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再冰

四川氣候潮濕，冬季常陰雨綿綿，夏季酷熱，對父親和母親的身體都很不利。我們的生活條件比在昆明時更差了。兩間陋室低矮、陰暗、潮濕，竹篾抹泥為墻，頂上席棚是蛇鼠經(jīng)常出沒的地方，床上又常出現(xiàn)成群結(jié)隊的臭蟲，沒有自來水和電燈，煤油也須節(jié)約使用，夜間只能靠一兩盞菜油燈照明。

我們?nèi)氪ê蟛坏揭粋€月，母親肺結(jié)核癥復(fù)發(fā)，病勢來得極猛，一開始就連續(xù)幾周高燒至四十度不退。李莊沒有任何醫(yī)療條件，不可能進行肺部透視檢查，當時也沒有肺病特效藥，病人只能憑體力慢慢煎熬。從此，母親就臥床不起了。盡管她稍好時還奮力持家和協(xié)助父親做研究工作，但身體日益衰弱，父親的生活擔(dān)子因而加重。

更使父親傷腦筋的是，此時營造學(xué)社沒有固定經(jīng)費來源。他無奈只得年年到重慶向“教育部”請求資助，但“乞討”所得無幾，很快地就會為通貨膨脹所抵銷?？箲?zhàn)后期物價上漲如脫韁之馬，父親每月薪金到手后如不立即去買油買米，則會迅速化為廢紙一堆。食品愈來愈貴，我們的飯食也就愈來愈差。母親吃得很少，身體日漸消瘦，后來幾乎不成人形。

為了略為變換伙食花樣，父親在工作之余不得不學(xué)習(xí)蒸饅頭、煮飯、做菜、腌菜和用橘皮做果醬等等。家中實在無錢可用時，父親只得到宜賓委托商行去當賣衣物，把派克鋼筆、手表等“貴重物品”都“吃”掉了。父親還常開玩笑地說：把這只表“紅燒”了吧！這件衣服可以“清燉”嗎？

三叔到李莊后肺病也復(fù)發(fā)了，病情同母親非常相似。父親對兄弟和妻子的病都愛莫能助。他自己的體質(zhì)也明顯地下降，雖然才40多歲，背已經(jīng)駝得很利害，精力也大不如前了。

1941年春天，正當母親病重時，三舅林恒（空軍飛行員）在一次對日空戰(zhàn)中犧牲，外婆和母親后來得知都為此傷痛不已。三舅的后事是父親在重慶時瞞著母親到成都去辦理的。

后來，又傳來了天津漲大水的消息。營造學(xué)社的一批無法帶到后方的圖片資料當時寄存在天津一家銀行的地窖中，漲水后全部被淹毀，這是父母和學(xué)社成員多年心血的積累，所以父親和母親聞訊后幾乎痛哭失聲。

盡管貧病交加，挫折一個接一個，但父母親并不悲觀氣餒，父親尤其樂觀開朗。他此時常教我讀些唐詩。杜甫的“劍外忽傳收薊北，初聞涕淚滿衣裳”是全家最喜愛的詩句之一。

生活愈是清苦，父親愈相信那“即從巴峽穿巫峽，便下襄陽向洛陽”的日子即將到來。他從來不愁眉苦臉，仍然酷愛畫圖，畫圖時總愛哼哼唧唧地唱歌，晚間常點個煤油燈到他那簡陋的辦公室去，由于背的毛病，頭已“重”得抬不起來了，畫圖時就找個花瓶來“支撐”自己的下巴。

他仍在夢想著戰(zhàn)爭結(jié)束后到全國各地再去考察。有一次我聽到他對母親說：如果他今生有機會去敦煌一次，他就是“一步一磕頭”也甘心情愿。母親不發(fā)燒時也大量讀書做筆記，協(xié)助父親作寫中國建筑史的準備。她睡的小小行軍帆布床周圍堆滿了中、外文書籍。

1945年8月，日本投降了。父親所盼望的“朝辭白帝彩云間，千里江陵一日還”的日子快要到了。但是，他已衰老許多，母親的身體也很難恢復(fù)了。這一年，他陪母親到重慶檢查身體一次，醫(yī)生悄悄告訴他，母親將不會很久于人世了……

選自《讀者參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