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旭研
張家輝迷迷朦朦地癱在椅子上,只覺得所有的聲音都隔了一層水響:母親嘟嘟囔囔止不住的咒罵,小女兒嗚嗚噫噫的哭聲,還有妻子噔噔嘚嘚的遠(yuǎn)去聲。此刻的老張竟只想著仿了年輕人牙痛的傷感歌曲,輕輕地唱道——歸來吧,歸來吧,舊式柔順的女子,歸來吧,歸來吧,我的……
今日晚飯時,小紅又加班,只有他與媽兩人。
“小紅現(xiàn)在……工資怕是比你高不少吧!”媽慢吞吞地說,“男人呢……總被老婆壓一頭……”
老張知道她又要勸他考什么工程師的證,趕忙挑開話題,“小紅說老陳家的女人正鬧離婚了,說是發(fā)現(xiàn)老陳出軌了。”其實小紅也曾勸他報過幾個班,但他總嫌累,一次也沒去過,況且晚上還要和兄弟們出去喝酒,哪有那么多時間上課!
“現(xiàn)在的女孩啊,太浮躁,哪有男人不犯個把錯誤呢?當(dāng)年你爸……就算那樣我都……”
“嗯嗯,現(xiàn)代的女孩啊……”老張附和道。媽的聲音兀的飄入又兀的飄遠(yuǎn)。老陳的那次所謂出軌,他也是在現(xiàn)場的,幾個兄弟在KTV一起叫了“小姐”。老婆總是忙,男人的欲望又需要紓解,如此出軌實在是在情理之中。
“況且那女人又生不出小孩……”媽仍在說。
“噔噔噔”,老張側(cè)耳傾聽,“噔噔噔”,應(yīng)該是小紅回來了。
媽媽大概也聽見了腳步聲,在小紅進(jìn)門的那一剎那,故意提高嗓門又說了一遍,“況且那女人又生不出小孩,男人除了離婚就只有找小三了,總之,不能讓老陳家絕后啊!”
老張清楚地看見小紅面上的笑容瞬時隱去,煩躁的螞蟻輕輕噬咬著他的心臟。又開始了,他想。小紅只生了女兒,媽常抓了這點對她冷嘲熱諷,再加上小紅的社會地位又比他高,婆媳之間的銀川是從未間斷過的。對于這個,老張很有一套應(yīng)對措施,他慢慢放空自己,熟練且迅速,周圍的一切聲音都離他遠(yuǎn)去了。手心手背,最好誰都不幫。
他迷迷朦朦地,老人的聲音格外的尖銳,鳥兒般嘰嘰喳喳,雙眼怒瞪,面色通紅,小紅臉色也蒼白疲憊,低沉且沒有底氣的聲音,只在眼中射出嚴(yán)厲且不甘的光。像母雞與鴿子的戰(zhàn)爭,他這樣想著,竟忍不住笑出聲來。啊,嚴(yán)厲的目光射過來了,他也對她笑一笑,希望能安撫她的怒氣。我也盡力啦,他偷偷地想,竟然允許老婆跟婆婆這樣說話,應(yīng)該像舊式女子那樣有教養(yǎng)的,無論婆婆說什么都只會用心地聽著,啊啊,現(xiàn)代的女子……
女兒的哭聲驟然響起,將老張從迷幻的夢境中暫時地喚醒,地上多了一攤摔碎的碗,他癱在椅子上看小紅將女兒送回房間??雌饋磉@次戰(zhàn)火猶為激烈,也許以后可以學(xué)老陳下樓逛一圈再回來,他想。
小紅毫無預(yù)兆地落下淚來?!袄蠌埣?,老張家”,她冷冷地說,“我受夠你們老張家了,也許與我結(jié)婚的不是張家輝這個人,而是除了他以外的整個家族!”她從包中掏出一張紙,“順便一說,根本沒有老陳家離婚的事,那是我編來試你的,那次你們在KTV,我就在你們隔壁?!眹?yán)厲的目光將他釘在椅子上,震驚且手足無措的老張又縮回了他的殼里。
舊式女子哪里會做出這樣失禮的事呢?老張恍恍惚惚地想,離婚協(xié)議被小紅離家而去的關(guān)門聲震得從桌上飄了下來。臨走時小紅勝利的笑容在他腦中盤旋。舊式女子是不會有那樣張狂的笑容的,可是當(dāng)年他正是被這樣的笑容吸引,可惜婚后再沒出現(xiàn)過。是誰磨去了她的鋒芒呢?他迷迷朦朦地想著,竟忍不住仿了年輕人牙痛的歌曲,輕輕地唱道——
歸來吧,歸來吧,舊式柔順的女子……(“沒人穿的破鞋!”媽咒罵道。)
歸來吧,歸來吧,我的……(“離就離!”媽大叫。)
小女兒仍在哭。
歸來吧,歸來吧……老張唱道,感覺殼里的世界慢慢變大,殼里又有千萬個縮在殼中的靈魂,與他一同哼唱。
歸來吧,歸來吧,我的……
老張落下淚來,在殼里。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