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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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明前期崇儒文化語境下庶吉士之德行人品
李華
(湖南師范大學 文學院,湖南 長沙 410081)
受歷史淵源、政治需求等多方面的影響,明前期統(tǒng)治者對儒學尤其是程朱理學興趣濃厚,并逐漸使之成為明朝的立國施政之本。在明前期推崇理學的濃郁氛圍之中,永樂年間的庶吉士群體因其獨特的教育背景和身份定位而深受理學影響,他們不僅對理學的內(nèi)蘊有較為細致的認識和思考,而且能夠以身作則踐行、弘揚理學“孝義廉謹”的基本精神。
明前期;崇儒;庶吉士;孝義廉謹
在明前期社會,儒家思想尤其是程朱理學是絕對的主流思想和官方意識形態(tài)。上至帝王、官員,下至百姓,都對儒家思想有著強烈的認同感,并能自覺遵奉儒家修齊治平之道,整個社會總體而言朝著積極向上、秩序井然的方向邁進。永樂年間庶吉士群體大多兼具官員、文人和儒士等多重身份,獨特的身份定位促使他們必須為王朝的總體政治需求服務,自覺接受、遵奉、踐履乃至宣揚政府的主流思想意識形態(tài),其德行人品體現(xiàn)出非常鮮明的儒家價值取向。
作為華夏文明的精髓,儒家思想在民眾尤其是士大夫階層中具有很強的影響力與號召力,其致大同、平天下的政治理想,仁民愛物、廣施仁政的政治原則與輕徭薄賦、安撫流民的政治措施也正好迎合了亂世之民的政治需求。正因如此,明太祖朱元璋在起事之初便明確了“克城以武,戡亂以仁”[1]7的施政方針,努力將自己的政治主張向儒家靠攏。他維護儒家思想的正統(tǒng)性與權(quán)威性,提升孔子等儒家先賢的地位,積極學習儒家教義,提高自我修養(yǎng)。他秉持儒家舉賢任能的人才理念以廣納賢才,陶安?①、劉基、宋濂、章溢、葉琛[1]8等一大批儒士紛紛投入其麾下。同時,他廣施仁政以展現(xiàn)愛民情懷,爭取百姓的擁護與愛戴。這些舉措累積起來,幫助朱元璋樹立了善待貧民、體恤民心、施行仁政的良好形象,為他獲取了百姓的信賴與認同。正因如此,朱元璋最終成了元末亂世的終結(jié)者,開創(chuàng)了大明帝國的宏偉基業(yè)。立國之后,他進一步從思想與秩序?qū)用娲_立了儒家思想的正統(tǒng)地位,將孔孟儒學奉為國家的思想根基,并試圖以儒家的禮制與倫理觀來為新王朝建構(gòu)起穩(wěn)固的思想與制度框架。
其一,進一步提升以孔子為代表的儒家先賢的地位,樹立儒學的絕對權(quán)威性。洪武元年(1368年)二月,朱元璋登基不久便以太牢祀孔子于國學,并派使者詣曲阜致祭。使者臨行前,太祖說:“仲尼之道廣大悠久,與天地相并。故后世有天下者,莫不致敬盡禮,修其祀事。朕今為天下主,期在明教化以行先圣之道。今既釋奠國學,仍遣爾修祀事于闕里,爾其敬之!”[2]這番言論對孔子與儒學的崇高地位作了極為明確的表述,為明王朝的崇儒定下了基調(diào)。此后,他多次遣官釋奠孔子,祭孔的具體禮儀也早在洪武元年便已基本確定[1]1234。至洪武十五年夏四月,“詔天下通祀孔子”[1]39,祭祀孔子從此成為明代重要的禮制之一。
洪武十五年五月還發(fā)生了一件值得關(guān)注的事件,那便是由“太學成,釋奠于先師孔子”[1]39所引發(fā)的一場有關(guān)帝王與圣人地位高下之分的爭論?!睹魇?· 劉仲志傳》對此有較為詳細的記載:
時國子學新成,帝將行釋菜。侍臣有言:孔子雖圣,人臣也,禮宜一奠再拜。帝曰:“昔周太祖如孔子廟,左右謂不宜拜。周太祖曰:‘孔子,百世帝王師,何敢不拜!’今朕有天下,敬禮百神,于先師禮宜加崇?!盵1]3933
在世俗的價值體系中,帝王作為現(xiàn)世之主無疑具有至高無上的地位,侍臣之言也不乏阿奉之意,但朱元璋在面對自己與孔子的地位之爭時,毅然選擇了禮讓先賢。他的言行不僅將自己崇儒尊孔的態(tài)度展露得淋漓盡致,而且為臣下及百姓做出了最好的表率。
此外,出于崇儒之用,朱元璋對孔、孟后人也盡力褒崇、照拂,極盡禮遇之至。由于他的大力推舉,孔子的地位逐步上升至可與三皇五帝媲美的高度,儒家的權(quán)威性已不可動搖。
其二,召集儒士訂立、恢復儒家的傳統(tǒng)禮制,建構(gòu)起全面、合理的王朝禮儀系統(tǒng)。《明史 · 禮志一》對此有十分詳細的論述。通過大征耆儒以商酌禮制、廣修禮書、厘正祀典,明初的禮制在太祖及群儒的共同努力下已較為完備、系統(tǒng)。誠如《明史》所贊:“(明初諸禮)皆能援據(jù)經(jīng)義,酌古準今,郁然成一代休明之治。雖折中斷制,裁自上心,諸臣之功亦曷可少哉?!盵1]3939
其三,注重以教育的形式來傳播、推廣儒學。朱元璋十分重視培養(yǎng)太子、諸王、文臣武將及天下士子的儒學修為。朱元璋對太子朱標寄予厚望,早在王世子階段,便令他從宋濂受經(jīng)[1]3547。此后,更“建大本堂,取古今圖籍充其中,征四方名儒教太子諸王,分番夜直,選才俊之士充伴讀”,講習的內(nèi)容以《大學衍義》等儒家經(jīng)典為主[1]3549。對于戰(zhàn)功赫赫卻不通文義的武將們,朱元璋也希望他們能知曉儒家教義。洪武三年冬十月丙辰,他“詔儒士更直午門,為武臣講經(jīng)史”[1]25。洪武七年春正月,“修曲阜孔子廟,設(shè)孔、顏、孟三氏學”[1]29,致力于發(fā)揚孔孟儒學。在其制定的科舉程序中,四書五經(jīng)及其經(jīng)典注疏始終是科舉考試的重要內(nèi)容。其中,程朱理學所受到的重視程度也在不斷提高。這從洪武三年先本經(jīng)后《四書》,洪武十七年先《四書》后本經(jīng),以及后者“《四書》義主朱子集注,經(jīng)義”的科舉考試教材變化中便可見出一二?②。在科舉考試的巨大影響力之下,儒家思想尤其是程朱理學越來越受到士子的追捧。
經(jīng)由這一系列措施,儒家思想的正統(tǒng)地位在洪武年間得到了確立與鞏固,儒家教義也得到了廣泛普及,崇儒尊道逐漸成為明前期統(tǒng)治者及社會各界的廣泛共識。建文時期,方孝孺、黃子澄等儒士備受重用,他們銳意復古,希望重構(gòu)《周禮》,無奈這一理想被明成祖的起兵所打破。
明成祖朱棣雖然通過靖難之役奪得政權(quán),并在上位之初將方孝孺等一代大儒誅族,但政權(quán)稍稍穩(wěn)固后,他便轉(zhuǎn)而致力于推舉和宣揚儒學尤其是程朱理學,使之逐步成為明朝的立國施政之本。舉措主要有二。一是召集天下文士,編纂有關(guān)程朱理學的大型經(jīng)傳、集注匯編,并頒之于天下,使之成為官方認定的科舉教材。在胡廣等大儒的努力下,《四書大全》《五經(jīng)大全》《性理大全》等煥然成篇;二是鼓吹儒家倫理道德,使天下臣民皆以綱常倫理為重,如永樂七年,旌表南昌府武寧縣民陳仲賢孝行,“仲賢母屢病,屢刲肝及股煮食之,皆愈。事聞召至京,擢為鴻臚寺司儀署署丞”[3]1276。
仁宗朱高熾、宣宗朱瞻基均延續(xù)了太祖、成祖的崇儒之路,對程朱理學的熱情有增無減。仁宗“好學問,從儒臣講論不輟”[1]107。光祿署丞權(quán)謹遭遇母喪,“廬墓三年,致泉涌兔馴之異”。仁宗聽聞后,為了旌表孝義,“命馳驛赴闕,出其事狀,令侍臣朗誦大廷,以示百僚,即拜文華殿大學士。”權(quán)謹辭謝,仁宗說:“朕擢卿以風天下為子者,他非卿責也?!盵1]7594–7595因孝行而被擢為大學士,權(quán)謹所受到的禮遇可謂前所未有,其中彰顯的正是仁宗對倫理綱常的特殊重視。
宣宗年幼時便跟從胡廣等大儒學習經(jīng)史,儒學功底深厚?③,登基后仍不改學習熱情,經(jīng)常與文臣討論經(jīng)史。如宣德四年十月壬辰,“上臨視文淵閣,少傅楊士奇,太子少傅楊榮,太子少保金幼孜,學士楊溥、曾棨、王直、王英,侍讀李時勉、錢習禮,侍講陳循等侍。上命典籍取經(jīng)史,親自批閱,與士奇等討論”[4]。同時,他也十分重視教化的推行。宣德二年春正月丁未,“有司奏歲問囚數(shù)。帝謂百姓輕犯法,由于教化未行,命申教化”[1]118。英宗朱祁鎮(zhèn)早年雖因重用王振而導致朝政動蕩,繼而引發(fā)了土木之變,但他仍然較好地延續(xù)了祖輩崇儒的基本國策。
總之,儒家思想尤其是程朱理學一直在明前期思想領(lǐng)域中占據(jù)著不可動搖的正統(tǒng)地位。
眾所周知,程朱理學發(fā)端于北宋周敦頤開創(chuàng)的濂學,程頤、程顥的洛學將之發(fā)揚光大,南宋朱熹的閩學更集其大成,在宋明理學諸多流派中,程朱理學是當之無愧最為壯大、最受矚目、影響最為深遠的一派。自南宋理宗時期開始,程朱理學便受到了統(tǒng)治者的追捧。經(jīng)過趙復、許衡、吳澄、金履祥等名儒的努力,它更得以流播北地。行至元代,統(tǒng)治者為收攬漢族士子之心,更特意將程朱理學列入科舉考試的范疇之中。這一舉措為程朱理學打下了官方的印記,并使它在明清兩代都得到了延續(xù)與發(fā)展。民國初年柯劭忞在《新元史 · 儒林傳》中曾這樣總結(jié)程朱理學在元代的發(fā)展歷程:
自趙復至中原,北方學者始讀朱子之書。許衡、蕭?講學,為大師,皆誦讀朱子者也。金履祥私淑于朱子之門人,許謙又受業(yè)于履祥。朱子之學,得履祥與謙而益尊。迨南北混一,衡為國子祭酒,謙雖屢聘不起,為朝廷所禮敬。承學之士,聞而興起,《四書章句集注》及《近思錄》、《小學》通行于海內(nèi)矣。延祐開科,遂以朱子之書為取士之規(guī)程,終元之世,莫之改易焉。是故元之儒者,服膺朱子之學,篤信謹守,言行相顧,無后世高談性命,陽儒陰釋之習。嗚乎!是亦足以通六經(jīng)之大義,傳孔、孟之心法矣。[5]
南宋末年至元代,程朱理學代有傳人,明初宋濂、劉基、方孝孺、曹端以及稍后的薛瑄是其中著名者。程朱理學在南宋后期以后逐漸占據(jù)統(tǒng)治地位,明朝統(tǒng)治者對它的推崇與推廣也可以說是一種順勢而為。明初程朱之學貴在踐行,學術(shù)理論方面并無多大發(fā)展?!睹魇?· 儒林傳》說:“原夫明初諸儒,皆朱子門人之支流余裔,師承有自,矩矱秩然。曹端、胡居仁篤踐履,謹繩墨,守儒先之正傳,無敢改錯?!盵1]7222《儒林傳》載元代許謙的弟子葉儀說:“圣賢言行,盡于六經(jīng)、四書,其微詞奧義,則近代先儒之說備矣。由其言以求其心,涵詠從容,久自得之,不可先立己意,而妄有是非也。”[1]7224可見明初程朱學者理論上較為保守,而比較看重實踐工夫。
程朱理學受到統(tǒng)治者、士大夫的青睞,其實歸根結(jié)底得益于它本身具有較多的合理內(nèi)涵和時代適用性。程朱理學不僅吸收了傳統(tǒng)儒學的思想精髓,而且深受佛、道兩家的思想啟迪,無論在實用性還是思辨性上都得到了極大的發(fā)展與提升。其實用性層面的內(nèi)容大致有三個方面:其一,追求“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政治理想,提倡仁民愛物的執(zhí)政理念與施政方針;其二,推行以“三綱五?!睘楹诵牡娜寮揖V常倫理,重視個體的實踐與踐履;其三,講究心性之學,強調(diào)個體的省察克治,希望通過克制欲望來實現(xiàn)道德的圓滿。從王朝政治角度來說,它所宣揚的限制與約束個體欲望,建構(gòu)與整肅社會秩序,無疑都對政權(quán)穩(wěn)固有所裨益。從士大夫個人的角度來說,它對天理人倫的精微探究具備較大的哲思性與學理性,能夠引發(fā)他們的興趣與思考。對平民百姓而言,程朱理學所宣揚的儒家仁政理念又能使他們獲得許多切實的利益,自然也能得到他們的接受與歡迎。
程朱理學就是這樣一個復雜嚴密、博大精深的思想體系,其思想內(nèi)核足以滿足上至帝王將相,下至平民百姓等不同階層的思想需求,每個人都可以有針對性地從中汲取營養(yǎng),獲得精神的啟示與提升。因此,它能不斷受到統(tǒng)治者推尊,并被社會大眾所廣泛接受便不難理解了。
縱觀明前期思想領(lǐng)域的格局,程朱理學占據(jù)了絕對的統(tǒng)治局面,其他各種思想流派雖時有發(fā)展,但大體處于衰微狀態(tài),基本無法與之抗衡。這種狀況直到正德年間王陽明“心學”興起、嘉靖時期明世宗青睞道教才被打破,明中晚期的思想格局由此逐漸朝著更為多元的方向發(fā)展。
在明前期推崇理學的濃郁氛圍之中,永樂年間的庶吉士群體因其獨特的教育背景和身份定位,受到了理學的深深浸潤與熏陶。他們不僅對理學的內(nèi)蘊有較為細致的認識和思考,而且能夠以身作則踐行、弘揚理學的基本精神。
庶吉士是科舉考試中的佼佼者,為了一朝登第,他們早年便努力研經(jīng)讀史,接受儒家思想的影響與熏陶。成為庶吉士之后,明成祖對他們提出了“為學必造道德之微,必具體用之全;為文必并驅(qū)班馬韓歐之間”[3]643的要求和期許,更激勵他們在道德文章方面盡可能完美。就為人言,雖然并不是每一位庶吉士都臻于道德之微,如永樂二十八宿之一的楊勉的人品引起時人鄙薄?④,永樂二年進士的秦政學甚至被《明史》列入《奸臣傳》?⑤。但就總體而言,庶吉士的德行人品還是有可以論列、稱道之處的。
庶吉士當中一些人從理論方面對道德作了某些探討。如永樂二年庶吉士王直在《抑庵文集》卷二《順徳堂記》中從天理的高度闡述道德的意義:
徳者天之所賦于人,而人所得于天之理也。理具于心而施之父子、君臣、夫婦、長幼、朋友之間,其事有小大,其行有緩急,莫不有當然之理焉。順而行之,以脩其身齊其家,充之以治國平天下,明而化乎人,微而及乎物,幽而有以動天地感鬼神,皆順此理而已矣。[6]23
這是從程朱理學的角度來論述道德的普遍意義和重要功能。其同年周忱在《雙崖文集》卷一《仁厚里記》中對“仁厚”這道德概念的內(nèi)涵、功用作了闡說:
夫所謂仁厚者,為父必率義以齊其家,為母必躬慈以訓其子,兄友乎弟,弟恭乎兄,子必孝于親,孫必順乎祖,夫婦有別而男女無瀆。尊卑有序而交友克信。為學必務乎《詩》《書》,治生必勤于農(nóng)圃。貧窮患難有相恤之恩,婚姻死喪有相周之義。眾不暴于寡,富不吞乎貧,盜賊以息,爭訟不興,賦役無逋負之愆,歲時有往還之樂。軍事家胥慶而和氣雍容。必如是然后足以稱乎仁厚之名[7]277。
這些闡述學理性并不強,但頗有理想色彩,從中可見庶吉士對道德功能的某些思考。
大多數(shù)庶吉士都是道德的踐履者。從為人的角度說,“孝義廉謹”是他們的主要特點。當然,這只是就其整體、大體而言,并未計較每個人各自的品性差異。
所謂“孝義”,含義有狹有廣。狹義之孝義即對父母盡義務,盡孝心;廣義之孝義不僅包括對父母盡義務的孝義,還包括對君主、國家、民族、族群盡義務、顯忠誠的忠義、節(jié)義和對朋友、弱者、貧者等援之以手、施之以惠的俠義。義又有宜的含義,臨事、臨物、臨財施予取舍得當,也是一種義。義的內(nèi)涵之所以如此豐富,與我國古代家國一體的觀念關(guān)系十分密切?!缎⒔?jīng) · 開宗明義章第一》便論說了孝所包含的家國一體含義:“身體發(fā)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孝之始也。立身行道,揚名于后世,以顯父母,孝之終也。夫孝,始于事親,中于事君,終于立身。”[8]王直對這一理念加以闡發(fā),使之更為具體、親切:
夫君子之喪親,豈以三年之孝為足以盡情哉!身者,親之遺體也。顧其身則思其親,身存則親存矣。蓋至于歿而后已焉。故曰大孝終身慕父母。然徒慕無益也,要必有所務,立身行道揚名于后世,以顯父母,此其所當務者也。終身慕父母而立身行道以終之,斯其所以為大孝也歟?忠者孝之推也,孝于親則必忠于君,充而極之,將無所不至也。[6]24
王直《抑庵文集》卷二還有一篇《孝義堂記》,以江陰人朱熊(字維吉)的所作所為對孝義的內(nèi)涵及孝與義的關(guān)系作了生動的詮釋:
何謂孝?蓋其母嘗病篤,醫(yī)弗能愈,維吉吁天請以身代,再刲股內(nèi)和藥以進,疾乃愈茲其所謂孝也。何謂義?嵗嘗荒歉,維吉念民食之艱而親之,心弗樂也,出粟四千石以歸有司賑給之,民用不饑,而其親歡焉。茲其所謂義也……是故孝雖始于事親,充之以敬身而成親,然后為孝之至。義雖急于賑民,推之以制事而宜民,然后為義之盡。[6]43
對母親盡孝,對鄉(xiāng)人盡義,兩者看似有別,實際上卻是一致的,因為有孝心的人也必然會有同情心,由孝生義,故孝義可以聯(lián)合成詞。總的說來,對父母的孝義和對君主的忠誠是一致的,個人的義舉與父母、家庭的聲譽、利益是一致的。推而廣之,一個充滿倫理關(guān)懷、講求孝義的人,對兄弟、朋友、鄉(xiāng)人、弱者的關(guān)懷、援手乃是自然而然之事。從各種記載來看,庶吉士當中講孝義的人確實很多,有些人的事跡還頗令人動容,如張益幼年喪父,由母親扶養(yǎng)教育成人,特別懂得感恩:“公篤于孝友,七歲喪父,賴母倪守節(jié)教育之。倪性嚴甚,公承順無違,供養(yǎng)極備。撫弟晉有恩義,庭無間言?!盵9]419
丁璿很小就非常懂得孝義,并由此立下顯親揚名之志,最終如愿以償:“丁璿,字仲衡,上元縣崇禮鄉(xiāng)人,祖父世為農(nóng)。璿生周歲失母,十三喪父,鞠于祖母馮。自少即知樹立,言語動止儼如成人。每泣語人曰:‘我幼不能養(yǎng)親,長猶可以顯親?!蛉霊旄裕a弟子員,年二十二以明經(jīng)領(lǐng)鄉(xiāng)薦,登進士第,改翰林院庶吉士,尋授工部主事?!盵9]22
宋琰十七歲喪母,小小年紀就承擔起撫養(yǎng)幼弟的任務。他把這種義道推廣到親屬、鄉(xiāng)人身上,使鄉(xiāng)閭為之感化:“(宋公琰)年十七遭母喪,哀毀過禮。時弟琬甫四歲,撫養(yǎng)惟勤,不貽憂于父。居邦勇于行義。時疫大作,姑家尤甚。人皆遠避,無至門者。公曰:‘若此,噍類絕矣!患難不恤,何以親為?’遂宿其家,躬治湯藥,以全活之,卒者出地葬之,鄉(xiāng)閭為之感化?!盵9]109
有些庶吉士為了父母甚至辭官不做,以全孝義。如周敘,“母病,上章乞歸省。仁宗念以愛親之故,特許馳傳南往。再乞封母氏,有司援例以父爵崇,不宜授。乃陳母老疾狀,辭甚切,遂獲所請”[10]87。
陳祚是典型地把忠孝兩者結(jié)合起來的人:
陳祚,字永錫,吳縣人。性忠確。登永樂壬辰進士,選庶吉士,尋拜河南右參議。嘗疏奏時政得失,太宗怒,謫太和山佃戶。惜其疏留中不傳。比至,躬自耕食,有不堪其憂者,處之裕如。凡十年,宣德改元,召為監(jiān)察御史,巡按江西。具疏大略言:“帝王之學,莫先于明理。明理在于讀書,讀書貴乎知要。惟真德秀所著《大學衍義》,載圣賢格言,甚為切要。乞常御經(jīng)筵講說,庶知道義可遵,孰謂嗜欲可絕,孰謂忠賢可親,孰謂邪佞可遠,孰謂民利可興,孰謂民害可革,古今若何而治亂,政事何由而得失?!笔枞耄袗褐?,摘一二語以動上。怒,逮至京,下詔獄,并籍其家十六口錮獄中,父庾死,子弟下蠶室。凡五年,英宗即位,詔復其官,釋其家屬。是時祚有父母喪,藁葬且未成服,乞終喪哀不允。明日復上章,言極痛切。略以為:“古人立德,必孝以基忠,圣主任官,必求忠于孝。俾不居喪之子,而求為仗節(jié)之臣,是欲以負叛之宦,而求為歸順之士也。豈公論所宜容,盛世所宜有?自當投諸四裔,尚可列諸士朝,加諸官爵邪?”上嘉其懇,許之。河東薛瑄重其累親以忠,感君以孝,作文送之,有“勁節(jié)苦心,如金更百煉無改色,殆可匹休古人”之語。[11]477
陳祚在太宗時即因上疏得罪被謫為民,宣德初為監(jiān)察御史、巡撫,敢進直言,要求宣德常御經(jīng)筵講說,言辭直切,以致被人抓住其中片言只語誣陷,導致全家16人下詔獄,籍沒其家,父親庾死,子弟下蠶室。英宗即位后為他平反,他即上章要求為父母乞終喪哀,英宗不同意,他再度上章,言極痛切,終于感動英宗,成全了他的孝義。陳祚的這種忠孝兩全的做法,是非常符合理學家的道德追求的,故理學家薛瑄特地作文相送,以表彰他的“累親以忠,感君以孝”。
庶吉士中講究孝義之士不少,追求為人廉謹?shù)娜艘差H多。所謂廉,指的是剛正、耿直、儉約、清廉、奉公守法、嚴于律己、獨立不阿等為人品性。所謂謹,有謹慎之意,故廉謹又稱廉慎。《明史》本傳說王直“及長吏部,兼廉慎”[1]4541,《明英宗實錄》也說他“在吏部,廉慎自守”[12]6965,《明英宗實錄》說李昌祺“擢禮部主客司郎中,廉慎效職”[12]4594,《皇明三元考》稱段民“皆以廉謹受知于上”[13]74,《國朝名臣言行錄》也說他“蒞官廉慎而明敏克勤”[14]131,這些都是例證。謹又有謹慎之意。大抵廉直清正之人,多自守甚嚴,自律甚苛,行為謹慎。庶吉士這種廉謹品性的形成,與其受儒家講求自律、正道直行的行為操守影響有關(guān),也與明初以極端嚴苛的方式來整肅吏治、規(guī)范官場行為有關(guān),亦與庶吉士在翰林院所受的嚴格的道德訓練有關(guān)。
《明史 · 列傳第四十六》贊曰:“國家盛時,士大夫多以廉節(jié)自重,豈刻意勵行,好為矯飾名譽哉。亦其澹嗜欲,恥營競,介特之性然也。仁、宣之際,懲吏道貪墨,登進公廉剛正之士。(黃)宗載佐銓衡,顧佐掌邦憲,風紀為之一清。段民、吳訥、魏驥、魯穆皭然秉羔羊素絲之節(jié)。軒(輗)、耿(九疇)、(黃)孔昭矯厲絕俗,物不能干。章敞、徐琦、劉戩律己嚴正,異域傾心。廉之足尚也卓矣?!盵1]4326這段話里提到的廉正之人多是永樂年間的進士,其中段民、章敞等都是庶吉士。段民為人廉介端謹,宣德九年卒于官,但卻“貧不能殮,都御史吳訥裞以衣衾”[1]4314。章敞在對外交往中非常廉潔自律,維護了大明官吏的清廉形象:“宣德六年擢禮部侍郎。偕徐琦使安南,命黎利權(quán)國事。利遣人白相見禮,敞曰:‘汝敬使者,所以尊朝廷,奚白為?’利聽命,趨拜下坐。啖以聲色,不為動。還致厚贐,不受,利以付貢使。及關(guān),悉閱貢物,封其贐,付關(guān)吏。利死,子麟嗣,敞復奉詔往,卻贐如初”[1]4315。
反過來說,一個人其他方面都好,而廉謹不足,也會受人議論。如羅亨信“明敏負才,遇事敢為,然時頗議其廉謹不足云”[12]6112–6113。
綜觀庶吉士的生平行事,堪稱廉正者大有人在。下面舉數(shù)例,以說明廉正絕非單個庶吉士的個人性格,而是這一時期庶吉士之集體品格、群體為人取向:
吾紳,字叔縉,“紳清強有執(zhí),澹于榮利。初拜侍郎,賀者畢集,而一室蕭然,了無供具,眾笑而起”[1]4315?!凹澮滤某?,敭歷中外,始終幾四十年。清白一心,守正不阿。升黜遷改,不矜寵辱。秉禮不煩,持法公恕。政務之集,雖杯酒笑談之中,灑灑落落,不費措置。故兩京縉紳皆重之”[15]244–245。
余學夔,“博古,負直氣侃侃,遇事徑發(fā),不肯茍阿狥,蓋古之君子也”[16]156。“平生負直氣,非所當?shù)?,一毫不取。家無余資,而博古好學,孜孜不倦,以終其身云?!盵10]52
羅汝敬,“公致仕而歸也,杜門不出,以吟詠為樂。而鄉(xiāng)人以公仕久,多蓄積,嗇于散金。及沒,棺斂之外囊篋枵然,皆嘆其操守不可及也”[17]370。
張宗璉,字重器,“宗璉蒞郡,不攜妻子,病亟召醫(yī),室無燈燭。童子從外索取油一盂入,宗璉立卻之,其清峻如此”[1]7201。
宋子環(huán),字文瑩,“孝悌之行一出天性。處朋友鄉(xiāng)黨惇信義,為人和夷,坦一犯,未嘗校。自守有素,再以使命過鄉(xiāng)里,無少長疏戚,接之歡然。見郡縣長吏敘寒溫而已,未嘗斥語及私,故尤為鄉(xiāng)先輩所重。居兩京,不茍涉跡權(quán)貴人之門。間睱,恒與文士知己觴酒賦詩。其襟宇灑落,于利泊然”[9]427。
潘中,字大本,錢塘人。永樂甲申進士,授楚府伴讀。“為人骨鯁負氣,不依阿詭隨。持身以禮,貌莊而詞確。與士大夫言計天下事,正論侃侃,同列皆敬憚之。一官三十年,雖以直道齟齬,終無變屈。既歸,家法嚴整,閨門之內(nèi)肅如也”[10]19。
劉浚,字士哲,“性孝友直亮,處心無阿曲,為政知大體,與人交尚信義,不以窮達易所守。謫居臨清,囊橐枵然,結(jié)草屋而居,儲藥物、玩古書以自適,因號曰‘草廬’云”[17]353。
以上諸多例子似可說明,庶吉士廉謹?shù)臑槿伺c明初普遍的士風有關(guān),而他們的種種行為應足以成為這種士風的代表。
①張廷玉等《明史》卷136《陶安列傳》:“太祖取太平,安與耆儒李習率父老出迎。太祖召與語。安進曰:‘海內(nèi)鼎沸,豪杰并爭,然其意在子女玉帛,非有撥亂、救民、安天下心。明公渡江,神武不殺,人心悅服,應天順人。以行吊伐,天下不足平也。’”由此足以見出士大夫群體對朱元璋的總體評價。載張廷玉等《明史》(中華書局1974年版)第3925頁。
②王世貞《弇山堂別集》卷81《科試考一》載洪武三年鄉(xiāng)試會試文字程序:“第一場試《五經(jīng)》義,各試本經(jīng)一道,不拘舊格,惟務經(jīng)旨通暢,限五百字以上?!兑住烦讨焓献?、古注疏,《書》蔡氏傳、古注疏;《詩》朱氏傳、古注疏;《春秋》左氏、公羊、谷梁、張洽傳;《禮記》古注疏。《四書》義一道,限三百字以上。第二場試禮樂論,限三百字以上,詔誥表箋。第三場試經(jīng)史時務策一道,惟務直述,不尚文藻,限一千字以上?!焙槲涫吣甓Y部所頒行科舉程序:“鄉(xiāng)試八月初九日第一場,試《四書》義三道,每道二百字以上,經(jīng)義四道,每道三百字以上,未能者許各減一道?!端臅妨x主朱子集注,經(jīng)義,《詩》主朱子《集傳》,《易》主程、朱傳義,《書》蔡氏傳及古注疏,《春秋》主左氏、公羊、谷梁、張洽傳,《禮記》主古注疏。十二日第二場,試論一道,三百字以上,判語五條,詔誥章表內(nèi)科一道。十五日第三場,試經(jīng)史策五道,未能者許減其二,俱三百字以上。此年禮部會試,以二月初九日、十二日、十五日為三場,所考文字與鄉(xiāng)試同?!陛d王世貞《弇山堂別集》(中華書局1985年版)第1540、1543頁。
③張廷玉等《明史》卷9《宣宗本紀》載:成祖“嘗命學士胡廣等即軍中為太孫講論經(jīng)史。每語仁宗曰:‘此他日太平天子也?!陛d張廷玉等《明史》(中華書局1974年版)第115頁。
④《明宣宗實錄》卷81“宣德六年秋七月丙寅”條說楊勉:“有干才而懷市心。初為進士時,鄉(xiāng)僧道衍為僧錄司左善世,以守城舊勞,承禮遇,勉傾心事之。未幾,賜衍名廣孝,授太子少師,勉諂事為父,廣孝沒,躬為服喪。士類鄙之”。載“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編《明宣宗實錄》(1962年版)第1872頁。
⑤張廷玉等《明史》卷308《奸臣列傳》之《陳瑛列傳》:“帝以篡得天下,御下多用重典。瑛首承風旨,傾誣排陷者無算。一時臣工多效其所為,如紀綱、馬麟、丁玨、秦政學、趙緯、李芳,皆以傾險聞。綱在《佞幸傳》。”《秦政學列傳》:“政學,慈溪人。永樂二年進士。歷行在禮部郎中,務掇人過失,肆為奸貪。十六年春,有罪伏誅?!陛d張廷玉等《明史》(中華書局1974年版)第7912―7913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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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05-21
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青年基金項目(16YJC751014)
李華(1983―),女,湖南長沙人,講師,博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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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6–5261(2018)06–0060–07
〔責任編輯 楊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