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驥文
練習
——給馬小貴
致偉大的羞怯與一切圣光
二十六歲,他以殘缺對抗完美
當眾人銀色的背影徐徐隱沒
在初雪后的海邊,他發(fā)現(xiàn)
自我即挽留,那永久的有限
使黃昏的天空彌漫赤雨的光暈
無數(shù)的你走入那道渺小的閘門
又一次會面,你發(fā)現(xiàn)自己的舌根
因贊美而顫抖如一把明亮的焰火
在空曠之穴,他無法與絕對之光的
顯現(xiàn)交匯,更多的翅膀飛走
而后,“他以自身抨擊自身”①
你正變得完美如輕盈的海面
在人群之中誘引那些迷人的星點
積聚成另一座純潔的系譜
但他并不怨恨這如野草的告別
像落難者手中的暴雨
正與那隔世潔白的石鏡契合
在我們并肩散步的冬季田野上
更多豐盛而巨大的神秘之物在生長
“也許我追求的就是消失?!雹?/p>
那孕育過他的生的開闊,此刻
也在孕育著他的死
①出自馬雁《天賦》。
②出自張承志《心靈史》。
爐火
不存在完美的背影,折疊的光束
在他漆黑的手臂上跳躍,如夭折的灰雁
“永恒的法圖麥,那雪中撲簌的是什么???”
無辜之人挺立在天際,傘狀的語言飛入
一座遺忘的城市,死亡啊,他浮動的心
沒有人——沒有人可以關(guān)閉那道墜落的閘門
我們在有限中彌散,比如藍藻般的饑餓
滑入你銀勺的耳:幽閉之人在暮光中咯血蘇醒
除了父親的睡眠,日漸稀少的
還有雪的強硬,一切都晚景般碎裂
你說,讓我們擁抱吧!并沉入這螢火的夜色
讓我們沉迷在愛的細沫,與隕落的夢
請擦亮它,愛人,在這星球的火焰上
學習它,撫摸它,并折損它
大門被打開,他走入其中,消失在強光內(nèi)
如一道玫瑰的凝視,在海邊忘記所有的不安
這狂野之心,呼喊彌賽亞的喉嚨是金黃的虎
細浪似的,給我,一個顛倒的星系
還有什么是在黃昏變得寒冷?
忘記它,抹平它,讓它連同翻涌的罪感睡去
順著爐火的指引,走入一片圓形之地
渴望!什么在分裂這無限的愛?
并使更多的你沖向宿命的暗石,火花般飛濺
鴿群
你常常閃現(xiàn)在邊緣之地
手中,是漩渦般的星云
二十七年,你在風中一次次
扼倒,又細雨般蘇醒
就如此時,你看見一大群灰鴿撲入
你的心,并射穿它
在那些未完成的瞬間
仿佛一切都因為這愛的渴慕
而變得明亮如銀
你拍打著它,親吻它
并把那冷卻的事物
重新賦予雪崩般的顫動
它們從一個白晝飛入另一個白晝
并將那徹夜的雨季贈給你:
低沉而金黃,泛著眾人的容光
而那在消逝中擱淺的,將
把你引入一道更闊大的縫隙
在無限的折射與翻涌中
不存在海浪的吮喋與呼告,而只有
迎面如暴雨的振翅和星辰的簇生
焰火
美使我們合為一個。傍晚的愛人
擁抱在遼闊的星空下,將夜的余溫
降臨給對方。四月之火,在暗暗的
傳遞中發(fā)出年月般持久的光柱
并提升著他們中的每一個
似乎,唯有寂靜才能讓我們變得潔白
你注視那瞬間的事物,迷人的碎裂
正把更深的愛引入你的手中,如狂瀉之雪
而什么是抵達?不可能的才是真實
除了你,在顫動、節(jié)制與熄滅中
照亮我的將屬于另一種完美的例外
此刻,飛旋如命的火花
在空氣中涌聚著你我的激蕩與消亡
可它仍是美感,與每一個被它所引照的人
交換著最終來臨的形式和詞語
在瀑布般的未來閃現(xiàn)為詩人的榮耀
敘利亞之死
辯士與詩人會從伊德利卜來看我們嗎?
又一個晚上,月光陷入一場古老的敵意
在四月的云端,致死的迷霧把目光
從一個優(yōu)美的黎明奪走,并留下罪惡的吻
敘利亞,連火也泛著耀眼的絕望
熄滅在白晝的人,手持烏黑的無花果
在土地上閃爍著只屬于死亡的榮輝
一個人,該如何拯救自己?
并使生命不再成為那持續(xù)隕落的一瞬?
從阿勒頗到大馬士革,流亡的幽靈
第一次拿起筆記載自己的歷史,血與淚
在阿拉米人的古道上噴涌,像節(jié)日和信仰
為什么?無數(shù)人在問,無數(shù)人在死
可是,海水托起阿丹的子孫
他們的面容卻永遠隱沒在燈火與陰影之外
在敘利亞,呼吸就等于毀滅
元音、孩子與綠色紛紛扼倒在水泊中
一個民族是他自己的拯救者,也是行刑人
當又一輪新月升起,那慶祝的難道
不再是篝火前閃動的身影?而是虛無?
春心
在玉蘭與桃花林下,他
在他生命的搏動中天使般消耗
那些健壯、豐饒的人群
在你的周圍劃出一道溫情的界限
關(guān)于美、尊嚴和正義
它們是存在的,真實而緊張
而你卻總是顯得孤零零
如一只迷失于罪感的山羊
在那些對稱與弧度的身體上
泛出這個季節(jié)唯一而持久的色情
你,一個厭世的同情者
只鐘情于它,在妄想內(nèi)淺淺地上癮
所有的事物都在助長著欲望
同時,又反對它
你的手臂、革命理想和愛
都在這青年的時代成為更高的疲倦
和死,難道你要否認嗎?
“一種單方面的激情正在毀滅他”*
你在種種繁花中卸下詞語的鎧甲
而后收獲所有親吻和泥土
在黛玉般忠實的凄美中
你與你的反光,正共同
沉醉于一次永恒般的離去和蘇醒
*出自卡瓦菲斯《一位二十四的青年詩人》,黃燦然譯。
食堂
冷雨漫過熟睡的眾人,降臨在
完美的此地,你看到你的肉體
銀器般垂懸在這個國度,發(fā)脹如石榴
空氣,連同其后的影子
正徐徐進入又一個艱難的黃昏
你,一個失群的人,早已落單成鐵
你所渴求的不過是一個與你共飲的人
交談、互吻,然后恒星般死去
有一瞬間,你憂傷得仿佛一頭金黃的鯨
那存在的榮耀,即是另一番取消
因為,生命的成立是無數(shù)次迷人的
否定,比愛還深邃
漸漸的,雨水穿過夜晚的燈光
消失在更遠的記憶,十九點
阿拉伯人與猶太人在餐桌上和好
沿著神圣之河,黑色、白色與黃色的人
交匯、旋轉(zhuǎn)成人主的面目:
一種偉大而自洽的形式,泛著絕對之光
你道士般咽下最后一口素食,窗外
單獨的一片葉子正醒悟般墜落在雨地
在彌散的年代,你恪守一種禁忌
如同自由,愛,以及無限孤潔的唯美
日出
可愛又短促的告別
在春風中戰(zhàn)栗出桃花的死
不足一年,愛人已是
一份哲學提綱的歡娛
你拿出一只黃梨,比命還亮
人生幾多愁?只是
那抹光從來沒有如此溫柔
淺淺的,如我稀薄的心
在潔白之床,睡美人
品嘗著空夢中微渺的鹽粒
該如何去愛?去毀滅?
你以你完美的呼吸淹沒著我
看啊,被囚人和他絕望的秘密
此刻,成為更高的不存在
而在你我之間,黎明
正把所有的殘缺和驕傲
變?yōu)橐粓龉爬匣鸷5淖⒁?/p>
這是完成,閃蕩不寧的美
顛倒
在晝夜遞交之際,在光
開始投射的瞬間
一切的人,一切的風景都是顛倒
過去的成為當下,新變成舊
那振栗的轉(zhuǎn)為寧靜,明亮是漆黑
你從矮床上醒來,看見
獅子的眼中閃爍未來的幻象
一次,兩次,三次,無數(shù)次——
那顛倒的還有你的心與愛,風中
所有愛人都是完美,而你只消耗自己
當新月出現(xiàn),為了更高的來過
你力圖克制以近于死亡
在群山,月下,以及無人之境
你看交匯之星,看那絕望的綠色
誰使你,成為你和你的障礙?
而又一個黎明,懸浮如一個母親
逃亡的心,1901年的失子之痛
正成為他們身上新的影子
在不真實的此刻,你并不存在
而那一輪一輪閃過的人,是
光點,河水,海底的召喚與永別
人景
閣樓下,三月的冰雪正在醞釀柔情
樹干以漆黑的靜止提示一種久別的沉思
人與人,他們在廟堂上取走紙符
便把自己想象成一陣超脫的風
草藥冒著熱氣,在原野上尋找路過的
傷心,還是?
當一個人走過,另一個人又接著走
姿態(tài)是潛在的美學
操持異鄉(xiāng)話的喉頭在瞬間爆破
于是,我們、你們和他們都成了墻下的矮人
丈量宇宙
是一份苦差事
你不敢寫下一個大
如同,你宣告自己已不屬于這個圓
規(guī)針刺中白色的中央
就像颶風吸食大地上不合時宜的輕
此刻,北風將天空高高地吹起
沒有云,也就看不見穿行于其中的鶴
于是,你放棄了死
永久注視窗外這寂靜又殘忍的人景
河灘
我已習慣了一個人出門
空寂的濱河公路上,晚風漸息
無數(shù)雷聲都在誘引著我
多少次遠行,我還是鐘愛這片河灘上的黃昏
遠處的對岸是幾座灰白的泥屋
白楊林則在更遠的山腳
我已經(jīng)忘了我來這里的本意
那也許是因為我在晚餐后與哥哥爭吵
或者是我沒有找見那枚心愛的海螺
豐饒的芨芨草忘情地搖曳,似乎
我該走入它們中間,成為它們的一部分
一輛舊卡車疾馳而過,隨之帶來了雨聲
無數(shù)肥碩與溫煖的雨滴,擊醒著我
它們使八月的河灘升起熱腥的霧靄
此時,我的體內(nèi)只剩下我
在這片松軟的沙土上,我仿佛才破土新生
雨水順著發(fā)梢和手臂又流入了河中
此刻,我覺得自己是真切的
這里再沒有多余的愛的侵擾,我與那些
樹叢、山地和人共同成為這雨的根須
但愿我不會再想起你,那會是另一種勞累
雨在最絕望時停歇了,遺留種種曖昧的水洼
烏云已退向了山地的另一側(cè)
在傍晚的昏沉中,我感到完美
一些脆嫩的燈火在夜幕里悄悄長出
我想我并沒有撿回那些已丟失的事物
那就讓它們沿著河水流走,而我
只能用我涉過一個個冷冽的鏡面的腳步
來涉過我這同樣冷冽的此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