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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世紀三十年代漢字拉丁化運動勃興考述*

      2018-02-07 04:02:16
      中共黨史研究 2018年2期
      關鍵詞:世界語漢字文字

      湛 曉 白

      近代以來,伴隨著歐洲民族國家的興起及其在世界范圍內的文化擴張,源于希臘的拉丁字母先在歐洲普及,隨后擴散至美洲和亞洲等地,成為全球應用最廣的文字之一。20世紀20年代以來,以蘇聯(lián)和土耳其為中心的東方國家,又出現(xiàn)過一波覆蓋區(qū)域甚廣的文字拉丁化浪潮。*語言學家周有光認為,拉丁字母自誕生以來的世界性傳播類似“水中的波圈”且一圈比一圈大,在歷史上共經歷了六次“波圈”。參見周有光:《戰(zhàn)后拉丁化的國際浪潮》,《語言教學與研究》1991年第1期。由于與蘇聯(lián)的密切聯(lián)系,這一浪潮很快波及中國,并推衍為一場持續(xù)20多年的社會文化運動——拉丁化新文字運動(簡稱漢字拉丁化運動)*這一漢語拼寫方案當時有不同的名稱和叫法,全稱有“拉丁化新文字”“拉丁化中國字”“中國話寫法拉丁化”“中國新文字”等數(shù)種,“新文字”和“漢字拉丁化”則是最常見的兩種簡稱。本文為行文簡便,采用“漢字拉丁化”這一簡稱。。其實,用拉丁字母取代漢字以拼寫漢語的倡議與實踐,并非始自中共知識分子。明清時期的教會方言羅馬字和晚清切音字運動,已顯其端緒?!拔逅摹币詠?,一方面,白話文運動和國語運動漸次順利展開,為漢字拼音化提供了理論的可能;另一方面,漢字妨礙精英與民眾結合的觀點經由愛羅先珂等外國文化名人闡發(fā),可謂流行一時*20世紀20年代包括杜威、威爾斯、愛羅先珂等一批外國學者在著作和演講中均指出了中國文字繁難導致的教育落后,他們的觀點對國內知識界影響很大。例如俄羅斯著名盲詩人愛羅先珂1921年在北京高師所作《智識階級的使命》的演講中宣稱:“現(xiàn)在一般工人,并不是對于文學沒有興趣,他們亦許是非常有興趣的。他們不愛文學,只是因為終日要作工,沒有希望能制勝這種希奇古怪的文字的困難。因為中國有這種文字的障礙,你們智識階級不但與歐美的土蠻相隔絕,并且同你們自己的人民相隔絕。這種障礙比古代的萬里長城更要堅固,比專制君主的野性更要危險。”參見愛羅先珂口述,李小峰、宗甄甫記錄: 《智識階級的使命》,《東方雜志》第19卷第4期, 1922年 2月25日。 愛羅先珂這段演講不僅當時即在《晨報副刊》《民國日報·覺悟》等報刊上轉載,此后更頻繁為漢字革命派所援引。。二者共同作用的結果是用拼音文字取代表意漢字的呼聲在新文化人中形成相當共鳴。趙元任等一批現(xiàn)代語言學者就是在這一呼聲中創(chuàng)制了一種形制成熟的漢語拼音方案——“國語羅馬字”(簡稱“國羅”)。該方案作為“注音字母第二式”,于1928年由國民政府大學院正式公布?!皣_”寄寓著創(chuàng)制者謀求教育普及、文化現(xiàn)代化和語言統(tǒng)一的多重訴求,后起的漢字拉丁化運動也自然地接續(xù)了相同的啟蒙使命。然而,主要由左翼和中共文化人發(fā)起的拉丁化運動,又自有其別樣的意識形態(tài)追求——國際主義、民族平等和階級斗爭即是植根于這一運動深處的政治基因,一些語言學學者甚至判定拉丁化就是一種典型的黨派“語言政治”*語言學者認為,所謂語言政治,簡而言之就是把語言作為重要的政治工具運用于社會實踐。參見薄守生:《拉丁化:黨的語言政治的實現(xiàn)路徑》,《云南師范大學學報(對外漢語教學與研究版)》2016年第2期。。

      對于這場已經被歷史宣判結果的文化運動,很長一段時間內學者的感喟抒情多于細致梳理*20世紀90年代之后,計算機技術的更新從根本上瓦解了漢字拉丁化的科學預設,使得這一曾經風起云涌卻又爭議極大的歷史議題終于塵埃落定。親歷者和對這一段歷史有了解的人對此難免要生出風云變幻之感。 馬少華發(fā)表的《回首可識“新文字”?》一文,即可做如是解。參見《讀書》1997年第9期。。近年來,文學、語言學、中共黨史等不同學科學者對此陸續(xù)有所注目,并嘗試著從不同角度把握這一問題。但是,整體而言,學界對于這一運動如何勃興的歷史過程尚缺乏深入研究*有關拉丁化運動的相關研究整體數(shù)量不少。從歷史學角度而言,1978年倪海曙撰寫的《拉丁化新文字運動的始末和編年紀事》一書,第一次對拉丁化運動始末做了完整概述,但基本停留于史事描述,欠缺分析。近年來有關拉丁化運動的研究則以專題和代表人物的個案研究為主。其中,對抗戰(zhàn)時期陜甘寧邊區(qū)新文字冬學運動的整體考察,屬于現(xiàn)代思想文化史和中共黨史的交叉領域,最為學者關注。已有研究成果包括王元周的《抗日戰(zhàn)爭時期陜甘寧邊區(qū)的新文字冬學運動》、秦燕的《陜甘寧邊區(qū)新文字運動興衰探析》以及胡現(xiàn)嶺的《抗戰(zhàn)時期陜甘寧邊區(qū)的新文字冬學》等文章。這些專題研究,既從教育實踐層面較為真切地檢視了新文字冬學運動的實際成效,又從中共文化價值取向從國際主義轉向民族主義等角度解釋了運動沉寂的深層原因。另外,由于提倡或參與拉丁化運動的一些代表人物,在現(xiàn)代文化史上多占有一席之地,因此有關他們的語言文字觀的研究,也較為多見。史學以外, 以楊慧為代表的文學研究者對瞿秋白等關鍵人物作了出色的個案研究。楊慧指出了蘇聯(lián)經驗與中國文化大眾化語境對瞿秋白拉丁化觀念的深刻影響,揭示了其文字改革觀念背后的革命意識形態(tài)。參見楊慧: 《“口語”烏托邦與國家想象——論瞿秋白的漢字批判與國語批判》,《廈門大學學報》2009年第5期。語言學者薄守生則從社會語言學角度指出拉丁化 “是一種形式隱蔽的語言政治”。不過,上述研究均未對這一運動緣何勃興的歷史契機和語境作出過細致考察。。在筆者看來,漢字拉丁化從蘇聯(lián)局部實踐轉向中國的本土化歷程,瞿秋白與魯迅在不同階段的各有“興作”,運動中政黨文化形象的自覺塑造,這些唯有細致考索才能浮現(xiàn)的歷史真實,對于我們更真切地理解左翼文化和中共早期的文化理念都是富有價值的,值得做進一步的厘清和揭示。本文即試圖針對以往研究的薄弱之處,對這一運動最初興起的真實國際緣由、國內歷史契機、主要推動力量及其在中共文化建設中的位置等問題進行探討,論述不當之處,祈請方家指正。

      一、東方國家文字拉丁化浪潮的促動

      十月革命開啟了蘇俄歷史的新時代,深刻改變了俄國社會的各個領域,其中也包括語言文字的歷史性變革。俄語正字法改革、俄羅斯標準語的凈化、文字拉丁化等,都是當時蘇俄語言文字國家規(guī)劃的組成部分。其中,被列寧稱為“東方偉大革命”的文字拉丁化,更是一場史無前例的大規(guī)模文化運動。*近代俄國知識階層整體上把東方和中國視為“野蠻” “落后” “沒有前途”的代名詞,具有強烈的“東方罪惡意識”和“反東方情結”。參見張建華:《近代俄國知識階層對東方和中國文化的認識》,《學習與探索》2008年第1期。這種情結很可能會導致對漢字這一最具典型意味的東方文化符號的負面認識。由此聯(lián)想,蘇聯(lián)學界對漢字改造的熱情,在“無產階級世界革命”的政治追求之外,或許與對漢字的此種普遍負面認知不無關聯(lián)。這一運動以“全蘇各民族拉丁化新字母委員會”為主導機構,發(fā)動了大量語言學者參與,主要針對蘇維埃聯(lián)邦中的突厥語族和沒有文字的少數(shù)民族,目標是為這些民族創(chuàng)制統(tǒng)一的書寫符號*蘇聯(lián)約有130個民族,其中只有俄羅斯、格魯吉亞等5個民族具備獨立的文字體系。參見楊艷麗: 《從語言平等、語言融合到推廣國語:蘇聯(lián)解體前后的語言政策》,中國社會科學院民族研究所“少數(shù)民族語言政策比較研究”課題組主編:《國家、民族與語言:語言國別政策研究》,語文出版社,2003年,第1—3頁。。

      這場國家主導的文化運動以其規(guī)模宏巨,在思想和情感上深刻影響了其時寓蘇的瞿秋白、吳玉章、蕭三等一批中共文化人。大約從1928年起,在蘇聯(lián)漢學家郭質生、史青萍等人的協(xié)助下,瞿秋白、吳玉章等人開始了漢字拉丁化的最初嘗試。1929年10月,瞿秋白編寫了名為《中國拉丁化的字母》的小冊子并在蘇聯(lián)出版,這是最早的漢字拉丁化方案。1931年9月,蘇聯(lián)科學院專家和部分中共黨員聯(lián)合組織,在海參崴召開了中國文字拉丁化第一次代表大會。這次大會不僅通過了主要由瞿秋白擬定的《中國的拉丁化新文字方案》,還確立了名為《中國漢字拉丁化的原則和規(guī)則》的大會章程。海參崴大會之后,漢字拉丁化在蘇聯(lián)和中共兩方面的協(xié)同合作下在遠東地區(qū)實際展開。*倪海曙:《拉丁化新文字運動的始末和編年紀事》,知識出版社,1986年,第4—7頁。在筆者看來,漢字拉丁化緣起于蘇聯(lián)這一歷史進程仍有一些被忽視的事實值得稍作強調:(1)20世紀初海參崴等遠東地區(qū)聚居了近10萬旅俄華工,他們中的不少人熱烈擁戴十月革命并參與蘇俄新政權的建設,*張建華:《旅俄華工與十月革命前后中國形象的轉變》,《學習與探索》2009年第1期。因此蘇俄當局自愿將這一群體列為拉丁化運動的對象。(2)1928年后瞿秋白的親自參與,改變了漢字拉丁化由蘇聯(lián)學界主導的局面,并成功地擴大了該議題在蘇聯(lián)的影響。(3)中共文化人與蘇聯(lián)方面對漢字拉丁化的受眾和發(fā)展方向上其實有著不同的預期,存在一定的分歧甚至斗爭。表現(xiàn)為:瞿秋白主持擬定的草案,以在中國本土推廣為遠景目標,又因表達母語的需要在拼法上自然地表現(xiàn)出一些民族特點(主要體現(xiàn)為雙字母拼寫規(guī)則);而蘇聯(lián)則以遠東地區(qū)的華工為主要受眾,傾向于將華僑與其境內的其他少數(shù)民族等而視之,郭質生、史萍青等蘇聯(lián)學者在學術上協(xié)助瞿秋白的同時,就力圖將漢字拉丁化納入到統(tǒng)一的蘇聯(lián)拉丁化運動之中,以求整齊劃一。1930年成立的直屬全蘇拉丁化機構的 “中文拉丁化委員會”,不僅委員主要由蘇聯(lián)漢學家擔任,成立后還全面介入方案研制和宣傳等各環(huán)節(jié),即是這一意圖的明顯體現(xiàn)。當然,從1931年海參崴舉辦的漢字拉丁化第一次代表大會最終公布的方案來看,仍體現(xiàn)出兩方意志的調和折中。*關于最終公布的漢字拉丁化方案的詳細制定過程以及海參崴大會的具體情形,最翔實的記錄可參見〔蘇聯(lián)〕史萍青著,吳友根譯:《關于中國新文字歷史上的一章(1928—1931)》(上)(下),《文字改革》1962年第9、第10期。還可參考岡林:《蘇聯(lián)各民族文字的拉丁化與漢字書法拉丁化》,《中華日報·動向》1934年8月2日。

      與“國羅”派著眼于文化訴求不同,漢字拉丁化實踐肇端于蘇聯(lián),啟動之初更多負載的是政治訴求。正如學者所揭示的,蘇聯(lián)的拉丁化運動并非單純的文化掃盲,同時也是為了應對錯綜復雜的民族問題而采取的國家性戰(zhàn)略。具體而言,即是通過取締沙皇俄國時代強迫各民族學習俄語的“國語義務制”,以及在非俄羅斯民族中推行拉丁化,力圖在語言規(guī)劃層面清除“大俄羅斯主義”的負面影響,由此彰顯并鞏固新生聯(lián)邦政權的合法性。*參見楊慧:《思想的行走:瞿秋白“文化革命”思想研究》,商務印書館,2012年,第45—58頁。此外,在當時蘇聯(lián)的政治語境中,拉丁化一定程度上還被視作導向世界大同的文化津梁*不過,中國學者胡愈之在1931年游歷蘇聯(lián)時,觀察發(fā)現(xiàn)“蘇聯(lián)境內,各種語文都和俄羅斯語文有同樣的法律的效力”,他當時對 “布爾希維克”在政治上崇尚國際主義在文化上卻推崇民族主義頗感費解。參見胡愈之:《莫斯科印象記(一六):附再談談民族文化》,《社會與教育》第2卷第10期 ,1931年7月18日。。這是因為,當時蘇聯(lián)流行著一種相當權威的語言理論,該理論認為,世界上所有語言的發(fā)展過程都是一致的,伴隨著世界范圍內社會主義革命的最終勝利和國際社會主義聯(lián)盟的建立,原本獨立、分散的各民族語言將完全融合為一種統(tǒng)一的自然語言*參見郅友昌主編:《俄羅斯語言學通史 》,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2009年,第165頁。。這種高度服從于現(xiàn)實政治的語言理論,甚至作為明確的結論出現(xiàn)在1930年召開的蘇共十六大報告中*斯大林在報告中明確指出蘇聯(lián)文化建設的遠景目標,是“在一個國家內繁榮形式上是民族的、內容上是社會主義的文化,以便使這些文化聯(lián)合成一種共同的社會主義文化并擁有一種共同的語言”?!端勾罅秩返?3卷,人民出版社,1956年,第6頁。。

      蘇聯(lián)從國家戰(zhàn)略層面對拉丁化的宣傳以及此時中共的“左”傾傾向,決定了這一時期的漢字拉丁化實踐也必然是高度政治化的。這一點,在海參崴大會上通過的名為《中國漢字拉丁化的原則和規(guī)則》的大會章程中已有集中反映。該章程由中蘇兩方共同商訂,共計13條,事實上成了此后中國國內漢字拉丁化運動的指導綱領。章程痛斥漢字“已經變成統(tǒng)治階級壓迫勞苦群眾的工具之一”,文言是“特權的言語”,確定拉丁化運動的目標,是要徹底批判“自由派資產階級”的改良漢字態(tài)度和“資產階級的所謂‘國語統(tǒng)一運動’”,同時主張采用拉丁字母拼寫方言來創(chuàng)制“中國勞動群眾口頭語之書面文字”,最終建設“形式是民族的,而內容是國際的社會主義的中國工人及勞動者的文化”*參見吳玉章:《文字改革文集》,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78年,第58—60頁。。在這份充滿著革命氣息名詞的章程中,語言文字改革的不同主張——國語統(tǒng)一和漢字改良,已被徹底詮釋為文化領域的階級斗爭。章程將斗爭矛頭直指國內的國語派和漢字改良者, 顯然是要在語文戰(zhàn)線自立旗幟。不惟如此,國語運動自民初以來開展經年,其體現(xiàn)的正是民族國家的統(tǒng)一意志,反觀拉丁化運動效仿蘇聯(lián)語言規(guī)劃以“方言”對抗“國語”,則恰恰是當時中共倡導的以階級對抗民族主義這一政治話語的微觀投射。章程對拉丁字母“國際化”和“國際的社會主義勞工文化”的強調,凸顯的則是這一運動最初所內蘊的激昂共產主義理想。*及至1940年,吳玉章在陜甘寧邊區(qū)積極推動拉丁化教育實踐時,依然強調中國拉丁化運動的加緊推行,是要“助成中國語言國際化的過程”。參見吳玉章:《文字改革文集》,第84頁。當時一些留蘇中共文化人在國際宣傳中也無限拔高漢字拉丁化的意義,甚至過激地宣稱拉丁化是“中國革命最最重要的政治工作”*時任國際革命作家聯(lián)盟書記處書記的中國作家蕭三,在蘇聯(lián)世界語機關刊物《新階段》上撰文宣傳拉丁化,文章隨后由國內的世界語者焦風用中文譯出。該文分為“象形文字的階級本質”“有產者的中文改造”“中國革命產生出來的書法改造問題”“誰是反對的”“第一次中國書法拉丁化會議”等若干小節(jié),從標題即能窺見相關宣傳的濃郁革命意識。參見E.蕭著、焦風譯:《中國語書法拉丁化》,《國際每日文選》1933年8月12日。 值得一提的是,和瞿秋白、吳玉章等早期留蘇共產黨人一樣,蕭三對漢字拉丁化付諸了長久的熱情直至晚年仍沒有完全放棄初衷。對他們而言,拉丁化似已凝結為一種不會輕易改變的文化革命情結。參見葉華(耶娃·蕭)著、祝彥等譯:《我們一見鐘情——我與蕭三 》,中國青年出版社,2011年,第50頁。。

      漢字拉丁化在蘇聯(lián)從理論付諸實踐后,已經歸國的瞿秋白,也在參與文藝大眾化論戰(zhàn)之際撰寫了《鬼門關以外的戰(zhàn)爭》等系列文章,對“漢字羅馬化”(即拉丁化)作了系統(tǒng)論證,奠定了漢字拉丁化運動的理論基礎。瞿秋白自世界革命視域下審視,發(fā)現(xiàn)“國語”和漢字均為精英和官僚等特權階級所壟斷,共同體現(xiàn)并維護著統(tǒng)治階層的意志。在他看來,“漢字羅馬化”能夠打破語文層面的階級不平等權力格局,真正讓民眾擁有自我表達和認識世界的文化工具,這一點是導向階級意識覺醒進而發(fā)動“無產階級文化革命”的基本前提。

      蘇聯(lián)以外,土耳其也曾對中國國內的漢字拉丁化運動起了不容忽視的刺激作用,但這一點卻長期為研究者所忽視。與蘇聯(lián)文字拉丁化打造世界革命樣板予以意識形態(tài)助推不同,土耳其文字拉丁化運動提供的是另一種全然不同的世俗化和民族主義模式。20年代,凱末爾領導下的土耳其成功實現(xiàn)了民族獨立,開始了全方位的世俗化改革。因與中國國情相似,土耳其的迅速崛起引起了南京國民政府和知識界的普遍關注,1928年國民黨政要胡漢民還曾率代表團專程前往該國做政務考察*參見胡漢民:《考察新土耳其的經過和感想》,《新亞細亞》第1卷第1期,1930年10月1日。。作為凱末爾改革重要一環(huán)的文字拉丁化,因此連帶著吸引了中國人尤其是漢字革命派的注意,當時《中央日報》《東方雜志》等主流報刊都對此有所報道*參見梁云松:《漢字廢除與國民革命》,《中央日報》1928年7月29日。。歷史地看,這項于1928年正式施行的全國性改革,直接動因是要改變土耳其語言文字混亂和國家文化落后的現(xiàn)狀,更深層的意圖則是要經此根本切斷現(xiàn)代土耳其人與傳統(tǒng)伊斯蘭文明的聯(lián)系臍帶,為引入現(xiàn)代歐洲文明奠定工具基礎*有關土耳其拉丁化改革的歷史詳情,參見中國社會科學院民族研究所“少數(shù)民族語言政策比較研究”課題組主編:《國家、民族與語言:語言國別政策研究》,第132—139頁。。

      從當時國內報刊的介紹來看,國人對土耳其基于特殊國情和文化傳統(tǒng)實施文字拉丁化運動已不乏客觀認知。1929年《中央半月刊》和1935年《獨立評論》上刊載的兩篇文章,就頗具代表性。前文為留學土耳其的青年學生王曾善所作,后文則系北大教育學教授吳俊升對法國某教育雜志所載長篇述評文章的譯介。兩篇文章均用相當篇幅論證了土耳其文字拉丁化和“語言純潔”化的時代合理性。*兩篇文章一致指出,由于土耳其數(shù)百年來沿用之阿拉伯字母文字,存在形制簡單、發(fā)音規(guī)則混亂等嚴重缺陷,土耳其語言為突厥語、阿拉伯語和波斯語等多民族語的雜糅,文法不相統(tǒng)一,以如是粗陋文字來書寫混亂之語言,其結果只能是語言與文字之間深度脫榫。文章認為,這一矛盾妨礙了土耳其學術文化的統(tǒng)一,極大加劇了國民學習民族語言文字的困難,成為制約該國現(xiàn)代化的一個重要因素。不過,饒有意味的是,由于各有現(xiàn)實關懷,兩位作者撰文的真實意圖倒并不是簡單地贊頌拉丁化*王曾善因精通土耳其語,曾在1928年留學伊斯坦布爾大學期間協(xié)助接待了國民政府考察團,并由此與一些國府要人建立聯(lián)系。考察團回國后,他接受國民政府委托,調研土耳其的教育改革措施和實施情形。參見劉義:《信仰·知識·人格——王曾善(1903—1961)與中國—土耳其的人文交往》,《世界宗教研究》2016年第1期。應當指出,作為回族學者,王曾善對于凱末爾政府的全盤去伊斯蘭化頗有微詞,這應當與他以“振興回教為己任”的宗教理想不無關系。。王曾善一文本系受國民政府委托所作調研報告的一部分,又公開發(fā)表于國民黨中宣部的機關刊物,大致代表了國民政府對這一問題的態(tài)度*參見王曾善:《土耳其的文字革命》,《中央半月刊》第2卷第17期,1929年12月15日。。向來抵制漢字拼音化的學者吳俊升,其撰文意圖表露得更直接,他力圖讓漢字革命論者了解:中國文明悠久、疆域廣大、方言繁多,與土耳其的歷史傳統(tǒng)和現(xiàn)實文化狀況殊異,中國若機械效仿土耳其貿然實施漢字拼音化,將會付出溝通困難、文化分裂的巨大代價*參見吳俊升:《土耳其改革文字的經過》,《獨立評論》第174號,1935年10月27日。。吳傳升一文系《獨立評論》雜志的約請之作,發(fā)表后不僅得到了主編胡適“很值得我們中國人參考”的肯定性評價,后來還被胡適積極援引以證明民族解放戰(zhàn)爭時期漢字與國語誠不可廢,這也頗能代表部分自由派學人對文字拉丁化的意見*胡適不僅在該期《編輯后記》中做了如上評價,而且在1936年抗戰(zhàn)烽火漸濃、漢字拉丁化宣傳也達到高潮之際,再次指出土耳其拉丁化之先例不適用于中國,同時強調“必須充分利用‘國語、漢字、國語文這三樣東西’來做聯(lián)絡整個民族的感情思想的工具”。 參見胡適:《國語與漢字——復周作人書》,《獨立評論》第207號,1936年6月28日。。

      但是,土耳其模式對醉心于漢字改革的知識人仍極富鼓動性。一方面,對于自由派學者居多的“國羅”派來說,民族國家土耳其顯然是比無產階級專政國家蘇聯(lián)更具有說服力的案例。吳俊升的上述言論因之遭到了“國羅”派的直接反駁*參見段喆人:《和俊升先生談談我國普及教育與改革文字問題》,《國語周刊》第216期,1935年11月16日。。另一方面,由于土耳其和蘇聯(lián)兩國的文字拉丁化運動事實上存在緊密歷史聯(lián)系,奉蘇聯(lián)為圭臬的漢字拉丁化派因此同樣重視土耳其的借鑒意義*土耳其語屬突厥語系,而蘇聯(lián)拉丁化改革也涉及一些非俄羅斯民族中通行的突厥語,因此蘇聯(lián)學界就突厥語拉丁化展開的大規(guī)模學術探討對土耳其產生了十分直接的影響。。1931年瞿秋白歸國后寫給蘇聯(lián)友人郭質生的信中,就殷切地囑托對方務必給他寄來土耳其文字拉丁化的相關資料。后來漢字拉丁化的諸多支持者,也曾普遍相信中國與土耳其國情相似,皆為“半殖民地”, 土耳其舊文字與漢字正是“一雙無獨有偶的死寶貝”,兩國在語文改革路徑上完全具有類比性。*隋擎宙:《從土耳其的文字改革運動說到中國的文字前途》,《前途雜志》第5卷第4期,1937年4月16日。

      其實,在中國的漢字拉丁化支持者看來,不獨蘇聯(lián)和土耳其,日本、越南等其他東方國家的歷史實踐,均共同說明拉丁化是一個不必避免的世界性浪潮,而亟欲世界化的中國當然不能置身于這一潮流之外*參見倪海曙:《拉丁化新文字概論》,時代出版社,1948年,第103—120頁。另外,從漢學家史萍青整理的30年代于蘇聯(lián)發(fā)表的北方話拉丁化讀物目錄來看,當時留蘇共產黨人參與過這一運動的不在少數(shù)。參見史萍青:《1930—1937年在蘇聯(lián)出版的北方話拉丁化新文字的目錄》,《文字改革 》1959年第21期。。以日本為例,該國近代以來的去漢字化潮流和蓬勃的左翼世界語運動,就對包括漢字拉丁化在內的中國現(xiàn)代語言運動有所促動*參見遇公:《日本人與漢字改革》,《國語月刊》第1卷第7期,1922年8月20日。。一些研究者也認為,魯迅之所以堅定地支持漢字拉丁化,與他留日期間見證了日本當時方興未艾的日文拉丁化論爭有直接關系*參見吳建華:《魯迅的語言文字觀與日本語言文字發(fā)展之關系》,《中國文學研究》2006年第3期。。

      二、本土化之契機:大眾語論戰(zhàn)與漢字拉丁化結合

      1934年前,有關蘇聯(lián)文字拉丁化的消息僅極為零星地見諸國內報端*最早報道這一文化動態(tài)的是消息靈通的《申報》。該報 1931年10月4日刊發(fā)了名為《發(fā)明羅馬字寫漢文》的簡短電訊。此后類似簡短報道陸續(xù)見之于《東方雜志》《文藝新聞》《四?!贰短旖蛏虉螽嬁返葓罂?。。這說明,發(fā)生在遠東地區(qū)的漢字改革并未引起主流媒體的關注。當時國內知識界首先對這一動態(tài)感興趣的人群,是一批具有左翼思想的世界語者。這里有必要對當時國內的世界語運動稍作說明。20世紀以來,由于無政府主義和左翼思潮在世界范圍內的相繼流行,促成了世界語在多個國家的流播。清末中國即已不乏熱忱的世界語學習者,“五四”之后傳習者漸眾,高潮時期一度吸引了左中右各派政治文化力量的參與。及至30年代,中國的世界語運動始為左翼主導,并與國際共產主義革命運動日益結合。*參見張仲民:《世界語與近代中國知識分子的世界主義想象——以劉師培為中心》,《學術月刊》2016年第4期。不僅創(chuàng)制拉丁化方案的瞿秋白、吳玉章有過研習世界語的經歷,胡愈之、樓適夷、徐懋庸、艾青、胡繩等當時眾多活躍在上海的進步文化人,都是世界語的忠實支持者。1931年底上海成立秘密的“中國青年世界語者聯(lián)盟”(以下簡稱“語聯(lián)”)和公開的“上海世界語者協(xié)會”兩個組織后,世界語運動開始接受左聯(lián)領導,逐漸顯示出戰(zhàn)斗色彩。世界語的吸引力,除了它事實上充當著胡愈之所言的“國際交流的有力工具”,便利各國世界語者之間的聯(lián)系之外,更重要的還在于它濃烈的符號象征意義——它是與被壓迫民族自求解放的神圣革命事業(yè)聯(lián)系在一起的,這從“語聯(lián)”成立之際以“為中國的解放而用世界語”相號召即不難看出。*胡愈之與國際世界語者的互動及其深刻感受是頗具代表性的。參見胡愈之:《我的回憶》,江蘇人民出版社,1990年,第12—15頁。

      對中國的世界語者而言,宣傳漢字拉丁化并不意味著放棄世界語,而只不過是工作重心的暫時和必要的轉移*參見JELEZO(葉籟士筆名):《大眾語運動和世界語者》,《世界語之光》第65期,1934年9月21日。。當時世界語者不僅最先注意到了蘇聯(lián)文字拉丁化的動態(tài),而且還經由蘇聯(lián)的世界語聯(lián)盟,輾轉獲取了諸多相關資料。從1933年底起,“語聯(lián)”開始比較明確地承擔起了引進和宣傳漢字拉丁化方案的任務?!罢Z聯(lián)”主辦的《世界》(La Mondo)雜志及其副刊《言語科學》,也開始主動配合予以介紹和宣傳。*參見葉籟士:《回憶語聯(lián)——三十年代的世界語和新文字運動》,《新文學史料》1982年第2期。值得注意的是,瞿秋白此時已歸國并積極參與左聯(lián)活動,還在《文學月報》上發(fā)表了若干鼓吹漢字羅馬化的文字,但不知何故作為左聯(lián)下屬團體的“語聯(lián)”并沒有通過他了解蘇聯(lián)拉丁化情況。不過,由于這些刊物內容單一,發(fā)行不穩(wěn)定加上印數(shù)少,通過這些刊物了解拉丁化的讀者自然也不會太多。

      漢字拉丁化方案實際是借助1934年的大眾語運動這一歷史契機,才開始真正進入文化界的視野。在這一過程中,世界語者仍扮演著主要角色。主要由上海文化界發(fā)起的大眾語論爭,實際是兩年前文藝大眾化論戰(zhàn)的延續(xù)和擴大。論戰(zhàn)參與者以《申報·自由談》《社會月報》《中華日報·動向》等報刊為中心,造就了聶紺弩所言“近年來最熱烈最普遍最有影響的論爭”*參見聶紺弩:《一九三四年大眾語論戰(zhàn)回顧》,《中華月報》第3卷第1期,1935年1月1日。, 這一論爭起先肇端于文白之爭,但焦點很快轉移到大眾語的相關討論。由于曹聚仁等海派文人刻意制造輿論效果等原因,論戰(zhàn)中自由派學者和既反對左翼也反對自由派的第三方力量都有發(fā)聲,且不同陣營的文章經常會同時出現(xiàn)于同一刊物。在沸沸揚揚的論戰(zhàn)中,左翼文人的聲音無疑是最響亮最集中的。他們對大眾語這一新名詞的熱議,很能印證這一時期知識界自我中心意識的動搖和融入大眾的真切心態(tài)。*參見〔美〕舒衡哲著、劉京建譯:《中國啟蒙運動:知識分子與五四遺產》,新星出版社,2007年,第231—246頁。上海是左翼文化的大本營,左翼文人又掌控了較為豐富的報刊資源,這使得他們在論戰(zhàn)中容易顯出集體優(yōu)勢。例如,論戰(zhàn)中表現(xiàn)特別活躍的聶紺弩時任《中華日報》文藝副刊《動向》的主編,該刊除了連續(xù)發(fā)表聶本人以各種筆名發(fā)表的20多篇論文外,還較多地刊登了胡風、魯迅、歐陽山等人的文稿,刊發(fā)相關文章的數(shù)量甚至超過了著名的《申報·自由談》。*參見季強:《聶紺弩談〈動向〉與〈海燕〉》,《新文學史料》1981年第4期。論戰(zhàn)在7月達到高潮后,為了提供更多的發(fā)聲平臺,徐懋庸、陳望道還分別發(fā)起創(chuàng)辦了《新語林》和《太白》雜志。1934年雖然是國民黨對上海的出版物予以嚴格審查的一年,但當時左翼思潮在社會上風行,出版商為追逐市場仍愿意冒險刊發(fā),這些雜志反倒取得了不俗的發(fā)行量,《太白》依憑強大的作者陣容和風格顯赫,在第一期出版后的半月內就連續(xù)再版四次。*在出版市場最為發(fā)達的上海,即使是純粹商業(yè)性的報刊也樂于刊登左翼傾向的言論以爭取讀者。參見曹清華:《發(fā)表左翼作品的四類刊物》,《新文學史料》2005年第4期。

      如學者所言,30年代馬克思主義已成“一般知識界之主潮”*張?zhí)骸抖兰o三十年代的馬克思主義思潮》,《中共黨史研究》2011年第7期。。這一思潮映射于大眾語論戰(zhàn)中,促使左翼文人帶著“代表這兩個營壘的文化意識的斗爭”*朱瑞鈞:《建立大眾語運動的態(tài)度》,《中華日報·動向》1934年6月28日。(即資產階級和大眾)的自覺加入論戰(zhàn)。于是,依憑階級理論審視“五四”以降的中國現(xiàn)代語言運動,主張肅清歐式白話的精英氣質,承認吸收方言口語以促進語言“通俗化”和“大眾化”的必要性,在大眾語支持者中成為一種較為主流的聲音。*有關大眾語論戰(zhàn)中的方言取向問題,參見湛曉白:《拼寫方言:民國時期漢字拉丁化運動與國語運動之離合》,《學術月刊》2016年第11期。一些由衷贊成土話的文人,甚至很快就用方言做起了文章,并在《中華日報·動向》上連續(xù)發(fā)表*《動向》于1934年8月12日、8月16日、8月19日,相繼刊發(fā)何連著 《狹路相逢》 和高而著《一封上海話的信》《吃官司格人個日記》共三篇方言文章。。與此同時,自由派學者、國語專家黎錦熙發(fā)表《大眾語真詮》等長篇論文,極力模糊大眾語與國語界限,明確抵制語言階級性的言論,則招致了左翼文人的群嘲*作家沈從文認為應當支持黎錦熙所代表的專家意見,但樂嗣炳、聶紺弩、唐納等左翼文人均撰文犀利反對。參見《大眾語論壇·沈從文先生的復信》,《社會月報》第1卷第4期,1934年9月15日。。

      伴隨著討論的深入,用何種文字來記錄大眾語這一實際問題,在論爭中自然地浮現(xiàn)出來。胡愈之、陶行知、胡風等人,正是在大眾語標準的討論中順帶提出了這一問題*參見胡愈之:《關于大眾語文》,《申報·自由談》1934年6月23日;陶行知:《大眾語文運動之路》,《申報·自由談》1934年7月4日; 高荒(胡風之筆名):《白話和大眾語的界限》,《中華日報·動向》1934年7月19日。。論戰(zhàn)進入高潮階段后,張庚、葉籟士、胡愈之、焦風、胡繩等一批世界語者,更加有意識地將問題聚焦,試圖將重心由語體討論轉向漢字變革*參見張庚:《大眾語的記錄問題》,《中華日報·動向》1934年6月24日。。不過,盡管漢字拉丁化議題先后在《動向》《言語科學》《太白》這幾份左翼報刊有相對集中的呈現(xiàn),但專門的討論文章數(shù)量并不太多。這一倡議雖然激起了一些反對聲音,左翼內部意見也不完全統(tǒng)一,但并沒有立即引起各方熱議。*中共文化人柳湜就認為拉丁化“尚非其時”。參見柳湜:《大眾語認識問題提綱》 ,《長城》第1卷第16期,1934年8月16日。這是不是說大眾語論戰(zhàn)并沒有對拉丁化宣傳產生重要影響呢?真實情形應當更為復雜一些。胡繩、聶紺弩、茅盾等幾人后來就較為一致地認為,大眾語論戰(zhàn)確是拉丁化從幕后走向臺前,“‘從理論到實踐’的劃時期的分水嶺”*胡繩:《〈拉丁化概論〉——葉籟士著》,《讀書生活》第2卷第9期,1935年9月10日。。綜合來看,論戰(zhàn)的具體影響主要體現(xiàn)在兩個方面:一是魯迅受大眾語論爭的感召公開表態(tài)支持漢字拉丁化;二是世界語者利用論戰(zhàn)的方言導向宣傳拉丁化可謂適逢其時。

      漢字拉丁化議題在社會上造成較大影響,恐怕首先要歸因于魯迅。魯迅對于漢字的革命性態(tài)度以及對拉丁化的堅定支持,是一個確鑿的事實,但他的言論對于漢字拉丁化運動的確切影響有待厘清。事實上,在魯迅之前,世界語者的拉丁化呼吁并未引起太大反響,輿論影響是在他加入論戰(zhàn)后才真正顯現(xiàn)的。1934年7月底,魯迅在曹聚仁來信約談之后第一次主動對大眾語發(fā)表意見。這次私人通信,后未經其同意即直接刊發(fā)于事實上由曹聚仁主編的《社會月報》雜志。*參見《魯迅全集》第6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 第216頁。在信中,魯迅開首即明確表示“漢字和大眾,是勢不兩立的”。之后,魯迅又以華圉之筆名在《申報·自由談》發(fā)表《門外文談》長文,自8月下旬至9月中旬分12期連載。該文較為系統(tǒng)地闡述了文字的起源、漢字的階級本質、漢字與大眾語關系等問題。此外,此期他還曾在《動向》和《新生周刊》上分別發(fā)表過支持拉丁化的短文。仔細閱讀魯迅在大眾語論戰(zhàn)中發(fā)表的文章,還可以發(fā)現(xiàn),他對漢字拉丁化方案實際經歷了從模糊到真切、從泛泛提議到深刻認同的認知轉變。*《社會月報》刊出的公開信中,魯迅對“拉丁化”的特征及其與“國羅”的區(qū)分尚不十分了然,在隨后發(fā)表的《門外長談》《漢字和拉丁化》《中國語文的新生》等文章中,他對拉丁化方案及其意識形態(tài)取向的認知才逐漸清晰確定。與此同時,他還在與拉丁化的比較中,進一步確認了“國羅”之“書齋清玩”氣質并在二者中作出了明確的選擇。

      魯迅之所以贊成漢字拉丁化,或許與他早歲留學目睹日本去漢字化浪潮的文化體驗有關,但對他更直接的思想促動顯然來自后來被他視作“知己”的瞿秋白。當然,在結識瞿秋白之前,魯迅就已在言辭間表示了對漢字的反感,而且,他對世界語者的“利他精神”和平等理想一直頗為贊賞,他十分推崇的俄國詩人愛羅先珂也是忠實的世界語者,這些都促使他不時以實際行動支持國內的世界語活動。*葉籟士:《回憶語聯(lián)——三十年代的世界語和新文字運動》,《新文學史料》1982年第2期。至于他對漢字的革命態(tài)度,除了基于其一貫的“要我們保存國粹,也須國粹能保存我們”*唐俟(魯迅筆名): 《隨感錄·三十五》,《新青年》第5卷第5號,1918年10月15日。的實用主義信念,階級意識應是更重要的決定因素,而這一意識在1932年與瞿秋白相識后顯然被強化了。瞿秋白被排擠出中共政治核心而寓居上海期間,將相當部分的精力投入到漢字羅馬化的理論論證,且經常很有興致地與友人討論具體方案的修訂。*參見彭玲:《難忘的星期三——回憶秋白、之華》,《新文學史料》 1982年第4期。瞿秋白的這些努力及其寄托的政治文化理想,對魯迅深有觸動,他積極參與大眾化論戰(zhàn)即是印證之一。事實上,魯迅關于漢字拉丁化的論述并不如瞿秋白宏富,在內容論證上幾乎沒有實質超越前者之處。他的基本觀點,大致可以其發(fā)表于《社會月報》的公開信中的內容作為概括:“一,制定羅馬字拼音(趙元任的太繁,用不來的); 二,做更淺顯的白話文,采用較普通的方言;三,仍要支持歐化文法,當作一種后備”*《大眾語論壇·魯迅先生的復信》,《社會月報》第1卷第3期,1934年8月15日。。

      有學者曾將魯迅與瞿秋白在漢字拉丁化運動中的作用一并概括為“方向性導引”,其實,若將魯迅言論置入歷史的動態(tài)語境中,就會發(fā)現(xiàn)他與瞿秋白的影響有著微妙然而重要的區(qū)別。首先,瞿秋白的作用主要體現(xiàn)在理論建樹而非大眾影響,當時他的相關文章大部分都沒有公開發(fā)表,后出的魯迅因而自然而然地成為公眾眼中漢字拉丁化的代言人。大眾語論戰(zhàn)中,魯迅的表態(tài)的確是很不一般的:他對世界語者倡導拉丁化的響應,既迅速又明確,而且論述集中,與胡風、茅盾等人口號式的支持并不相同。其次,魯迅的多數(shù)文章都獲得多次轉載和廣泛傳播,其言論影響可謂巨大而持續(xù)。例如他發(fā)表于《申報·自由談》等報刊上的拉丁化文章,不僅當時即為《社會月報》《太白》等報刊所節(jié)錄轉載,還在1935年由世界語者以《門外文談》之名結集、由天馬書店出版。又,大眾語論戰(zhàn)之后的1935年、1936年,魯迅繼續(xù)在《芒種》《青年文化》等雜志上撰文,持續(xù)地為漢字拉丁化宣傳。再者,作為文化旗手,魯迅的態(tài)度具有極強的示范性,從他口中說出的“漢字不滅,中國必亡”等革命性言論,幾乎成了當時激進青年所信奉的“金科玉律”*“漢字不滅,中國必亡”一句,出自1936年《救亡情報》記者對魯迅的病中采訪記錄,刊發(fā)時經過編輯整理。當時左翼青年幾乎無人不堅信魯迅的這一論斷確是事實。參見陳原、柳鳳運:《對話錄:走過的路》,三聯(lián)書店,1997年,第53頁。。

      魯迅之外,論戰(zhàn)中較為明顯的方言取向,也顯然更加有利于漢字拉丁化的宣傳而非“國羅”,世界語者的相關宣傳就積極利用了這一點。本來,當時“國羅”已經取得法定地位而拉丁化方案知者寥寥,主張大眾語與拼音文字結合,并不必然意味著后者就此可以走上歷史前臺。然而,因“國羅”向來以推廣國語為目標,拼寫規(guī)則煩瑣,加之該方案支持者對左翼主導的大眾語論戰(zhàn)興趣欠缺,僅有黎錦熙一人“孤軍奮戰(zhàn)”, 凡此種種都被漢字拉丁化支持者攻擊為脫離大眾,而當時“化大眾”或“大眾化”已儼然成為新的政治正確*吳曉黎:《作為關鍵詞的“大眾”:對二三十年代中國相關討論的梳理》,北京大學碩士論文,1999年。,因此僅此一點就足以逼使“國羅”在輿論斗爭中處于被動。與“國羅”派所渴求實現(xiàn)的廣義平民文化不同,世界語者的拉丁化宣傳始終緊扣如下邏輯:首先,在半殖民地半封建的落后中國,只有林立的方言而沒有統(tǒng)一的國語;其次,方言是真正屬于并且代表大眾這一特定階級的語言,且唯有拉丁化方案才能記錄方言。*世界語者葉籟士的言論具有代表性,他呼吁:“漢字始終與大眾無關的……全國統(tǒng)一的大眾語和土話文字是并行不悖的,只有提倡土話文字才能促進大眾語的成長。企圖用某地土話(不論其為北平話和南京話)作為標準來統(tǒng)一全國,終歸是徒勞的,注音符號和國語羅馬字的失敗已經告訴了我們?!眳⒁娙~籟士:《大眾語·土語·拉丁化》,《中華日報·動向》1934年7月10日。這一邏輯經過魯迅適時“加持”后自然更彰顯其正確*魯迅閱讀了《動向》刊發(fā)的方言文章后迅速發(fā)表評論,指出方言文章表達不理想的病根在于漢字,并進一步分析了拉丁化書寫方言的優(yōu)勢。參見仲度(魯迅之筆名):《漢字和拉丁化》,《中華日報·動向》1934年8月25日。。

      值得注意的是,世界語者的問題意識不僅與“國羅”派不同,也與陶行知等民主人士對拼音化的泛泛提倡有所區(qū)別,他們的訴求可謂明確而集中——用拉丁字母來拼寫代表大眾的方言。這一訴求也并非是在大眾語論戰(zhàn)中才突然成形的,而是在蘇聯(lián)時期即已確立。這一主張移植到中國語境本來具有相當?shù)念嵏残?,但是在論?zhàn)“方言化”取向的鋪墊之下倒并不顯得特別突兀。茅盾在多年后回憶時,仍認為注音字母等拼音方案之所以不能深入大眾,原因就在于它們皆以國語統(tǒng)一為鵠的,相反,拉丁化以記錄大眾口語為己任,因此能獲得“各方的贊同”,最終“在進步文化界成了風氣”*茅盾:《文藝大眾化的討論及其它》,《我走過的道路》(上),人民文學出版社, 1997年, 第555頁。??傊?,在大眾語論戰(zhàn)中,世界語者通過強化和利用“方言”導向,否定了“國羅”記錄大眾語的資格,凸顯了漢字拉丁化作為大眾語記錄工具的正當性。

      三、拉丁化:左翼文化大眾化運動的具體環(huán)節(jié)

      誠如一些學者所認為,大眾語運動的直接影響“多少有些無足輕重”*黃嶺峻: 《從大眾語運動看30年代知識分子的主體意識》,《近代史研究》1994年第6期。,但毋庸置疑的是,借助大眾論戰(zhàn)的聲威,漢字拉丁化卻贏得了較為廣泛的社會關注,很多人正是在論戰(zhàn)中第一次聽聞這一方案。論戰(zhàn)結束后不久,拉丁化宣傳就開始在左翼文化的中心也是世界語者云集的上海展開。隨后,進一步向北平、廣州這些聚集了大量新式知識分子和青年學生的大城市擴散。*陳原在30年代先被世界語吸引,然后又由世界語運動“導進拉丁化運動”,其經歷具有典型意義。參見柳鳳運、陳原:《對話錄:走過的路》,第20頁。在太原、閩南、廣西等相對偏遠之地也因緣際會形成了區(qū)域性的集合*關于漢字拉丁化運動初期所制訂的方案、發(fā)行的刊物以及成立相關研究團體的詳情,參見倪海曙:《拉丁化新文字運動的始末和編年紀事》,知識出版社,1986年,第9—16頁。。拉丁化在海外華人中也有所響應,響應最積極的是身在東京的中國留學生。他們自認為“我們這一群是中國的兒女,是屬于中國大眾的呵,我們怎么也不能忽視中國目前大眾的文化運動”*陳鍵:《拉丁化運動在東京》,《文物》第1卷第1號,1936年6月1日。,因此對國內拉丁化動態(tài)密切關注。東京的《留東新聞》刊發(fā)了郭沫若的鼓動性發(fā)言并組織了專號討論,當?shù)厝A人世界語學會還特設漢字拉丁化機構,每周日向市民宣講*《中華留東學界的拉丁化新文字運動》,《國際教育》第1卷第1期,1936年3月1日。。

      作為左翼文化運動的一部分,漢字拉丁化運動初期體現(xiàn)出組織化的特點。這一特點,很大程度上與世界語者發(fā)揮了其組織宣傳方面的既有經驗有關。*世界語者此前已摸索出包括開書店、開設講習班、辦理展覽會、經營??纫惶壮墒斓慕M織辦法,后起的拉丁化運動順理成章地沿用了這一套方法。參見侯志平:《世界語運動在中國》,中國世界語出版社,1985年,第35—47頁。早在大眾語論戰(zhàn)尚未退潮的1934年8月,世界語者就已在上海發(fā)起成立了國內第一個拉丁化團體——中文拉丁化研究會。1935年底,由親近中共的教育家、民主人士陶行知發(fā)起成立了“中國新文字研究會”,是為拉丁化的全國性組織。之后,北平、太原、廣州等地也隨之相繼成立了具有地區(qū)聯(lián)合性質的新文字研究會。*參見《廣東區(qū)新文字促進育(會)成立》,《 臺風》第1卷第6期,1936年5月20日。一二·九運動后北平掀起了一個小的漢字拉丁化高潮,運動后此地迅速結成了30多個拉丁化社團。

      自“五四”以來左翼傾向日益明顯的青年學生,他們帶著那個時代青年人對于底層民眾的特有的深切同情憧憬著文字革命,他們是漢字拉丁化運動所吸引的中堅力量*王力認為“崇信‘新文字’的青年比崇信‘國語羅馬字’的多了許多”。參見王力: 《漢字改革的理論與實際》,《獨立評論》第205期,1936年6月14日。。1935年已為左派學生所掌握的《清華周刊》上所刊發(fā)的文章,就表明學生已經完全接受了那種精英經由漢字壟斷文化的文化階級論,他們因此對漢字拉丁化滿心寄望,署名于平的作者慨嘆:“在重壓下生活的中國工人,現(xiàn)在是漸漸的自覺了,站在他們本身的利益觀點上,要求一切人所應享的權利了,他們要求過去為少數(shù)人所占有著的書寫工具與知識了 ”*余平:《再論中文拉丁化運動》,《清華周刊》第43卷第7、第8合期,1935年7月26日。。 于是,北平等大城市中的高等學校自然地發(fā)展為漢字拉丁化宣傳的另一重要陣地。一二·九運動之后,北平的清華大學、北京大學、民國大學、燕京大學、師范大學等多所高校,均相繼成立了學生組織的小型拉丁化團體。學生用拉丁化漢字寫政論和編印宣傳材料,并將其用于民眾教育。眾所周知,力量正在復蘇的中共此時開始重新恢復對學生運動的領導,顯然,漢字拉丁化在北平高校的擴散,與這一點是密不可分的。關于當時北平學生傳習拉丁化的具體情形,美國僑民在上海出版的大眾報紙《大美晚報》,有過較為正面詳細的報道:

      自學生運動發(fā)生后,新文字運動亦隨之突飛猛進,風起云涌。各校已有組織者如清華大學、北京大學等,紛紛征求會員,擴大組織。未有組織者如師范大學、東北大學、燕京大學等均紛紛組織新文字研究會,加入者極行踴躍。北平大學出有颶風月刊,燕大出有新文字報,東北大學組織有研究班,每日下午正式上課講授,并出有新文字日報,專用新文字寫各種政論文字,各校并編有“標音讀本”數(shù)本,或用油印,或用石印,專為不識字之文盲所用。南下宣傳時,從事拉丁化運動之學生,又開始將新文字之稿子帶往民間,教授各農村之小學教員學生以及農民。*《北平大眾語運動》,《大美晚報》1936年2月6日。

      從《Sinwenz月刊》等刊物刊載的消息可知,當時各地的拉丁化組織經?;ハ嗦?lián)絡、彼此呼應。盡管很難從為數(shù)眾多的拉丁化團體中區(qū)分出哪些屬于群眾團體,哪些屬于左聯(lián)和中共的外圍組織,但是這些拉丁化團體多由左翼世界語者牽頭發(fā)起,在運動初期體現(xiàn)出了較強的聯(lián)動性,確屬事實。*在中共領導下,左翼文化宣傳從地下到公開,簡直“無孔不入”,形式極為多樣。參見張?zhí)骸抖兰o三十年代的馬克思主義思潮》,《中共黨史研究》2011年第7期。公開宣傳、研制方案、開設講習班是拉丁化運動初期最主要的內容。上海、北平、天津、濟南等地的一些左翼雜志,主要包括《生活知識》《北調》 《青年文化》 《客觀》《臺風》等,是當時宣傳拉丁化最積極的報刊。清華大學學生主辦的一份在高等教育界頗有影響的綜合刊物——《清華周刊》,也刊發(fā)過不少支持拉丁化的文章。與此同時,拉丁化團體還自辦了數(shù)量超過30種的專門刊物,其中出刊較為連續(xù)的,主要有上海中文拉丁化研究會主辦的《Sinwenz月刊》、北平潮州話研究會出版《拉丁化前哨》以及中國語言學會主編的《中國語言》等。報刊以外,這一時期還出版了幾十種宣傳介紹拉丁化方案的理論著作和通俗讀物, 聶紺弩、胡繩、葉籟士等人在這方面投入了相當多的精力。1935年由葉籟士編寫的《中國話寫法拉丁化:理論·原則·方案》一書, 出版后累計印刷發(fā)行近2萬冊,是其中流傳最廣的一本。在漢字拉丁化的宣傳中,蘇聯(lián)語言學家馬爾的語言理論作為這場運動的學術支撐也得到了較多的譯介。*著名的馬克思主義理論翻譯家張仲實和世界語者徐沫,在《太白》和《言語科學》雜志上對馬爾的語言理論有過較多譯介。伴隨著拉丁化宣傳同時展開的,是各種方言拉丁化方案的研制。從當時報刊發(fā)布的消息可知,北方話、上海話、廣州話、廈門話、潮州話等幾種草案討論最為熱烈,由此形成了方言拉丁化的高潮。*參見渥丹:《一年來的中國新文字運動》,《文化動向》第1卷第2號,1937年3月20日。

      大眾語論戰(zhàn)之后,拉丁化運動宣傳相比蘇聯(lián)時期變得務實,逐漸貼合此期中共政治和文化斗爭的現(xiàn)實需要。除了繼續(xù)集中批判語文戰(zhàn)線上的直接對手——“國羅”派,這一時期的拉丁化宣傳還側重彰顯民族平等等政治理念。中共自成立之日起,就將尊重、保護少數(shù)民族的語言文字作為施政綱領*參見王愛云:《中共與少數(shù)民族文字的創(chuàng)制與改革》,《中共黨史研究》 2013年第7期。。這一政治追求在拉丁化運動中具體表現(xiàn)為,一方面在理論上痛切批判國民政府主導的國語統(tǒng)一運動在本質上是民族壓迫,是對少數(shù)民族自由發(fā)展民族文化合法權利的壓制,另一方面強調拉丁化才是各民族語言文字平等的保障和體現(xiàn)。這一點最先為瞿秋白所揭示,之后又陸續(xù)為胡繩等人所強化。*參見胡繩:《文學創(chuàng)作上的用語——大眾語·方言·拉丁化》,《清華周刊》第42卷第9、第10期合刊,1934年12月27日。

      此外,1935年底伴隨著中共抗日民族統(tǒng)一戰(zhàn)線戰(zhàn)略和文化大眾化路線的明確提出,拉丁化宣傳也隨之作出了相應調整。面對日益嚴峻的民族危機,強調文字普及之于政治動員和民族解放的重要意義,成為這一時期拉丁化宣傳的重心。例如聶紺弩主要立足于階級革命和民族解放運動的統(tǒng)一性來論證拉丁化的合法性*參見聶紺弩:《從白話文到新文字》,大眾文化社,1936年,第74—76頁。,胡繩則進一步批評了“把新文字運動看作是一種無產階級的社會革命的反映”的錯誤觀念,試圖扭轉運動過分強調斗爭的“左”傾傾向,以更好地團結普羅大眾和“自由思想的學者”*胡繩:《新文字運動的動員》,《生活知識》第4卷第9期,1936年9月10日。。中共文化人柳湜和遠在東京的郭沫若,也分別撰文從不同角度對這一戰(zhàn)略予以補充論證,例如郭沫若就在《質文》雜志上表態(tài),提出“普及國防的意識,當然要有手段,拉丁化正不失為一個最好的手段,我們決不放棄拉丁化”*郭沫若:《國防文學集談》,《質文》第2卷第1期,1936年10月10日。。

      中共建立抗日民族統(tǒng)一戰(zhàn)線的戰(zhàn)略調整,一定程度上推動了漢字拉丁化運動與其他社會各界的結合。民主人士陶行知這一時期對于拉丁化的全情投入,就很能說明這一點。一二·九學生運動后,同情這一運動的進步知識分子在上海成立了文化界救國會,率先響應學生的反帝愛國訴求。陶行知既是文化界救國會的重要參與人之一,同時兼任中國新文字研究會會長、國難教育社社長, 正是在他的聯(lián)絡之下,中國新文字研究會成立后得以召集文化界救國會、國難教育社、女教師聯(lián)合會等上海文教團體開會商討如何推動拉丁化。也正是在這一過程中,漢字拉丁化相關宣傳開始與抗日救亡的文化活動實際結合起來。*參見《新文字運動情報》,《中國語言》第2期,1936年6月10日。中共文化人柳湜因而認為漢字拉丁化運動“是隨著國難宣傳喚起大眾的路線而發(fā)展的”,是大眾在反帝的民族解放事業(yè)中被激發(fā)起來的文化自覺運動,它和理論通俗化運動、國難教育運動一起構成文化大眾化運動的重要一環(huán)*柳湜:《新文字與國難教育》,《生活知識》第1卷第8期,1936年1月20日。

      將拉丁化與抗日救亡相結合,積極爭取民主人士的支持,這一策略的效果,在1936年初推出的《我們對于推行新文字的意見》公開宣言書中得到了充分體現(xiàn)。該宣言書由陶行知主持草擬,征集簽名的過程長達四月,最終以中國新文字研究會名義在《文學月報》等報刊公開發(fā)布。宣言簽名者包羅甚廣,既有魯迅、郭沫若這樣的左翼文化領袖,也有艾思奇、聶紺弩、茅盾等知名的中共知識分子,還包括蔡元培、孫科、沈鈞儒、鄒韜奮等政學界名流。他們中的多數(shù)人也都參加了文化界救國會?!兑庖姟肥紫冉忉屃死』桨笧樘K聯(lián)人炮制的普遍誤解,肯定了其相比“國羅”和注音字母的優(yōu)越性能,認定它是“推進大眾文化和民族解放運動的重要工具”*《我們對于推行新文字的意見》在《文學叢報》《中國語言》《生活教育》《青年雜志》等多家雜志公開刊出。。在遭到國民政府當局嚴厲查禁的情形下,通過訴諸民族救亡,漢字拉丁化運動爭取到了左翼以外的社會名流的公開支持,有效擴大了宣傳聲勢,漢字拉丁化支持者因此認為宣言在事實上賦予了這一運動以“‘不成文’的、‘民主的’法律保障”*拓牧:《中國文字拉丁化全程》,生活書店,1939年,第49頁。。 《意見》的影響還可以見于1936年9月毛澤東致蔡元培的信中。毛澤東在信中對蔡元培在《意見》中“赫然列名于首位”表示由衷欽佩,欣然慨嘆:“二十年后忽見我敬愛之孑民先生,發(fā)表了嶄然不同于一般新舊頑固黨之簇新議論,先生當知見之而歡躍者絕不止我一人,絕不止共產黨,必為無數(shù)量人也!”*《毛澤東書信選集》,人民出版社,1983年,第67頁。毛澤東寫信的主要用意固然是為了爭取蔡元培對抗日統(tǒng)一戰(zhàn)線的支持,但同樣可看出中共高層對這一運動的關注和經營政黨文化形象的自覺。

      總體而言,魯迅、郭沫若、蔡元培等文化領袖的公開支持,左翼文化陣營有組織的集體宣傳,民族救亡與大眾立場的結合,這些因素的共同作用,使得肇端于蘇聯(lián)的拉丁化運動迅速在國內打開局面,造就了廣泛的輿論影響力。1936年胡愈之曾形容“漢字拉丁化已成為目前文化運動的一個中心問題,卻是絲毫沒有疑問的”*胡愈之:《新文字運動的危機》,《生活日報周刊》第1卷第9號,1936年8月2日。,應當并非過分夸大之詞。

      當然,漢字拉丁化運動依托政治民族主義而興,也因此屢遭各界抗議和反對。在民族國家時代,“書同文,語同音”所代表的統(tǒng)一語言文字規(guī)劃,本身就是國家政治文化秩序的一部分。因而在國民政府看來,使用拉丁字母和拼寫方言,即是對現(xiàn)行語言文字規(guī)劃也就是國家政治權威的一種挑戰(zhàn),絕對不能放任之。另外一方面,文化保守主義和胡適所言的“極端的民族主義”一直是國民黨政權的基本價值取向,他們對傳統(tǒng)文化整體上取一種認可的態(tài)度,因此也不能容忍對漢字這一中國歷史文化基本符號加以激烈變革。出于這一原因,國民黨政權面對勃興的漢字拉丁化運動,除了直接攻擊其是中共“拿蘇聯(lián)盧布”和“消滅中國文化”外,還表現(xiàn)出了極強的維護漢字的文化正統(tǒng)意識。這一點,在1936年通過的《文化建設事業(yè)綱要》這一體現(xiàn)國民黨基本文化政策的文件中有鮮明體現(xiàn)?!毒V要》多處涉及語言文字的統(tǒng)一化和規(guī)范化,例如其中的“綱領八”規(guī)定“加緊推行全國標準語,以促成語言之統(tǒng)一”, “綱領九”規(guī)定“確定漢文正楷為正規(guī)字體……訂定簡易正確之文字教育法”,“綱領十”規(guī)定“取締拉丁化漢字及任意不正規(guī)花紋立體字”*陳果夫:《中國國民黨之文化政策》,《陳果夫先生全集》第1冊,(臺灣)近代中國出版社,1991年,第189頁。。如果聯(lián)系當時國民黨加強社會控制和厲行推廣民族主義的語境,就不難看出上述規(guī)定背后的政治意涵。事實上,漢字拉丁化運動在社會上也招致了激烈的批評非議。國語運動者批駁其分裂中國語言,漢字本位論者更從民族文化一統(tǒng)和民族認同角度加以激烈聲討。這些反對聲音不僅始終存在,1936年后還伴隨著文化民族主義思潮之勃發(fā)而日趨高亢。*湛曉白:《恪守漢字本位與塑造民族文化認同:以近代中國漢字維護言論為中心的考察》,《中國文化研究》2017年春季卷。整體觀照這些現(xiàn)象,我們就會辯證地認識到,正是由于民族危機同時促成了政治民族主義和文化民族主義的高漲,圍繞漢字的激進和保守立場才能各自制造輿論熱點并分別形成陣營。

      四、結 語

      在社會生活劇烈變動的時期,語言文字的變革往往超越學術范疇,演變?yōu)榫哂猩羁桃饬x的文化甚至政治問題。30年代勃興的漢字拉丁化運動,既內在于“五四”以降現(xiàn)代語言運動的發(fā)展脈絡,又有著更深層的社會和歷史動因——它是左翼思潮在語文領域的集中映射。

      在與左翼思潮融合的本土化過程中,漢字拉丁化運動明顯弱化了其世界主義的烏托邦追求,而刻意凸顯了更為現(xiàn)實的階級革命和民族主義目標 。出于對工農作為政治力量的重視,中共文化人比國民黨和一般知識分子更深刻地體認到大眾化在革命動員中的重要性,加上此期他們普遍文化國際主義信念強烈而文化民族主義意識淡漠,因而能夠堅定地“告別漢字”和提倡拉丁化。易言之,對漢字的價值判斷即使再負面,如果不是深刻地與大眾化這一革命意識形態(tài)內在捆綁,也根本不可能從理論批判轉變?yōu)槌掷m(xù)的社會實踐。*盧毅:《試析民主革命時期青年知識分子的左翼化傾向及其成因》,《中共黨史研究》2010年第6期。至于漢字拉丁化所產生的廣泛社會反響,首先與“五四”以來知識界的“左”傾化和社會氛圍本身的激進有關。在階級概念深入知識界,“大眾化”成為新的合法意識形態(tài)的30年代,雜糅著民粹主義和民族主義的漢字拉丁化運動,對激進知識分子、青年學生以及部分民主人士產生相當?shù)乃枷胛?,其實是一種自然的時代現(xiàn)象。當人們樂于并且相信階級分化不僅是歷史也是現(xiàn)實的基本規(guī)律時,類似漢字為精英壟斷文化之工具的觀點也就變得容易接受。其次,1934年之后漢字拉丁化運動開始在國內勃興,這也正是中共逐漸擺脫政治軍事上的艱難處境努力復蘇的時期,而其得以復蘇的關鍵在于適時地推出了“統(tǒng)一戰(zhàn)線”戰(zhàn)略。漢字拉丁化的社會化歷程,一方面得益于與這一戰(zhàn)略的自覺結合,另一方面又為中共與文教各界統(tǒng)一戰(zhàn)線提供了一個不那么“政治化”的途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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