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閻曉宏
(作者系中國版權協(xié)會理事長,原國家新聞出版廣電總局副局長、國家版權局副局長)
馮其庸老(以下簡稱“馮老”)是當代著名大學者、紅學家。我與馮老卻是因出版而結(jié)緣。
2003年春天,原新聞出版總署圖書出版司在中宣部出版局、財政部科教文衛(wèi)司指導與支持下,在中旅大廈召開了《中華大典》出版工程論證會,邀請了社會科學、自然科學、文學藝術等各個領域著名專家學者,馮老也應邀參加了此次論證會。
在論證會的茶歇期間,原新聞出版總署署長石宗源專門囑咐我,他說:“曉宏,馮老的一本書在出版上有點兒麻煩,你幫助協(xié)調(diào)一下?!?/p>
我尚不知是什么麻煩,趕緊安排出時間,在論證會期間約見到馮老,見面一談,方知事情的原由:馮老的一部作品交由黑龍江教育出版社出版,在個別文字編輯加工上,與責任編輯意見不一致,馮老與責編電話談了幾次,談不攏,后來方知馮老遇到的這位責任編輯也是很固執(zhí)的。
馮老面善慈祥,目光深邃,一頭銀發(fā),但談及所涉及文字修改之事,馮老有些微忿,認為有些修改是沒有道理的。
這是一件很小的事,但是考慮到馮老很重視此事,我專門請時任黑龍江教育出版社社長王曉明方便時來京,與馮其庸老直接溝通一下。
王曉明社長很快就專程來京,我們倆商量,考慮到馮老住在通州張家灣,80歲高齡了,不方便請他來市內(nèi),我們?nèi)グ菰L他,然后順便在張家灣附近,請馮老和夫人夏菉涓老師一同吃個便飯,電話征得了馮老同意。
我和王曉明社長如約趕到通州張家灣馮老家中。事情很簡單,作者和責任編輯在文字處理意見不一致時,應遵從作者意見。因為作者是作品的主人,對作品不僅享有財產(chǎn)權、署名權,還享有修改權與保護作品完整性權。當然,文字內(nèi)容存有法律禁止的、語言文字使用不規(guī)范的情況例外。馮老與責任編輯之間的意見不一致,屬于前一種情況,應當遵從作者的意見。王曉明社長講清楚了意見,表明了出版社的態(tài)度,馮老如釋重負,很輕松,很高興,這時已經(jīng)快到中午12點了。馮老說:“中午我請你們吃飯。”
我跟馮老說:“我們倆在來的路上,車被撞了,現(xiàn)在要去修車,只能改日另約您了?!瘪T老和夏老師送我們出門一看,一輛嶄新的帕薩特轎車的尾部被撞扁了。
這一撞,到馮老去世十幾年間,因出版與馮老結(jié)緣,真是有說不完的故事,道不盡的衷情。
大概是本世紀初,馮老的又一本書《通假字匯釋》遇到了一點麻煩(此書共兩位作者,除了馮老,還有一位鄧安生先生)。一天,馮老打電話給我,說有一件事情要向我請教,問我有沒有時間,方便不方便,我忙說有時間,您不著急,慢慢說。馮老操著濃濃的無錫口音,把事情的原委從頭至尾講了一遍。我很快就聽清楚了,情況不復雜,與馮老在黑龍江教育出版社出版的那部書的情況非常類似,也是與責任編輯在文字內(nèi)容修改上存在糾紛,這是中央部委所屬出版社。最終,馮老決定放棄了在這家出版社出版《通假字匯釋》,改由北京大學出版社出版,北京大學出版社王明舟社長專門安排了一位資深的編輯部主任馬辛民負責與馮老溝通,商談有關編輯加工事宜。后來,我了解到,這部書200多萬字出版后很受讀者喜愛,讀者群雖小,但屬于常銷書,經(jīng)濟效益和社會效益都好,最關鍵的是作者與出版社雙方溝通融洽,合作愉快,都很滿意。
經(jīng)過《通假字匯釋》這部著作和前面提到的書稿的出版,我對馮老有了較深的了解。
我從事出版管理工作多年,協(xié)調(diào)過的書稿也很多,但類似馮老這兩部書的情況卻很少見,既不是出版社不愿意出版,也不是稿費以及書的印制發(fā)行等原因。這兩部著作遇到同一個問題,就是關于書稿文字內(nèi)容的修改,作者與責任編輯看法不一致。
按照《中華人民共和國著作權法》,作者是作品的主體,是作品的權利人,作者對作品享有發(fā)表或者不發(fā)表、出版或者不出版的權利,還享有對作品修改或者不修改的權利和保護作品完整性的權利,當然,法律法規(guī)有禁載內(nèi)容或者作品文字存在錯謬的除外。
據(jù)我了解,馮老的這兩部書都不存在這個問題。在這種情況下,書稿怎樣修改,責任編輯提出意見,應與作者商量,但最終應該由作者來決定改還是不改,在作品修改問題上,責任編輯不應凌駕于作者之上。
一般而言,責任編輯的工作與作者是同向而行的,都是為了書稿的質(zhì)量更好更高,只要責任編輯意見提得對、提得好,作者不僅欣然同意,而且會十分感激,甚至會結(jié)為摯友,這樣的例子很多。
錢鐘書先生的《管錐編》是由中華書局出版的,責任編輯是學者、出版家周振甫先生,錢鐘書先生與周振甫先生因這部巨著的編輯出版結(jié)下了深厚的友誼,成為文壇和出版界的一段佳話。中華書局總經(jīng)理徐俊在有關回憶文章中說:“在錢鐘書先生去世后,懷著敬仰的心情,我陸續(xù)整理了數(shù)萬言周先生《管錐編》審讀意見,還有錢先生寫滿紙邊空白的批注,仿佛在耹聽二位智者的對談?!?/p>
2004年馮老的又一力作《瓜飯樓重校評批紅樓夢》出版問世,這部書出了3個版本,都很受歡迎。一個是2003年在我國香港天地圖書出版社出版的海外版,5冊盒裝;一個是遼寧人民出版社出版的大陸精裝版,上中下3冊,印了好幾萬套;還有一個是西泠印社與華寶齋聯(lián)合出版的宣紙豎排線裝本,兩函16冊。當時,我已調(diào)任國家版權局工作,我們買了幾套線裝本《瓜飯樓重校評批紅樓夢》,請馮老用毛筆簽名。馮老一邊簽名,一邊聽我講這兩套書的市場銷售情況(當時,我還分工負責印刷與發(fā)行工作)。聽說這兩套書發(fā)行得好,馮老很開心,突然間他問我一句:“我的這本書給溫家寶總理送一套不知合不合適”,我回答說那當然好了。之后,我給時任國務院辦公廳三局局長張崇和通電話,問他可不可以代為呈送,張崇和局長當即說沒問題。與張崇和局長通完電話,我直接去了時任新聞出版總署署長、國家版權局局長石宗源的辦公室,向他匯報了這個事,石宗源署長想了一下,他對我說:“這個事不用麻煩崇和同志了,我轉(zhuǎn)就行。”事后,我琢磨,宗源同志是新聞出版總署署長,由他轉(zhuǎn)呈才是最恰當?shù)姆绞健?/p>
時間不長,有一天剛上班,石宗源署長請我去他的辦公室,一進門他遞給我一封落款國務院辦公廳的信函,我接過來一看,上面寫著新聞出版總署轉(zhuǎn)馮其庸先生,落款是溫家寶總理親筆簽名。石宗源署長笑著對我說:“這封總理簽名的信差點被咱們機要的同志退回去了,辦公廳機要的同志說,新聞出版總署沒有叫馮其庸的?!蔽以谖瓷袂暗脑侣劤霭媸疝k公室當過主任,對石宗源署長的風格有些了解,他很幽默,并非真的是被機要的同志退回去了,他調(diào)節(jié)工作氣氛時常會開個玩笑。這個是小插曲。當時,他辦公室里還有其他兩位外省新聞出版局的負責同志,大家都開心地笑了。石宗源署長收起笑容對我說:“曉宏,今天你要親自跑一趟,把這封信送到馮老手里。”當天上午,我把溫家寶總理給馮老的信送到馮老手中,馮老當時就拆開信封,站在屋里,拿著溫家寶總理親筆信來回看了好幾遍。后來,馮老夫人夏老師笑著對我說:“你送信的那天他正發(fā)著燒呢,看了信,精神好多了?!?/p>
2012年由青島出版社出版的《瓜飯樓叢稿》(以下簡稱《叢稿》)堪稱出版的又一佳話。
這套35卷的巨著的出版,馮老視其為一生的學術總結(jié)。馮老生前曾多次與我談及這套書編輯出版的想法,他對我說:“曉宏同志,這套書出來了,我就真正的輕松了?!瘪T老是名家大家,想出版馮老《叢稿》的出版社不止一家,但是由于這套書規(guī)模大、特別是《叢稿》內(nèi)容所涉及的學科領域多,編輯工作復雜、難度也很大。馮老鑒于他曾經(jīng)在出版作品中遇到的問題,在選擇出版社上頗費思量,在很長的一段時間里確定不下來。有一次,又和馮老聊到《叢稿》出版事宜,馮老提到了他熟悉的兩家出版機構(gòu),我也嘗試著問,“馮老,您是不是也可以考慮一家地方出版社呢?”馮老不置可否,沒有回應我的話。
恰好第二天上班,青島出版集團的董事長孟鳴飛來訪,他談到了集團的上市計劃,還特別談到青島出版社在出版高品質(zhì)圖書方面的成就和想法,我不經(jīng)意地提及馮老這套文集的出版一事,孟鳴飛董事長當時就說:“馮老是國內(nèi)著名的學者大家,他的著作多、影響大,出馮老的書可遇不可求,您能不能給我們牽個線,我們一定與馮老合作好,出版好這套書?!?/p>
我心中沒底,因為馮老與我提及的兩家出版社名氣都很大。我跟孟鳴飛說:“我只能幫你引見一下馮老,出版馮老《瓜飯樓叢稿》的事你自己去談?!蔽液兔峡傞_玩笑:“看看緣分吧。”
沒想到,馮老與孟鳴飛談得很投緣,竟是一拍即合。很快,由馮老提名,組成了《瓜飯樓叢稿》編纂委員會,以確保文集的內(nèi)容質(zhì)量,青島出版社將《叢稿》列入重大出版工程,調(diào)集了最好的編輯骨干,在長達四五年《叢稿》編輯出版過程中,馮老曾三次專程前往青島,同時還邀請了傅璇琮等專家學者,與項目編輯人員一起討論編輯過程中遇到的問題。
因馮老年事已高,青島出版社的同志便多次穿梭于青島和北京通州張家灣的馮老家中。在我印象中,孟鳴飛董事長、劉詠副社長以及青島出版社其他領導、有關編輯、印制發(fā)行人員專程到通州張家灣馮老家中研究討論就不下幾十次,除了《叢稿》內(nèi)容文字的勘正,還包括版式設計、印裝工藝等等。我一同參加的也不下七八次。
2012年,這套凝結(jié)著馮老畢生心血和成果的大型文集《瓜飯樓叢稿》終于出版發(fā)行了。馮老對《叢稿》的出版非常滿意,馮老生前曾幾次與我談及此事,對孟鳴飛等社領導以及編輯、印刷、發(fā)行人員評價甚高,他說:“這家出版社選對了,現(xiàn)在這樣負責任、扎實細致而又善待作者的不多見了?!倍哮Q飛董事長事后跟我談及此事,他說:“我們向馮老承諾了的事情,就一定要把它辦好,出版馮老這套《瓜飯樓叢稿》,對我們的編輯隊伍也是一個鍛煉和提高。”
這套《叢稿》的出版也促成了馮老和青島出版社的深厚情誼。2017年1月,馮老去世以后,孟鳴飛以及出版社的許多同志不僅專程來京參加馮老的追悼會,參加有關的緬懷活動,還不時地到通州張家灣看望馮老夫人夏菉涓老師。孟鳴飛董事長以及出版社的有關同志與馮老在《瓜飯樓叢稿》出版長達四五年的時間里,亦有許多感人的故事。我深知青島出版社在《叢稿》出版前后所付出的辛勞,也曾和孟鳴飛董事長建議,很希望《叢稿》編輯、出版、印刷、發(fā)行工作的直接參與者能把這些故事的細節(jié)寫出來,既有教育與啟示意義,也能為出版史增添一段佳話。
馮老是學術大家,他待人十分寬厚,與人為善,從善如流。但是在治學方面,馮老極為嚴謹,往往為一個史實甚至于一個字,他會用極大的精力去考證,在考證的基礎上進行分析研究,在沒有確鑿史料基礎上,他不愿去做推論。馮老在總結(jié)他的學術生涯時說:“我曾十赴新疆,三上帕米爾高原,查實了玄奘取經(jīng)回歸入境的明鐵蓋山口和經(jīng)公主堡到達塔什庫爾干石頭城的瓦罕古道。之后我又穿越米蘭、羅布泊、樓蘭、龍城、白龍堆、三隴沙入玉門關,查實了玄奘自于闐回歸長安的最后路段。前后20年的時間,查證了項羽不死于烏江的歷史真相。我的學術道路,是重視文獻記載,重視地面遺跡的調(diào)查,重視地下發(fā)掘的新資料。三者互相印證,才作定論?!盵見《風雨平生——馮其庸口述自傳(自序)》]
馮老的嚴謹認真是聞名的。記不得是哪一年了,我去張家灣馮老家中,見他正拿著筆在一本書上旁注,見我進屋,馮老抬頭看著我,生氣地說:“現(xiàn)在實在是太不負責了,有一頁上竟然有三個錯字,這里很多都是常識性的錯誤。”我接過書一看,這本書不厚,大概10來萬字,書中有多處馮老的批注勘正。我當即說,這真是太不像話了,再一看署名,這本書不是馮老的作品。我提出由我轉(zhuǎn)給出版社修訂糾正,但馮老卻沒有同意。熟知馮老的人都知道馮老一是待人極為寬厚,他的書齋名便是“寬堂”二字;二是大是大非從不含糊,對學術錯謬嫉惡如仇。這件事讓我感受到社會上與學術界對馮其庸老的評價是多么貼切。
馮老的嚴謹不光是對別人,對他自己更是近乎苛刻的嚴。有一次,我去馮老家,問夏老師,馮老最近又在忙什么呢?夏老師說,文化部周和平請他到文津街(原北京圖書館)講一次紅樓夢,他正忙著寫講稿呢。馮老是公認的紅學大家,他給人講一次紅樓夢還要寫講稿?那次授課我也去聽了,馮老手拿著厚厚一沓8開大的講稿走上講壇。我坐得離他很近,發(fā)現(xiàn)馮老寫出近二萬字的講稿,但他從頭至尾,基本上沒有看一眼,紅樓夢的歷史背景人物性格,馮老娓娓道來,絲絲入扣,博學深刻,邏輯嚴謹,而且特別生動,讓我既領略到學術大家的風范,更對馮老治學之嚴謹有了更深的印象。
馮老治學領域甚寬,不僅是紅學,在國學、考古、訓詁之學、詩詞、藝術等多個領域都有很深的造詣,在這些領域,他都有當代罕見的學術成果。馮老著述甚豐,且絕大多數(shù)是個人專著,主編或與他人合著的都很少。有一本書是個例外,印象中是《吳梅村年譜》,這本書第一版版權頁上注明:馮其庸、葉君遠合著。實際情況是,葉君遠先生是馮老的學生,這本專著在撰寫過程中得到馮老悉心指導與審校,葉君遠先生堅持該書要與馮老共同署名,還有一個情況,當時出版社對年譜類的書不甚感興趣,提出如果馮老是作者,便可以考慮安排出版。馮老為了使此書順利出版,方同意共同署名,但是在此書第二版時,馮老堅決要求撤下他的名字。馮老說:“書已經(jīng)出版了,再版就一定不能再署我的名字了?!钡牵~君遠先生和出版社均不同意,在這種情況下,馮老堅持在該書的后記中寫了這樣一段話:“仲聯(lián)師(錢仲聯(lián),筆者注)多次與我談及梅村年譜時,頻贈獎飾,還把他的贊語寫到贈我的長詩中,足見老師的厚愛。但我要說的是,此譜是君遠弟前后10多年辛苦所聚,我只是幫他收集一點資料,參贊一點意見,本來在書上署我的名字已是不妥,所以仲聯(lián)師的熱情獎贊,實際上也應是獎贊君遠弟的?!瘪T老有卓然不凡的天分,更重要的是馮老的勤奮,從十幾歲在無錫??茖W校開始,直至生命最后一刻,在長達70多年的學術生涯中,他傾注了畢生心血,研究學術,追求真理,既使在“文革”這樣的環(huán)境中,他也未曾一日止步。
我與馮老結(jié)緣,真是三生有幸。在與馮老交往的十幾年中,開始是出版,之后延及版權、紅學、國學、書法甚至京劇。馮老書法造詣深厚,他說:“我小時候,字寫不好,買的書用鉛筆先簽個名,當時就想等我以后字寫好了,我再簽自己的名字?!笨戳笋T老的《墨緣集》,才知他與王蘧常、朱屺瞻、劉海粟、高二適、沈尹默、謝稚柳、傅抱石、蔣風白、趙樸初、啟功等大家的筆墨之緣。從他十幾歲到臨終,一支筆伴隨馮老終身,他曾感慨地對我說:“一支筆拿起來就放不下了?!比欢?,書法在馮老看來,與學術研究相比是放在比較次要位置的,他只是在研究或?qū)懽髌>霑r,寫寫畫畫,調(diào)養(yǎng)精神。
馮老不僅治學嚴謹,學術碩果累累,也是性情中人,十分豪爽,身健善飲,80歲高齡時,能登5000多米的帕米爾高原,白酒亦能飲幾兩。后來因腿疾,不便出遠門,在張家灣靜養(yǎng)。這段時期,我去得比較多了,一段時間沒去,一通電話我便會說:“馮老,好久沒見了,很想念您?!瘪T老馬上會操著一口濃濃的吳語說:“閻署長,我也很想念你?!泵看稳绱?。每次放下電話,我便會對工作人員說,這周一定要安排個時間,去看看馮老。
2018年7月,我去看望馮老夫人夏菉涓老師,聊起這些事,我跟夏老師說:“我與馮老交往的這些事,一本書也寫不完,但是我學淺筆拙,連一篇文章也沒寫呢?!?/p>
馮老去世快兩周年了,與馮老交往中的許多事情,點點滴滴,揮之不去,銘記心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