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恩銘
(黑龍江八一農(nóng)墾大學(xué) 人文社會科學(xué)學(xué)院,黑龍江 大慶 163319)
一個人的離去自然牽動著與之相關(guān)的人事,呂溫生于唐代宗大歷七年(772),卒于憲宗元和六年(811),中年離世,壯志未酬。摯友兼為同道,為之歌哭者自是不少,就現(xiàn)存文獻而言,劉禹錫、柳宗元、元稹、竇鞏等人都有詩文及之。本文即以呂溫之離世探討貶謫對于元和士人的影響。從中或可窺知他們共同的思想空間與文學(xué)創(chuàng)作的相關(guān)性。
呂溫(772~811),字和叔,一字化光,貞元十四年登進士第,與李翱、張仲素、獨孤郁、王起、李建等為同榜進士,[1]600-604本年知貢舉者為顧少連,后顧卒,呂溫撰《祭座主兵部尚書顧公文》。呂溫又在第二年與獨孤申叔同登博學(xué)宏詞科,本年進士及第則有張籍、李景儉等人。[1]607-608《舊唐書》本傳謂其“天才俊拔,文采贍逸”,王叔文非常欣賞他,貞元十九年任其為右拾遺。因呂溫奉使赴吐蕃,未能參與“永貞革新”,得以免于同時被貶謫的命運。后因與李吉甫有隙,出為均州刺史,再降為道州刺史,又轉(zhuǎn)衡州刺史。故而世稱“呂衡州”。呂溫在衡州任上僅一年,《舊唐書》云:“秩滿歸京,不得意,發(fā)疾卒?!辈⒉粶蚀_,呂溫卒于衡州任上。[2]721柳宗元《唐故衡州刺史東平呂府君誄》:“維唐元和六年八月日,衡州刺史東平呂君卒?!辈ⅰ霸嵊诮曛啊薄?/p>
呂溫所交游者,以同門進士和參與“永貞革新”的士人為主,呂溫《祭座主兵部尚書顧公文》:“維貞元十年歲次甲申月日,門生侍御史王播、監(jiān)察御史劉禹錫、陳諷、柳宗元、左拾遺呂溫、李逢吉、右拾遺盧元輔、劍南西川觀察支使李正叔、萬年縣主簿談元茂、集賢殿校書郎王啟、秘省校書郎李建、京兆府文學(xué)李逢、渭南縣尉席夔、戶縣尉張隸初、奉禮郎獨孤郁、協(xié)律郎蕭節(jié)、奉禮郎時元佐、滎陽主薄李宗衡、前鄉(xiāng)貢進士鄭素等,謹以清酌之奠,祭於座主故兵部尚書東都留守顧公之靈。”貞元九年、十年、十四年,顧少連三知貢舉,劉禹錫、柳宗元、談元茂等人貞元九年及第,王播、陳諷、席夔等貞元十年及第,呂溫、盧元輔、李建、張隸初、獨孤郁、蕭節(jié)、李宗衡等貞元十四年及第。此外,所交游者亦有竇群、元稹、韓愈、竇癢、李景儉等。貞元十一年、十二年、十三年,均呂溫之父呂渭知貢舉。據(jù)《舊唐書》本傳:“時王叔文用事,故與溫同游東宮者,皆不次任用,溫在蕃中,悲嘆久之。元和元年,使還,轉(zhuǎn)戶部員外郎。時柳宗元等九人坐叔文貶逐。唯溫以奉使免?!背鍪雇罗?,呂溫寫下一些別具一格的詩作,亦為一時特色。
關(guān)于呂溫事跡,兩《唐書》抓住三個時段:“永貞革新”、出使吐蕃、御史官時期。對于其任均州、道州、衡州事,則極為簡略。因其傳文不長,不妨列出全文加以比較。《舊唐書》本傳內(nèi)容可分為兩個部分,“永貞革新”、出使吐蕃為第一部分。云:
溫,字化光,貞元末登進士第,與翰林學(xué)士韋執(zhí)誼善。順宗在東宮,侍書王叔文勸太子招納時之英俊以自輔,溫與執(zhí)誼尤為叔文所睠,起家再命拜左拾遺。二十年冬,副工部侍郎張薦為入吐蕃使,行至鳳翔,轉(zhuǎn)侍御史,賜緋袍牙笏。明年,德宗晏駕,順宗即位,張薦卒于青海,吐蕃以中國喪禍,留溫經(jīng)年。時王叔文用事,故與溫同游東宮者,皆不次任用,溫在蕃中,悲嘆久之。元和元年,使還,轉(zhuǎn)戶部員外郎。時柳宗元等九人坐叔文貶逐。唯溫以奉使免。[3]3769
行文至此,則包括“永貞革新”和出使吐蕃二事,這兩件事又相互聯(lián)系。呂溫以未能參與革新為憾,又因此幸免于難。第二部分重在書寫對于呂溫為人的評價,將敘事與褒貶結(jié)合起來。傳云:
溫天才俊拔,文彩贍逸,為時流柳宗元、劉禹錫所稱。然性多險詐,好奇近利,與竇群、羊士諤趣尚相狎。群為韋夏卿所薦,自處士不數(shù)年至御史中丞,李吉甫尤奇待之。三年,吉甫為中官所惡,將出鎮(zhèn)揚州,溫欲乘其有間傾之。溫自司封員外郎轉(zhuǎn)刑部郎中,竇群請為知雜。吉甫以疾在第,召醫(yī)人陳登診視,夜宿于安邑里第。溫伺知之,詰旦,令吏捕登鞫問之,又奏劾吉甫交通術(shù)士。憲宗異之,召登面訊,其事皆虛,乃貶群為湖南觀察使,羊士諤資州刺史,溫均州刺史。朝議以所責(zé)太輕,群再貶黔南,溫貶道州刺史。五年,轉(zhuǎn)衡州,秩滿歸京,不得意,發(fā)疾卒。溫文體富艷,有丘明、班固之風(fēng),所著《凌煙閣功臣銘》、《張始興畫贊》、《移博士書》,頗為文士所賞,有文集十卷。[3]3769
《新唐書》本傳在《舊唐書》的基礎(chǔ)上加以重構(gòu),敘事內(nèi)容變化不大,更注重敘述呂溫之政事活動和思想世界,對其文學(xué)活動則減去不少文字。傳云:
溫,字和叔,一字化光,從陸質(zhì)治《春秋》,梁肅為文章。貞元末,擢進士第。與韋執(zhí)誼厚,因善王叔文。再遷為左拾遺。以侍御史副張薦使吐蕃,會順宗立,薦卒于虜,虜以中國有喪,留溫不遣。時叔文秉權(quán),與游者皆貴顯,溫在絕域不得遷,常自悲。元和元年乃還,而柳宗元等皆坐叔文貶,溫獨免,進戶部員外郎。
溫藻翰精富,一時流輩推尚。性險躁,譎詭而好利,與竇群、羊士諤相昵。群為御史中丞,薦溫知雜事,士諤為御史,宰相李吉甫持之,久不報,溫等怨。時吉甫為宦侍所抑,溫乘其間謀逐之。會吉甫病,夜召術(shù)士宿于第,即捕士掠訊,且奏吉甫陰事。憲宗駭異,既詰辯,皆妄言,將悉誅群等,吉甫苦救乃免,于是貶溫均州刺史,士諤資州。議者不厭,再貶為道州。久之,徙衡州,治有善狀。卒,年四十。[4]4967
相比之下,《舊唐書》注重呂溫交游之人物,自王叔文、韋執(zhí)誼、劉禹錫、柳宗元至竇群、羊士諤等均有所提及,由此敘呂溫政事、文學(xué)之事跡?!杜f唐書》亦注重呂溫的文學(xué)成就,直接采入《凌煙閣功臣銘》、《張始興畫贊》、《移博士書》等篇名,可見呂溫當(dāng)時即以文學(xué)知名。從敘事指向來看,《舊唐書》要客觀一些,如敘及呂溫在吐蕃未參預(yù)“永貞革新”,云“時王叔文用事,故與溫同游東宮者,皆不次任用,溫在蕃中,悲嘆久之。”而《新唐書》則云:“時叔文秉權(quán),與游者皆貴顯,溫在絕域不得遷,常自悲?!痹凇杜f唐書》敘事的基礎(chǔ)上,《新唐書》增加了一些細節(jié)上的內(nèi)容,卻將舊書關(guān)于交游及文章篇目或減或刪。增加者有二:一是呂溫德行及文學(xué)淵源,集“從陸質(zhì)治《春秋》,梁肅為文章”,當(dāng)出自劉禹錫《唐故衡州刺史呂君集紀》:“早聞《詩》《禮》于先侍郎,又師吳郡陸質(zhì)通《春秋》,從安定梁肅學(xué)文章?!盵5]1059加入這部分內(nèi)容則突出呂溫與古文運動的關(guān)系。二是呂溫等與李吉甫相爭,對于李吉甫的形象評價,兩《唐書》亦不相同?!杜f唐書》的敘述僅及呂溫,而《新唐書》則將呂溫、竇群、羊士諤作為群體寫之。據(jù)《新唐書》本傳:“憲宗駭異,既詰辯,皆妄言,將悉誅群等,吉甫苦救乃免,于是貶溫均州刺史,士諤資州?!逼渲校袄罴嗑饶嗣狻蹦耸恰杜f唐書》所沒有的內(nèi)容。增加呂溫學(xué)問淵源,減卻其文學(xué)之描寫,乃是側(cè)重敘事主題的需要,卻有意抹殺了呂溫的文學(xué)世界和思想空間的豐富性,僅以“永貞革新”一事、李吉甫一人為主完成呂溫傳記的重構(gòu),純粹化的同時更趨于簡單化。關(guān)于呂溫的軼事,韋絢《劉賓客嘉話錄》有“呂溫不把麻”條,云:“通事舍人宣詔,舊命拾遺團句把麻者,蓋謁者不知書,多失句度,故用拾遺低摘聲句以助之。及呂溫為拾遺,被喚把麻,不肯去。遂成故事。拾遺不把麻者,自呂始也。時柳宗元戲呂云:‘幸識一文半字,何不與他把也?!盵5]1358可見呂溫性情之一面。
對于呂溫的為人,兩《唐書》評價接近,《舊唐書》:“然性多險詐,好奇近利”,《新唐書》:“性險躁,譎詭而好利”,主要指的還是竇群、呂溫等人彈劾李吉甫一事。然貞元、元和之際,士人激進以改變時局的努力就此被嚴重低估了,元稹、白居易、劉禹錫、柳宗元、韓愈等人均有“險躁”激進的一面,史家采摭實錄入傳多代表時人的一般見識,并不足怪。從呂溫留下的文字來看,《人文化成論》、《代陸淳上春秋書》,乃是其思想的世界;呂溫為自己家族成員所作墓志中可見家族文化之承傳;呂溫與友朋交往的詩作中可見其文采俊拔之一面。紙上之材料雖然不能完全否定史家之定評,卻讓我們不可忽略入傳人物思想的豐富性。對入傳人物進行身份認定有其長處,以當(dāng)時之觀念臧否傳主亦往往會遮蔽其生涯思想世界的多元特征。
呂溫的人生行跡全賴劉禹錫和柳宗元的文章而留存,后被采摭入兩《唐書》,友朋對于同道事跡傳播之意義可見矣。細讀柳宗元《唐故衡州刺史東平呂府君誄》,呂溫之形象隱約可見,然如柳宗元所說,紙上之文字與本人之實際生活依然相去甚遠。紀事是有限度的,兩《唐書》關(guān)于呂溫傳文皆極簡,柳宗元、劉禹錫的文章中所紀事或因史家之褒貶愛憎或因?qū)τ镭懜镄碌某梢娢茨懿赊雮鳌?/p>
柳宗元與呂溫交誼甚深,《與元饒州論春秋書》云“往年又聞和叔言兄論楚商臣一義”。呂溫卒后,柳宗元“私為之淚”,即《唐故衡州刺史東平呂府君誄》一文?!靶颉痹疲?/p>
維唐元和六年八月日,衡州刺史東平呂君卒。爰用十月二十四日,藁葬于江陵之野。嗚呼!君有智勇孝仁,惟其能,可用康天下;惟其志,可用經(jīng)百世。不克而死,世亦無由知焉。君由道州。以陟為衡州。君之卒,二州之人哭者逾月。湖南人重社飲酒,是月上戊,不酒去樂,會哭于神所而歸。
余居永州,在二州中間,其哀聲交于北南,舟船之下上,必呱呱然,蓋嘗聞于古而睹于今也。君之志與能不施于生人,知之者又不過十人。世徒讀君之文章,歌君之理行,不知二者之于君其末也。嗚呼,君之文章,宜端于百世,今其存者,非君之極言也,獨其詞耳;君之理行,宜極于天下,今其聞?wù)撸蔷M力也,獨其跡耳。萬不試而一出焉,猶為當(dāng)世甚重。若使幸得出其什二三,則巍然為偉人,與世無窮,其可涯也?君所居官為第三品,宜得謚于太常。余懼州吏逸其辭也,私為之誄,以志其行。[6]600-601
此段序先言呂溫有大志而“世亦無由知焉”;次言“治有善狀?!敝绊?,即呂溫死后道州、衡州之哀聲;再言其文章、理行未能伸展。誄辭則從呂溫習(xí)《春秋》下筆,“道不茍用”之進程,再寫兩人志同道合。曰:
天乎痛哉!堯、舜之道,至大以簡;仲尼之文,至幽以默。千載紛爭,或失或得,倬乎吾兄,獨取其直。貫于化始,與道咸極。推而下之,法度不忒。旁而肆之,中和允塞。道大藝備,斯為全德。而官止刺一州,年不逾四十,佐王之志,沒而不立,豈非修正直以召災(zāi),好仁義以速咎者耶?
君昔與余,講德討儒。時中之奧,希圣為徒。志存致君,笑詠唐虞。揭茲日月,以耀群愚。疑生所怪,怒起特殊。齒舌嗷嗷,雷動風(fēng)驅(qū)。良辰不偶,卒與禍俱。直道莫試,嘉言罔敷。佐王之器,窮以郡符。秩在三品,宜謚王都。諸生群吏,尚擁良圖。故友咨懷,累行陳謨。是旌是告,永永不渝。嗚呼哀哉![6]602
行文至此,不禁仰天發(fā)問:“嗚呼化光!今復(fù)何為乎?止乎行乎?昧乎明乎。豈蕩為太空與化無窮乎?將結(jié)為光耀以助臨照乎?豈為雨為露以澤下土乎?將為雷為霆以泄怨怒乎?豈為鳳為麟、為景星為卿云以寓其神乎?將為金為錫、為圭為璧以棲其魄乎?豈復(fù)為賢人以續(xù)其志乎?將奮為神明以遂其義乎?不然,是昭昭者其得已乎,其不得已乎?抑有知乎,其無知乎?彼且有知,其可使吾知之乎?幽明茫然,一慟腸絕。嗚呼化光!庶或聽之?!绷谠都绤魏庵轀匚摹分邢纫騾螠刂蓝鴨柼?,此述呂溫修大道、遵正直、好仁義而年壽不永壯志未酬,再言自己與呂溫之情誼。云:
宗元幼雖好學(xué),晚未聞道,洎乎獲友君子,乃知適于中庸,削去邪雜,顯陳直正,而為道不謬,兄實使然。嗚呼!積乎中不必施于外,裕乎古不必諧于今,二事相期,從古至少,至于化光,最為太甚。理行第一,尚非所長,文章過人,略而不有,素志所蓄,巍然可知。貪愚皆貴,險很皆老,則化光之夭厄,反不榮歟?所慟者志不得行,功不得施,蚩蚩之民,不被化光之德;庸庸之俗,不知化光之心。斯言一出,內(nèi)若焚裂。海內(nèi)甚廣,知音幾人?自友朋凋喪,志業(yè)殆絕,唯望化光伸其宏略,震耀昌大,興行于時,使斯人徒,知我所立。今復(fù)往矣,吾道息矣!雖其存者,志亦死矣!臨江大哭,萬事已矣!窮天之英,貫古之識,一朝去此,終復(fù)何適?[6]2559
柳宗元與呂溫均從陸質(zhì)學(xué),交往頗多,柳宗元有《酬韶州裴曹長使君寄道州呂八大使因以見示二十韻》,身懷慰藉之意。元和六年四月,柳宗元有《與呂道州溫論非國語書》,與呂溫“講德討儒”,論《國語》有違儒道之謬誤,故而述作《非國語》之用意。元和六年五月,呂溫轉(zhuǎn)衡州刺史,路過永州,與柳宗元相見。柳宗元《謝李吉甫相公示手札啟》云:“六月二十九日,衡州刺史呂溫道過永州,辱示相公手札,省錄狂瞽,收撫覊縲,沐以含弘之仁,忘其進越之罪?!盵6]2290兩人交誼之深從中可見,正因為彼此思想世界之相通,故而呂溫之死讓柳宗元不斷地發(fā)出“天乎痛哉”之悲嘆。
又過去了十年,到了長慶元年,呂溫之子呂安衡將遺稿交付劉禹錫,編為二百卷,結(jié)為一集。劉禹錫為之作《唐故衡州刺史呂君集紀》,此文先是敘呂溫生平,而后敘作集紀因由,載從呂溫人生行跡論其胸懷之志。生平部分寫其以文學(xué)入仕,德宗聞其名而任為諫官,后入吐蕃,歸來后職務(wù)多有遷轉(zhuǎn),為御史官時“會中執(zhí)法左遷,緣坐出為道州刺史。”,呂溫“以政聞,改衡州,年四十而沒”,其子將呂溫作品交給劉禹錫,劉禹錫將二百篇作品編為十卷。如《集紀》所言,呂溫三代皆“以文學(xué)至大官”,學(xué)識亦有淵源,終有大志。《集紀》云:“溫年益壯,志益大,遂拔去文字,與雋賢交,重氣概,核名實,歆然以致君及物為大欲。每與其徒講疑考要皇王霸強之術(shù)、臣子忠孝之道,出入上下,百千年問,詆訶角逐,疊發(fā)連注?!惫识小度宋幕烧摗贰吨T葛武侯廟記》,因“始學(xué)左氏書,故其文微為富艷?!比纭都狸懡o事文》《與族兄皋請學(xué)春秋書》《代國子陸博士進集注春秋表》等。追溯起來,劉禹錫與呂溫確有同門之誼。貞元二十年(804),他們曾同祭座主顧少連,祭文由呂溫執(zhí)筆?!蹲觿⒆幼詡鳌吩疲骸俺?,叔文北海人,自言猛之后,有遠祖風(fēng),唯東平呂溫、隴西李景儉、河?xùn)|柳宗元以為信然。三子者,皆與予厚善;日夕過,言其能。”韓愈《順宗實錄》卷五云:“叔文最所賢重者李景儉,而最所謂奇才者呂溫?!眳螠貜暮梦膶W(xué)而轉(zhuǎn)向安人活國的大志向,“于是就放棄文學(xué),專與有杰出政治才能的英才交往,注重政治氣節(jié),考核名實關(guān)系,把輔佐君主治理國家作為自己的最高理想。”[7]155在劉禹錫看來,呂溫精通“王霸富強之術(shù),臣子忠孝之道”,“能明王道,似荀卿。”呂溫生不逢時,“劉禹錫贊揚呂溫的政治抱負和社會活動才能,對他的主張和理想無法實現(xiàn)表示感慨。劉禹錫同呂溫的關(guān)系,不僅是文字之交,而且有共同的政治抱負”。[7]155呂溫與劉禹錫同齡,柳宗元比他們小一歲,同道同齡又曾共事,此時對于呂溫之死必有切膚之痛,他們的文字將呂溫尊文崇道的形象完整地呈現(xiàn)出來。
一個胸懷澄清天下之志的好友,剛及中年離世,對于同樣有此志向的同道而言,悲痛之余別有會心,壯志未酬的念想故而勃然而發(fā)。柳宗元、劉禹錫、元稹、竇鞏俱有詩哭之。呂溫葬于江陵,時李景儉、元稹皆在江陵,而竇鞏亦在江陵,韓愈貞元二十一年亦曾任職江陵。段平仲、韋詞、路隨、呂溫、竇群、李景儉都曾得到韋夏卿的知賞,劉禹錫是韋夏卿的下屬,元稹是韋夏卿的女婿,則韋夏卿與“永貞革新”的關(guān)系自當(dāng)密切。
柳宗元《呂侍御恭墓志》云:“呂氏世仕至大官,皆有道,翼興于世。溫洎恭名為豪杰,知者以為是必立王功,活生人。不幸溫刺衡州,年四十卒。恭未及理人,年三十七又卒。世固有有其具而不及其用若溫、恭者耶?恭貌奇壯,有大志,信善容物,宜壽考碩大,而又不克。呂氏之道惡乎興?”呂恭娶裴延齡之女,而裴延齡與陸贄在貞元時期發(fā)生權(quán)爭,元稹代人草論裴延齡之文字。
柳宗元有《同劉二十八哭呂衡州兼寄江陵李元二侍御》,這個題目就將劉禹錫、柳宗元、李景儉、元稹與呂溫的關(guān)系聯(lián)上了。詩云:“衡岳新摧天柱峰,士林憔悴泣相逢。只令文字傳青簡,不使功名上景鐘。三畝空留懸磬室,九原猶寄若堂封。遙想荊州人物論,幾回中夜惜元龍。”[6]67劉禹錫和呂溫有過詩歌唱和,呂溫有《郡內(nèi)書懷寄劉連州竇夔州》,①據(jù)陶敏,陶紅雨校注《劉禹錫全集編年校注》考證,呂溫此詩當(dāng)無“劉連州竇夔州”字樣,參氏著,岳麓書社,2003年版,第105頁。詩云:“朱邑何為者,桐鄉(xiāng)有古祠。我心常所慕,二郡老人知?!眲⒂礤a和作為《呂八見寄郡內(nèi)書懷因而戲和》,詩云:“文苑振金聲,循良冠百城。不知今史氏,何處列君名。”元和六年夏,劉禹錫還有一首《送李策秀才還湖南因寄幕中親故兼簡衡州呂八郎中》,此詩較長,以較大的篇幅寫劉、呂之舊情。本年,呂溫即卒。劉禹錫《哭呂衡州時予方謫居》,詩云:“一夜霜風(fēng)凋玉芝,蒼生望絕士林悲??諔褲腊踩寺裕灰娔谢榕迺r。遺草一函歸太史,旅墳三尺近要離。朔方徙歲行當(dāng)滿,欲為君刊第二碑?!?/p>
元稹《哭呂衡州六首》極富層次感,先寫元稹與呂溫的相交,當(dāng)在永貞革新之前,此時呂溫意氣風(fēng)發(fā)。次寫呂溫胸懷壯志;次寫呂溫入吐蕃;次寫滯留吐蕃;次寫赴衡州而卒,注重悲情;最后寫呂溫之思想及文學(xué)。壯志難酬則是貫穿這組詩的主題,以此主題描述呂溫不得志的一生。前兩首將呂溫比作諸葛亮,從“氣敵三人杰,交深一紙書?!敝痢皞乃乐T葛,憂道不憂馀?!睋?dān)心呂溫離去而道為之不存。第三、第四首寫呂溫出使吐蕃,“請纓期系虜,枕草誓捐軀?!薄把闫鹕惩“担七B海氣黃。祝融峰上月,幾照北人喪。”寫起壯懷激烈之行程,有魏征《述懷》之風(fēng)度。后兩首聚焦于呂溫之死,先寫“滿船深夜哭,風(fēng)棹楚猿哀?!敝畧雒妫c柳宗元、劉禹錫的敘述可相互印證。后一首云:“杜預(yù)春秋癖,揚雄著述精。在時兼不語,終古定歸名。耒水波文細,湘江竹葉輕。平生思風(fēng)月,潛寐若為情?!眰?cè)重寫呂溫的心靈世界。元稹的這六首詩乃是以詩為傳,將呂溫的人生行跡蘊于詩中。元稹將呂溫比作諸葛亮,胸有大志卻出師未捷身先死。第五首中“聯(lián)行四人去,同葬一人來。”如何解讀?四人中當(dāng)有呂溫,從劉禹錫、柳宗元及兩《唐書》史傳的記載來看,呂溫當(dāng)逝于衡州任上。周相錄認為“四人”指的是劉禹錫、柳宗元、程異、凌準等四人,[8]234其實,細讀文本,“四人”當(dāng)包含呂溫本人在內(nèi)。故而當(dāng)有另外兩種可能,一種可能是指兄弟四人衡州相聚之事。劉德重《呂溫生平事跡考辨》認為呂溫逝于衡州,葬于江陵。[9]234如果逝于衡州,則“四人”亦可指呂溫、呂恭、呂儉、呂讓四兄弟,據(jù)趙榮蔚《呂溫年譜》,元和六年,兄弟四人會于衡州,《呂衡州文集》亦有三首詩寫給呂恭、呂儉、呂讓。[10]181另一中可能側(cè)重寫呂溫是呂溫葬于江陵。江陵有呂溫老友李景儉和元稹,恰好竇鞏此際也在江陵。呂溫分別撰《唐故太子舍人李府君夫人滎陽鄭氏墓志銘并序》《京兆韋公神道碑銘并序》,滎陽鄭氏乃是李景儉之母,京兆韋公乃是李景儉的岳父韋武。呂溫《故太子少保贈尚書左仆射京兆韋府君神道碑》乃是為元稹岳父韋夏卿所撰墓志,呂溫與二人之關(guān)系或從此窺知一二。呂溫有《同舍弟恭歲暮寄晉州李六協(xié)律三十韻》,與李景儉有聯(lián)句詩《春日與李六舍弟聯(lián)句》,今存。另,元和三年,呂溫被貶道州刺史,李景儉亦貶為江陵戶曹參軍,兩人同行至江陵話別。[10]148元和六年,元稹被貶江陵,元稹與李景儉得以密切交往,或與呂溫亦有關(guān)聯(lián)。呂溫與竇群交誼甚深,自然與竇鞏也相當(dāng)熟悉。竇鞏《哭呂衡州八郎中》云:“今朝血淚問蒼蒼,不分先悲旅館喪。人送劍來歸隴上,雁飛書去叫衡陽。還家路遠兒童小,埋玉泉深晝夜長。望盡素車秋草外,欲將身贖返魂香。”竇鞏并未言及呂溫胸懷大志,而是悲其命喪他鄉(xiāng),葬于江陵,更多的是哭其眼前境況,并無對呂溫了解之同情。
呂溫的離世,看似平常,實際關(guān)涉到士人氣節(jié)與理想實現(xiàn)的可能性問題,面對這一問題,身為逐臣的元稹、柳宗元、劉禹錫自有無限感慨,這些感慨是緣于呂溫之死,卻并未止于此。從呂溫的交游即可看出,所交者多有大志者。貞元十八年,獨孤申叔卒,年僅二十七歲。柳宗元有《亡友秘書省校書郎獨孤君墓碣》、韓愈有《獨孤申叔哀辭》、皇甫湜有《傷獨孤賦》。柳宗元文末特意列出一份友人名單:
嗚呼!君短命,行道之日未久,故其道信于其友,而未信于天下。今記其知君者于墓:韓泰安平,南陽人。李行諶元固、其弟行敏中明,趙郡贊皇人。柳宗元,河?xùn)|解人。崔廣略,清河人。韓愈退之,昌黎人。王涯廣津,太原人。呂溫和叔,東平人。崔群敦詩,清河人。劉禹錫夢得,中山人。李景儉致用,隴西人。嚴休復(fù)玄錫,馮翊人。韋詞致用,京兆杜陵人。[6]718
這份名單有柳宗元、韓愈、王涯、呂溫、崔群、劉禹錫、李景儉等人?;矢洝秱毠沦x》:“傷獨孤者,傷君子也,蓋傷君子有道而無命也。河南獨孤申步勝冠舉進士,博學(xué)宏辭登科,典校秘書,不幸短命無后。其人也,君子也,天厚之才而嗇之年,又亡其家,傷哉!余獲知于君也久,而叨磨漸之益焉。不幸淪喪所知,追想其人,作賦傷之也?!贝酥兴幸嗫捎迷趨螠厣砩希┢溆泻笠?。元和六年,呂溫離世,為之歌哭者依舊多數(shù)是這里所列熟悉的名字。
呂溫離世的元和六年,“永貞革新”已如前塵舊夢,對一位以未能參與變革深以為憾的友人的懷念,劉禹錫、柳宗元將自家之理想的破碎感融入其中,貶至江陵的元稹仍在抒寫喪妻之痛,這段時間主要沉浸在喪妻之痛和壯志難酬的郁悶之中,悼念呂溫則自會注重對呂溫壯志未酬的書寫,這其中亦蘊含緣于自身的體悟。劉禹錫一句“空懷濟世安人略”把大家的想法說出來,不獨為呂溫一人,當(dāng)為這些胸懷壯志者回首往昔歲月而唱出的懷舊之挽歌。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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