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川
春雨
真好!夜色具體,黑暗彌散開來
還有一盞燈,懸在窗戶旁,面朝春天淋不熄的寂靜
沉默著,一株海棠的敵意
渡
日子漸漸淡了,需要解釋的地方越來越少
很多時候只是安靜地坐著
枯木一樣,不值得思考的東西越來越多,除了年輪
我體內(nèi)已不再有多余的眩暈
拷問
凋零,浸沒在冬天的景象里
猶如一段弓腰駝背的山坡,順著清瘦的弧線
漸次滑翔
爾后,我把視線緩慢挪向一株廢棄的荒草
在此過程中
塵埃揚起,沒有理由
只能是
一陣風,推翻了我的想象力
沉淪
為什么還在沉淪,寫不出來的那首
替我在塵世堅持著什么?
為什么還不肯舍棄,這縹緲的虛無,決絕和你所偏執(zhí)的孤獨
止不住墮落;為什么閉眼后,黑,還亮著
這翻來覆去的人間,對光明盯久了,也會有眼淚砸下來
火車記
攥緊拳頭,扭向窗外
夜色中的南京,舊煙囪,民房和稻田……像他面前的畫板
閉著眼睛,空,還能看見什么?
多年的流浪生涯
時至今日仍害怕
安定,一個被強拆反復蹂躪過的詞
肅穆時,可以聽見紙上悲愴的哭聲,潮濕、陰冷
這一陣陣的梅雨時節(jié)!
他用一張車票,將自己押解至異鄉(xiāng)
我沒有向他提及畫家夢
就像古典技藝中的留白,在北京西,戛然而止
武漢行
逛晴川閣,戶部巷,黃鶴樓,寄明信片
順便摸了一把長江
沒能夠抓住她的魂魄,滿手的尸體
是死的
是我曲折往復的少年,穿過鄂西北層層隧道
飽受黑暗和光亮的一次次剝削
最終遺留下來的
——既不是荷花,也不是垂柳
當你咬住嘴唇,輕輕戳破那個詞時
瞬間的電擊,譬如曇花一現(xiàn)
是痛的、青春的。有關(guān)小學課本中談及到的
有時叫它歷史,有時卻是詩歌
有時是一個地名,這輩子就只去那么一次而已
乙未年中秋的那只螢火蟲
在那所偏僻的鄉(xiāng)村實習中學,一只螢火蟲
悄悄潛進了同行女生宿舍
她們驚訝這卑微的光,對黑暗的領悟,還是透明的
像是熄燈后,被窩里毛茸茸的竊竊私語
久居省城的她們,自然感到新奇
提著一只螢火蟲蹦到男生宿舍
向我們展示她們的發(fā)現(xiàn):一只斗志昂揚的螢火蟲
正率領著秋天向事物深處緩慢滑去
亡靈書
電擊而亡的小紀,老婆將他葬在高高的信號塔下
據(jù)說,可以接收到死亡訊息
在這慘淡的人間,亡夫抽走了她體內(nèi)的平衡
之后,總有人習慣背地里喊她:
寡婦、遺孀,乃至婊子
好像她身體里有爛的成分,還未經(jīng)過縫合
亟待拱破夜色,慢慢溢出來
那些不懷好意的石塊
紛紛打著投石問路的噱頭
叩打著她緊閉的門窗
其實她早已千瘡百孔,百口莫辯
像是那張過期的結(jié)婚照,在褪了色的愛情里
每天和衣而睡,她與自己為敵
遐想
此時,還有多少景致即將被夜色吞噬
玻璃帷幕,盛水的池塘,酒瓶,尋人啟事,黢黑的左臉
掙扎的光線只需扭動一下
世界便可重返安靜。熄燈之后
建筑工地的男人們簇擁在狹小的相框里
多像一座擱淺的墳墓,耗盡一身磷火,總也無法點燃這大面積的寂靜
夜未央
已經(jīng)很安靜了。窗外嘶嘶作響的空調(diào)
筒子樓里滲漏的美聲獨唱
成都北一環(huán)沙灣鐵路新村,撫摸我食指的香煙,拼命往三樓漫漶
已經(jīng)很安靜了,秋菊、細葉榕、爬山虎
紛紛停止搖曳,可我還醒著
翻箱倒柜,為了追查那枚使我重新回到我體內(nèi)的安眠藥
我匿名,讓一場躲在黑暗里的雨,合上身體里的閃電
比如,青海
很多地方還沒抵達,比如:青海
地圖上的空曠,小于一個省的慈悲與信仰
比如:牧場。一匹打著響鼻的馬
把蹄子伸進草原的心臟
比如云朵,伸出太陽
天空,在一只鷹的翅膀上擱淺
比如:二十四個小時的車程
閃電和雷聲回應著孤獨,唯獨雨聲在窗外走著
白天惦掛的母親,今夜一片死海
默念及發(fā)呆
棲息在枝頭的暴雪彈奏著萬籟俱寂的寒冷
空曠,正在發(fā)芽——
一只不合時宜的寒鴉向后
讓出了整面天空
而田野里,歡騰的麻雀不時用喙挑撥著
這由來已久的孤寂
很長時間沒有到雪地里走一遭了
黎明前,趁著昏暗
由著性子的風推醒了火塘里嗜睡的火苗
我摸著那些明滅可見的溫暖
從泥濘的遠方,慢慢伸出了一條蜷縮的羊腸小道
冬日與父母在火塘旁
青岡木堅硬、熬火……
欲蓋彌彰的留白,逼我們掏出寒冷的供詞——
這一年的聚合別離
仿若坐落在盆里的灰燼,風干的體溫
等待一把鐵鉗重新撬開
戰(zhàn)栗的火光
更多時候,我們攢聚起熄滅的過程
在窮途末路的話題中
翻撿那些不肯自焚的沉疴
煙霧填補了局促的空間
沉默、假象……通通露出孤獨的本質(zhì)
面對尚未走遠的嚴寒
我有足夠的耐心,傾聽他們身體里衰老的細節(jié)
就像一截喂進火塘的木頭
發(fā)出“呼呼”的嗚咽聲——
燃到尾聲的火苗
始終以咳嗽聲回答我:寂靜過后
突兀的事物各有千秋
訪連城山
那些沒忍住招安的楓葉
紛紛落草為寇,長成秋天的氣候。遠山孤高
對于山頂來說,我們在時間的褶皺里
東躲西藏,亟待認領一條
隱匿于未知的歧途
朽木填平了皸裂產(chǎn)生的聒噪
仿佛藕斷絲連的杜仲
拉長的靈魂使我深信,枯萎的源頭一定埋藏著一口
不易察覺的深井。滲水的命運
沿著腐爛的方向
修正自己的不堪和困頓
而掛在枝頭的幾枚秋葉
被天空領讀著,經(jīng)幡一樣獵獵作響
暗下去的時間構(gòu)成某種宗教
在這秋日的原野上
壓抑著體內(nèi)金黃的火苗。溫暖
有了片刻的柔韌,好似夾在書冊中的往事
撕咬著,一頁無辜的紙張
暮色過柯寨
菜地里,幾根木棍支撐起傾斜的光線
黃昏慢慢漏下來
滴在合攏的那本書封面上
故事有些斑駁,他寫到母親的失蹤,就像這樣一個傍晚
星星還沒有升起來
大地像是一張撕裂的布匹
骨頭里有縫隙溢出來,挽成一道不規(guī)則的邊界
那條通往縣城的公路隨之模糊起來
浮在瓦礫上的余暉
抽空了她細碎的等待
在等身后鏤空的聲音嗎?帶著滾燙的哭腔
沙啞,焦急……
像風按住揚起的塵埃,平靜
微微蕩漾
多少個傍晚,只敢蘸著月光讀這一頁
涼涼的,“自此,再未相逢
而這么多座熱鬧的城市,她究竟流落何方?”
沒人給出答案
抬頭時,黑,棱角分明
青山守著沉默的輪廓,她有起伏的美
也有黯淡下去的憂傷
密林深處
砍伐聲時常從青岡林遞來
鐵鋸深入淺出,毗鄰成年的位置,是生活的橫截面
百十年光景,早已立地成佛
如今,卻在劊子手的威逼利誘下
吐出淤積的骨屑
身材姣好的視為椽梁,以頂天立地的姿態(tài)
改變命運;次之為桌椅板凳
經(jīng)過斧劈、刀鑿、打磨、拋光……
為人類鞍前馬后
剩下的多半良莠不齊,被火爐和造紙術(shù)瓜分殆盡
淪為靈魂的殉葬品
多年后,當我在紙上劃下:疼痛、溫暖
那些熟悉的符號,陌生的感受
匯聚、逗留,繼而又馬上分離
就像一次未遂的出逃
我先是失敗了自己,后來便是對故鄉(xiāng)的認知:
在紙張尚未變成命運之前
那些真相,總是與輪回保持著很遠的距離
我將對我的生活持否定態(tài)度
思想里有怎樣的崎嶇,才能統(tǒng)治著失眠
和平年代,調(diào)色板上的主義
還是粗糲的生活。這是一個大詞,魚鉤一樣
扼住咽喉。得謙虛謹慎,戰(zhàn)戰(zhàn)兢兢
得折斷身體里的鈣
沉默,提著衣領走上天堂
得在照片正面樂觀,背面空蕩
得永不褪色,就像這每晚降臨的黑
就像這黑里四面楚歌的哀嚎
倘若春天尚未到來,我將對我的生活持否定態(tài)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