介子平
1936年1月15日出版的第二期《山西據毒月刊》上一則發(fā)自太谷的消息《女科犯被捕——粉頭低垂淚雙流》寫道:“駐谷毒品稽查第二路第一隊,于十四日下午四時余捕獲女科犯一名。該犯系太谷縣東北小常村楊姓某之第三妾,身穿粉紅色絲布短襖,外套黑緞背心,下穿青緞鑲花邊棉褲,年二十余,姿色頗佳。在眾目之下,粉頭低垂,羞淚雙流,頗有羞愧之意,倒綁兩背,左右及背后有武裝稽查跟隨,武裝稽查后,尚有懷抱皮褥毛毯之家人數名,垂頭喪氣,緊相追隨云。”當時的祁太秧歌編有《勸戒煙》:“家住太谷住城北,自幼兒許配給了念書的,奴男兒把洋煙吃,水里營生懶待做,嫁一個吃洋煙的男人氣斷奴的腸子?!鳖愃聘柚{,全國遍唱。據民國二十三年(1934年)《大名縣志》載民謠曰:“鴉片煙,真可恨,上了癮,倒了運,家中銀錢全花盡。破席擺過照尸燈,半截磚頭當作枕。發(fā)辮銹成一根棍,老婆暗與旁人混。大煙鬼,心中忿,要說打他吧,渾身沒有勁;要說殺他吧,刀子卷了刃;再說稟他吧,官府封了印。到此時,常發(fā)悶。只落個河中跳。井里奔,親戚朋友全不問,狗腹以內出了殯。”1931年2月19日,閻錫山在指示太谷縣長時特別提及該縣現(xiàn)狀:“太谷縣初以商富,后溺于惰怠,煙賭普遍,田野荒蕪?!笨梢姛熀υ谏轿髦畤乐?。
從清道光初年,到國民政府成立時,鴉片流毒中國已有百年。為此,民眾失業(yè)廢時,耗財殞身,浸淫不止,種姓淪亡,其禍非敵國外患所同日而語,其結果導致國家的政治腐敗,經濟凋蔽,軍事孱弱,外交昏聵。從宮廷到民間,到處迷霧繚繞。清人孫靜庵《棲霞閣野乘》記載:“內廷凡遇慶節(jié)演戲,召王大臣入座聽戲者,時間以六小時為限。王大臣之有煙癖者,癮發(fā)輒不自禁,內監(jiān)乃得因以為利,度其癮將發(fā),即送茶一杯至,媵以煙泡三枚。犒賞之額,視官缺之肥瘠為等差,自十金至百金不等。光緒庚辰,俄人以索還伊犁事,幾啟釁。于時辦理海防,召固原提督雷正綰入衛(wèi),駐山海關。雷抵都,適孝欽萬壽,得拜入座聽戲之命。雷煙癮極大,聞命深以為憂,乃浼人與內監(jiān)商明,每小時必送茶一杯,每日六茶,每茶索犒千金,雷不得已從之。計聽戲三日,而茶賞乃至一萬八千金,都下謂為第一闊煙茶也。”徐珂《呻余放言》云:“山右之太谷、介休、祁縣多富室,而男丁不蕃。相傳保富之法,于男子之將屆成年者,為其娶妾,并授以鴉片吸具,則為煙色所困,而無用財之他途。于是黃標紫標,綿延弗替,然煙色二者,為伐樹之雙斧。斷喪既甚,生殖力銳減矣。”史密斯在《動蕩中的中國》一書中,曾描述清末國人吸食鴉片的情形:“中國人一般將鴉片稱為洋煙。我的妻子說:‘訪問中國家庭時,他們常常向我遞上煙槍,婦女們見我拒絕就會表示驚訝,說她們還以為所有外國人都抽大煙呢?!惫誀c臨終遺囑竟有“不準子孫后代吸食鴉片”條:“有犯此者,先請改姓,勿為吾子孫可也。”可見當時國人吸食鴉片之普遍。
咸豐八年(1858年),清政府為籌集鎮(zhèn)壓太平天國的軍費,在與英國簽訂的《通商章程善后條約》的《海關稅則》中規(guī)定:“洋藥準其進口,議定每百斤納稅銀三十兩,惟該商止準在口銷賣,一經離口,即屬中國貨物;只準華商運入內地,外國商人不得護送。”翌年,民人買食鴉片亦得允準。光緒二十三年(1897年),為籌集甲午戰(zhàn)爭的對日賠款,清廷曾統(tǒng)一對土藥實施稅厘并征,光緒二十七年(1901年),為籌集“庚子賠款”,又對洋土藥也推行了征收政策,這使信誓旦旦、奔走呼號的禁煙者莫衷一是,不知所措。夏頌萊填詞的《何日醒》痛心地寫道:“一朝病國人都病,妖煙鴉片進。嗚呼吾族盡,四萬萬人厄運臨。飲吾鴆毒迫以兵,還將賠款爭?!痹趪鴥容浾摰膲毫ο?,清廷實行“禁煙新政”,于光緒三十二年(1906年)八月初三頒布了禁煙諭令:限種罌粟以凈根株,分給牌照以杜新吸,勒限減癮以蘇痼疾,禁止煙館以清淵藪,清查煙店以資稽察,官制方藥以便醫(yī)治,準設善會以宏勸化,責成官紳以期督進,禁官吸食以端表率,商禁洋藥以遏毒源。據朱壽朋《光緒朝東華錄》載:“著定限十年以內,將洋土藥之害一律革除凈盡?!背B頒諭令,要求各省督撫、將軍嚴厲禁煙外,還制定了各項法律、法規(guī),將禁煙方法、措施具體化。在中央與地方、官方與民間的共同努力下,取得了舉世矚目的成就。到清末,全國大部分地區(qū)鴉片種植已根株凈盡,煙館已全部關閉,鴉片吸食者顯著減少,鴉片進口與銷售都得到了有效的控制。
辛亥革命爆發(fā)后,各省因遜清政府之政令不行,而革命軍政府則無暇顧及煙禁,故各省愚民因貪圖小利,多偷種煙苗,致鴉片毒卉幾有復萌之勢,即已報禁絕之省份亦復種植。至于吸食及興販,更隨處皆是。1912年3月2日,孫中山頒布禁煙令:“鴉片流毒中國,垂及百年。沉溺通于貴賤,流衍遍于全國。失業(yè)廢時,耗財殞身,浸淫不止,種姓淪亡,其禍蓋非敵國外患所可同語。而嗜者不察,本總統(tǒng)實甚惑之。自滿清末年,漸知其病,種植有禁,公膏有征,亦欲鏟除舊污,自蓋前蠱。在下各善社復為宣揚倡導,匡引不逮,故能成效漸彰,黑籍衰減。方今民國成立,炫耀宇內,發(fā)憤為雄,斯正其時。若于舊染錮疾,不克拔滌凈盡,雖有良法美制,豈能恃以圖存。為此申告天下,須知保國存家,匹夫有責;束修自好,百姓與能。其中飲鴆自安,沉湎忘返者,不可為共和之民,當咨行參議院,于立法時剝奪其選舉、被選一切公權,示不與齊民齒。并由內務部轉行各省都督,通飭所屬官署重申種吸各禁,勿任廢弛。其有未盡事宜,仍隨時籌劃舉辦。尤望各團體講演諸會,隨分勸導,不憚勤勞,務使利害大明,趨就知向,屏絕惡習,共作新民,永雪亞東病夫之恥,長保中夏清明之風,本總統(tǒng)有后望焉?!贝送?,他還要求內務部“迅查前清禁煙各令,其可施行者,即轉咨各都督通飭所屬,仍舊厲行,勿任弛廢。其有應加改良及未盡事宜,并著該部悉心籌劃,擬一暫行條例,頒飭遵行”。政府即發(fā)議案要求:“各省情況不同,應由督撫提交各該省咨議局妥慎斟酌辦法,作為本省單行規(guī)則,一律施行,務以能達禁煙之目的為止?!备魇∫蚕嗬^成立禁煙處,負責督辦禁煙事務。隨后又提出銷煙限證管制,煙民登記制度,設立戒煙所等一系列措施。1912年6月商務印書館出版的《共和國民歌唱集》收錄有華航琛作詞的《戒鴉片》:“嘆鴉片輸入中原,流毒正無窮??茨昴隉o數金錢,輸出實可痛。愿我同胞快禁絕,富強甲亞東。嘆鴉片弱國病民,貽害實無邊??慈巳饲晨讣?,憔悴實可憐,康健樂天年?!苯涠驹诿耖g也得到了積極響應。endprint
然各省軍閥挾兵自重,包攬地方稅收,苦于籌餉乏術,乃視鴉片為其絕大利源,于是勒民種煙,包庇販運,抽收煙稅,明目張膽行之,甚而至于強迫人民種煙,借收畝捐,而裕餉糈,以致煙禍危害絲毫未減。此風一開,大小軍閥群起效尤,演成國內爭戰(zhàn)滔天大禍。四川因各軍皆以煙稅為重要財源,全省一百四十余縣,不種煙者,殆不及三、五縣。至1930年,全國鴉片總產已達1.2萬噸,七倍于其他國家產量的總和,遙居各國之首。罌粟之所以不能禁者,無非兩大原因,一由于上官之禁弛不一,朝令夕改;一由于官吏之視為利源,圖收畝稅。后者尤勝。
罌粟的種子最初由印度傳入我國云南,后又傳至川、貴、甘,再傳陜、晉。19世紀中期,山西種植罌粟就已經相當普遍了。據《清宣宗實錄》記載:道光帝十九年(1839年)在一份上諭中指出:“朕風聞山西地方沾染惡習,到處栽種。”最初山坡水湄偶爾播種,后來近則沃土肥田。晉省形勢,南路重山復嶺,絕少平原,北路固陰冱寒,每憂冰雹,縱令全行播種嘉谷,已不足給通省卒歲之糧,況復棄田之半以種罌粟,民安得不匱。這樣使得“多種一畝罌粟,即少收一畝米糧”,“糧食漸缺,糧價日增”。道光元年,道光帝在上諭中曾指出:“山西太谷、介休等處竟有富商大賈販此牟利者,著成格飭屬嚴查,將販賣之人拿獲,按律懲治,勿令漸染成風,有傷民俗?!毕特S九年(1859年),山西巡撫英桂于省城設立籌餉局,規(guī)定行商“外來洋藥、土藥于入境之卡,土產藥料于出境之卡,每百斤抽銀三十兩,再于落地行銷處所抽銀九錢三分八厘”。同時又規(guī)定本地有栽種罌粟者,計其藥料收成多寡,在納完正賦之外,按兩納厘。政府采取加征厘金稅的辦法,實際上使得種植罌粟合法化,縱容和助長了罌粟的種植和繼續(xù)泛濫,鴉片種植業(yè)便以空前速度在各州縣蔓延。同治年間,山西廣種罌粟造成糧食產量減少,糧價上漲,引起清廷重視。到光緒初年幾于無縣無之。光緒四年(1878年)正月二十六日的《曾忠襄公奏議》云:“北路沃野千里,強半皆種此物?!惫饩w初年,曾任山西學使朱酉山幕僚的許玨初入晉時,已為那里的罌粟種植之害所觸動,至光緒二十四年(1898年)春再到山西時,“親見連畦接畛,遍種罌粟,視光緒初年增多且將十倍”。且“今內地自山陜隴蜀以至滇黔,遍種土藥”。對于種煙日多的原因,其認為有三:一是種煙比種糧利厚,“晉民謹愿不敢虧國賦,而自昔年大祲之后,人民凋落,雇人種田率不足償傭值,恃有罌粟始可酌盈劑虛,以致愈種愈繁”。二是當時社會上流行“以土藥抵制洋藥”的說法,“議者妄謂藉此可以抵制洋藥,乃外洋販運如故,而內地種植益繁”。三是地方官吏貪圖土藥稅厘而鼓勵種煙,在山西“自大同南至省城,沿路所見膏腴之地,遍栽此毒人之物。訊之土人,皆云官吏許民種植,但令少種路旁,多種僻地而已”。光緒二十九年(1903年),山西全省的鴉片種植面積,據當時《農學報》記載:“山西鶯粟之產,以太原、榆次、交城、文水、代州、歸化等處為最盛”,其中“太原一百七十六村,共種土藥四千五百三十五畝七分;榆次一百五十村,共種土藥三千零十三畝三分;交城一百四十五村,共種土藥三千五百七十三畝八分;文水一百七十五村,共種土藥四千三百零二畝五分;代州一百九十四村,共種土藥五千零九十六畝七分;歸化一百六十一村,共種土藥四千八百八十五畝一分。”合計共30503.8畝。據《國際鴉片委員會報告書》統(tǒng)計數據,光緒三十二年(1906年),山西全省每年產鴉片30000擔,居全國第5位,合計為300萬斤,若以畝產20兩計,約占耕地120萬畝之多。至宣統(tǒng)元年山西產鴉片11620擔,居全國第4位。在湖北省于1912年11月發(fā)布禁煙新令:“凡云貴川晉四省土藥,一律不準運入鄂境。”山西煙土以“味好勁足”而名世。
癮民數量少,種植面積??;癮民數量多,種植面積廣。另據《中國宣教會百年史》記述:“嘉慶十二年(1807年),中國內地會于成都設有戒煙所101處,于太原(指山西全?。┰O立71處?!睍x商以經商著名,為牟取暴利,開設煙館竟也在其列。煙館處有聯(lián)曰:“一呼一吸精神爽;半吞半吐氣味長?!薄盁艄獠皇俏墓?,偏能射斗;文將并非武將,亦善用槍?!睍x省煙土之多,煙民之眾,言之駭人聽聞。1904年10月16日,天津《大公報》記載:“晉省土藥出產甚多,男人之吸煙者幾居十之五,女人之吸煙者幾居十之三。吸者半屬苦力之人,古晉地雖貧瘠,工價甚昂,緣工人每日所入除衣食外尚須籌煙資也?!蔽称返幕忧以诓粩喾?。種煙日繁,必致吸煙日盛。許玨《復庵遺集》云:“每詢諸人,不曰山西吸鴉片煙者十室而九,即曰山西吸鴉片煙者十人而五。以予度之,當不至若是眾也,意者十戶中必有二三,十人中必有一二歟?;蛟簧轿魑鼰熡小羧瞬涣魬糁V,謂間有不吸之人,斷無一家全不吸者?!?/p>
罌粟自印度南洋傳入至民初為鴉片時期,民初至民十五六年間為金丹時期,之后為器械泡時期。全省上下,上至官吏士紳、富賈地主,下至差衙走卒、貧下中農,染此癮者,數不勝數,五步一燈,十步一槍,橫床吸毒,到處皆是。而風尚所及,爭相效尤,不念前途,甘心沉湎毒窟,雖蒙斯害,尚不知有所警惕,故山西為禁煙的重點區(qū)域也。清源縣有民謠曰:“鴉片煙,吃上癮,辮子結成餅,腰里捆草繩,婆姨跟別人,田產賣干凈,衣裳不完全,賣兒又賣姻,他說不心疼?!庇郑骸傍f片煙,上了癮,頭上發(fā),纏成毯,兒姻不過問,婆姨跟別人,家產都蕩盡,死在墻腳跟?!卑纯h禁煙考核辦對散發(fā)藥餅數目的統(tǒng)計,清源縣有煙民3081人,其絕對不止此數,因一煙民領餅后,會有數人分食,估計數字在三倍以上,且還有吸食器械泡及海洛因者,尚不在其內,而吸食芙蓉膏者,絕對不吸食器械泡,吸食器械泡者兼打高射炮者。
中國數十年來致今日貧弱之弊者,其咎安在?蓋在民間吸食鴉片煙而已。許玨《復庵遺集》認為鴉片煙毒之害,首先是耗銀甚巨,洋藥進口每年五萬余擔,“價值銀三千余萬兩,而民間完納稅厘,加以販運水腳,及至煎膏吸食,視原來之價約加一倍,是洋藥一項每年民間已耗銀六千萬兩矣。土藥價值雖較洋藥僅及其半,然出產之數視洋藥多至六倍有余,則其價值之銀計尚不止三倍。雖稅厘較輕,販運水腳較少,然至煎食之時亦必視原價加十之五,是土藥一項每年民間耗銀一萬四五千萬兩矣??傆嬔笏幫了巸身?,民間所耗之銀,每年當在二萬萬兩以外”。其次是毒人身心,敗壞風俗,“士大夫一經耽此,則志趣卑污,習為茍且,而人才日壞;小民一經嗜此,則身家傾蕩,流為匪僻,而風化愈漓”。再者是病民貧家,“今則一朝耽好,終身廢棄;一夫成癮,八口皆饑。種植愈廣,受禍之人愈多”?!跋蛑δ茏鞴ふ?,既種則無有不吸,未幾而不任作工矣;向之有田可種者,既吸則所入無余,未幾而并鬻其田矣”。清人陳恒慶《諫書稀庵隨筆》載:“一日至戚家,見其夫妻反目。詢其故,戚告曰:‘余吸洋煙,拙荊為我煎煙不善,故至反目。予曰:‘賢哉!此司炊之主婦也。居中饋有人矣,胡反目為?戚曰:‘目下煙土價昂,不敢浪費,令其酌量攙和煙料。乃彼不善調和,或攙入太多,不能過癮;太少,則多費煙土。訓之不服,以是反目。予曰:‘攙和勻停,此須有料量之學。孔子為委吏,料量平。此圣人之學也,婦人烏能之?戚大笑,其妻亦掩口而笑,和好如故?!边@則故事反映出了煙土對吸食者家庭的財務壓力。endprint
煙害戕兵耗財,危及國本,山西作為煙毒大省,從曾國荃到張之洞,歷任巡撫皆力主禁煙,且取得一定成效。光緒四年(1878年)春,清廷曾將曾國荃的禁煙奏折與山西制訂的《查鏟罌粟章程》向全國推廣,勒令各地“一體嚴行查禁”。張之洞主政山西后,上奏請求在查鏟罌粟之時,設戒煙局,勸戒吸食,移風易俗,加強綜合治理。然張之洞亦吸食鴉片?!短┪钍繄蟆否v華記者莫理循云:“所有總督除張之洞外都反對吸鴉片。張在理論上反對但實際上并不反對?!毙y(tǒng)二年(1910年)夏,曾在交城、文水一帶發(fā)生了一件轟動朝野“交文禁煙案”。清廷于宣統(tǒng)元年通令禁絕私種罌粟和吸食,但到次年時,交城、文水一帶不僅未禁,且廣為種植。時任山西巡撫的丁寶銓居然向朝廷誑奏“晉省完全禁種,吸食者亦即絕跡”。為此,清廷于四月間欲遣欽差大臣來晉察勘。文水縣令劉彤光為使農民按期完糧納稅,謊稱轉請撫臺明年仍準種煙。于是,農民仍依歷年習慣,按時種煙。省咨議局派倡導禁煙和天足的太谷紳士孟步云前往文水宣傳禁煙,劉彤光又謊稱禁煙已經辦妥,次年決無一人私種。翌年,煙苗業(yè)已出土,孟步云又去宣傳,以“洋煙不禁,中國必?!钡日Z曉諭群眾。農民氣勢洶洶,以禁止種煙“我輩生路已絕,何暇管他朝廷之事”相回答。孟步云回省報告,丁寶銓遂派夏學津率兵五六百人,進駐交城縣廣興村和文水縣城內。3月13日,夏率兵進開柵鎮(zhèn),會同知縣劉彤光,強令農民鏟除煙苗。群眾環(huán)跪哀求,請對已下籽出苗之處開除禁令。夏學津強捕武樹福等6人,眾人乃持農具刀棒,群集追奪,與官兵發(fā)生沖突。夏學津下令開槍,擊斃群眾40余人,傷60余人。《圖畫日報》以“是豺狼也”為題,對其進行了敘述:“山西交城文水一帶,居民因種煙苗,被官兵慘剿,刻已敉平。當統(tǒng)帶夏學津駐扎交城時,城內西大街有郝某者,為人愿謹,家僅中資。二月十一日,突有兵數名,闖入其家,調戲婦女,肆行非禮,郝某上前懇阻,被一兵劈頭一刀,立時斃命。”《晉陽公報》因揭露丁巡撫以禁煙之名,屠殺兩地百姓暴行,遂以“簧鼓革命,搖動人心”的罪名遭查封,記者張樹幟、蔣虎臣被捕,主編王國賓出逃。
民國之后,山西督軍兼省長閻錫山于1916年提出了“用民政治”,其以“六政三事”為中心,禁煙乃“六政”之一,同時還設立了“禁煙考核事務所”。之后發(fā)布的《人民須知》專設《戒吸煙》一條:“洋煙毒人的利害,人人都知,不必細說。如今又添了各樣瑪非、金丹等物,毒化比洋煙還大。從你們吃煙的一個人說,吃得熏死;從吃煙的一家說,現(xiàn)在洋煙金丹都是很貴,必定要吃的窮了,甚至于家敗人散;從一省上說,每年買外處洋煙瑪非金丹等項,大概費洋錢一千萬元,所以近年來各縣都少現(xiàn)洋現(xiàn)銀,多是不兌換的紙票,弄的糧食很貴,百物都漲,連好百姓也跟上你們受害了。本督軍結實告說你們:這洋煙、嗎啡、金丹非禁不可,要不聽本督軍的話,就是槍斃你們,也不愛惜的。因為你們吃煙,害了自己一人其害還小,害的一家老老少少受累,害的國家和地方都受窮苦,這真是罪孽太大,不能寬容的?!眱H1918年,即“破獲販運、吸售煙土、嗎啡、煙丸(金丹)共四千多起”。閻錫山于1918年1月15日給北京政府的呈文中稱:“竊查中英禁煙條約內載:‘民國五年九月至十一月為全國種煙禁絕期,六年三月至六月為全國吸煙完全禁絕期。山西禁煙一節(jié),早經呈報肅清,運煙、吸煙,亦各依據條約期限,次第禁絕在案。惟以向系產煙最旺省份,吸食之戶,比較他省尤多,六年六月吸煙禁絕以后,官廳賡續(xù)查禁,不遺余力。而前此煙民,因戒后犯病斷而復吸,或吞服代用藥品者所在多有;又兼以山西北界內蒙,西鄰秦地,近數年來盜匪騷動,出沒無常,黠民乘機竊種,奸商無賴,藐法輸運,希圖漁利;販運一日未絕,則吸食一日難凈。近復以煙價奇昂,由外阜販運嗎啡及含有嗎啡之藥丸者,實繁有徒,非假借洋商名義,即冒充入口貨物,稽查既難,破獲非易,縱即發(fā)覺,因罪行甚輕,不足蔽辜,僥幸之心,未能消除。查嗎啡之毒:施打,則殘毀肢體;吞服,則腐爛腸胃;其害更烈于鴉片。山西自有外來鴉片及嗎啡之消耗,現(xiàn)金輸出,每年約在一千萬元以上。民國改建以來,社會經濟,入不敷出,各縣紙幣,到處充斥,不有根本上之救濟,流弊必及于省城。各縣因無現(xiàn)款,純用紙幣交納省庫,名為收入,其實廢紙。綜上各情,不得不通盤籌劃,另圖禁煙方法,以掃除余毒,并為金融上根本之救濟。錫山與各廳道等,再四磋商,擬將前此煙民,因戒犯病者,由省派員,會同縣知事,督率村長副,一律按戶調查,非煙民者,令其五家出具互保切結,無互保者,以煙民論,分配藥丸,限期治療,期滿后,再經發(fā)覺,依刑律及嗎啡治罪法,從重處辦;于治療期間內,發(fā)覺吸食毒品、施打嗎啡及吞服含有嗎啡之藥丸者,仍依法分別治罪。至于禁運一節(jié),迭據平陽鎮(zhèn)守使,河東道尹,暨榮河、興縣知縣,離石駐防連長,及本署密探報告:‘陜西匪徒,本年大種鴉片,擬運入山西售賣,嗣后如遇大宗販運鴉片或販運嗎啡及含有嗎啡之藥丸者,擬援照滇省禁種煙苗所定軍法從事辦法,盡法懲治,以絕來源。其小賣者,情節(jié)較輕,仍分別依刑律及嗎啡治罪法處辦。”1920年,破獲案件1.8萬起,比前年增加四倍。據《介休歷史紀事》載:1923年,介休縣知事楊瑞鵬在城內關帝廟及三官樓巷、溫家巷民宅設立戒煙所,各村煙民分批前來檢查,輕者由村長領回,重者服“曼陀羅戒煙丸”,強制其戒除。
南京國民政府成立后,仍不得不面對痛遭國人譴責的鴉片毒品泛濫問題。1928年7月,頒布《全國禁煙會議組織條例》,規(guī)定由國民政府出面組織全國禁煙會議,研究各項禁煙問題的癥結,厘訂切實有效的禁煙措施。11月,全國禁煙會議召開第一次大會,議決有關禁種、禁運、禁售、禁吸各種議案44件,并發(fā)表宣言,指出要“毅然痛割寓禁于征之秕政,設立全國禁煙委員會,厲行鏟除煙毒之計劃。”隨后,山西省政府頒發(fā)了《禁毒煙事告諭人民文》,要求煙民:“由民國二十五年起,按年歲分五年戒煙。一、二十五年年終止,三十歲以下者,一律戒絕。二、二十六年年終止,三十一歲以上三十九歲以下者,一律戒絕。三、二十七年年終止,三十九歲以上五十歲以下者,一律戒絕。四、二十八年年終止,五十一歲以上六十歲以下者,一律戒絕。五、二十九年年終止,六十一歲以上者,一律戒絕。”處罰也十分嚴厲:“在應當戒絕年歲,而不戒絕者,處六個月以上二年以下有期徒刑,得并科三百元以下罰金,自己愿意投戒,戒絕后又吸食者,處一年以上三年以下有期徒刑,得并科五百元以下罰金,并限制交醫(yī)勒令戒絕,經勒令戒絕而后又吸食者,處五年以上十年以下有期徒刑,得并科五千元以下罰金,并限制交醫(yī)勒令戒絕,三犯者處死刑?!睂ω溬u或運輸鴉片者,“處無期徒刑,或三年以上有期徒刑,得并科三千元以下罰金,其數量在五百兩以上者處死刑,販賣或打算販賣而持有或運輸罌粟種子者,處一年以上七年以下徒刑,得并科一千元以下罰金?!绷碛袑Α按蛩銧I利以房屋供人吸食鴉片者”“利用限期戒煙執(zhí)照而供人吸食以營利者”“幫助他人犯吸食鴉片之罪者”也都有規(guī)定。雖屢申禁令,犯者仍不絕。endprint
禁煙乃蘇民氣、疏財路,發(fā)展民族工商業(yè)之基礎。許玨《復庵遺集》云:“吾意始禁一二年后,食必果腹矣;又一二年后,衣之破者完,屋之頹者整矣。時則民氣漸蘇,民心漸奮,惰者思勤,弱者思強,向之貧者可免于貧,富者日以益富。方是時也,太原以東之鐵路已成,盂平、澤潞之礦產漸出,晉民見礦路股票可以獲利,必將出其積年所蓄悉數購歸。計其時,總在五年以后、十年以前,固無俟遠期也?!睙熃m不絕,只是稍有成效,盡管如此,不出十年,正太鐵路經過三年建設,于光緒三十三年(1907年)全線竣工通車。第二年,集煤鐵于一身的保晉公司成立。1920年,保晉鐵廠用現(xiàn)代化技術工藝煉鋼成功。1924年,興建育才煉鋼廠和育才機器廠。1928年,太原兵工廠以為北方之最。1933年,西北實業(yè)公司成立。貫穿山西全省的同蒲鐵路1933年5月開工,1935年12月即竣工。中國欲求富強之術,其速而易效者,無過于禁煙。
然山西禁煙后,使毒品價格猛升,周邊省份的煙土紛紛流入市場。據1918年7月18日上海版《民國日報》載:“陜省陳樹藩前以要求地丁押款不遂,乃大開禁煙私種煙土。曾經內務部派員查辦,而該督尚諉為土匪所種,非彼勢力之所能及,故電使空馳終歸無效。近更私連各地,充斥晉邊。聞閻督軍恐此項煙土運至晉省影響民間,特于前日訂定禁煙條例十二條,凡能拿獲煙土一兩者賞洋二十元,攜帶者處死刑云?!眲㈡?zhèn)華督陜時,每年煙稅收入都在1500萬元以上,超過全省田賦的一倍。其強迫農民種植罌粟,不從者增收“白地款”13元。軍隊不僅給鴉片商販充當保鏢,且組織販賣。陜西鴉片入晉通道有三:南部由大慶關入蒲州、解州,中部由興縣、離石、中陽、石樓渡口入,北部由河曲、保德入。當初公子夷吾是得到秦穆公的幫助才得以繼位為晉惠公的,所以包括秦穆公在內的秦人都認為晉國欠秦伯一個人情?;莨哪辏ㄇ?47年),晉國發(fā)生旱害,國內糧荒,晉國遂向秦國借糧。秦國內部分為兩派,一派認為不僅不應借糧,還應趁機發(fā)兵于晉;另一派認為,應實行仁義,借糧予晉國。秦穆公采取了第二種意見,發(fā)送義糧給晉國。兩年后,秦國也發(fā)生了饑荒,秦國則向晉國借糧,晉國內也是兩派對立,結果晉惠公背信棄義選擇了出兵。晉人欠秦人的那個兩千年的情,在劉鎮(zhèn)華時期算是抵平了。丹料則自河南輸入,抗戰(zhàn)時期,日本人在河南博愛、輝縣、林縣、武涉、修武等地相繼設立了金丹制造廠。博愛大辛莊一所名曰“中和記”的金丹制造廠,日產紅丸5000袋,日收入可達5000萬元。丹料進入路線也有三條,晉城一路,高平一路,長治一路。鴉片出自印度,雖地屬英國,而英人嚴禁吸食,無一犯者。日本亦然,其嚴禁國民吸食毒品,自割我臺灣之后,也禁臺灣之民吸食,但對中國卻傾銷之。山西境內的嗎啡、丹藥等高純度毒品,即由日本公司設在天津租界的工廠生產,每日自正太鐵路入晉的毒品達2萬元。對于洋藥,晚期時的許玨曾提過全國各省齊力“以土抵洋”的主張,認為應“誠仿山西《議禁章程》,各省老病之廢人均吸本地土藥,則洋藥來華無過問者,勢將不禁而自絕。縱或沿海省份不能照腹地省份一律辦理,然吸者既少,則洋藥之來源必衰?!痹谔岢镜耐瑫r,卻建議以土毒攻洋毒,真乃無奈之舉。鑒于此,有人規(guī)勸閻錫山開禁煙片種植,閻在1932年2月14日的日記中寫道:“為政府亦當有所不為,有勸余開種煙禁,借以減社會之輸出,并可救濟財政之不足者,是不知為之道也?!?/p>
七七事變后,日本侵略軍更是慫恿其占領區(qū)大量種植鴉片,并公賣毒品,開設煙館,先前的戒煙成果毀于一旦。日本人還特設了經營毒品的“宏濟善堂”特貨公司,致使毒品迅速蔓延到所有淪陷區(qū)。日本特貨公司每年賺取的巨額利潤,由日本在華所設的最高經濟機關——“興亞院”直接掌握。1939年10月,“興亞院”召開會議,決定實施毒化政策,獎勵吸食毒品,借以達到增加稅收、以戰(zhàn)養(yǎng)戰(zhàn)之目的。據抗戰(zhàn)勝利后,從“興亞院”檔案中查收的資料,“宏濟善堂”僅1941年至1943年的三年,銷售鴉片煙土即高達1800萬兩,每年從中獲利約5億多美元。據當年上?!缎侣剤蟆穲蟮?,在淪陷區(qū)鴉片種植面積共有1500余萬畝之多,吸毒者猛增到3200萬人左右,占淪陷區(qū)總人口的8.8%,以南京為例,當時大小煙館達數千家之多。在浙江吳興一縣,就有煙館200余家。
1939年,偽山西省公署規(guī)定每縣必須種煙3000畝,并以“罰款”的名義,規(guī)定每種一畝征稅20元。偽市長蘇體仁對其民政廳長宋澈、財政廳長宋啟秀說:“現(xiàn)在綏遠大種罌粟,進入我省做成料面,一出一進,漏卮很大。不如我們大開煙禁,一則可以以毒攻毒,二則可以活動農村經濟,你們看如何?”(見《日偽時期的山西省政府財政廳》,《山西文史資料》第12輯)據日偽組織觀察員統(tǒng)計,僅霍縣因此就種植鴉片5000余畝,收割煙土25萬兩,每畝抽稅51元,每年總計抽稅25萬余元。1942年,偽省公署專門劃定榆次、平遙、崞縣、代縣等26縣部分地區(qū)為種植專屬區(qū),強迫百姓栽種鴉片約3.26萬畝。在太谷縣,煙田面積達6000余畝,年稅收約200萬元。在趙城縣,日軍強迫百姓種植鴉片亦在2000畝左右,并下令每畝收取現(xiàn)金60元,限4月底前交清,如限期不交者立刻剝奪該土地耕種權。1942年至1944年,方山縣農民在日偽強迫下,全縣沿川和大溝4000余畝水地改種鴉片,占全縣水地面積80%以上,致使該縣萬余人染上吸食鴉片的惡習,約占種煙區(qū)成年人70%以上。還強迫敵我交界地帶廣種罌粟,一方面可將毒品私運對方,一方面在兩區(qū)之間劃出一條無糧帶,并在此區(qū)域設立制毒工廠。到1945年,太原等13縣總計栽種大煙達6.62萬畝。與1942年相比,到1945年日占區(qū)面積雖已大大縮小,但栽種鴉片的面積卻擴大了,增幅達32%。蒙疆偽政權管轄下的晉北地區(qū)的鴉片種植更加猖獗。1939年,晉北13縣種植面積就達15.5萬畝。據統(tǒng)計,大同一縣583個自然村中就有近百個村子種上了鴉片,占全部水地95%。
由于日偽大力推行毒化政策,山西毒品泛濫,吸毒人數高達20萬人。太谷縣平均每村有3戶人家吸毒或從事販毒,每村每日銷售毒品200余元,全縣每年銷毒支出達940萬元,有些村莊吸毒者甚至達到全村人口50%以上,甚有兒童吸食者。祁縣祁北區(qū)78村4萬余人中,吸食鴉片毒品的成年人多達3370余人,約占成年人40%,因鴉片毒品致死者達1500余人。懷仁縣吸毒人數在1943年最高時達萬余人,約占全縣人口八分之一強,吸毒人口中約有千人傾家蕩產、兩百多人賣兒賣女賣老婆。在運城,其毒化工作由日本憲兵隊附屬的密探隊進行。密探隊員皆當地不務正業(yè)者,且為癮君子,其報酬不是薪餉,而是日軍按月發(fā)放的海洛因,這些無恥之尤為獲得毒品,甘心做任何事情。中國人好賭、好抽的心理,日本人很是了解。太原的一些私販毒品的日本浪人、朝鮮浪人,則搖身變?yōu)楣_販毒的“商會”或“公司”的老板,僅1939年10月至12月注冊登記的“土膏店”就達21家。其目的在于把中國人永遠變成“東亞病夫”,以便長期奴役之,同時實行經濟上的掠奪。日本軍方曾斷言:“中國只要有40%的吸毒者,那它必將永遠是日本的附屬國?!泵绹鴩鴦赵涸?943年的禁煙備忘錄指出:“自1936年以來,全球只有一個國家,其領導人鼓勵種植鴉片及制造煙毒以供吸食和其他用途,這個國家就是日本。日軍入侵之處,即伴隨著鴉片交易。”
中國近代的開端自鴉片戰(zhàn)爭始,國家的衰敗與興起竟皆與此有關。哀其不幸,怒其不爭,面對自甘墮落、昏昏噩噩的國民,不知有多少志士為之泣血宵呤,扼腕長嘆。嗚呼!精神無根,隨風搖擺,閑散寂寞,百無聊賴,凡事缺乏判斷,只愿隨俗而行,鴉片似可醫(yī)此等空虛,殊不知沉溺既久,適得其反矣。倚之如身家性命,視之如布帛菽粟,須臾不可離,由此勤農轉懶漢,富家變破產,民籍賣妻鬻子,官吏吞挪公項,人不可救藥,國病入膏肓。文明在啟蒙,富強在啟智,禁煙何不然。否則,煙是禁了,但煙癮還會以另外的形態(tài)不時出現(xiàn)。啟蒙與救亡,啟智與強盛,是那個時代未完成的主題。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