃的西湖畔投身魚龍混雜的黃浦灘。學校里立滿書柜的圖書館,常由他一人獨占,一壺咖啡,一袋奶司餅干,有軌電車嘶嘶駛過,大本畫冊平平攤開,“我亦只亮一盞燈,(看)倫勃朗的亨德里克耶憑窗相望,柯羅的樹梢如小提琴的運弓,塞尚的蘋果一副王者相,基里柯的木筏欲沉不沉”。
青年的羅曼蒂克不單單是鈴蘭、康乃馨、咖啡、名畫里的美人……時局進入“反饑餓反內戰(zhàn)”的1947年,木心也從圖書館走向十字街頭,白天鬧革命,晚上點一支蠟燭彈肖邦,結果被當時的上海市長點名開除,又遭國民黨通緝,走避臺灣。在那里,他與杭州藝專的老同學席德進重逢,二人吃四川料理,到阿里山寫生,在大王椰子樹下即興舞蹈,“仍是三句不離藝術,從未涉及家庭、親屬”。
“將藝術的人物傾在生活中,而把現(xiàn)實所遇者納入藝術里。我們的青春年華是這樣結結巴巴耗完的。”1948年底,木心與席德進在基隆港道別。兩年后,不甘于“沉淪在平和的朝朝暮暮”,他辭去教職,雇人挑了書、電唱機、畫畫工具,跑到莫干山隱居。他在書桌上貼了張字條,上面手書福樓拜的名言:“藝術廣大已極,足可占有一個人?!?/p>
“和莎士比亞、達·芬奇一起下地獄”
“有一次談到福樓拜的死,我清楚記得,木心哽咽了:‘他終于倒下了……是文學殺死了他?!蹦拘脑浽诩~約的學生、中國美術學院教授曹立偉對《環(huán)球人物》記者說,“福樓拜的自尊、獨身、潔癖,痛恨人類的愚蠢,與木心頗近?!?/p>
上世紀五六十年代,熙熙攘攘運動頻仍,木心一面寫著馬列主義的理論文章,一面繼續(xù)做著文藝復興的夢。當時,木心鮮有可以對談的人,唯有上海音樂家李夢熊,是可以連連過招的知己。晚年的木心,總是津津樂道地和學生講,他們當年如何讀卡夫卡、“垮掉一代”和阿赫瑪托娃,怎么一語道破對方詩句里藏著的黑格爾、老子和瓦萊里。每當說起,歷歷在目,“我們總在徐家匯一帶散步,吃小館子,看大雪紛飛,滿目公共車輪,集散蕓蕓眾生?!?/p>
“有一次,我和木心在紐約唐人街購物,望著熙熙攘攘的人群,我問木心有什么感想,他沉吟了一會兒,微笑道:‘有點賈寶玉吧。沉思片刻,又說,‘其實《紅樓夢》故事最精彩的應該是后面,就是書本之外的賈府命運,賈寶玉落魄了,流浪街頭了,要飯,被人打,被人捉弄,被人欺辱,自己在瘋狂和麻木之間擺動游離,那個時候,才有意思,才深刻。我想曹雪芹自己一定會那么寫的?!辈芰Α董h(huán)球人物》記者回憶道。
“文革”前夕,木心曾想這樣續(xù)寫《紅樓夢》,后來作罷,沒承想命運奇巧,倒讓他做了一回地窖里的賈寶玉。上世紀70年代,木心曾被囚禁18個月。在污水泛濫的防空洞里,他以寫檢查為由得到紙筆,憑一盞小油燈的微光寫成《獄中筆記》66頁,共計65萬字。寫就之后,他將稿紙一頁頁縫入棉褲,躲過了搜查。
由于書寫過于密集,每一字跡小如米粒,筆記的內容已模糊難辨。2001年,耶魯大學美術館為木心舉辦個展,木心在層層疊疊的蠅頭小楷中挑出5段,由童明譯為英文?!澳憧梢韵胂笤谀欠N情況下,他寫了一篇《幸福論》嗎?他居然在講幸福這件事。木心去世的前一年,對著攝像機回憶說,當時他下了地獄,不過是和莎士比亞、達·芬奇他們一起去了那里?!蓖髡f。
“以‘死殉道易,以‘不死殉道難。我擇難。”囚禁期間,木心已完成的20冊手稿,全部被沒收銷毀,只有一張寫在飛馬牌香煙盒背面的書目清單,還可見證作者百科全書式的視野。解禁后,對此木心沒有遺憾:“40歲之前,我還整個是不成熟的,地窖中日日夜夜書寫,都只為完成保護葡萄樹的使命?!?/p>
人人爭問“木心是誰”
上世紀80年代,一批華人藝術家來到紐約,把他鄉(xiāng)作故鄉(xiāng),聚會吃飯開派對,就像畫家張郎郎描述的,“屬于古典雅皮,文化張揚,作風浪漫,生活清苦”。1982年,在曼哈頓57街第七大道的藝術學生聯(lián)盟,一群上海人在這里上學,歲數(shù)最大的就是木心。
56歲的木心重新做回學生,“臉上一大堆看不見的青春美麗痘”。初到紐約,木心一貧如洗,只能外出打工,修理古董,一個小時收入三塊五毛錢。也就在那時,他重拾寫作,直寫得天昏地暗。寓所悶熱,他蓬頭跣足,埋頭疾書——《哥倫比亞的倒影》《恒河·蓮花·姐妹》《遺狂篇》《明天不散步了》……完稿時身上竟生了虱子?!斑@是一場惡戰(zhàn),‘自與‘己戰(zhàn),戰(zhàn)贏了才好與‘世戰(zhàn)?!?/p>
木心一戰(zhàn)而勝。1984年,在詩人痖弦主編的臺灣《聯(lián)合文學》創(chuàng)刊號上,旅美作家木心橫空出世,一口氣霸占了《聯(lián)合文學》1/3的篇幅,剩下的2/3,平攤給了余光中、梁實秋、凌叔華等40多位作家?!拔膶W不明飛行物”木心空襲了臺灣不同世代的讀者,是民國遺老還是先鋒新銳,人人爭問“木心是誰”,為何如孤島一般迥然絕塵。“呈顯藝術,退隱藝術家?!痹凇洞鹂蛦枴分?,木心引用福樓拜的名言,諱莫如深,內心卻是滔天的狂喜。報紙刊物上的文章,他都一一剪下,粘貼成好看的版式,拉上陳丹青,一起去唐人街復印,“我們一老一少坐在書店地上數(shù)那些復印件,數(shù)到一半他又調皮了,說:古人的成語真好,坐地分贓,一定要有‘坐地兩個字!”
等了半個多世紀,這位漂泊的“文學魯濱遜”終于有了自己的讀者,童明即是其中之一。1986年,正在馬薩諸塞大學修習英美文學的童明,讀到了木心的《散文一集》,激動不已:“為什么這個人經歷過各個時期的磨難,依然保持自由的個性;他的寫作居然沒有與中國傳統(tǒng)斷裂,也沒有與世界斷裂?!贝撕?,兩人經常電話往來,一次打3個小時,聊各種文學的“家常話”。1993年夏天,已在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教書的童明飛到紐約,來到木心租住的杰克遜高地?!敖酉聛淼膬商欤覀儾煌5卣勗?,大小話題,東南西北,從早上9點開始,聊到凌晨三四點,沒有離開過那個房子。我走的那一天,木心半開玩笑地說:‘童明呀,你再不回洛杉磯,我要虛脫了?!?/p>
小乘的醍醐
木心曾寫過一首詩,題目就叫《杰克遜高地》。從1989年到1994年,他看著“一路一路綠蔭”,聽著“紅胸鳥在電線上囀鳴”,輾轉于各家的寓所,為一群青年藝術家——陳丹青、曹立偉、金高,等等——開講世界文學課,一講就是5年。2011年,聽課學生陳丹青將5冊聽課筆記整理成書,題名《文學回憶錄》。
其間,木心曾在曹立偉家住過一年,有的學員戲稱:把木心領到家里,就是把文藝復興帶入家中了。
在曹立偉的記憶中,上文學課時的木心氣定神閑,神采飛揚,“白襯衫兩袖擼起,一手夾支煙,一手放在膝蓋上,翻著自己寫的講課筆記,像看自己列出的菜單似的,掃兩眼,便有了新的‘美味的話題” 。
木心講學,講的不是學術體系,是令人目不暇接的洞見:“《紅樓夢》中的詩,如水草。取出水,即不好。放在水中,好看。”“中國文化的酒瓶蓋,到了唐朝就掉落了,酒氣到明清散光?!逅脑侔丫频构?,摻進西方的白水,加酒精?!彼揭晜ト?,和他們稱兄道弟,親密無間:“我有兩個文學舅舅:大舅舅胖胖的,熱氣騰騰、神經病,就是巴爾扎克,二舅舅斯斯文文,要言不煩,言必中的,就是福樓拜?!薄爸袊膶W史,能夠稱兄道弟的,是嵇康?!?甚至常常突破時空限制,打通中西,橫貫古今:“如果李商隱懂法文,一定與馬拉美傾談通宵?!薄翱ǚ蚩ň拖窳主煊?,肺病,也焚稿,應該把林黛玉介紹給卡夫卡?!?/p>
“他的開課,他的與年輕人的交往,似乎出于某種責任,類似‘傳道,但不是大乘的普世關懷,而是小乘的醍醐,常是把一個觀念性的、歷史性的藝術家,顛覆回一個可以聽到他呼吸聲的人。”曹立偉說。
與木心同住的一年中,曹立偉常陪著他散步?!澳拘南矚g散步,幾乎每天晚飯后都要出去走走。若碰到有趣的話題,不管在哪兒,即便是正在橫穿馬路,他也會停下來,在馬路當中繼續(xù)聊。他的方向感很差,約他在外面見面,永遠遲到,后來知道了原因也不再見怪,那是他十有八九走丟了。”在散文《明天不散步了》中,木心也承認自己是個“散步也會迷路的人”:“我明知生命是什么,是時時刻刻不知如何是好,所以聽憑風里飄來花香泛溢的街,習慣于眺望命題模糊的塔,在頂小傘下大聲諷評雨中的戰(zhàn)場?!?/p>
從烏鎮(zhèn)到杭州,從上海到美國,木心已習慣了永遠地隔岸觀“塔”,永遠地迷路:在革命文藝一統(tǒng)天下的時代,偷學意識流寫作;在先鋒藝術風生水起的時代,重回山水畫世界;上世紀80年代在異國,他以微薄的束脩(講課費)講了5年文學課,恢復孔子時代的私學傳統(tǒng);新世紀文學已淪落邊緣,他卻死不悔改地寫著毫無用處的詩。
“屈原是中國文學的塔尖,陶淵明不在塔內,是塔外之人?!痹谖膶W史課上,木心對學生講陶淵明“隱在種種高言大論之外”,也是下意識地夫子自道。他引述林風眠的來信:“我像斯芬克斯,坐在沙漠里,偉大的時代一個一個過去了,我依然不動?!彼稳輳垚哿崛纭帮h零的隱士”,亂世之中保持一份“金粉金沙的個人主義”,內斂中透出悲悼的蒼涼,對這些時代中的逆流者,也對自己。
愛講笑話的老頑童
2006年9月,猶豫了5年,木心終于束裝,決定回國。半年多前,他的著作《哥倫比亞的倒影》出版,這是他第一次在大陸出書。這一年被稱為“木心年”,79歲的老作家一下成為媒體寵兒,風波陡起,誤會叢生,褒揚和質疑紛紛而來。
烏鎮(zhèn)在一天天膨脹,游人如織,喧囂不止,返鄉(xiāng)的木心卻越來越老邁,他住進了重建的孫家故居,取名晚晴小筑,過著深居簡出的生活。很多讀者想來見他一面,有人辭了工作,來到烏鎮(zhèn),卻只是在圍墻外轉悠,不敢叩門。
見木心一面困難,但見了,談話卻很容易。他與青年們聊天,把他們逗得狂笑,跌到椅子下面,爬起來坐好,又來一句,又笑倒?!澳銈円嫖易髯C,木心不是妖怪,是個普通的健康的老頭子。” 他對前來拜訪的文學青年說:“尼采如果還活著,他不會發(fā)瘋的。我會陪著他講笑話,他會天天開懷大笑的?!笨辞皝碚疹櫵泥l(xiāng)下孩子拘謹不安,他也講笑話:入室的竊賊猛聽得主人進門,慌忙躲進米袋?!罢l?!”主人厲聲喝問——“米!”袋子應聲而答。
2010年,紐約的兩位電影人來到烏鎮(zhèn),為木心拍攝紀錄片?!鞍С钍鞘裁茨兀侵腊С钍鞘裁?,就不哀愁了——生活是什么呢,生活是這樣的,有些事情還沒做,一定要做的……另有些事做了,沒有做好。明天不散步了。”鏡頭中的木心戴著毛線帽,捧著手中的書,念起《明天不散步了》的最后幾句,隨后天真自得地笑笑:“這一段最好了?!蹦菚r正是隆冬,烏鎮(zhèn)剛落了一場雪。木心戴著禮帽、穿著大衣,與陳丹青一同走在故居花園里,完成了雪中的最后一次散步,也回到了自己的詩句中:我是一個在黑暗中大雪紛飛的人哪,你再不來,我要下雪了。
2015年11月15日,木心美術館開館迎客,散了一輩子步的木心,終于有了自己的棲身之地、藝術之塔。進館的第一面墻上,寫著木心一生的信仰:“藝術的偉大,是一種無言的偉大,抵擋住百般褻瀆詛咒,保護著隨之而偉大的藝術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