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若萱
我們幾乎沒有猶豫,先去加油站加滿油,又繞到城市西邊,買了最貴的骨灰盒——表面雕滿仙鶴和玫瑰,不知什么寓意。老板說花紋不是重點(diǎn),材質(zhì)才是,金絲楠烏木,古代帝王都用這種,以保證陰陽兩界來去自如。
我問,來去自如,那人間不是亂了套?
老板白我一眼,小伙子,想太多才會天下大亂,人啊,應(yīng)該放下包袱。
買完我開車上高速,以最快速度往前沖,爸爸和他的女朋友桃桃坐在后排,沒怎么說話。這次是去唐縣挖爺爺?shù)膲灐W蛲?,爸爸夢到他生氣地喊,你們享福了,把我留在鳥不拉屎的地方,你們這幫不孝子孫!他說這是爺爺?shù)墓砘暝谡賳?,必須得回老家看看,不然影響?cái)運(yùn)。這幾年,他和幾個兄弟倒騰醫(yī)療器械發(fā)了財(cái),日子過得風(fēng)生水起。因此,他得出結(jié)論:只有靠運(yùn)氣,操蛋的人生才能煥然一新。想來也不無道理。大學(xué)畢業(yè)后,我一直在家啃老,除了躺著就是打游戲,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能做什么,陷入無憂無慮的迷茫里。爸爸問我要不要和他一起干事兒,我拒絕了。他沒再勉強(qiáng),安慰我慢慢來,你的能力沒問題,就是差點(diǎn)運(yùn)氣。
“馬上見到你媽了?!彼蝗徽f。今早他給媽媽打電話,約她在唐縣見一面。我不明白他為什么這么做。媽媽似乎并不高興,但還是同意了。
“是的?!蔽艺f。
“不知道她會擺出什么臉色?!彼高^內(nèi)后視鏡看我,我把目光移開。
“我也不知道?!蔽乙呀?jīng)十幾年沒見她了,幾乎想不起她的樣子,原本有張她的照片,被皮皮吃了。泰迪狗皮皮是她臨走送給我的禮物,唯一稱得上與她有關(guān)聯(lián)的東西,養(yǎng)了幾年出車禍死了。他們離婚時我剛讀幼兒園,那天我在操場捏泥人,鄰居跑到學(xué)校喊我,快回家,你爸媽鬧離婚呢。我問他什么是離婚,他把兩只手貼到一起,又分開,對我說,離婚就是倆人掰了。掰了?我還是不太懂。回到家,東西差不多砸完了,他倆站在廢墟里,臉上掛彩,看見我回來,爸爸如釋重負(fù)地笑了,媽媽說,我們要去民政局離婚,以后你跟爸爸,我會經(jīng)常來看你。
本來我判給媽媽,她有份正經(jīng)工作,種子公司推銷員,但她以改嫁為由拒絕了。沒幾天爸爸又把我丟給爺爺,我如同石子被踢來踢去。那老頭脾氣臭,滿臉胡子,喝得腦子壞掉了,有時會吃餿掉的飯,酒一沒了就吼:臭小子,快給我滾出去買酒。我讀初中時,他強(qiáng)奸了一個六歲小女孩,進(jìn)了監(jiān)獄,后來得了肺癌,保外就醫(yī),放了出來。很長一段時間,我因此抬不起頭,希望他早點(diǎn)死,結(jié)束這場變態(tài)風(fēng)波。最后他真死了,被石頭砸爛腦袋,割掉了生殖器,兇手始終查不出。我們猜測是小女孩的父親干的,并認(rèn)為爺爺罪有應(yīng)得,畢竟他做的那件事不可原諒。爸爸租了塊地,將他草草下葬,到場的幾個人悶悶不樂,他一死,借出去的錢打了水漂,直到爸爸同意父債子還,他們才露出輕松的表情。完事后,我跟爸爸去了石家莊,再沒回來過。
“緊張嗎?”
“不?!蔽覔u頭,“你呢?”
“這有什么可緊張的?”他笑起來。
桃桃坐在他旁邊,表情像吞了蒼蠅,肯定在吃醋,毫無疑問,她不想爸爸見到前妻,怕舊情復(fù)燃什么的。我知道他們不會,不打得頭破血流已是萬幸,但我懶得對她解釋,我不喜歡主動搭話。她頂多二十歲,極瘦,長著一張男人臉,劉海恰好剪到小眼睛上方,兩側(cè)的頭發(fā)順著臉頰直到耳朵邊緣,看起來仿若一扇敞開的門露出她中間的面容。她的藍(lán)裙子不長不短,鎖骨處有道紅印,可能是爸爸咬的。他說她是醫(yī)學(xué)院的高材生,年年拿獎學(xué)金。
“沒什么可緊張的?!蔽艺f。離婚后,她很快走進(jìn)新家庭,把我們忘得一干二凈。我從沒有怪過她。她流過幾次產(chǎn),都是被爸爸打沒的,因此子宮壁變薄,懷我時吃了不少苦,我總感覺她對我?guī)c(diǎn)怨恨。爸爸第一次出軌時,她差點(diǎn)跳樓,被他勸下,又是一頓打。她抱著我哭,對我說她再也不想忍了,因?yàn)槲宜湃塘诉@么久。她構(gòu)思了一個報(bào)復(fù)爸爸的計(jì)劃,在他喝的水里加雌激素,但因雌激素太貴,不了了之。幾次抗?fàn)幒?,她順利拿到離婚證,條件是凈身出戶。我什么都可以不要,她說,我只想離開他,越遠(yuǎn)越好。
“快到了嗎?”桃桃問,她的聲音很輕,總帶著討好的意味,或許是我對她有偏見。她邊上學(xué)邊在一家娛樂會所上班,陪客人喝酒唱歌到凌晨三點(diǎn)半。爸爸對她一見傾心,二話不說領(lǐng)回家,當(dāng)著她的面對我說找到了真愛。他喜歡去各種風(fēng)月場所,是個愛混場子的大色鬼,我知道他說的不是真的,他領(lǐng)回的真愛太多了。對他而言,最重要的兩樣?xùn)|西是酒和女人,這點(diǎn)和爺爺很像,他就是這樣把奶奶氣走的。
“快了?!蔽艺f,并沒有回頭看她。
“還有多久?”
“十分鐘吧?!?/p>
說完,我拐了個很大的彎,看到唐縣高速口。減速,停下,遞交過路費(fèi),又緩緩加速。收費(fèi)的是個女人,看不清臉,手指又細(xì)又長。
“接下來去哪?”我問。
“給你媽打個電話,叫她出來吃個午飯,然后去挖你爺爺?shù)墓腔摇!卑职终f著,騰出一只手拍拍桃桃的肩膀,又在她耳邊說了什么,桃桃的臉色由陰轉(zhuǎn)晴,最后露出笑容。不得不說,爸爸很會哄女人。
我撥通媽媽的電話,打開免提,她那邊很吵,聽不太清,但能感覺她的嗓子有點(diǎn)啞,她說,“我中午沒時間,正參加一個聚會,晚上你們來家里吃飯吧?!闭f完她就掛斷電話,像丟開我時一樣干脆。我聽到爸爸說了一聲“媽的”。她的第二任丈夫是公務(wù)員,也離過一次婚,兩個帶有婚姻創(chuàng)傷的人很容易走到一起。我曾想過她是不是婚內(nèi)遇到他的,完全有可能,但沒必要深究這個問題,反正結(jié)果都一樣。聽說他們有了一個兒子,學(xué)習(xí)很好,一只耳朵聽不見。我在夢里見過他,雖然看不清他的臉,但我知道那就是他,他跟在媽媽身后,叫我哥哥,我跑到河邊,給他撈出一塊奶油蛋糕。
隨便找家飯館,我們走進(jìn)去,點(diǎn)了幾個菜。客人不多,選了最里邊的四人桌,旁邊是一對母子,媽媽正輕聲訓(xùn)斥小男孩。桃桃想吃唐縣特產(chǎn),爸爸給她點(diǎn)了份碗肉,羊雜湯里泡一張玉米面煎餅,又香又辣。以前媽媽常帶我吃,在一家老字號,估計(jì)已經(jīng)拆沒了。endprint
“好吃?!碧姨铱匆谎郯职?,眼里充滿愛意。我無法想象他們做愛的場景,更想不通什么樣的女人會愛上他。發(fā)財(cái)后他的脾氣好了很多,也許錢真能使人心平氣和,他找過幾個女朋友,都是和平分手,不像離婚時那么慘烈。我有時會想,爸爸到底有沒有真正愛過一個人,或許他壓根不懂愛是什么。
“喜歡就再來一碗。”
“不吃,我怕發(fā)胖。”她一個勁兒地笑,好像全世界的開心都來了她這兒。
“女人胖點(diǎn)好看,你太瘦了?!卑职终f。
“我怎么吃都吃不胖,沒辦法,天生的?!彼廊恍€不停。
又進(jìn)來三個客人,光著膀子,汗珠順著黑皮膚淌下,背部閃閃發(fā)亮。他們對服務(wù)員大聲嚷嚷著外地方言,發(fā)出響亮的笑聲。其中一個狠狠拍了下桌子,緊接著又是一陣爆笑。
“他們說的是四川話。”桃桃看過去,“他們在打老板娘的主意?!?/p>
“你能聽懂?”我問。
“我就是四川人,只是在石家莊讀大學(xué)?!?/p>
“我媽是河北人?!彼终f,“被賣到四川的。奇怪吧,一般都是四川人被拐賣到河北,她倒好,心甘情愿跟著人販子到四川。”她發(fā)出輕輕的笑聲,“她說她愛上人販子了?!?/p>
“悲傷的故事?!蔽艺f。
“人總是從愛上別人那一刻完蛋的?!彼戳税职忠谎?,低下頭。
“愛上我是個例外?!卑职置摽诙?,眼角的皺紋擠到一起。
“我出去抽根煙?!蔽艺f著,站起來走出去。
熱空氣涌來,身體很快被汗水包圍,路面被照成明晃晃的鏡子,天空異常干凈,太陽就在頭頂,仿佛一枚銀色的子彈,隨時準(zhǔn)備射進(jìn)腦子里。我走到馬路旁的樹蔭,盯著新畫的斑馬線,蹲下抽煙,這里的風(fēng)涼一點(diǎn)。唐縣變化真大,一幢幢商場拔地而起,配著奇怪的名字,取代原來的小雜貨鋪。我記得這條路,往南走幾個路口是我讀過的三中,爺爺?shù)膲炘趯W(xué)校旁邊,一會兒可以直接過去。
他們走出來,桃桃挽著爸爸,和他的啤酒肚相比,她顯得更加瘦弱不堪,仿佛一碰就碎。爸爸的手在她腰上摸來摸去,她沒反應(yīng),直直地盯著我。
“現(xiàn)在去嗎?”我問。
“嗯,現(xiàn)在去?!?/p>
我們上車,緩緩朝三中移動。爸爸接了個電話,通知他近期的項(xiàng)目又成了,他眼神飛起來,瞳孔是淺棕色?!斑@就是好運(yùn)氣?!彼麑ξ覀冋f,“我活了這么久,全靠運(yùn)氣支撐。”他又說錢到賬后給桃桃在泰國買套房子,她敷衍地笑笑,并不是很開心。也許他們剛才又吵了一架,這是常有的事。
三中周圍的田地不見蹤影,地面蓋了兩棟樓,一棟正在刷藍(lán)色的漆,像塊切下來的凝固的海,另一棟還沒建成,光禿禿的水泥,看起來非常熱。三中躲在高樓后邊,顯得又破又小,也許已經(jīng)沒有人來這里上學(xué)了。幾個工人坐在藍(lán)樓臺階上,都被曬得又黑又紅,拿黃色的帽子在臉頰處搖來搖去。
“操?!卑职终f,“墳在哪兒?狗日的房地產(chǎn)商?!?/p>
“別說話這么難聽?!碧姨艺f。
爸爸沒有理她,戴上墨鏡,打開車門下車,桃桃撐開一把綠色的遮陽傘,和我并排跟在爸爸身后。
“熱嗎,你要不要鉆進(jìn)來?”她問我。
我搖頭。
“這他媽怎么回事?”爸爸又罵了一句,“怪不得你爺爺要給我托夢?!?/p>
那幾個工人看到我們,走過來,“什么事?”領(lǐng)頭人手里拿著冰棍,邊吃邊問我們。
“什么時候蓋的樓?”爸爸問。
“兩個月前。”那人說。
“這塊地賣了?”
“是啊,早就賣了吧。”
爸爸四處望了望,“老板是誰?”
“不知道?!彼麄円黄饟u頭,大眼瞪小眼。其中一人始終盯著爸爸,左臉中央一道明顯的疤。他穿著沾滿灰塵的黑色工字背心,大褲衩,手在脖子抹了一把,汗水和蟲狀的細(xì)泥簌簌往下掉。
“王老二?”他抓抓頭發(fā),發(fā)出猶豫的聲音,往前走了一步,“是王老二嗎,應(yīng)該是吧……”
爸爸摘掉墨鏡,瞇起眼睛看他,想了兩分鐘,突然迸出大笑聲,“趙老六!”他把他從隊(duì)伍里揪出來,使勁拍拍他的肩膀,“竟然是你小子??!”
趙老六低下頭,抓著衣角,癡癡笑著,“稀奇,稀奇,這么多年都沒聽到你的消息了?!庇捎隈劚?,他越發(fā)顯得矮小,像一只瘦弱的雞。
“其他人呢?老幺。”爸爸問。
“唉呀,一個當(dāng)了局長,一個尿毒癥死了,一個出了國,一個蹲監(jiān)獄了。剩下的我在這兒干活。”
“你和他們有聯(lián)系嗎?”爸爸遞給他一根煙。
“沒有。”他搖頭,“誰跟誰也沒聯(lián)系過,都老啦,也都有各自的生活,沒準(zhǔn)他們早忘了當(dāng)年了,聯(lián)系有什么意義?豹子社早就不是當(dāng)年的豹子社了?!彼疽馄渌び严入x開,領(lǐng)我們?nèi)チ似帥龅亍?/p>
“你能回來我真驚訝。”他摸摸臉上的疤,小聲說,“我始終沒忘,沒忘。想當(dāng)初我們叱咤風(fēng)云,哪個不害怕不羨慕?時代變了,是時代變了?!彼蝗活澏镀饋恚o緊攥住爸爸的手。爸爸皺起眉頭,似乎被嚇了一跳。他們手上的顏色形成鮮明的對比,我想到很久之前,媽媽送過我一張八卦圖的海報(bào)。
“什么是豹子社?”桃桃突然竄到我耳邊問我。
“沒什么。”我不知怎么跟她解釋,畢竟我也只是道聽途說。爺爺在世時提過幾句,豹子社是民間組織,共六個成員,專門劫富濟(jì)貧,拯救蒼生。他說爸爸曾是豹子社成員,我并不相信,那時的他,只會喝酒,找女人,和媽媽打架。我也問過媽媽豹子社是真是假,她呸一口,冷冷地說,狗屁的豹子社,拿來騙小姑娘的說辭,也許媽媽就是這樣被騙的。
“時代變了?!卑职謴乃掷飹昝摚昂髞砟憬Y(jié)婚了嗎?”
“沒有。”他搖頭,“做大事的人,哪能和女人拉拉扯扯。你們啊,就是被女人和孩子耽誤的?!彼戳宋液吞姨乙谎郏盅杆僖崎_視線,“前幾年我見過嫂子一面?!?/p>
“什么?”endprint
“你老婆啊?!彼f,“當(dāng)時她從一輛車上下來,進(jìn)了美容院。我一眼就認(rèn)出了她?!?/p>
“是我前妻?!卑职旨m正。
“對。我知道。開車的是另外一個男人,面相不錯,是帝王之相。前妻也變漂亮了?!?/p>
“我太熱了?!碧姨铱人砸宦?,對爸爸說,“我要回車?yán)锎悼照{(diào)?!?/p>
“去吧?!卑职譀_我擺擺手,示意我陪她去。于是我們回到車上,打開空調(diào)。她坐到副駕駛,嘟著嘴,把風(fēng)柵撥左撥右。我注意到她的小腿線條非常好看。爸爸和那人還站在陰影里聊天,希望他不要忘記這次來的目的,已經(jīng)四點(diǎn)了,晚上還要去媽媽家吃飯。
“你媽媽真的很漂亮?”她問。
我點(diǎn)頭,把風(fēng)調(diào)到最大,“還行,挺漂亮的?!?/p>
“好吧。”她把座椅調(diào)到最低,躺下,手臂放到腦后,一小撮腋毛露出來,濕濕的。
我也像她那樣躺下,看著車頂?shù)姆鍪?。遠(yuǎn)處,兩個工人廝打在一起,泥土粘在他們背上,陽光的照射使一切顯得荒誕,像某個電影鏡頭。
“我想吐?!彼f。
“怎么了?”
“我總是這樣?!彼粗遥懊看纬酝觑埼叶紩胪?,胃不好,家族遺傳,我媽媽胃也不好,我姥姥是胃癌去世的?!?/p>
“可以去醫(yī)院看看?!?/p>
“我才不去呢?!彼D(zhuǎn)過頭,望著車玻璃,“真要有病我可接受不了。我需要的是一次暴斃。在那之前我要使勁玩兒,使勁兒揮霍?!?/p>
“你做到了?!?/p>
“是的,我做到了?!彼冻龀爸S的笑容。
“我知道你瞧不起我?!彼终f,“真奇怪,為什么人類被要求上進(jìn)、積極、努力?太扯了,不是要堅(jiān)定本心嗎?我就是好吃懶做,不思進(jìn)取,愛慕虛榮,這怎么了?我就是這樣的人,我承認(rèn)我是這樣的人。你們都太他媽虛偽了。”她喘了一口長氣,一下子說這么多話太累了,我聽著都累。我可從來沒要求過別人上進(jìn),我尊重每一種生活方式。
“無可厚非?!蔽冶鞠霐傞_手,再聳聳肩,擺出無所謂的姿態(tài),但又覺得太傻了,只好把視線移到窗外。
“我和他要結(jié)婚了?!彼淹忍饋?,光腳貼上前玻璃,紅色的指甲油亮瑩瑩的,她在用腳趾畫什么東西,“但我不開心,我總覺得我們之間缺少點(diǎn)什么。大概是溫存,少點(diǎn)溫存?!?/p>
我知道爸爸對她撒了謊,他是不會和她結(jié)婚的。更無法想象他們的名字和照片出現(xiàn)在結(jié)婚證上,她每天穿著睡衣從臥室走出來,坐在我對面吃早餐。她太年輕了,比我還要小幾歲,后媽這個角色不適合她,當(dāng)然,他們倆的事和我一點(diǎn)關(guān)系都沒有,我終究是要離開家的。
爸爸和那人走近高樓,在臺階上站住,那人對另外幾個工人說著什么,胳膊舉過頭頂,又指指地面,爸爸露出笑容。他們變得越來越暗??照{(diào)味有點(diǎn)惡心,我打開一條縫,讓風(fēng)順進(jìn)來,空氣里有腐爛的味道。
“你有過女朋友嗎?”她問。我突然心煩意亂起來,她的嘴像架縫紉機(jī)突突個不停,“我猜你肯定沒有過女人,你可真是太冷淡了。”
那幾個工人抱來一堆工具,扔到地面上,水泥樓搖搖欲墜,九樓窗戶露出一個人頭,前后晃動,不知在做什么。爸爸轉(zhuǎn)過身,沖我揮手。我看了桃桃一眼,她低著頭自言自語,聲音微小快速,聽不清在說什么。我搖下車窗,沖爸爸喊,“怎么了?”
“把骨灰盒拿過來!”
我下車,把骨灰盒抱在懷里,桃桃沒有動。他們站在不完整的一樓,圍成一圈,其中一人握著沖擊鉆,往四周走了幾步。
“就在這兒,我肯定?!蹦侨苏f。
“那挖吧?!卑职终f。
那人把沖擊鉆尖端對準(zhǔn)水泥地面,另一個人接通電源,摩擦處發(fā)出轟隆巨響,小石塊和石屑飛出來,洞越來越深,直至露出褐色泥土。
“去拿我的錢包?!卑职中÷曊f。
氣溫隨著太陽一同降落,我又回到車?yán)?,發(fā)現(xiàn)桃桃正用裙角擦眼淚。她看到我,瞪我一眼,叫我滾。我拿起錢包,扔給她紙巾。
“你坐下?!彼妹畹目谖钦f,“就坐一會兒?!?/p>
我重新坐回去,空調(diào)味熏得頭疼。我突然想到以前看的新聞,一對男女開著空調(diào)車震,最后死了,發(fā)現(xiàn)尸體時倆人赤身裸體摟在一起,十分壯觀。
“惡心?!彼f。
“什么?”
“空調(diào)味惡心,但不得不開著,很多關(guān)系也是這樣,不是喜愛,是不得不?!?/p>
我不明白她為什么對我說這種話。
“我根本不愛他?!彼粗?,“但沒有他我就得回到會所里,我不想。”
“為什么不找份正經(jīng)工作?”
“因?yàn)槲揖褪沁@樣的人!”她輕吼了一聲,很快冷靜下來,“你怎么會明白呢?你運(yùn)氣好,生在一個好家庭。我沒有好父母,但我還有個不錯的身體,這就是我的資本。你明白嗎?工作沒有高低貴賤之分,只要你認(rèn)清自己是塊什么料子?!?/p>
我嘆口氣,想到媽媽和爺爺,感到一陣悲傷。我想告訴她,人和人是不同的,感同身受是小概率事件。對于有的人,一條路通往的可能是天堂也可能是地獄,而有部分人,沿途始終有站臺,一樁瑣屑小事就能讓他們的注意力轉(zhuǎn)移。
“你還沒有過女人吧?”她突然湊過來,貼上我的嘴,“我可以跟你好,你想要哪種姿勢都可以。但你得帶我走,等你離開家的時候。”她的手在我褲襠摸來摸去,“隨便什么時候,只要帶我走。”我推開她,讓她離我遠(yuǎn)一點(diǎn)。她脫掉裙子,露出黑色的胸罩和內(nèi)褲,重新躺到座位,像一只營養(yǎng)不良的貓,幽怨地看著我。“我是喜歡你的,不是玩玩而已?!彼f。
我沒回答,拿上錢包下車,傍晚了,昏黃的光線籠罩這里,像刷了一層金色油漆。褲襠的硬東西摩擦得難受,我使勁往下按了按,希望盡快變軟。她不是我喜歡的類型,我在心里對自己說,腦里卻浮現(xiàn)出她光滑的大腿根。她說得對,我二十八歲了,卻從沒有過女人。爸爸常勸我,你該去找個女朋友,樂一樂,爽一爽,就會明白人生的奧妙,他甚至想帶我去夜總會過夜,我拒絕了。他說我太靦腆,不像他的孩子,言外之意是我辜負(fù)了他的期望。endprint
我走到他們中間,坑已成形,約有一米五的直徑,兩個工人站在里邊,把泥土往外倒騰。我把錢包遞給爸爸,他掏出一沓錢遞給那人,“太謝謝你了,老幺,這是點(diǎn)小意思。”
“還給什么錢呀?”他推開爸爸的手,“能再見到你,就挺好的,二哥!以后咱們常聯(lián)系!”
“那不行,收著收著,給他們也分分,不能白忙活啊,這大熱天的?!?/p>
最后他把錢放進(jìn)口袋,回到工人中間,他們正研究新買的骨灰盒。“加把勁。”他對坑下那兩個工人說,“把老爺子挖出來,有大獎勵!”他拍拍鼓起的口袋,滿臉笑容。
“她呢?”爸爸問我。
“車?yán)??!蔽艺f著,眼前出現(xiàn)她細(xì)長的兩條腿,像仙鶴,走路一顛一顛。我想象這腿纏在爸爸腰上,一下兩下蹦出快樂的泉水。
很快,他們挖出磚紅色的小棺材,“是這個嗎?”那人問爸爸。爸爸凝視,轉(zhuǎn)過頭問我,“是這個嗎?你還記得嗎?”我搖頭,“應(yīng)該是吧。”爸爸對他們說,“打開看看,應(yīng)該是,這塊地還有別的墳?”他們打開棺材,里面是個灰色的骨灰盒,非常小,“就是這個?!卑职终f,“我有印象,這個盒子是店里最便宜的?!彼麤]有打開,直接把骨灰盒放進(jìn)新買的骨灰盒里,“這樣更安全?!彼忉?。
他和老幺告別,說給他介紹個輕松的工作,老幺一副無所謂的表情,他在唐縣呆了半輩子,哪都不想去?!坝锌斩嗷貋砜纯矗由绯蓡T再聚一聚。不過,難啊?!彼盐覀兯偷杰嚿?,沖我們揮手再見。
桃桃已經(jīng)穿上裙子,坐到后排,正低頭玩手機(jī),“挖出來了?”她對爸爸笑,沒有看我。爸爸點(diǎn)頭,捏捏她的臉。
“豹子社到底是什么?”她問。
“沒什么,一群年輕人瞎折騰。”爸爸說。
快要七點(diǎn)了,天還是沒有黑掉,變成霧蒙蒙的青色。我給媽媽打電話,想問她什么時候有時間,響了快一分鐘,她終于接起電話,“過來吧你們,我在家,正準(zhǔn)備晚飯?!彼训刂犯嬖V我,我打開導(dǎo)航,她家在縣城西南角,離我所在的位置十公里。
唐縣的路修寬了,依然無法避免堵車,下班時間,人們瘋狂地按喇叭,像一場大型舞臺表演,我抑制不住內(nèi)心的暴躁,罵了幾句。
“唐縣人想得開?!卑职侄⒅巴?,“有錢就買車,沒錢借錢也要買車。家家戶戶都有車,堵來堵去?!?/p>
“觀念和以前不一樣了,現(xiàn)在人們提倡的是享受生活?!碧姨艺f。
“過幾天我們就去泰國?!彼f,“王闊你去嗎?”
我搖頭。
“你該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不能總窩在家。”他說,“學(xué)會放松,你不能一直繃著,你在繃著什么呢?”
“到了?!蔽艺f,沒有回答他的問題。
小區(qū)門口種著幾株天竺葵,石頭上雕著“雅致麗都”四個字。保安不允許開車進(jìn),我們只好把車停到路邊,登記信息,步行。這里沒有高樓,清一色二層別墅,浮在綠得晃眼的草坪上,咖啡色點(diǎn)綴朱砂紅,房頂尖尖,貌似是閣樓,門口有柵欄圍起的小花園,石子小路通向落地窗。
“看來你媽過得不錯。”爸爸說,“不過一輩子待在縣里有什么意思呢?”
我找到媽媽的房子,沒有門鈴,只能走進(jìn)花園里敲門。她的院子里有一個秋千,旁邊放著一個支起來的小帳篷。玻璃門后是藍(lán)色的窗簾,透過拉開的一道小縫,我看到媽媽光腳在地板上走,手里端著一盤水果。我敲門,她拉開窗簾,打開門,臉上沒有多余的表情,招呼我們進(jìn)去。
她的頭發(fā)高高盤起,臉的輪廓小了一圈,下巴又尖又長,皮膚看上去有些硬,涂著深紅色口紅,緊身黑色連衣裙印出肋骨的形狀,她太瘦了,和桃桃虛弱的瘦不一樣,她是嬌小精悍的瘦。她另一個兒子坐在沙發(fā)上看電視,見到我們,他吃了一驚,“你們好。”他說,露出疑惑的表情。他個子很高,有些駝背,眼睛和媽媽的一模一樣。
“這是你哥哥,王闊?!眿寢屩钢覍λf。
“哥哥好?!彼f,“我叫李堯?!?/p>
“你好。”我也沖他笑,又看看媽媽,她對我擺出僵硬的笑容。
“好久不見?!卑职謱寢屨f,“你老公呢?”
“去省里開會了?!彼盐覀冾I(lǐng)到飯桌前,沒有看他,“吃飯吧?!彼轿液屠顖蛑虚g,盯著對面的桃桃,“這姑娘是誰?王闊女朋友?”
“我女朋友?!卑职謸Я藫募绨颉?/p>
“哦?!眿寢尣]有表現(xiàn)出驚訝。
對面墻上掛著一幅油畫,模仿的《戴著耳環(huán)的珍珠少女》,旁邊是三張李堯的獎狀,還有全家福照片,她的丈夫很胖,平頭,戴黑框眼鏡,露著一口白牙,媽媽站在他旁邊,嘴角輕輕揚(yáng)起,眼里有小女孩神態(tài),李堯戴黑框眼鏡,發(fā)出白癡般的傻笑。他們每個人都平和安詳,像是接受了洗禮。
“我們今年會結(jié)婚?!卑职终f,把筷子放到盤子上,表情嚴(yán)肅。我吃驚地看他一眼。
“那不錯?!眿寢尶戳颂姨乙谎?,“有個伴還是好的?!?/p>
“我不缺伴兒?!彼f,“我是因?yàn)閻鬯??!彼冀K盯著媽媽,沒有看到桃桃沉下去的臉 。
“當(dāng)然?!眿寢屨f。
“哥哥你是做什么的?”李堯問我。
“他不工作?!卑职众s在我之前回答,“有錢花為什么要工作?”
李堯睜大眼睛,“每個人都要工作,為了實(shí)現(xiàn)自己的價(jià)值。”
“拉倒吧?!卑职直梢牡乜此谎?,我認(rèn)為他表現(xiàn)得太明顯了,“工作有個狗屁價(jià)值,工作除了摧殘你之外沒有任何價(jià)值!”
“行了?!眿寢尠櫰鹈碱^,“你和一個剛高中畢業(yè)的孩子聊這些,有什么意思嗎?”
“孩子要從小抓起?!卑职謸u搖頭,把一塊排骨夾到碗里。
“那你之前怎么沒抓呢?”媽媽看了看我,眼里似乎含著淚,也許只是亮閃閃的美瞳,這樣看來,她的模樣完全變了,十分陌生。我不敢相信這是媽媽,她年輕得有點(diǎn)過分。
大家都不再說話了,埋頭吃飯,大口咀嚼,氣氛像瀕死的魚嘴一張一合。最先吃完的是桃桃,她放下筷子,吐出一口氣,“我吃飽了,可以參觀一下你家嗎,美式復(fù)古風(fēng)真好看。有閣樓嗎?那種木頭閣樓。”她沖媽媽甜甜一笑,我猜媽媽會喜歡她。endprint
“有閣樓,但不是木頭的?!眿寢屨f,“我讓李堯帶你轉(zhuǎn)轉(zhuǎn)?!?/p>
李堯站起來,怯怯地看桃桃一眼,領(lǐng)她去了二樓。爸爸擦擦嘴,雙手交叉放在腦后,打了一個哈欠。我起身,幫媽媽把碗筷放到廚房,又擦干凈桌子,她溫柔地望著我,眼里依然像含著淚。我怕她下一步就要抱著我號啕大哭,訴說這些年她有多想我,電視劇里都是這么演的。但她只是看著我,遞給我一個橙子,“我們坐到沙發(fā)上吧?!?/p>
于是我們?nèi)齻€再次團(tuán)聚,媽媽在左,爸爸在右,他們的呼吸像翻涌的海浪包圍我,我的雙腿輕輕顫抖,汗水浸濕了衣服。媽媽打開電視,屏幕里露出一對男女,他們在嚷嚷著什么,我沒在意。電視熒光落在我們身上,和背后的燈光重合,仿佛蠕動的一條條蛆蟲,我想象數(shù)以千計(jì)的蟲子在吞噬我,幾乎要哭出來了。
爸爸咳嗽一聲,點(diǎn)了一根煙,他的頭枕在沙發(fā)上,二郎腿高高蹺起,襪子是藍(lán)色的,和窗簾一樣的顏色。媽媽坐得很直,目不轉(zhuǎn)睛盯著屏幕,我知道她沒有看進(jìn)去。太安靜了,一絲聲音都沒有。不知過了多久,她突然拉住我的手,“王闊,這幾年你怎么樣?”
“他很好。”爸爸說,“我能把他照顧得很好。”
“你長大了?!眿寢屆嗣业哪槪拔依鲜菈舻侥?,你小時候,軟軟的,嫩嫩的,身上一股奶糖味。”
我不敢動彈,任憑她的手在我額頭劃來劃去,電視里沒有了男女,一個老人在走路。
“你拉倒吧?!卑职终f,“你可一次都沒有看過他,他找媽媽的時候,是我一個人在哄?!彼冻鲋S刺的笑。
“你閉嘴!”媽媽的手因?yàn)轭澏逗莺菖牧宋乙幌?,又重新回到她手腕處,“我為什么沒去看他,因?yàn)槟?!我根本不想看到你!哪怕一眼!”她站起來,又坐下,不停深呼吸。我沒想到她這么大反應(yīng),只好拍拍她的肩,讓她冷靜點(diǎn)。
爸爸發(fā)出狗一樣的呼哧聲,“我就知道你會這么說,怪我,全怪我?!彼褵熑拥降匕迳?,雙腿弓起來,等了一會,他又放平,繼續(xù)說,“你還怪我嗎?難道你一直都在怪我?”
媽媽別過臉,嘆口氣,“我喜歡我現(xiàn)在的生活,這就是我一直想要的。”
“我問的是,你還怪我嗎?”
她一動不動,“我很少想起你、想起曾經(jīng)的婚姻。但我覺得,我會忘掉所有的事,唯獨(dú)不會忘記那時對你的恨意。你給我的傷害太重了。”
“好吧?!卑职钟贮c(diǎn)了一根煙,“我全明白了。”他看向我,眼睛充滿悲傷,“我他媽就不該來見你?!?/p>
“我他媽也不想見你,我只是想見見兒子?!眿寢屨酒饋恚棺拥囊唤前櫚桶偷?。
爸爸也站起來,我注意到他的手握成拳頭,火焰從眼里噴出來,很快,他又坐下,靠住椅背,腿蹺到茶幾上?!拔也幌牒湍愠臣埽襾磉@里不是為了和你吵架?!?/p>
“我也不是?!眿寢屢沧?,盯著電視墻,“吵架沒有意義,今非昔比,我們都有新生活了?!彼f出今非昔比這個詞使我略微驚訝。
“是?!卑职职l(fā)出長長的嘆息,“你說實(shí)話,你過得真的好?他對你真的好?”
“當(dāng)然?!眿寢岦c(diǎn)頭,“我從來沒享受過這樣的好生活。大概是好運(yùn)氣來了?!?/p>
“分開后你們都有了好運(yùn)氣。”我說。
“什么?”媽媽問。
爸爸說,“是,我們都有了一點(diǎn)好運(yùn)氣,你現(xiàn)在挺好的,我也挺好的?!彼酒饋?,揉揉眼,看向我,“我困了,天不早了,我們該走了?!?/p>
“你們住哪里?”媽媽問。
“隨便找個酒店就行?!蔽艺f。
“桃桃!”爸爸抬頭喊,“下樓,我們該走了?!?/p>
我站起來,握了握媽媽的手,本想抱抱她,但她似乎不想張開雙臂,只好作罷?!疤姨遥 卑职钟趾傲艘宦?,無人應(yīng)答,也沒人下樓。他無奈地聳聳肩,“我去找找她?!彼麑ξ覀冋f。我不知如何與媽媽單獨(dú)相處,便和他一起上樓,媽媽也跟上來。我們打開一扇又一扇門,都沒有她,最后在樓梯口的雜貨間,看到她靠在墻上,摟住李堯的脖子,嘴唇對在一起。她的左腿勾在他腰上,像一根干凈的繩子。
她看到我們,不吃驚也不害怕,推開他,小貓一樣盯著爸爸,燈光打在她臉上,她的眼分得很開,我看過一本書,這種女人沒有財(cái)運(yùn),桃花運(yùn)很旺。她撫平裙子,走到爸爸身邊,挽起他的胳膊,“怎么樣?聊得開心嗎?”她的聲音沒有一絲顫抖。
“開心?!卑职终f,表情平靜。
媽媽顯然驚呆了,發(fā)出尷尬的呼吸聲,看看李堯,又看看爸爸,皺起眉頭,不知如何收場。爸爸拉著桃桃朝門外走去,我跟著他們,桃桃把一只手別到身后,沖我豎中指。我們走出大門,媽媽追過來,塞給我三杯冰咖啡。“開車慢點(diǎn)。”她說,看看爸爸,眼睛又像溢滿淚水般亮晶晶的。天完全黑透了,今夜沒有星星,奇形怪狀的云層把月亮遮住,變成詭異的啞光金色。我最終還是抱了她,她太瘦了,硌得胸口疼。然后,我們開夜車返回石家莊,我開得飛快,高速路上的熒光指示牌一亮一滅,像落水后上下掙扎的人,爸爸坐在副駕駛,脫掉鞋,腳伸到玻璃前。我不知道他發(fā)生了哪些變化,但能感到他和來時不一樣了。桃桃在后排,抱著爺爺?shù)墓腔液?,臉貼上蓋子。我突然想到,爺爺,一個徹頭徹尾的混蛋,死后竟然比生前住的房子都金貴。我們活著的人,又能做出什么改變呢?
“你會離開我嗎?”她漫不經(jīng)心地問,撫摸額前的頭發(fā)。
爸爸沒有說話,不停喝冰咖啡,時不時發(fā)出幾聲嘆息。桃桃沒再追問。我感到一陣厭煩,想著回去后就找份工作,隨便哪里都行,只要能離開家,奔向全新的生活。
“我還是沒能感覺到快樂,雖然有了點(diǎn)好運(yùn)氣?!彼蝗徽f,“我本以為有錢后就沒有煩惱,可事實(shí)是,煩惱永遠(yuǎn)都在?!彼麩o奈地笑了笑,把手指貼到玻璃上。
“是。”我點(diǎn)頭,踩一腳油門,駛向更廣闊的暗色里。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