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西 程水金
作 者: 程水金,南昌大學國學研究院教授。主要從事先秦文化與文學之綜合研究,已出版多卷本學術專著《中國早期文化意識的嬗變——先秦散文發(fā)展線索探尋》。
一曲新詞酒一杯,去年天氣舊亭臺,夕陽西下幾時回?
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小園香徑獨徘徊。
晏殊,字同叔,撫州臨川人(今江西撫州)生于宋太宗淳化二年(991),卒于宋仁宗至和二年(1055)。其生活的年代,正是北宋初期上升之際的承平時代。據《宋史》本傳,晏殊七歲便能屬文,景德初年,江南知府張知白以“神童”薦于朝,宋真宗召與進士千余人同在殿中應試,晏殊神情自若,援筆立成。其復試詩賦與論策,晏殊報告真宗說自己考前曾經練習過這道賦題,請試以別題。宋真宗特別喜歡他的誠實,閱其賦文,也頻頻點頭稱許,賜同進士出身。晏殊少年得志,一生官運雖稍有迭宕,但大體順利。仁宗慶歷年間,官拜集賢殿學士、同平章事兼樞密使。晚年榮寵尤加,留侍經筵,常與帝同起居,隨伴左右,死后宋仁宗題“舊學之碑”四字篆其碑額。因此,社會上升時代的承平歌舞、富貴顯達的個人生活經歷,及其出類拔萃的天賦才學,使他的詩詞創(chuàng)作具有一種雍容閑雅而又風流蘊藉的獨特風格。這首《浣溪沙·春恨詞》正是這種創(chuàng)作風格的典型代表。
這首詞歷來廣為傳誦,其中“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二句,對仗工整,意趣新奇,在詞話批評史上頗得好評,被譽為“后人多不可及”。晏殊本人也因其“造語之工”而大為自愛,以致不嫌重復使用。其律詩《假中示判官張侍丞、王??薄罚?/p>
元已清明假未開,小園幽徑獨徘徊。
春寒不定班班雨,宿醉難禁滟滟杯。
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
游梁賦客多風味,莫惜青錢萬選才。
全詩八句,有三句與本詞相同,僅“小園香徑”作“小園幽徑”。宋人胡仔(字符任)《苕溪漁隱叢話后集》卷二十引《復齋漫錄》說,晏殊赴杭州,路過揚州,在大明寺小憩。寺廟墻壁上有不少文人墨客題詩,晏殊閉目徐行,讓其隨從僅誦壁上詩,不念作者姓名籍貫官品。其中有一首五言律詩頗得晏殊喜愛,題款是江都縣尉王琪(字君玉)。于是召王琪來見,二人共進午餐之后,便于池邊散步閑聊。其時正值晚春,池上多有落花,晏殊說自己作詩,每得佳句,便寫于墻壁,有時事隔經年都對不出下聯。比如“無可奈何花落去”,至今沒有對句。王琪應聲而答“似曾相識燕歸來”。于是晏殊便提拔王琪進入文館擔任校勘之職。但胡苕溪考訂說,晏殊并沒有在杭州做過官。據此,我們認為,故事可能是好事者由此詩而杜撰,因詩題中的“王??薄闭峭蹒?。當然,故事的虛實真假,不必追究,但有一點可以肯定,“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小園香徑獨徘徊”三句,晏殊既用于詩,又用于詞,可見他想把這些難得的佳句多用幾次,以補償得句的艱辛,不致造成資源浪費。
不過,晏殊這種做法,后世詩評家卻頗不以為然,認為這幾句寫在詞里韻味十足,放在詩里卻未免綿弱無力。這種評價,雖不免受“詩莊詞媚”的觀念影響,但就晏殊這兩首具體作品而論,的確詩不如詞。因為詩的整體效果不佳,給人堆砌與拼湊之感,而末聯“游梁賦客多風味,莫惜青錢萬選才”,實有自得佳句而欲人前賣弄之嫌,頗令人反感。
至于這首詞則大不一樣,情感細膩,意境渾成。“一曲新詞酒一杯”,是說作者一邊聽曲,一邊喝酒。不過,“一曲新詞”,從這個“新”字來看,很可能是說作者填寫了一曲新詞,這是當時一般文人士大夫的雅致生活。往往一面聽曲,一面喝酒,一面填詞,填詞完畢,立交歌女翻唱?!熬埔槐保瓤梢允钦f,在喝完一杯酒的工夫,便填寫了一首新詞,以見其才思敏捷;但“酒一杯”更是表現一種淡雅悠閑的情境,既不是那種燈紅酒綠、觥籌交錯、起坐喧嘩的熱鬧場面,也不是那種窮愁苦寂、潦倒困頓的羈旅獨酌。這一句給全詞定下了慵散閑適的文人士大夫們特有的情感基調。
喝酒,聽曲,填詞,這種詩酒流連的慵散與閑適,最容易引起文人墨客的心靈騷動。此時此刻面對此情此景,他們或者傷時嘆逝,因物是人非而感慨不已;或者曲終人散,落寞悵惘,為良宵苦短而愁緒莫名。然而晏殊在這種喝酒、聽曲、填詞的當下生存中,似乎更多的是對流年往事有所追懷。但這往事又沒有具體實在的內容,也就是說,他此刻聯想到的過去,并沒有發(fā)生什么讓人刻骨銘心、令人不能忘懷的大悲與大喜。然而,晏殊也曾經因為遭到皇帝誤解而貶官外放;也曾經因為遭到同僚非議而立朝維艱。晏殊似乎很通達,他在此刻并沒有緬懷這些頗為失意的往事,而是對眼前的詩酒流連有所反省。一方面,他給人看到的只是流年似水、風平浪靜的富貴人生,在這里并沒有大波大瀾與起伏跌蕩,似乎是在詩酒流連聽曲填詞的生涯之中打發(fā)著時光??墒橇硪环矫?,就在這春去秋來、平淡如水的日子里,卻是一天天韶華老去,青春不再。喝酒,聽曲,填詞;填詞,聽曲,喝酒。這種表面看起來的單調與重復,它的價值代償,并非金錢與物質的簡單置換,而是永恒不駐的流逝以及因為老之將至而與日俱增的憂傷?!叭ツ晏鞖馀f亭臺,夕陽西下幾時回?”去年的天氣,似乎跟今年的天氣沒有區(qū)別,眼前的歌臺舞榭、池塘春草,也與去年一模一樣,沒有什么特別的不同。甚至就連西下的夕陽,泛著紅色與紫色的霞光,也日日皆是如此。日復一日,年復一年。但是,這西下的夕陽,卻永遠也沒有回轉的可能了。晏殊用一種平淡輕淺的筆調,將這種“人情老易悲難訴”的深情厚致,表現得舉重若輕,溫婉而輕柔。
晚唐詩人鄭谷有一首七言絕句《和知己秋日傷懷》:
流水歌聲共不回,去年天氣舊亭臺。
梁塵寂寞燕歸去,黃蜀葵花一朵開。
鄭谷這首詩也是一首傷時嘆逝之作,但他選用“歌聲”這一意象,比晏殊的“一曲新詞酒一杯”要顯得熱鬧。但“去年天氣舊亭臺,夕陽西下幾時回”,卻是化用鄭谷的詩句,而且晏殊詞與鄭谷詩都用了“燕子”這一表示特殊物候的意象。毋庸諱言,這些都是晏殊對鄭谷的襲用。只不過鄭谷以“燕子歸去”而“梁塵寂寞”來表現秋日的傷懷,而晏殊則用“似曾相識燕歸來”,表現春意猶存的淡淡喜悅以及流年易逝的薄薄輕愁。鄭谷是江西宜春人,有詩集《云臺編》三卷,晏殊一定讀過鄭谷這首詩,并有所襲用,應該是毫無疑問的。
詞的上闋在“夕陽西下幾時回”的追問中落筆,而詞的下闋卻在“無可奈何花落去”的感嘆中開頭。使上下兩闋一氣貫注,璧合無間?;ㄩ_有時,自有花落,這是大自然的自在節(jié)律,賞花人面對落花,只得徒喚奈何。因此,“無可奈何”,既是一種客觀事實,人力無可挽回;也是一種主觀心境,充滿無限惋惜?;ㄩ_之日,明媚鮮艷,滿眼盡是春色,人間一片生機;可是一陣東風吹過,轉眼卻是花謝花飛,碧樹凋零,春天的腳步也一天天遠去。幾多惆悵,幾多感傷,而聊可小補的是,昔日的梁上春燕還依舊翩然歸來,呢喃啁啾,給春天留著幾分鬧意。在這春光暫歇、流水落花之際,維系著一絲喜悅??墒寝D念一想,眼前這對呢喃的梁上春燕,還是不是去年曾經來過的那一對啁啾情侶呢?“似曾相識”而已,實在不能肯定。燕子總是在春天歸來而秋天飛去,年年如此。眼前的啁啾情侶,未必就是他年曾有的呢喃相歡。就像去年的天氣,似乎跟今年的天氣沒有區(qū)別,一樣的春暖花開,一樣的池塘春草??墒墙衲甑拇号ㄩ_真的就是去年的春暖花開嗎?今年的池塘春草,依舊是去年的一碧芳沁嗎?“似曾相識燕歸來”,這種周而復始的永恒與無限,卻永遠不可能是曾經擁有的循環(huán)與再現。今天的夕陽,還是昨日的夕陽嗎?“人生不可能兩次踏進同一條河流!”西方的智者與東方的詩人,發(fā)出了同樣的生命感嘆。
詞的最后一句,是一幅濃縮的畫面:“小園香徑獨徘徊。”曲終人散,夕陽西下,酒興闌珊,詩人在落英繽紛的園中小徑獨自徘徊,陷入了沉思。青春年華的一去不復,自有幾分傷感,幾分清愁。曲終人散,還有幾分孤獨,幾分落寞。這獨自徘徊的身影,是在回味逝去的時光,還是在思考人生的真諦?宇宙時空的無限與個體生命的短暫,人生如同白駒之過隙,可是生命的價值與意義究竟是什么呢?喝酒,聽曲,填詞,這就是人生的全部嗎?詩人給讀者留下了無限的遐想與無盡的憂思。
前面說過,晏殊這首詞,既有對前人詩句的襲用,也有對自得佳句的反復自用。但無論是襲用還是自用,在這首詞里都能用得恰到好處?!盁o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在詩中卻顯得孤凸與堆砌,雖有警句,而無完篇。不僅如此,“小園香徑獨徘徊”一句,在詩中為第二句,在詞中則為結句。放在結句,既是對前述內容的反省,更能最大限度地引起讀者無盡的遐思,具有余音繞梁的無窮韻味。但放在第二句,卻的確有些軟弱乏力。尤其改詩句的“幽徑”為“香徑”,雖一字之差,那落英繽紛的園中小徑,正合晚春景象,而詩人羈戀春光、惋惜落蕊的春恨情懷,也由一“香”字表露無遺。而“幽”字除卻表現靜謐幽深之外,詩人留戀春光、感逝傷懷的生命體驗則蔽而不彰了。至于化用前輩鄉(xiāng)賢鄭谷“梁塵寂寞燕歸去”為“似曾相識燕歸來”,將鄭詩畫面之外的燕子引進畫面之中,變悲秋而為春恨,再用“似曾相似”加以限定與形容,則筆勢靈動,風流蘊藉,其藝術造詣恰是后人真正難以企及的了。
最后,作者在用調用韻上也體現出學識淵博。浣溪沙,作為詞牌,有押平韻和仄韻兩種體式,都是雙調,四十二字。但此調以前段三句三平韻,后段三句兩平韻為正體。晏殊這首《浣溪沙》,用的正是平韻正體。上闋三句押“杯”“臺”“回”,為灰咍韻同用通押,“杯”“回”屬“灰韻”;“臺”為“咍”韻。兩韻鄰近可以同用通押。下闋兩韻為第二句“燕歸來”之“來”與“獨徘徊”之“徊”,“來”在“咍”韻,“徊”在“灰”韻。也是灰咍同用通押。這是唐人用此調的慣例,可見晏殊學識淵博,用韻用調非常規(guī)范正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