奧地利 方麗娜 北京 王紅旗
作 者: 方麗娜,現(xiàn)定居奧地利維也納。魯迅文學院第十三屆作家高研班學員?,F(xiàn)為《歐洲時報》特約記者,歐洲華文作家協(xié)會理事,著有散文集《遠方有詩意》《藍色鄉(xiāng)愁》,中短篇小說集《蝴蝶飛過的村莊》等。王紅旗,首都師范大學中國女性文化研究中心主任,中國女性文化研究基地主任,《中國女性文化》《中國女性文學》主編。
困境/突圍:華人女性異國婚戀的精神生命體驗
王紅旗:小說集《蝴蝶飛過的村莊》里《,處女的冬季》《蝴蝶飛過的村莊》《不戴戒指的女人》《花粉》《陌生的情人》《邁克爾的女生》講述的大都是海外女性在異國他鄉(xiāng)跨國婚戀情感的悲歡離合,華人女性無論在國內還是海外,追尋自我發(fā)展與情感歸宿之路,坎坷而艱辛,甚至伴隨恥辱與血淚。這與你當年出國留學歐洲的生活經歷以及周圍華人女性的生存狀態(tài)有關嗎?
方麗娜:我本人也是跨國婚戀的參與者和實踐者,我和作品中的眾多女性感同身受,卻又各行其是。幾乎所有的讀者,都習慣把作品中的人物和作者畫等號。而實際上,寫殺人犯,作者無須親自殺人;寫毒販,作者無需親自去販毒;寫盜墓,作者也不需親自去挖墳……作家張潔說得好:對任何一個作家來說,把他們一生的作品綜合起來看,都應該是他們靈魂的自傳。從他們的作品中你便能看出來,哪些東西是他們的切膚之痛,或切膚之快。
王紅旗:當然每位作家筆下的人物形象,都是作者“我與非我”的“靈魂自傳”。因為“靈魂”是無極無涯的心靈海域,它借助作家的創(chuàng)造智慧與奇特瑰麗的想象,而呈現(xiàn)氣象萬千的靈魂風景。但是在這個文學遠離心靈、急功近利的時代,能稱得上“靈魂自傳”、書寫“生命之真相”的作品,并非比比皆是。張潔從1979年在《北京文學》第11期發(fā)表《愛,是不能忘記的》,到2001年出版《無字》三部曲,幾十年來她“把自己的心掏出來在磨盤里磨,把自己的膽汁吐出來蘸著去寫”①,正是以她的“靈魂自傳”書寫出中國五代女性的情感命運悲劇。
你在海外的創(chuàng)作,特別關注華人女性在陌生歐洲的生活狀態(tài)、生存困境、情感心理、自信與自立,表現(xiàn)出近年來海外華文女性文學創(chuàng)作的新特點,即對女性個體心理與精神生態(tài)流動性的考察性書寫。小說在現(xiàn)實批判里總是賦予一種女性關懷,從華人女性異國婚戀情感的日常生活現(xiàn)實出發(fā),不僅揭示出東西方文化的差異與沖撞,而且表現(xiàn)出華人女性在生存困境中自覺的“突圍”意識、融合愿望與精神氣象。
小說集《蝴蝶飛過的村莊》,如果從最后一篇《邁克爾的女生》開始讀,雖然每位華人女性尋找自我實現(xiàn)價值的路徑不同,擇偶戀愛的標準各異,走進異國婚姻的方式多樣,但是聯(lián)系起來看,恰恰是華人女性不同階段的心靈成長史。請你談談自己的文學創(chuàng)作,是否時刻關注不同時期走進歐洲這片土地的同胞女性?請談談你對西方男性的性愛、情愛與婚姻觀的理解。
方麗娜:帶著寫作者的敏感與天職,我時刻打量并關注著周圍的一切。這些被時代風潮裹挾而來的姐妹們,站在命運的風口,舉棋不定,進退失據,移民生活帶來的跌宕起伏,伴隨著靈魂的輾轉與撕裂……是否能夠寫出她們日常生活里的驚心動魄,在讀者自以為是的熟悉地帶,發(fā)現(xiàn)習焉不察的一切,這既是挑戰(zhàn),也是我孜孜以求的目標。
中國改革開放的標志之一,就是拓展了中國女人的擇偶天地。眼下的跨國婚姻比比皆是,而真正達到幸福和諧的,鳳毛麟角。原因何在?就是雙方除了愛,還缺少一種深度的溝通和契合。相隔萬里的男女走到一起,帶著各自的文化背景與生活習俗,摩擦、沖撞和矛盾,在所難免。天長日久,朝夕相處,僅有愛,是不夠的。生活中的雙方,如果缺乏對各自文化的好感、理解和認同,婚姻關系是難以為繼的。有人說,所有的婚姻戰(zhàn)爭,歸根結底都是文化上的沖突。這話是有道理的?;橐霾皇且粍谟酪?,而是需要經營的。人必須面對不同的世界,學會尊重和欣賞對方的文化?;橐鲭m關乎情感,卻也是對各自學識、境界,以及駕馭生活及各種關系能力的綜合考量。
基于我在歐洲生活二十年的經歷,我覺得從普遍意義上來說,西方男人相對單純、忠實、可靠,他們不輕易承諾,而一旦走進婚姻,便會承擔起家庭責任。他們注重愛情,把兩情相悅看得高于一切。只要相愛,什么金錢、門第乃至年齡,都不在話下。而一旦愛情消失,也會果斷分手,毫無牽絆。男人有了金錢和地位,動輒找小三養(yǎng)外室的現(xiàn)象,在歐洲男人身上,并不多見。西方人在中學時代便接受了合理的性教育,他們對自己的身體和生理需求,客觀而坦然。歐洲的報紙雜志乃至媒體,公開展示裸體美的現(xiàn)象司空見慣,卻不給人傷風敗俗甚至色情印象,什么都順其自然,一切都順理成章,而潛在的道德規(guī)范與傳統(tǒng)美德,一直都在人們心里。
除了單純的文學追求之外,我希望通過自己的作品,給國人提供一扇透視西方社會和跨國婚戀的窗口。并由此領略海外光鮮亮麗的碧空下暗流涌動的多面人生,進而感知其人物命運,不只歸咎于環(huán)境和地域的改變,而是共同的人性使然。
王紅旗:因為愛情的個體性與社會性,跨國婚戀相對比較復雜,但真正的愛情仍然是肉體與精神的結合。小說《處女的冬季》與《夜蝴蝶》相比較,男權傳統(tǒng)的“處女情結”對女性的“性禁忌”,已內化于中國男女兩性心理認同的雙重標準?!兑购防铩拔摇迸c陸雪“似夢非夢”的性愛細節(jié)描寫,活生生地畫出現(xiàn)代男女深層心理的靈魂“死穴”。在《處女的冬季》里,也成為華人女性藍妮的靈魂“死穴”,在中國遭遇幾次“小男人”“大男人”之后,再次在歐洲遭遇西方男人,她還是把守住“處女之身”作為自己最后“一道底線”,認為“結婚之前,我是不會跟任何一個男人做愛的,我的第一次,只能屬于我未來的丈夫”。這讓她一次次失去了得到愛的機會,后來她才發(fā)現(xiàn),“被中國男人朝思暮想、夢寐以求的處女之身,對這個男人來說,無足輕重”。②小說以中西男性比較揭示藍妮因“處女情結”導致的情感困境。
而且,從藍妮的原生家庭,父母親的情感關系,母親因“失貞”終生遭受父親的暴力、侮辱,揭示了男權文化傳統(tǒng)“處女情結”的“心疾”,對現(xiàn)代人愛情婚姻生活的影響。小說尾聲似乎預示,藍妮渴望的愛情可能會得到復活與重生,但是“奔跑的列車”又隱含著瞬間即逝的“不確定性”,呈現(xiàn)出一種社會文化性批判的“未知悲涼”。請談談你是基于怎樣的社會現(xiàn)實啟發(fā)或思考,塑造了藍妮這個女性形象。
方麗娜:那一年,有個叫“藍妮”的女孩兒向我們幾個老華僑討教。她臨近畢業(yè),可她不曉得到底是該設法留在維也納,還是應該打道回府,另謀出路。要想留下來,她必須委身于一個正在對她窮追不舍卻大她十四歲的奧國男人。關鍵是,她不愛他。A女士說,別說大你十四歲,就是大你二十四歲也無妨。B女士說,你留在奧地利做個家庭主婦,都比你回國要強!
后來,藍妮向我吐露了許多心事,她喜歡西方人,并且有著強烈的田園情結和歐洲夢。而現(xiàn)實與非現(xiàn)實的錯位令她心碎。在理想和現(xiàn)實之間,她糾結、彷徨,舉棋不定。而最終,她帶著迷惘和猶疑回國了。藍妮質樸而迷茫的眼神,從此便定格在了我的心中。
自20世紀末,我作為一屆學子深入歐洲學習和工作以來,與藍妮的人生遭際和心路歷程有過交集。隨著中國的對外開放,祖國的年輕人如洪水決堤,不斷涌出國門,在世界各地汪洋恣肆。這些新生代的留學生多半自信、灑脫,再也沒有類似藍妮的處女情結和心理負累。她們正視現(xiàn)實,把玩現(xiàn)實。至于傳統(tǒng)美德,似乎已相去甚遠。
處女藍妮是真實的,她置身洋人間求學深造,汲取西方文明精粹的同時,卻葆有根深蒂固的傳統(tǒng)情結,誓死將自己珍貴的第一次獻給婚姻,獻給終其一生的那個人。我對這個樸素、善良而又過于純真的女孩兒,懷有一腔深情,卻又憐惜不已。她一路走一路失望,一路點燃希望一路尋找答案。小說中的每一個男人都是藍妮迷惘的助推劑,也是她行為的測試紙,甚至是她出路的引領者。處女是純潔與美好的象征,可是卻讓藍妮無數次陷入孤苦無助的境地,在糾結和煎熬中芳華盡逝,青春不再。時至今日,這個通曉世事、內心深邃的女孩兒,在兩性問題上依舊蒼白和幼稚。而當它被置于不同的文化考量之下,更是顯出了異樣的迷茫和怪誕。
我想告訴世人,這個世界的確存在著藍妮這樣的女孩兒,但愿上帝不會忘記她。
王紅旗:在小說《陌生的情人》里,你寫道:“歐洲人常說,做愛就像吃飯一樣重要?!蹦忝鑼懥酥袊魧W生的幾種現(xiàn)象:其一,“我”目睹我們留學生班里十幾對男女,含含糊糊地走到了一起。其二,那些“好好地丟下老婆孩子躊躇滿志地來到德國,不惜血本地苦讀”的男研究生們,有的半夜去騷擾女生,有的引誘到外國的小師妹,并且以能和不同國家的女人發(fā)生性關系而炫耀,還振振有詞地說:“性是世界的驅動力,物競天擇,適者上床?!雹垡蝗褐袊魧W生在歐洲“性自由”的環(huán)境里性欲膨脹,人倫混亂。請問根據你的調查發(fā)現(xiàn),他們對待“性與愛”是怎樣的一種心理?
方麗娜:這篇小說的創(chuàng)作,取材于我當年留學德國的經歷?,F(xiàn)在想來,有些場景,有些對話,都還歷歷在目。幾十個中國男女,躊躇滿志地來到德國學習深造,一待就是兩年。因為讀的是MBA,多半的學子都有過工作經歷,甚至有了家室,孤身在外的日子就格外難熬。我曾聽到過一個東北男生,看到女同學的丈夫來陪讀,紅著臉說:看人家,有正常生活的人就是不一樣。再看看我們,都不是人過的日子!可見,異國他鄉(xiāng)的孤獨和寂寞之深,懷揣“沉重的肉身”,于極端環(huán)境下對性的渴望之強烈。而在那個特定的時期所呈現(xiàn)出的千奇百怪的樣貌,在我的作品中就可見到。
王紅旗:但是,你更多顯示的是女性的情感處境,不僅中外女生會遭遇男生的性引誘與性騷擾,而且令人揪心的還有如小說《邁克爾的女生》,那位被黑中介騙到維也納讀音樂學院的華人女生成為非法移民,被邁克爾先生以愛的謊言騙取性與情感。更為甚者,她為省去租房費每天忍受這個男人的性虐待,而最終下落不明。
去年在布達佩斯中心廣場,我目睹了一場“性虐女性”鬧劇。一群男青年在廣場上疾走,其中一位手里拿著一個與真人等高的塑料女人,幾個男人邊走邊向塑料女人的乳房猛擊,走到廣場中央,把塑料女人反倒在地仰面朝天,這幾個男人一個接一個摞起來全部趴壓在塑料女人身上,邊狂笑大喊邊仿真“做愛”,大約有四五分鐘,才爬起來揚長而去,也沒有路人停下來觀看。我聽不懂語言,不知是否是性用品店的廣告表演。這引起我對西方文明現(xiàn)代性的思考。讀你的一系列小說,聯(lián)系這個在我心里一直揮之不去的場景,更感受到作品的社會現(xiàn)實與性別倫理意義。再加上作品里對歐洲大街上形形色色性商品專賣店的描寫,會發(fā)現(xiàn)如今在歐洲這塊文明沃土之上,德國男人的嚴謹與理性,維也納男人的浪漫與愛情,昔日社會人文關懷的優(yōu)秀傳統(tǒng),已被豐富的物質與膨脹的性欲遮蔽或替代,你從女性個體生命失去愛的視角,表現(xiàn)出人類精神頹廢與道德滑落的人性生態(tài)。這是否是你“故鄉(xiāng)”“第二故鄉(xiāng)”交織著的“鄉(xiāng)愁”?
方麗娜:這篇創(chuàng)作于2011年的短篇小說《邁克爾的女生》,其女主人公冉冉的境遇,是部分歐洲留學生的一個縮影。她懷揣個人乃至父輩的夢想,踏出國門,留學深造。而所有的夢想,都讓位于國外血淋淋的現(xiàn)實。在所有的積蓄和能量耗費殆盡之后,他們仍滯留不歸,寧愿掙扎于五光十色的汪洋之中,也不愿面對回家的現(xiàn)實。男生頹廢、麻木,女生以“愛情”做賭注,把希望寄托在尋找當地“守護者”的旋渦里。于是,便給那些心懷不軌的“洋人渣”,提供了種種機會。
這個世界向來是紛繁復雜的。繁華與陰暗同在,溫暖與凄涼并存,無論東方還是西方,浮華背后都隱藏著觸目驚心的隔膜、困頓、滄桑、麻木、絕望,或斑斕,或澄澈,或曖昧,或陰郁……窗外的盡頭是阿爾卑斯山下的歐洲原野,這里有田園牧歌,謙恭人道;亦有貧弱、晦暗和西式荒誕。以獨特方式呈現(xiàn)他們的迷茫與困頓,也許可以向含辛茹苦卻又望子成龍的中國家長們,打開一扇小小的窗子,以便了解自己的孩子在外面所面臨的真實境遇,從而喚起家長們的審慎思考——在缺乏任何辨識度的情況下,不要把自己的孩子盲目推向國外。
王紅旗:小說《花粉》中“花粉”這個自然意象選擇得很有意味,實際上是寫自然環(huán)境對人心理、情緒的影響,隱喻性地詮釋“東女西嫁”的華人女性的日常生活,甚至是血脈里“水土不服”的生命情感困惑。小說寫道:“德國的花粉像一枚毒刺,專門攻擊外鄉(xiāng)人——暗香浮動,不動聲色,然后一網打盡,可不是一般的殺傷力!真的,一系列的不良反應,并非簡單意義上的水土不服,簡直是血脈深處的較量和對抗。”④阿秋結婚很順利,婚禮辦得也很好,就是“花粉”過敏,生孩子必須要回南京。馬太太第二次的跨國婚姻也以離婚結束,她離婚之后必須馬上就回到上海,因為也對“花粉”過敏。原來這位才貌雙全的馬太太肖桐,她和德國丈夫是“一見鐘情”,和一對對的跨國夫婦相比,“不是個頭落差懸殊得不像話,就是體型胖瘦差異得令人難堪,看著實在別扭”,就如“天造地設”的一對。但是“正是她離開紐倫堡到上海躲避花粉的春天——具體地說,是她在昆明打高爾夫期間,后院的火勢已悄無聲息地燃起來了……她帶著海外人士在同胞面前慣常的優(yōu)越感,瞇著眼睛虛張聲勢地坐在昆明飛滬的頭等艙里時,地球那邊,星星之火已成燎原之勢,不容置疑地將她昔日的領土悠忽間燃成灰燼”。⑤而且更讓她“五雷轟頂”的是,奪走她婚姻的是住在她家里的外甥女,一個“溫柔賢淑”的女性。她把漂亮和學問作為武器與居功自傲的資本,而使自己的婚姻徹底敗北。
敘事者“我”也是嫁給德國人,他的工作在香港,我獨自在德國,如牛郎織女的兩地生活,但“我”并沒有遭遇“花粉”過敏。但是從一提回德國,丈夫的“盡是猶豫與彷徨”里,內心也隱藏著另一種不安。雖然你給小說安排了一個很理想的結尾。我感覺,肖桐這個女性形象塑造得很有代表性,刻畫得也比較有個性,請以你對肖桐與敘事者“我”不同性格的塑造,并結合你自己跨國婚姻的生活經驗,談談跨國婚姻中的夫妻關系、家庭倫理應該如何構建?
方麗娜:《花粉》是我早期的一個短篇小說,那個時候,我對小說的駕馭,還有些力不從心。如果現(xiàn)在寫,我會注入更多的細節(jié),會讓作品顯得更豐滿、更有說服力。但它依舊傳達出一個理念:這個世界,所有的對抗,歸根結底,都是文化的對抗。
王紅旗:看得出來,《花粉》《陌生的情人》是一種生活表層現(xiàn)象。因為婚姻的私人性、社會性與日常性,如果能引入更豐富的生活細節(jié),跨國婚姻的日常生活與情感樣式,有別于中華文化傳統(tǒng)的婚姻家庭,發(fā)揮你善于中西比較的手法,可能對揭示個體人的內心沖突會更深刻;能夠運用每一個跨國婚姻日常的一些“小事”和多元文化體驗,展現(xiàn)出其不同的價值觀、婚姻觀、性別觀以及不一樣的靈魂色彩,小說就會到達另一種境界。
小說《不戴戒指的女人》,講述的是華人女性景荷與維也納老男人墨頓·里爾克的故事。
方麗娜:關于這些小說,您已經講得夠透徹了。除此之外,我想通過《不戴戒指的女人》告訴國人:一個女人,在中國好吃懶做,寡廉鮮恥,不守婦道,即便想方設法到了國外,也沒有市場,投機取巧是換不來幸福的。雖然主人公景荷不是一個道德完善的人,但我并不想把她置于死地,因而讓她在萬般悲苦中,收到那個華僑在獄中寫給她的一封信,讓她重新燃起生活的希望。
王紅旗:小說集《蝴蝶飛過的村莊》,為什么要以中篇小說《蝴蝶飛過的村莊》來命名?就整部書的思想與結構藝術來看,不僅因為“蝴蝶”的意象很有詩意,更有成蛹化蝶、破繭而飛的生命哲學意味,而且有了一種對文學真實的本質思考——生活之真與藝術之幻的關系實踐。這又讓我想起曹雪芹先生對《紅樓夢》真幻虛實藝術的賦形與賦意,堪稱經典。脂硯齋評之謂“其事并不真實,其情理則真”⑥。不同的是,你的作品《蝴蝶飛過的村莊》里的人物均有生活的真實原型,但其靈魂與精神在亦真亦幻的黑夜里蝶變,生命從困境糾結到突圍超越,欣然達到了一種融合——“愛與和解”的心境,卻也在情理之中。
小說結尾這樣寫道:“圣誕節(jié)一過,春天也就快了。以旋心里的憧憬如蝴蝶翩躚,撩著花朵與草尖翻飛。一只帶斑點的褐色蝴蝶,云彩似的駐足在一棵顏色與它相仿的鱗狀杉樹皮上,在晚霞與陰影的籠罩下,以旋幾乎察覺不到它的存在……這一發(fā)現(xiàn),讓以旋興奮不已。她想,動物和人類的行為是多么的相像啊——為了生存,為了保全自我,不得不藏起個人意志,最大限度地向周圍的環(huán)境妥協(xié),回環(huán)退讓,曲意逢迎,明哲保身,恰似蝴蝶這種妙不可言的擬態(tài)和保護色……自然淘汰的途徑也是新的意識形成和誕生的方式?!雹哌@是華人女性以旋內心平靜和諧的脈動溪流。我突然想到王夫之的“形于吾身之外者,化也;生于吾身之內者,心也。相值而相取,一俯一仰之間,幾與為通,而浡然興矣”⑧。
這樣深度的心理圖示描寫,表達出一個海外女作家和她筆下心儀的女性人物,或者說是一個個華人女性的內在自我、婚姻家庭、生存社會與自然環(huán)境, 在現(xiàn)實之境、自我心境與自然之境之上,像展翅的蝴蝶一樣載著生命與身份價值重構的自信,個體生命與天地之間相通、相知與相取的情理共融,達到了一種至境。雖然德國小鎮(zhèn)的現(xiàn)代化的農莊,與中國“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農村,有著“天壤之別”,并仍存在諸多的“不確定性”,但這里也將成為她的“第二故鄉(xiāng)”。請談談小說里塑造的以旋與若曦這兩個孕婦女性形象的真正用意。
方麗娜:《蝴蝶飛過的村莊》講的是兩名不同背景的知識女性,由中國飄蕩到歐洲的命運,在時間與空間上交叉、重疊,時而交織牽絆,時而各行其道,期間伴隨著中西方文化的對抗與沖撞,既驚心動魄,又柳暗花明。
瑞士作家兼評論家朱文輝先生,對這篇小說有深刻闡述,他說:“小說的兩個女主人公,擺脫了傳統(tǒng)書寫窠臼,成功處理了兩個性格與出身截然不同的女性,并將兩個人物的心態(tài)、理念和價值觀,與現(xiàn)實情境充分對比與描繪。戀母情結寫得非常深入,其背景成因也述說得相當合理。雪地凍尸那一節(jié),頗具影視鏡頭的畫面感。小說的藝術處理,手法圓熟,中西方情境交融,人物心理與場域,富有強烈的具象感,足以撼動讀者的感官攝知。暢游萊茵河的那個章節(jié),充分展現(xiàn)了散文的質感與美感。結尾尤其脫俗,把兩個女人的命運變成了一首感人至深的交響曲,增強了情節(jié)的藝術張力,使得整部作品富有深度并引人深思。離鄉(xiāng)背井,浪跡天涯,最終落足異域,如何安身?如何立命?怎么隨機隨緣地調整自己的境遇,進而掌握命運?這篇小說富有啟示意味,至少在兩位中國女性身上,讓人隱約看到了一絲亮光。作者對于個性迥異的兩個中國女性的描寫,對她們命運走向的處理,既飽含人文同情,又溶入了同胞物興和萬物一體的仁愛觀照?!?/p>
以蝴蝶變幻莫測的意象,折射女主角千回百轉的人生,亦如她初抵歐洲邂逅的那名中國男子所言:“戲里的人生我見多了,往往只有高潮,而真正的人生,是散戲之后才開始的?!?德文 “Schmettling im Bauch”(蝴蝶在肚腹里飛舞),預示女主角融入大自然的心境,天寬地大,讓藍天白云花草生靈來消解人生的種種不快吧!
王紅旗:你的作品聚焦華人女性的生活情感世界,尤其關注“東女西嫁”的跨國婚戀,文化沖撞中華人女性的生存命運,而愛情與婚姻是永恒的主題,生活文化碰撞的強烈敏感是你文學創(chuàng)造力的源泉,與你經歷的西方生活文化、歷史與現(xiàn)實的鮮明對比中,呈現(xiàn)出一種思想與審美的人類意識。
“鄉(xiāng)愁”記憶成為你作品的標志。它是你帶著情感的“中國心眼”和人類世界的媒介,是抽象的跨越層級與時空的,又是具體的批判、反思,是個體女性的靈魂深處幽微人性的象喻,又是不同膚色群體女性的,或者說是超性別的、人類心性的、精神的流變圖示。在多元文化、多元價值觀面前,應該如何看待華人移民出現(xiàn)的新問題?你未來有怎樣的創(chuàng)作計劃?很期待你的長篇新作《到中國去》早日問世。
方麗娜:無論何時,不同國度、不同境遇下人性的走向與裂變,是我一直關注的。身邊從未停息的移民現(xiàn)象,也是我長期思考和困惑的。為什么我們的國家發(fā)展了,中國人富裕了,仍舊對移民國外,樂此不疲?對于這一問題,也許是我們上上下下的每一個中國人,應該認真思考的。
我的創(chuàng)作才剛剛開始,我希望通過努力不斷逼近人物的心靈深處,進一步打開人性的復雜迷宮,找到自己把握世界與人生的獨特視覺和敘述方式,更準確地呈現(xiàn)人性深處的東西。在經過散文、短篇和中篇的磨礪之后,我希望今年底能拿出一個長篇。像眾多關注我的讀者一樣,我對自己充滿期待。
王紅旗:實際上,你的 “鄉(xiāng)愁”記憶與西方“他者”世界的“相遇性”書寫,如同和讀者一起,再重新回到我們自己,盡管這個自己已經不同于從前,已經改變。但是在這種相遇、相識與交往的碰撞中,構成了能夠改變自我與“他者”疆界的經驗。尤其是在作品中體現(xiàn)的跨國婚戀的生命經驗、想象與心理感知以及新的文化認同所形成的新的互動關系、情感倫理,賦予作品一種新的特質——在人類世界精神生態(tài)譜系中對華人,尤其是對華人女性的身份、地位、內在精神的重構,這是非常值得繼續(xù)探索的。
真誠期待你的長篇新作《到中國去》能夠從容出場,更深層次地呈現(xiàn)中國、奧國,“家”“國”與“家園”在個體人的日常生活里的豐富色彩和靈魂樣式。在思想藝術審美與人物形象塑造方面,有更高境界的詩學思考,深入生活與心靈的獨特創(chuàng)造。
①張潔:《無字》第一部,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01年版,第518頁。
②方麗娜:《處女的冬季》,《蝴蝶飛過的村莊》,太白文藝出版社2017年版,第16、17頁。
③方麗娜:《陌生的情人》,《蝴蝶飛過的村莊》,太白文藝出版社2017年版,第198頁。
④⑤方麗娜:《花粉》,《蝴蝶飛過的村莊》,太白文藝出版社2017年版,第178頁,第182頁。
⑥〔清〕脂硯齋:《紅樓夢評語》,載黃霖、蔣凡主編:《中國歷代文論選新編·明清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7年版,第352頁。
⑦方麗娜:《蝴蝶飛過的村莊》,《蝴蝶飛過的村莊》,太白文藝出版社2017年版,第90頁。
⑧朱良志:《中國藝術的生命精神》,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第259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