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伯林
箋紙自古便是文房清供,是文人詩文唱和、書信往來之品,以木版水印技術將各色圖案印于其上。它集詩、書、畫、印于一體,畫面又常描繪典故,筆簡意深,每張箋紙可稱是一幅微型國畫:張兆祥的花卉箋設色妍雅、秀麗生動,齊白石的人物箋筆簡意足、稚拙純樸,胡正言的水墨寫意含蓄雅致、意蘊深遠,陳福丁兒童畫箋信手涂抹、獨見天真……山川風物,人物故事,或五彩斑斕,或古雅靜穆。每一張箋,都能勾起你對中國傳統(tǒng)文人悠閑雅致生活狀態(tài)的無限遐想。
陳丹青曾說過:“魯迅是一位最懂繪畫、最有洞察力、最有說服力的議論家,是一位真正前衛(wèi)的實踐者,同時,是精于選擇的賞鑒家?!?/p>
1929年5月,赴北平省親的魯迅,給在上海的許廣平寫信。不僅稱呼柔情“乖姑!小刺猬!”,就連所選信箋也很特別:彩色的箋紙上,繪著枇杷和蓮蓬,枇杷有三枚,兩大一小,蓮蓬有兩只,一只飽含著蓮子。原來許廣平當時已經(jīng)懷孕了,魯迅選擇的箋紙寓意不言自明。兩頁信箋所傳達的柔情蜜意,或許比家書的內(nèi)容還要豐富。
所謂一花一世界,一葉一菩提。從古至今,在這小小箋紙之上,多少心意情懷溢于尺寸之間。當時大文豪魯迅與鄭振鐸合編的《北平箋譜》,更是激起文人雅士的思古情結。王維曾以“或咫尺之圖,寫千里之景”來論畫道,將此句形容箋紙的尺短情長亦不過分。
《北平箋譜》,兩位文學巨匠的珠聯(lián)璧合
箋紙起源于南北朝時期,至唐代開始有了私人專用箋紙。唐代女詩人薛濤最愛寫四言絕句,為了讓小詩在箋紙上和諧美觀,她找工匠“私人訂制”了款便于寫詩的箋紙,“薛濤箋”一時之間成了文人雅士追捧收藏的雋品。李商隱在《送崔玨往西川》一詩中曾云“浣花箋紙?zhí)一ㄉ煤妙}詩詠玉鉤”,浣花箋的流行程度在當時可見一斑。明朝到達箋紙發(fā)展的鼎盛時期,各色各式箋紙琳瑯滿目。制造者不斷研究創(chuàng)新各色箋紙,且將其匯集成冊,稱之為“箋譜”。天啟六年(1626)的《蘿軒變古箋譜》是我國現(xiàn)存年代最早的箋譜,而弘光元年(1645)胡正言所編《十竹齋箋譜》,更是對我國傳統(tǒng)文化藝術意義深遠。
魯迅生活的時代正逢書寫工具大變革,沿用了上千年的毛筆與宣紙逐漸被鋼筆與洋紙所取代。1932年2月5日,魯迅在寫給鄭振鐸的信中說道:“去年冬季回北平,在琉璃廠得了一點箋紙,覺得畫家與刻工之法,已比文美齋箋譜時代更佳,譬如陳師曾、齊白石作諸箋,其刻印法已在日本木刻家之上,但此事恐不久將消沈了。因思倘有人自備佳紙,向各紙鋪擇優(yōu),各印數(shù)十至一百幅……訂成一書……實不獨為文房清玩,亦中國木刻史上之一大紀念耳。”
魯迅的倡議立即得到鄭振鐸的積極響應。兩人立即分頭行動:鄭振鐸在北京負責搜集箋樣、接洽印刷、裝訂的工作;魯迅在上海籌劃經(jīng)費、預約訂戶、并從鄭振鐸寄來的500多種箋樣中精挑細選出330種?!侗逼焦{譜》編成六冊,根據(jù)不同的內(nèi)容分類,包括花鳥蔬果、山水梅竹、人物動物、西域古跡、古代佛像等。其中來自榮寶齋的箋樣有65種,占全書的五分之一。經(jīng)過5個多月的共同努力,委托榮寶齋印刷發(fā)行的《北平箋譜》于1933年面世了。魯迅對此書的出版十分滿意,在給鄭振鐸的信中寫道:“日前獲惠函并《北平箋譜》提單,已于昨日取得三十八部,重行展閱,覺得實也不惡,此番成績,頗在預想之上也?!?/p>
為了宣傳《北平箋譜》,魯迅在1933年12月的《文學》雜志第一卷第六期廣告中說道:“《北平箋譜》書幅闊大,彩色絢麗,實為極可寶重之文籍,而古法就荒,新者代起,然必別有面目,則此又中國木刻史上斷代之唯一之豐碑也?!庇捎诔醢姘l(fā)行的一百部很快被搶購一空,而后又加印一百部。對于《北平箋譜》的出版,魯迅在致鄭振鐸的信中寫道:“這種書籍,真非印行不可,新的文化既幼稚,又受壓迫,難以發(fā)達,舊的又只受著官私兩方的漠視、摧殘,近來我直覺得文藝界會變成白地,由個人留一點東西給好事者及后人,可喜亦可哀也。”可見,魯迅先生對保護中國傳統(tǒng)文化傾注了大量心血。
《北平箋譜》可謂集傳統(tǒng)箋譜之大成,在繼承明代箋譜的基礎上,又充滿了貼近生活的氣息。尤其是齊白石先生創(chuàng)作的花呆箋與人物箋,充滿了純真與童趣。豐子愷先生也對《北平箋譜》喜愛有加,他在《豐子愷藝術隨筆》中寫道:“《北平箋譜》中的畫,完全是中國畫風的。中國畫最小型的是冊頁,但它們比冊頁更小,可說是中國畫的sketch(速寫)。有的只有寥寥的數(shù)筆,淡淡的一二色,草草的幾個題字,然而圓滿、調(diào)和、雋永,有足令人把玩不忍手釋者?!?/p>
1958年12月,為紀念魯迅和悼念當時因飛機失事犧牲的鄭振鐸,榮寶齋復制了這部箋譜,改名為《北京箋譜》。許廣平女士為《北京箋譜》寫的序文中提到:“榮寶齋歷年在中國美術印刷方面做了很多工作。黨和人民對這一文化事業(yè)給予大力的推崇……我認為,這一箋譜,紀錄了中國木刻藝術這一民族遺產(chǎn)的優(yōu)秀,值得吸取若干養(yǎng)料,給久已被人忘記了的中國木刻做一發(fā)掘整理的工作,為后來者作參考,為今天中國木刻藝術推進一步的比較作佐證……至如選材的精湛與搜集各優(yōu)秀作品的煞費一番心血,貢獻給國內(nèi)外愛好藝術的人們,原序已詳細說明,就在今天來說,也值得一看的?!?/p>
《十竹齋箋譜》,古代制箋技藝的重生
《北平箋譜》自發(fā)行之后社會各界好評不斷。緊接著,在1934年4月,魯迅先生提議將明代出版家胡正言編輯的《十竹齋箋譜》翻印出版,在當時榮寶齋掌門人王仁山先生的統(tǒng)籌下,經(jīng)過眾多人士的共同努力,《十竹齋箋譜》第一卷成功出版。在魯迅致鄭振鐸的信中寫道:“《十竹齋箋譜》一本,均已收到。我雖未見原本,但看翻刻,成績的確不壞?!钡f萬沒有想到的是,《十竹齋箋譜》在刻印第二卷時,魯迅先生卻在上海與世長辭了?!妒颀S箋譜》全四卷耗時7年之久終于在1941年印制發(fā)行。
《十竹齋箋譜》共分四卷,包括箋畫33組,283幅。其中包含了歷史典故、奇石龍種、花鳥草蟲、飛禽走獸等形象,可謂畫中有詩,詩傳畫意,詩畫互補,相得益彰。簡潔的藝術手法使得畫面內(nèi)容生動精致,意義深遠。與《北平箋譜》相比,多了一絲逸秀淡雅之氣。箋紙上的圖案尺幅雖小,卻可以為讀者增添視覺上的享受,還能傳情達意。古人寫信選用的箋紙,通常會依據(jù)想要表達的心情搭配箋紙上的圖案,與其意相切合才不失文雅,構成以物隱喻、筆筒意深的境界,別有一番天地。endprint
1952年,鄭振鐸先生為《十竹齋箋譜》的重印寫了序言,詳細地說明了《十竹齋箋譜》重印的始末。其中寫道:
“箋亦印行于明崇禎十七年,即公元1644年,迄今三百余載,傳本至為罕見。予嘗于王孝慈先生處一遇之,時方與魯迅先生編《北平箋譜》,知燕京刻工,足勝復印之責,遂假得之,付榮寶齋重刻。時歷七載,乃克畢功,魯迅、孝慈二先生,均不及見其成矣。金又經(jīng)十余年,即此重刻之本亦不可得。榮寶齋新記欲再版行世,予嘗獲此譜第二部于淮上,以較前刻,凡第三部闕佚之頁,一一俱在。遂加補刻,終成完帙。我國彩色木刻畫具濃厚之民族形式,作風健康晴明?;蛱耢o若夕陽之照水,或疏朗開闊若秋日之晴空,或清麗若云林之拳石小景,或精致細膩若天方建筑之圖飾,雋逸深遠,溫柔敦厚。表現(xiàn)現(xiàn)實或不足,而備具古典美之特色。推陳出新,取精用弘,今之作者,或將有取于斯譜?!?/p>
《十竹齋箋譜》主要運用了饾版與拱花技術,其中饾版包括分版、刻版、對版、著色、印刷等多重工序;拱花分為素拱與博古拱,素拱即紙面沒有色彩,側面能看出花紋,博古拱即有色彩的拱花技術。拱花與饾版相互結合,使箋紙的畫面栩栩如生,錯落有致,綜觀全譜,竟有身臨其境之感。就像董橋先生所言:“一天忙忙碌碌,入夜爐邊聽雨,順便翻翻那本《十竹齋箋譜》,整個思想心情,果然會有一種干凈清幽的感覺?!?/p>
毫不夸張地說,《十竹齋箋譜》與《北平箋譜》的整理與推廣,離不開魯迅先生的提倡,離不開鄭振鐸先生的響應,離不開榮寶齋精細的印刷雕刻技術。一古一今,兩者所代表的是中國雕刻與印刷的最高成就。沒有眾人的付出與努力,這兩部巨作難以流傳至今,嘉惠后世。
箋紙、箋譜無論從文物方面還是史料方面,都具有很高的文化價值與收藏價值。近年來,藝術品拍賣市場上出現(xiàn)的箋紙與箋譜深受藏家喜愛,加上木刻水印技藝列入國家非物質文化遺產(chǎn)名錄,箋紙的收藏空問不斷上升。箋紙,不僅可以用作私人寫信傳情,還能與友人傳遞信息,互相溝通。信箋的作用,將每個獨立的個體無形之中聯(lián)系起來,代表了人自古以來處在一個緊密相連的人際網(wǎng)絡中,人與人之間的關系需要溝通才能維持和諧的狀態(tài)。從古至今,在這小小箋紙之上,傳達了多少心意,抒發(fā)了多少情懷,詩書畫印充滿于尺寸之間。王維曾以“或咫尺之圖,寫千里之景”來論畫道,將此句形容箋紙的尺短情長亦不過分。每一張箋,或意趣盎然,或古穆高雅,不僅體現(xiàn)了中國傳統(tǒng)文人悠閑雅致的生活情趣與智慧,更是跨越時空脈絡的浪漫構想與藝術實踐的偉大結合。
“箋譜雖為小道,卻負有傳承接續(xù)斯文大道之重責大任,豈可小觀焉!”
(編輯/余彩霞)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