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金錚 高雨桐
中國共產黨領導的革命在很大程度上是農村革命、農民革命,正是依靠廣大農民的支持才渡過一個又一個難關,并最終贏得勝利。而中共依靠農民的過程,既是取得兵源和錢糧的過程,也是推動農村經濟發(fā)展、穩(wěn)定農民生活的過程。在推動農村經濟和穩(wěn)定農民生活的過程中,涉及許多方面、許多問題,其中如何減輕由戰(zhàn)爭和災荒所導致的困難,對中共革命、中共政權一直是一個十分嚴峻的挑戰(zhàn)和考驗,當進入解放戰(zhàn)爭時期更是如此。以往對中共根據地、解放區(qū)的災荒及其救治已有不少研究,但由于受到傳統革命史觀的束縛,大多仍在“政策—效果”的敘事模式之下,重政策、重結果而輕過程,由此弱化了革命歷史的曲折性和復雜性*筆者近年來一直倡導“新革命史”的理念與方法。參見李金錚:《向“新革命史”轉型:中共革命史研究方法的反思與突破》,《中共黨史研究》2010年第1期;《再議“新革命史”的理念與方法》,《中共黨史研究》2016年第11期。。尤其是中共救災措施在取得成效的同時,與農民的傳統習慣是否存在矛盾,中共政權如何處理和解決這些矛盾,尚未引起黨史學界的足夠關注。本文擬以1948年夏山東沂蒙解放區(qū)的抗旱救災為例對此作一初步探索。之所以選擇此例,主要是因為筆者在山東臨沂市檔案館發(fā)現了與此相關的史料*目前筆者尚未發(fā)現學界發(fā)現和研究過這一事件。有關地方黨史著作、革命回憶錄在涉及1947年至1948年的生產救災敘述中,亦未提到農民祈雨事件以及祈雨過程中發(fā)生的沖突。有三篇碩士論文對山東抗日根據地、解放區(qū)的救災有所闡述(趙晨:“山東抗日根據地救災機制探析”,碩士學位論文,山東大學,2010年;肖麗婷:“山東根據地和解放區(qū)的救濟事業(yè)研究”,碩士學位論文,山東師范大學,2010年;武盼:“山東抗日根據地對災荒的治理及啟示”,碩士學位論文,天津商業(yè)大學,2012年),但較少反映中共政權與農民群眾的互動關系。應該說,不止山東,其他根據地、解放區(qū)的相關研究也大致如此。需要說明的是,本文所涉及的祈雨事件,相關史料并不是特別豐富,因此在敘述和分析上都受到一定局限,不過大致能夠說明問題。。其實,這一事件本身在中共革命史甚至山東革命史上并無多大影響,但通過對這一事件進行梳理、描述和分析,仍然能反映比較宏大的歷史問題,即中共革命的救災理念及實踐、農民群眾的心態(tài)及行為,尤其是中共干部與農民群眾之間的互動關系、革命政策與民間傳統之間的相互糾葛。
沂蒙解放區(qū)主要指蒙山、沂水地域,在解放戰(zhàn)爭時期歸屬中共山東解放區(qū)。山東解放區(qū)由山東抗日根據地發(fā)展而來,包括魯中、魯南、濱海、渤海、膠東等五個行署,沂蒙解放區(qū)在魯中區(qū)的范圍之內。根據1945年抗戰(zhàn)勝利后魯中區(qū)黨委的劃分,魯中區(qū)包括沂蒙、泰山、沂山等三個專署。沂蒙專署包括蒙山、蒙陰、沂東、沂中、沂南、沂源、新泰、泰寧等八個縣。1948年7月,魯中、魯南合并為魯中南區(qū),沂蒙專區(qū)轄蒙山、蒙陰、沂水、沂南、沂源、莒沂等六個縣。*《中共臨沂地方史》第1卷,中共黨史出版社,2009年,第3、435—436、583—584頁。
作為中共華東的主戰(zhàn)場,到1947年下半年,山東解放區(qū)已經連續(xù)取得多場戰(zhàn)役的勝利,成功遏制了國民黨的進攻步伐,戰(zhàn)場基本轉移到國統區(qū)。在此情況下,中共華東局將工作重心轉到生產救災工作上來,通過恢復和發(fā)展根據地生產,鞏固已經取得的勝利果實。*《中共臨沂地方史》第1卷,第395—396、446—448、573—577頁。其中,最需要解決的是戰(zhàn)爭引起的災荒問題。在長期被國民黨控制的農村里,農民的存糧幾乎被征用一空,牲畜和農具也都遭到嚴重破壞。據沂源縣張莊、黃莊、魯村、歷山等四個區(qū)的不完全統計,被國民黨軍隊抓走或逼走青壯年1萬多人,被拆房屋1萬余間,被搶糧食164萬斤,損失牛、驢、騾、羊等8.8萬多頭,被割走莊稼幾萬畝*朱兆彬、劉兆東主編:《沂蒙旌旗》,黃河出版社,1996年,第475頁。。即便戰(zhàn)火停止之后,災荒依然非常嚴重,斷糧情況頗為普遍。蒙陰縣大崮區(qū)的饑民數量上升到全區(qū)的1/2,個別村達到2/3;石匠窩有88戶人家,斷糧即達40戶,群眾多以翻白草、菠蘿葉充饑*《中共蒙陰黨史大事記(1922—1949)》,中共黨史出版社,1994年,第200頁。。部分群眾發(fā)生臉腫、無力移動甚至病餓而死等現象。中共革命的大好形勢面臨嚴峻考驗,“若不能迅速、全面的解決,就有可能在春荒之后,造成夏荒、秋荒、冬荒,使災荒成為長期的連續(xù)的,以致影響到大反攻能否更順利的發(fā)展”*社論:《緊急完成生產救災,繼續(xù)貫徹整編工作》,《軍政通訊》第14期,1948年4月。。
在如此嚴峻的形勢下,1947年冬至1948年初,華東局連續(xù)召開會議,將生產救災作為山東解放區(qū)全黨全民的中心工作,提出“不餓死一個人、不荒掉一畝地”的口號,并頒布八項禁令,全黨全機關厲行節(jié)約,以減輕農民負擔*《山東革命歷史檔案資料選編》第19輯,山東人民出版社,1981年,第528頁;《中共臨沂地方史》第1卷,第573頁。。這一生產救災的理念,繼承了中共建立革命根據地、解放區(qū)以來組織農民渡過戰(zhàn)爭災難和自然災害的基本模式。在傳統社會,官方較少介入農家生產和農民生活,而在根據地、解放區(qū),共產黨一直比較重視對農民生產和生活的領導,并成為中共革命社會經濟發(fā)展的一個重要特征。
在華東局的指示下,沂蒙地委于1947年12月成立生產備荒委員會,全面負責領導本地的生產救災工作*《中共沂蒙黨史大事記(1923—1949.9)》,山東人民出版社,1992年,第287頁。,主要是取消之前土改過程中強迫建立的互助組,重新按照群眾自愿和等價交換的原則,建立勞動互助組,鼓勵發(fā)展副業(yè)*沂蒙地委:《關于副業(yè)救荒的報告》(1948年4月20日),山東省臨沂市檔案館藏,檔案號0001-01-0044-015。。1948年開春后,沂蒙地委又于3月初召開會議,部署生產救災的具體工作。地委撥出貸種糧25萬斤、救濟糧13萬斤,支援沂南等重災區(qū),將發(fā)放生產所需的救濟糧食和資金稱為“生產糧”“生產金”,鼓勵群眾積極參與生產自救*丁龍嘉主編:《中共魯中地方史》,中共黨史出版社,2006年,第428頁。。相反,對于沒有生產計劃又要求救濟的勞動力,一律不發(fā)放救濟糧。在農業(yè)生產中,中共提出“多鋤一遍地、多上一車糞、多打一成糧”的口號,組織群眾搶種蔬菜,多種早熟作物,加強田間管理,在生產互助組中則采取人工換牛工的方式,以牛主的利益為優(yōu)先,鼓勵群眾多養(yǎng)牲畜。沂蒙地區(qū)的生產救災工作取得明顯成效,如蒙陰縣消滅荒地9338畝,開生荒地1092畝,播種蕎麥1517畝,7744人參加支前運輸,共運糧食160萬斤、煤55萬斤、花生1165637斤,從中提成糧食770636斤*《中共蒙陰黨史大事記(1922—1949)》,第201頁。。
整個山東解放區(qū)也是如此。在1948年上半年的生產救災運動中,調劑了近百萬畝土地,開墾150萬畝以上的荒地,補充了一部分群眾的生產工具,安全渡過1948年初的嚴重春荒。春季救災的成功經驗讓華東局進一步意識到,生產救災既可以促進生產、安定民心,還能消除前期土改造成的矛盾,糾正過去侵犯中農和錯誤劃分階級成分,拉近黨群關系,鞏固解放區(qū)的政權建設。*《華東生產救災經驗總結》(1948年),《山東革命歷史檔案資料選編》第20輯,山東人民出版社,1986年,第295、300頁。
然而,春季救災的成功并不意味著災荒停止了,在戰(zhàn)爭災荒的基礎上又增加了自然災害。到1948年初夏,沂蒙地區(qū)久旱不雨,旱情浮現。沂源縣自5月中旬至7月麥收前后50余天未降雨,嚴重影響夏收夏種*沂蒙地委:《抗旱工作總結》(1948年8月4日),山東省臨沂市檔案館藏,檔案號0001-01-0051-018。。沂南全縣豆子僅種半數,已種豆子多有旱死的情況,如橋崖子莊即有400多畝旱死,沒有旱死的也大部發(fā)黑*沂蒙地委:《各區(qū)村夏種夏鋤及抗旱的貫徹情況》(1948年7月6日),山東省臨沂市檔案館藏,檔案號0001-01-0045-012。。旱情的出現讓農民急躁不安。沂源縣歷山區(qū)西北麻村的村民紛紛議論沒有辦法,“什么時候是個盼頭,天又不下雨,想著南瓜早下來接接口現在都旱壞了。也有的說天這么旱,地鋤不了,鋤了也不管事”*沂蒙地委:《歷山區(qū)西北麻抗旱情況通報》(1948年7月3日),山東省臨沂市檔案館藏,檔案號0001-01-0054-038。??梢?,遭遇旱情之后,一些農民缺乏生產的積極性。
為了應對旱情,沂蒙各縣、區(qū)繼續(xù)以生產救災的積極態(tài)度,紛紛召開大會,進行抗旱工作的動員與布置,提出“水澆水種”的抗旱方法,以“澆一畝,收一畝;澆一分,收一分”“多種一棵多得一棵,多澆一棵多收一棵,誰種的多、澆的多,誰收的多”為口號,號召群眾全力抗旱。沂南縣委向全縣發(fā)布了抗旱救災的具體通知。*沂蒙地委:《各區(qū)村夏種夏鋤及抗旱的貫徹情況》(1948年7月6日),山東省臨沂市檔案館藏,檔案號0001-01-0045-012。沂源縣也先后在人代會、分區(qū)大會上布置和組織群眾積極參加抗旱*沂蒙地委:《抗旱工作總結》(1948年8月4日),山東省臨沂市檔案館藏,檔案號0001-01-0051-018。。西北麻村支部召開村民會議,教育村民不要光著急,不要等雨靠天,要行動起來戰(zhàn)勝天旱,并以兩家農民的事例說明抗旱救災的效果:馬兆蘭家一畝地澆了兩遍水、鋤了兩遍、上了四車糞,打了190多斤麥子;相反,張朝珠家兩畝地都沒澆,鋤了一遍,也沒上糞,只打了70斤*沂蒙地委:《歷山區(qū)西北麻抗旱情況通報》(1948年7月3日),山東省臨沂市檔案館藏,檔案號0001-01-0054-038。。在地方政府的動員下,一些群眾提高了抗旱生產的積極性,開始了抗旱保苗行動。如沂源縣到6月底,水種3.2萬余畝,占夏種任務的30%以上,每天平均進展2400余畝*沂蒙地委:《抗旱工作總結》(1948年8月4日),山東省臨沂市檔案館藏,檔案號0001-01-0051-018。。
顯然,沂蒙解放區(qū)應對旱荒的辦法與中共革命政權一直提倡的生產救災精神是一致的,與整個山東解放區(qū)春季生產救災的做法也是一脈相承的。
盡管各縣區(qū)的抗旱救災取得了一定成效,但并未如春季對付戰(zhàn)爭災荒那般順利。在自然災害的“天災”面前,不少農民仍如旱情剛開始發(fā)生時那樣缺乏足夠信心,因為他們在傳統意識中有對“老天”的畏懼和祈盼。
一些農民并不完全接受和相信縣委提出的抗旱措施。有的人說天旱是天意,澆也不管用,特別是豆子*沂蒙地委:《各區(qū)村夏種夏鋤及抗旱的貫徹情況》(1948年7月6日),山東省臨沂市檔案館藏,檔案號0001-01-0045-012。。在水利條件較差的地方,群眾不僅缺乏水種水澆的種植習慣,而且缺乏對水種水澆做法的信心*沂蒙地委:《抗旱工作總結》(1948年8月4日),山東省臨沂市檔案館藏,檔案號0001-01-0051-018。。在此情形下,群眾投入抗旱運動的熱情當然難以持續(xù)。部分村干部也認為,水利條件的好壞是決定開展抗旱工作的主要條件,因此對水利條件差的地區(qū)的抗旱同樣缺乏信心。有的區(qū)干部甚至對抗旱生產的領導也不夠堅決,沒有找到抗旱的具體辦法。*魯中三地委:《崖莊區(qū)崖莊祈雨問題處理情況報告》(1948年9月12日),山東省臨沂市檔案館藏,檔案號0006-01-0012-006。這些因素導致水種農作物的進度緩慢。沂源縣從麥收后到6月下旬近十天時間才水種8000余畝,僅占夏種任務的7%,每天平均進度不到1000畝*沂蒙地委:《抗旱工作總結》(1948年8月4日),山東省臨沂市檔案館藏,檔案號0001-01-0051-018。。不僅如此,群眾更多地選擇水種玉米、水澆地瓜、玉米、南瓜,但這類作物種植畝數較少,對于種植面積較多的豆子卻很少澆灌*沂蒙地委:《各區(qū)村夏種夏鋤及抗旱的貫徹情況》(1948年7月6日),山東省臨沂市檔案館藏,檔案號0001-01-0045-012。。
正是由于抗旱的效果不夠理想,農民就開始用民間傳統的祈雨方式來解決問題。一般來說,中國農民比較務實,他們相信祖輩留傳的經驗,沒有應驗的事不做,超出經驗之外的話不信,一切均以“耳聽為虛,眼見為實”為準,但“也講究些毫無實際意義的虛文禮數,愛聽愛傳些不著邊際的謠言”*張鳴:《鄉(xiāng)土心路八十年:中國近代化過程中農民意識的變遷》,陜西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31頁。。受這種矛盾心理的影響,農民既會在生存邊緣線的壓迫下積極投入生產,又有著“靠天吃飯,天命難違”的被動心態(tài),堅信老天爺不下雨,不求老天爺,干什么都沒用。在旱災發(fā)生時,許多農村都有祈雨的風俗。如蒙山縣有俗語“大旱大旱,過不了五月十三”,如果過了五月十三還不下雨,就認為是“關老爺磨刀不用水,干磨”*《蒙陰縣志》,齊魯書社,1992年,第511頁。,“此地過去曾有祈雨風俗,天旱時即抬關公,因祈雨落雨豎過兩次碑”*沂蒙地委:《祈雨情況報告》(1948年8月4日),山東省臨沂市檔案館藏,檔案號0001-01-0054-034。。所以,當沂蒙解放區(qū)發(fā)生旱災時,一些群眾對抗旱救災的態(tài)度非常消極,有人甚至說:“現在天也不下雨,旱的這個樣,莊稼種不上,種上也都干死了,打不著糧食了,打了糧食也不夠交公糧的,這樣還能過嗎,趁早逃荒吧。”*沂蒙地委:《關于祈雨事件給張周政委的信》(1948年7月18日),山東省臨沂市檔案館藏,檔案號0001-01-0054-033。與中共政權提出的生產救災措施相比,群眾更愿意選擇祈雨這種古老的信仰儀式來應對旱情。農民集體敲鑼打鼓,敬神拜天,通過祈雨儀式宣泄內心對旱災的恐懼,渴求老天憐憫庇佑,將活下去的希望寄托在老天爺身上。舉辦一場完整的祈雨儀式需要持續(xù)四天到九天的時間,前三天由領頭人帶領,用壇子取水放到關帝廟,參與祈雨的群眾在廟前燒紙磕頭,上供求雨。第四天左右開始用轎子桿把關公的神像抬到街上去游行,游行隊伍里有人專門敲鑼打鼓。舉行完這樣的儀式之后,如果幾天之內落了雨,村民還要集資請戲班子唱大戲,感謝老天降雨。如果仍未落雨,就要“曬神”,把關公塑像抬出來,放在路上暴曬幾天。由此表明,農民是很實際的,當信仰者或崇拜者得不到所求恩惠的時候,他們就會對神靈或偶像大加“毒打”*李向平:《信仰、革命與權力秩序:中國宗教社會學研究》,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18頁。。
蒙山縣仲里區(qū)的祈雨活動由康家營的幾個村民發(fā)動,其中既有復員軍人,也有軍屬,還有黨員。他們先后到劉莊、白龍廟、魏家莊等村聯絡,共有八個村的代表到關公廟商量祈雨事宜,制訂了一個簡單的計劃:祈雨儀式一共分九天進行,三天上場燒香,三天跋壇抬輦,如果六天之內不下雨,就把關公石像抬到太陽下曬上三天。村干部對于祈雨的準備過程都是清楚的,且大多參加了祈雨。甚至有區(qū)干部表示,盡管囑咐村干部不準求雨,但對群眾求雨,政府不予干涉。*沂蒙地委:《祈雨情況報告》(1948年8月4日),山東省臨沂市檔案館藏,檔案號0001-01-0054-034。同樣,朱滿莊、勝良莊、薛莊、王林村、安定莊、單家莊、丁王莊等村莊也合作辦理祈雨活動,規(guī)模更大。在祈雨的第二天,以朱滿莊為中心,西到70里的卞橋,東到方城,南到徠莊鋪,北到費縣城里,在很短的時間內聚集了六七千人。安定莊共有80余戶,有75戶參加祈雨活動。附近的黃米崖村的青年婦女兒童有組織地來參加祈雨活動。大部分黨員、村干部、民兵也都參與了祈雨活動。*沂蒙地委:《朱滿區(qū)勝良莊祈雨事情經過》(1948年7月16日),山東省臨沂市檔案館藏,檔案號0001-01-0054-032。
在沂源縣,歷山區(qū)田莊共有211戶,幾乎每戶都有人參加祈雨活動,其中男性78人、婦女70多人、青年兒童100余人。在普通農民和軍屬之外,21個村干部、16個黨員以及村長、閭長等幾乎都參加了祈雨活動。有的表面上沒有參加,實際上也參加了。*沂蒙地委:《封建迷信祈雨情況》(1948年7月26日),山東省臨沂市檔案館藏,檔案號0001-01-0054-036。
在沂水縣,崖莊區(qū)崖莊的祈雨活動還摻雜了民間組織的力量。該村是以當地民間秘密會社“老母會”的名義發(fā)起的,將里面所有的人員都動員起來。但與上面幾例一樣,村干部、黨員也開會同意祈雨。*魯中三地委:《崖莊區(qū)崖莊祈雨問題處理情況報告》(1948年9月12日),山東省臨沂市檔案館藏,檔案號0006-01-0012-006。
由上可見,祈雨不僅僅是一場普通村民參加的活動,村干部、黨員作為村民的一員,也有著與村民一樣的心態(tài)、利益和行為,從而使得祈雨活動變得復雜化。而個別區(qū)干部的曖昧態(tài)度,一定程度上反映了革命理念對農村現實的遷就。
民間習俗尤其是祈雨活動,帶有強烈的傳播性、模仿性。如沂源縣西臺村一聽到王村祈雨后,很快就行動起來,集中了150多人開展祈雨活動。據一個鄉(xiāng)的不完全統計,有16個村在農歷六月十五前后舉行了祈雨儀式,其中文坦區(qū)八個村就有四個村舉行祈雨活動,甚至出現多個村聯合舉行大型求雨儀式的現象。*沂蒙地委:《封建迷信祈雨情況》(1948年7月26日),山東省臨沂市檔案館藏,檔案號0001-01-0054-036。
但祈雨活動的頻頻舉行,大大增加了農民的花費。如蒙陰縣小東崮村為舉行祈雨儀式,每戶捐麥子一斤,共計捐出200多斤。沂源縣歷山區(qū)田莊村的三天祈雨活動就花費北洋幣400多元。朱滿莊、勝良莊、薛莊、王林村、安定莊、單家莊、丁王莊等地村民參與祈雨的熱情十分高漲,有錢捐錢,有物捐物,短短兩天就湊齊北洋幣176.8萬元、麥子389斤。有的群眾還自發(fā)購買豬頭、紙箔、魚和酒等,當晚就在朱滿莊開設祭壇。周圍村莊的群眾聞訊,也陸續(xù)趕來,有人自帶兩天的食物參加祈雨,有的老太太自帶紙箔來燒香上供。*沂蒙地委:《朱滿區(qū)勝良莊祈雨事情經過》(1948年7月16日),山東省臨沂市檔案館藏,檔案號0001-01-0054-032。由于求雨儀式從準備到實施大致需要十天左右的時間,耽擱了農業(yè)生產的進行,使抗旱救災運動一度陷入被動局面。因此,對于一向提倡節(jié)儉和生產救災的中共政權來說,顯然是不愿看到也不能接受祈雨活動的。
在沂蒙地委的指示下,各縣召開會議進一步傳達上級指示精神,部署抗旱救災工作,并開始入村調查祈雨活動。調查和阻止祈雨事件的任務,主要由區(qū)干部來完成。如前所述,有的區(qū)干部對抗旱生產不夠積極,個別干部還對農民的祈雨活動抱有曖昧態(tài)度,不過絕大多數干部擁護生產救災的理念,將農民的祈雨活動視為封建迷信。在此情勢下,區(qū)干部首先在村民中開展反封建迷信的思想教育,阻止祈雨活動,動員村民重新加入抗旱救災的生產工作中去。
然而,村民并不認同區(qū)干部的做法。未舉行或正在舉行祈雨的村莊,得知區(qū)干部即將入村調查的消息后,不僅沒有打消祈雨的念頭,反而變得更加強硬。在一個難以預測和不可把握的自然災害的生態(tài)環(huán)境中,人們往往會把造成饑餓之苦的直接原因(如久旱無雨)與人的某些不適當行為——破壞宇宙平衡的行為——掛起鉤來*〔美〕柯文著,杜繼東譯:《歷史三調:作為事件、經歷和神話的義和團》,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5年,第95—96頁。。一些農民對中共政權的抗旱生產就產生了埋怨情緒,認為共產黨“抗旱”就是“抗天”,“共產黨靠著咱交的公糧吃飯,他們不用靠天,咱自己得靠天吃飯”*沂蒙地委:《關于祈雨事件給張周政委的信》(1948年7月18日),山東省臨沂市檔案館藏,檔案號0001-01-0054-033。。在這種意識的籠罩下,區(qū)干部阻止祈雨就變成阻止老天下雨的“破壞”行為,共產黨的形象不再是“人民的親人”,轉而變成“老天的敵人”。反之,農民將求雨視為捍衛(wèi)自己的生存權利,并由此形成一個群情激憤的利益群體。各村村民聚集在一起,更加周密地準備祈雨計劃,反抗甚至打敗區(qū)干部成為村民集體行動的一個目標。*法國學者勒龐認為,當愿望受阻時,群體很容易就進入激憤狀態(tài),任何障礙都會被粗暴地摧毀。參見〔法〕古斯塔夫·勒龐著,夏楊譯:《烏合之眾——大眾心理研究》,商務印書館,2011年,第27頁。
在蒙山縣,仲里區(qū)的祈雨村民已經做好應對區(qū)干部的準備。他們說,區(qū)干部一來村里就揍他,如果求雨求來了,還要到區(qū)公所去打仗。當村民強烈要求祈雨時,村干部不僅沒有設法加以教育和阻攔,反而縱容祈雨活動的發(fā)生。*沂蒙地委:《祈雨情況報告》(1948年8月4日),山東省臨沂市檔案館藏,檔案號0001-01-0054-034。在小張莊的祈雨活動中,村干部不僅縱容群眾祈雨,還帶頭組織祈雨。村長和農會長一起召開全村的群眾大會,村干部問群眾:“天旱了咱怎么辦?。俊比罕娬f:“祈雨。”村干部又問:“大家都愿意祈雨吧?”大家說愿意。村干部接著又問:“祈雨的時候,區(qū)干來了不叫祈雨怎么辦?”有群眾說:“來了就打?!边€有人建議,對村長、農會長假打,對區(qū)干部要真打。在埠南莊村,為爭取祈雨的權利,對抗區(qū)干部,群眾還準備了鐮刀、剪子、棒子等做武器。*沂蒙地委:《茲將小張莊祈雨情況再次報告》(1948年7月),山東省臨沂市檔案館藏,檔案號0001-01-0054-037。
然而,村民的心態(tài)和行為是區(qū)干部始料不及的。他們在渾然不知的情況下,仍按部就班地到村莊干預和阻止祈雨活動。當區(qū)干部秦恒仁指導員、縣公安局劉勇股長和通訊員小崔得到小張莊祈雨的消息后,立即趕到村里與該村林指導員匯合,還到農會長家中了解情況,要求撤掉神棚、轎輦等迷信工具。但農會長并沒有如區(qū)干部所想象的站在他們的立場上,而是認同祈雨村民的觀念和做法。他以外出教育群眾為由脫開區(qū)干部,實則向小張莊村民通風報信。當農會長返回不久,先有三四十個婦女涌過來打林指導員,而后又有三四十個青年,除了打林指導員以外,也假意給了農會長一個耳光。有意思的是,這個與村民一致的農會長,被打了一耳光之后就不見了。其實,村民最主要的攻擊對象是秦指導員和劉股長,他們不僅卸掉兩人的槍,還將他們捆綁起來,邊往街上走邊用棍子和鞋底打,街上一二百位村民也加入進來,將劉股長的頭都打破了。*沂蒙地委:《魯村區(qū)小張莊祈雨打區(qū)干情況報告》(1948年7月),山東省臨沂市檔案館藏,檔案號0001-01-0054-035。平時保守、懦弱的村民,之所以敢于沖擊擁有一定權力的區(qū)領導,不僅與傳統觀念的精神支持有關,更與人多勢眾的推力有關。有的村干部躲避區(qū)干部并暗中支持村民的對抗行為,則與其本來就是村莊的一員以及參與、組織了祈雨活動是一致的。
在駟頭村的關帝廟,也發(fā)生了村民和區(qū)干部的沖突。與小張村的情況稍有不同,區(qū)干部到駟頭村之后,并沒有要求村民立即拆掉祈雨的工具,而是主動將隨行民兵的槍卸下來放在屋里,以緩和緊張氣氛,試圖通過說服教育的方式與參加祈雨的村干部和群眾溝通。但即便如此,當區(qū)干部和祈雨領頭人商量處理方法的時候,領頭人卻突然喊了一聲“揍了吧”,周圍群眾立刻圍了上來,用石頭、棍子追著區(qū)干部打,一邊打一邊喊“打死區(qū)狗子”“共產黨抗旱抗的不下雨”。直到區(qū)干部在幾個參加祈雨的黨員干部的保護下逃進屋里,群眾才停止毆打,但仍站在門口大罵。不久,憤怒的群眾又聽聞劉莊的群眾被區(qū)干部攔住,不讓來駟頭關帝廟參加祈雨,便帶著菜刀等趕到劉莊。因為沒有找到住在劉莊的區(qū)干部,就抄了他的家。*沂蒙地委:《關于祈雨事件給張周政委的信》(1948年7月18日),山東省臨沂市檔案館藏,檔案號0001-01-0054-033。在這一沖突中,參加祈雨的村干部分為兩類:一類是不僅煽動群眾情緒,而且參加毆打區(qū)干部的行動;另一類則只是默許并且參加祈雨活動,當毆打事件發(fā)生后,能主動保護區(qū)干部逃跑。但不管村干部扮演了怎樣的角色,他們沒有一個人將群眾的祈雨計劃提前告知區(qū)干部,這導致整個教育工作陷入十分被動的局面。區(qū)干部既不了解群眾的真實想法,也無法提前做好應對措施。
當有的村莊“打敗”了阻止祈雨的區(qū)干部后,舉行了祈雨儀式,這對許多有意祈雨的村莊造成了暗示和刺激,認為祈雨是正義的,不讓祈雨的區(qū)干部是“敵對者”,只要打跑了他們,就能獲得抗爭的勝利。在這種心態(tài)的鼓舞之下,謀劃對抗區(qū)干部進行祈雨的村莊數量明顯增加,情緒也更為激烈。某村在組織祈雨的過程中,有群眾聲稱當東關村祈雨時,區(qū)干部來阻止,村里人把區(qū)干部打了一頓,上級來人給村里人道歉了。準備祈雨的村莊甚至說,打死區(qū)干部算了。楊家廟準備好武器,利用軍屬和婦女對付區(qū)干部,還提出了幾招應對之策。*沂蒙地委:《祈雨情況報告》(1948年8月4日),山東省臨沂市檔案館藏,檔案號0001-01-0054-034;沂蒙地委:《關于祈雨事件給張周政委的信》(1948年7月18日),山東省臨沂市檔案館藏,檔案號0001-01-0054-033。
祈雨村民對抗區(qū)干部的情緒愈演愈烈,甚至出現圍攻區(qū)政府的情況。在沂水縣崖莊區(qū),區(qū)干部到崖莊村制止祈雨,祈雨領頭人號召村民:“咱今天去祈雨,區(qū)上不叫祈咱就和他打起來,誰也不要裝孬種?!贝迕癞敿磶е竟魅ゾ艒H坡區(qū)政府尋找區(qū)干部,區(qū)干部黃指導員與獨立營于干事帶領兩個班到路上試圖擋住他們,對他們進行說服教育,說祈雨是勞民傷財的行為。但村民不僅予以拒絕,反而繼續(xù)涌向區(qū)政府。黃指導員和獨立營于干事仍想阻攔,婦女們蜂擁而上,邊打邊將沙子揚到他們臉上。黃指導員在抵抗的同時,仍進行苦口婆心的勸說,但繼續(xù)遭到亂棍齊打,他“看勢不妙,忙逃跑九岺坡,后面擁集而追。若一時躲避不及,性命難?!?。與黃指導員不同,面臨來勢迅猛的村民,胡區(qū)長以和藹態(tài)度予以安慰,述情賠禮,但同樣遭到痛打,他“看勢不妙,與黃指導員一同逃跑”。村民對他們追趕了二三里路,直到不見蹤影,才集合回到崖莊。在返回的路上,又碰到區(qū)干部蘭玉璽、李世武,某村民同其弟弟卸掉兩人的槍,拳打腳踢數十下,還硬逼他們推車,車上有四個人,走不動就用棍子打。張同新集合300余人,命令都不許回家,鼓動到區(qū)政府把政府人員取消,另選人當區(qū)長,“就成了咱的了”。到區(qū)政府之后,吃伙房,砸倉房,場面混亂至極。當區(qū)財政助理剛回到區(qū)政府大門外,村民也不由分說拳打數十下,打腫的胸部十多天后才消腫。此外,還拿走白面、衣服、火柴、茶缸、蓑衣等。*魯中三地委:《崖莊區(qū)崖莊祈雨問題處理情況報告》(1948年9月12日),山東省臨沂市檔案館藏,檔案號0006-01-0012-006。沖突到了這個階段,村民幾乎完全失掉理智,變成“無政府主義”者了。
作為祈雨事件中的受害者,區(qū)干部的反應比較復雜。有的區(qū)干部認為不能吃這么大虧,于是采取報復行動。遭到小張莊群眾毆打的區(qū)干部秦恒仁,被村民扭送到鄰村楊莊后,偷偷派人送信給臨近的村子,要求村干部集合民兵站崗查路,不要放走小張莊毆打區(qū)干部的兇手。鄰村的村干部立刻組織民兵隊伍,將秦恒仁解救出來,一起到小張莊,將打人的主要村民扭送到公安局;將毆打干部比較厲害的三個婦女在院子里罰跪,邊拷打邊審問。區(qū)干部的報復使小張莊陷入一種恐慌的情緒,參與斗毆事件的村民惴惴不安。*沂蒙地委:《茲將小張莊祈雨情況再次報告》(1948年7月),山東省臨沂市檔案館藏,檔案號0001-01-0054-037。在崖莊,區(qū)干部將帶頭祈雨的群眾和參與祈雨的村干部關進牛棚審查,村干部極為恐慌,有的村民因害怕被追究,匆忙出逃,甚至出現自殺事件*魯中三地委:《崖莊區(qū)崖莊祈雨問題處理情況報告》(1948年9月12日),山東省臨沂市檔案館藏,檔案號0006-01-0012-006。。不過,更多的區(qū)干部保持了對祈雨村民的克制,但產生了低落、畏難情緒。特別是一些村莊放話說要打死、殺死區(qū)干部時,他們十分恐慌,感覺已經無法領導群眾了,于是拒絕到村走訪,不想再去阻止群眾求雨。有的區(qū)干部甚至期待不下雨,害怕群眾真求來雨,自己臉上掛不住。*沂蒙地委:《祈雨情況報告》(1948年8月4日),山東省臨沂市檔案館藏,檔案號0001-01-0054-034。
以上祈雨過程的暴力沖突,體現了群眾和干部之間互不信任的面相,黨群關系、干群關系出現了危機。如何緩解和消除這一矛盾,對中共地方政權無疑是一個嚴峻的考驗。
深入基層社會,廣泛接觸民眾,解決與民眾之間的矛盾和問題,獲得民眾的擁護,一直是中共領導革命的看家本領。針對祈雨事件中的沖突,中共沂蒙解放區(qū)地委、縣委“理法并用”,以安撫干部群眾情緒、穩(wěn)定鄉(xiāng)村混亂局面為目標,主要依照“動之以情、曉之以理”的原則,也就是以情感而非暴力的方法來解決黨群關系、干群關系的矛盾。
蒙山縣的做法首先是解決區(qū)干部的思想問題。縣委、縣政府領導與區(qū)干部開展一對一的談話,對他們既進行教育,又給予安慰,穩(wěn)定情緒??h領導著重說明群眾和干部的對立是暫時的,群眾終究會依靠干部,要求他們在開展工作時講求方式方法,大膽耐心地說服群眾,不能太過死板,以防止群眾不滿甚至出現驅趕干部的現象。蒙山縣委在教育區(qū)干部時提出:“如果真正群眾不叫我們參加,不讓我們發(fā)言時,即利用當地黨員村干,或黨員干部的親屬關系直接參加與群眾一塊進行祈雨,打入里面進行了解情況,特別是了解壞分子活動情形,再進行研究作適當的處理?!迸c此同時,縣委還要求區(qū)干部不能畏懼退縮,重建和提高區(qū)干部的工作積極性。*沂蒙地委:《祈雨情況報告》(1948年8月4日),山東省臨沂市檔案館藏,檔案號0001-01-0054-034。在工作中,中共允許基層區(qū)干部因時因勢進行調整,顯示了革命的原則性與實際工作的靈活性。也就是說,在戰(zhàn)爭尚未結束、政權還沒有穩(wěn)固的情況下,革命政策可以適當與農民的傳統觀念實行妥協。與消除農民的封建迷信思想相比,維護黨群之間的和諧以保障戰(zhàn)爭補給,才是最為急切和重要的。
其次,縣領導親自到村里召開村民大會,以安撫群眾情緒為主,兼顧反對封建迷信的教育,號召群眾下地澆田,積極參加抗旱生產。蒙山縣領導主要強調了五個方面。一是強調共產黨與農民群眾在抗旱問題上的一致性。為消除農民的“共產黨不想讓老天下雨”的思想,縣領導首先表態(tài),天旱不下雨,政府和群眾一樣著急,政府理解群眾的痛苦,政府也想讓老天下雨。二是強調共產黨干部與群眾是一家人??h委領導特別指出,在村民毆打區(qū)干部的過程中,區(qū)干部并沒有還手毆打群眾,“你們打區(qū)干的時候,區(qū)干手里明明有槍,為什么不用槍打群眾,因為干部和群眾是自己一家人。哪有一家人還打架的事。咱一家人,因為幾個壞分子鬧了別扭,就應該孤立壞分子,咱們干部寧愿挨打也不能去打好群眾啊”。三是強調法令意識。政府有法令,打人殺人都是違法的事,遵守政府法令才是好群眾。四是強調抗旱救災的重要性。天不下雨,不能埋怨共產黨抗旱,共產黨已經幫群眾克服天不下雨的困難,澆一棵得一棵,澆一片得一片,比如在汶區(qū),就已經澆灌豆子、玉米、地瓜270多畝。五是強調群眾只有依靠共產黨和政府才能獲得幸福生活,“共產黨是為人民服務的,從打日本鬼子,打國民黨,到今年春天的生產救災,共產黨一直是向著群眾的。國民黨來了,又是占村又是像土匪一樣搶掠殺害,這時候是誰救了咱,是共產黨救了咱。所以說,只有靠共產黨才能活下去”。*沂蒙地委:《祈雨情況報告》(1948年8月4日),山東省臨沂市檔案館藏,檔案號0001-01-0054-034。
沂水縣的做法與蒙山縣大致類似,同樣是先做區(qū)干部的工作??h領導經過一個多月的調查,認為祈雨事件盡管源于群眾的迷信落后,但也與區(qū)干部抗旱工作不力并在祈雨事件發(fā)生后采取命令鎮(zhèn)壓的方式有關,這一偏差直接造成了脫離群眾以及毆打現象的出現。因此,縣領導決定先由區(qū)干部向支部群眾大會做檢討。區(qū)干部駐村之后,向全體黨員大會做檢討,說明問題發(fā)生的經過,承認工作不夠耐心,方式生硬,把群眾干部押在牛棚里是錯誤的,根源在于沒有體會到群眾的痛苦,沒有理解群眾迫切要求落雨的心情,沒能很好地領導群眾抗旱。盡管祈雨勞民傷財,對群眾不利,進行制止是對的,但由于盲目制止,導致抗旱工作停頓。參與祈雨的村干部黨員也做了檢討,承認他們得知村民祈雨后,既沒有制止,也沒有向區(qū)里匯報,完全是不管不顧、不負責任的態(tài)度。之后,召開村民大會,由祈雨主犯當眾反省,作出保證后獲得擔保釋放。區(qū)領導還認為,之所以發(fā)生這種事件,也與無辜群眾受到壞人的欺騙拉攏有關,強調共產黨政府與群眾的關系是密切的,政府是人民的政府,是保護人民利益和領導群眾生產的政府,誰積極領導生產,保證抗災生產,就是好干部。*魯中三地委:《崖莊區(qū)崖莊祈雨問題處理情況報告》(1948年9月12日),山東省臨沂市檔案館藏,檔案號0006-01-0012-006。
沂源縣的側重點有所不同??h領導特別對祈雨事件中可能存在的敵對勢力進行了調查分析,認為各地之所以發(fā)生祈雨事件,除客觀上群眾的迷信思想及主觀上領導未將抗旱工作發(fā)展成為運動以外,也有個別村莊與會道門或敵對分子借機控制群眾、實行搗亂破壞有關,因此必須找出原因,訂出改進計劃。為此,縣委提出三點意見。一是對付會道門?!皩Υ藛栴}我們體會不夠,因此不善于向隱蔽的敵人作斗爭,我們也未采用隱蔽的斗爭方式求得消滅敵人。沒有認真負責的向個別認為有祈雨問題的村莊及反動的道會門敵特組織中注意作打入工作及偵查工作(很早就布置作打入工作各區(qū)至今未建立)。同時對業(yè)務技術不能迅速提高,仍然存在敵人看著我們而我們看不著敵人。今后對這樣問題各區(qū)應很好的注意防止,應采用麻痹敵人的方法進行內線偵查工作,了解敵人”,當然,沒有確實把握就不搞,嚴格逮捕手續(xù),糾正亂捕。二是對付特務分子。在發(fā)生祈雨問題的村莊,“我們除了嚴肅的檢討自己改變作風外,進行周密的偵查了解工作,派遣(即打入)黨員干部進行了解,弄清是非,如系特務分子乘機掌握時要將其活動的全部材料詳細搞來討論,以法懲辦,嚴禁捉風捕影隨便逮捕的現象”。三是改變與群眾的對立狀態(tài)。針對違反政策的現象,“在制止群眾祈雨中采取強迫命令的辦法,竟綁押打群眾,造成黨群對立。這些問題,我們應以嚴肅的態(tài)度來進行檢查糾正總結,找出問題的原因,提出今后的保證,以現有的材料教育全黨”。*沂蒙地委:《關于夏防工作及群眾祈雨給分區(qū)委指示信》(1948年8月17日),山東省臨沂市檔案館藏,檔案號0001-01-0040-013。
經過以上調查、分析和疏導等工作,祈雨群眾的情緒開始穩(wěn)定下來。在此基礎上,縣政府對祈雨參與者進行了比較溫和的處理。譬如沂水縣崖山區(qū)對參加祈雨者分四個層次分別予以處理:對于已經逮捕的首要分子,經大會反省并提出今后保證,同意擔保釋放;對于盲從分子,經大會反省并提出今后改正,給予無條件釋放;對于沒有逮捕的一般分子,經大會反省并提出今后保證即可;對參加祈雨的一般群眾,經大會揭發(fā),進行教育,保證今后警惕不再上當。即便是參加祈雨的黨員干部,只要群眾意見不多,自我檢討反省,也不做處理。對此結果,村民反映“問題的處理大都同情滿意”,縣干部也感覺“部分群眾初步主動和我們熱心談問題”*魯中三地委:《崖莊區(qū)崖莊祈雨問題處理情況報告》(1948年9月12日),山東省臨沂市檔案館藏,檔案號0006-01-0012-006。。蒙山縣也大致做了類似處理。村民感嘆道:“共產黨真是大仁大義,不和無知人一般見了。這次完全上了壞分子的當”,“今后可別再干這樣的事了,共產黨還行”*沂蒙地委:《祈雨情況報告》(1948年8月4日),山東省臨沂市檔案館藏,檔案號0001-01-0054-034。。
從以上黨群關系、干群關系矛盾和沖突的解決過程中可以看出,中共政權避開了與傳統天命信仰的直接沖突,沒有一味斥責群眾祈雨和毆打區(qū)干部的行為,而是首先說明政府對群眾的痛苦感同身受,共產黨是和群眾站在一起的,進而用“壞分子挑唆”這個理由,巧妙地解釋了部分群眾暫時疏遠黨的原因,將一場黨群關系的沖突轉化為階級矛盾的對立。除此之外,中共還借助傳統的倫理觀念和人情關系,進一步拉近了群眾與黨的關系。更重要的是,強調共產黨為民服務的宗旨,民眾的幸福生活離不開共產黨。這樣一種革命話語下的情感動員,緩解乃至避免了群眾對共產黨干部的反感情緒。
一場黨群關系的危機由此得以基本化解。當村民祈雨但并未獲得下雨的結果時,開始紛紛表示沒有什么神靈,求了也白搭,澆地才是正事。在蒙山縣,參加祈雨的群眾拆了求雨的會場,收拾東西,回家澆地。*沂蒙地委:《祈雨情況報告》(1948年8月4日),山東省臨沂市檔案館藏,檔案號0001-01-0054-034。在沂水縣崖莊區(qū),村支部發(fā)動村民推動生產,尤其是對抗屬的地要給予幫助、盡快鋤完。某抗屬老大娘說:“俺的地鋤了,早都是管飯,這不用管飯了,我想去送水給他們喝來,也沒好意思的去送?!?魯中三地委:《崖莊區(qū)崖莊祈雨問題處理情況報告》(1948年9月12日),山東省臨沂市檔案館藏,檔案號0006-01-0012-006。在沂水縣,縣委鑒于以往政府駐村干部對村莊工作了解不夠、幫助不夠,重新成立駐村工作小組,改選村支部,并在此基礎上組織力量夏鋤秋種,檢查督促,幫助生產*魯中三地委:《崖莊區(qū)崖莊祈雨問題處理情況報告》(1948年9月12日),山東省臨沂市檔案館藏,檔案號0006-01-0012-006。。在沂源縣,縣委組織機關干部40余人,到各區(qū)進行區(qū)村干部的思想動員,強調干部黨員帶頭組織起來開展水種,用算季節(jié)、算時間打破區(qū)村干部的松懈休息思想和部分群眾認為“晚不了”的思想,以“豆子入了伏打著有和無”的民間俗語提醒群眾及時計算種植任務。另外,中共還通過未祈雨村莊水種水澆的典型實例來教育群眾,打破群眾聽天由命的思想。在以上措施的推動下,大部分村莊訂出抗旱計劃,廣泛開展了水種。到7月10日左右,全縣水種玉米、豆子、地瓜等5萬余畝,已接近夏種任務的一半。*沂蒙地委:《抗旱工作總結》(1948年8月4日),山東省臨沂市檔案館藏,檔案號0001-01-0051-018。至此,從祈雨危機回歸到正常的生產救災軌道。
一旦突破傳統革命史的“政策—效果”書寫模式,透過歷史的具體過程,就能凸顯中共革命和鄉(xiāng)村、中共革命和農民之間關系的曲折性和復雜性。在解放戰(zhàn)爭時期,當中共軍隊迅猛推進、不斷擴大解放區(qū)之時,始終貫穿著一個非?;镜纳鐣洕鷨栴},就是如何應對棘手的戰(zhàn)爭災荒和自然災荒,解決廣大農民的溫飽,滿足軍事戰(zhàn)爭的需要。中共革命的歷史經驗昭示,只有改變單一的傳統救濟模式,介入乃至掌控農民的生產和生活,發(fā)展生產,才能渡荒救災,促進和鞏固根據地、解放區(qū)的大好形勢。而包括沂蒙在內的山東解放區(qū)在革命實踐中,一直遵循這一生產救災的理念,并取得了明顯成效。然而,歷史的復雜性就在于,革命和建設從來就不是一帆風順的。在此曲折的發(fā)展過程中,傳統社會因素一直有著重要的影響,或者說,革命從來不曾離開傳統,革命與傳統從來不是割裂的,傳統生活倫理始終在纏繞和影響著革命進程。更進一步說,農民在認同革命政權及其法令、認同新的社會經濟理念的同時,也繼續(xù)遵循著以往自認為合理的生活方式和經營方式,甚至還要求革命政權也要給予一定的承認。結果,農民的傳統理念及其行為就可能與革命政策發(fā)生矛盾乃至沖突。
1948年沂蒙解放區(qū)旱災的爆發(fā)及救災的具體過程,就十分鮮活地證明了這一點。與戰(zhàn)爭災荒不完全一樣,面對自然災荒,農民雖然也部分接受了革命的生產救災理念,但在“天命信仰”的支配下,農民仍在很大程度上沿襲著傳統祈雨這一民間儀式來應對旱情。問題是,經過多年的革命熏陶,中共地方干部已無法接受這種封建迷信、鋪張浪費的儀式,更不能容忍其影響農業(yè)生產的進行,所以就試圖阻止農民祈雨。農民卻認為干部的行為是“逆天命”的,甚至將他們當成敵人,進行暴力毆打。在這一沖突過程中,農民的不滿與對抗、村干部的縱容與默許、區(qū)干部的憤怒與消極彼此交錯,形成了錯綜復雜的局面。中共政權并沒有將其革命意志完全強加到農民身上,而是以溫和的態(tài)度和靈活的策略,在革命與傳統的融合中重建干群關系,為有效地化解社會危機提供了一個案例。當然,后來的歷史證明,革命與傳統之間的矛盾、政策與實踐之間的沖突并未隨著革命戰(zhàn)爭的結束而結束,而是在很長時間乃至今天都仍然影響著國家與社會之間的互動關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