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明貴
上期內(nèi)容提要:
不論受害人的身份如何、人品如何,哪怕十惡不赦,在刑警的眼里也應該一視同仁。這是警校畢業(yè)生張有才成為刑警后上的第一課。上世紀八十年代初,滿腔英雄情結的警校畢業(yè)生張有才終于圓了他的警察夢,成為小城公安局的一名刑警。報到期間突發(fā)命案,一個以行醫(yī)為名占女患者便宜的老頭兒死于非命,從此,張有才就進入了開掛模式。對于一個初出茅廬的刑警來說,從警生涯第一案的重要性不言而喻,誰不希望這個案子破得漂漂亮亮?不料,他的從警第一案不但沒能旗開得勝,反倒成了他和同事們心中久久揮之不去的陰影……
第五章
一
劉躍和小伊陸續(xù)結婚了,我媽見不到我就給我寫信催我,我回信說城里是搞不著了,你看看王靜行不行吧。我媽嫌寫信太慢,特意讓我姐姐來了一趟,告訴我王靜已經(jīng)嫁人了。
住獨身宿舍的現(xiàn)在就剩下我自己了。去食堂吃飯的時候,董老太太不再提給我介紹對象的事,不僅不提,還總拿異樣的眼光看我。小伊的行李沒搬走,說是有空過來陪我,我說不用,你有這份心就行了。
只要刑警隊沒任務我就去老土河,李久祥已經(jīng)習慣了我的存在,現(xiàn)在我只要說有線索要查,他就把小陸派給我,路途遠的時候還會把摩托車讓給我。不過,李久祥也經(jīng)常話里話外地提醒我:“掛名案子就是掛起來了,你不來領導也不會說你,你看老袁頭兒掛了多少案子?”
我卻不這么看,既然隊里讓我牽頭這個案子,我就要盡職盡責,上別的任務時另當別論,沒有任務我不來自己的責任田,責任心又從何談起?李久祥哪里知道我曾經(jīng)立下的鴻鵠之志,我一定要破了老土河這起案子。
田隊長和齊小平去內(nèi)蒙古的一個旗開會,順路到老土河,看我領著小陸干得熱火朝天,把我狠狠表揚了一頓,說刑警隊就需要這種精神,“打硬仗”、“啃硬骨頭”、“螺絲釘”……這些從六七十年代以來就一直很火的詞,田隊長毫不吝嗇地給了我。我感覺田隊長夸得有點兒過,但我相信他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只是他不會像指導員那樣嫻熟地運用表揚的技巧。來自一個以批評見長的領導的表揚更難能可貴,這著實讓我受寵若驚。
從田隊長一來我就注意到他斷斷續(xù)續(xù)的咳嗽聲,一邊夸我一邊咳,直到要上車了還沒停,這已經(jīng)不是他過去要講話的前奏了。我讓司機等一會兒,跑到路邊藥店買了兩盒止咳藥塞給他。
等我再回到局里的時候,聽到一個堵心的消息,田隊長住院了。我找到小伊,想拉他一起去醫(yī)院看看,小伊說等兩天。一周過去了,又一個消息傳來,田隊長被確診為肺癌,去沈陽做手術去了。我被這個晴空霹靂震懵了,怒氣沖沖找到小伊,不顧楊光宇在場,把所有的火一股腦兒地發(fā)到小伊身上。真是可惡至極,如果不想去就給個痛快話,別耽誤我呀!
晚上,小伊到宿舍來給我賠禮道歉,說等田隊長回來,我倆第一個去家里探望,效果是一樣的。我對他這話更反感:“那能一樣嗎?什么叫效果?我們要什么效果?我們要表達的是情感,時過境遷的情感就不是情感,是敷衍!”
小伊躺在他自己的鋪蓋上,臉朝著天棚瞇起他的兩顆鉆石。這是他理虧時的經(jīng)典姿勢。
“你至于那么忙嗎?”我真的不信他一個小時的時間都抽不出來。
“其實啊……”小伊把臉轉(zhuǎn)過來,我看著他,他把臉又轉(zhuǎn)過去了。真是起碼的禮節(jié)都不懂,我注視你是因為尊重你的話語權,你卻把唯一的傾聽者撂地下了。我過去沒少糾正過他這個毛病,但他還是冥頑不化。
“其實啊……”他又把臉轉(zhuǎn)向我,斜了我一眼,我把臉扭向另一側,以粗鄙對粗鄙,你逼的。大清律有曰“捩兄一眼,杖打八十”,換了清朝那會兒,他這樣的早就拖出去胖揍了。
小伊說,其實隊里的同志都沒去探望,小平是后來局里指派去的。我說大家都沒去,我們就更應該去,這豈不是更凸顯我們對田隊長的敬重??尚∫琳f:“其實大家以為田隊長在鬧情緒,沒想到真病了,還這么重……”
難怪他“其實”了三次才把這句話說出來,原來這句話這么惡毒。其實有這個想法的人真是無恥!我的眼淚在眼圈里含著,揚起臉看著天棚,為的是不讓眼淚流下來。我把兩個月前與田隊長在老土河偶遇的事說給小伊。小伊說:“其實我也不信,田隊長這么豁達,生死都置之度外,還能跟一套衣服較勁?”
小伊說的衣服指的是我們的“八三式”警服。小城換發(fā)“八三式”警服的具體時間我記不清了,好像是1984年的五一前后。已經(jīng)習慣了警察藍的我們統(tǒng)統(tǒng)換上了橄欖綠,衣服乍一上身別說我們自己不習慣,群眾的接納也用了不止一年的時間。我們在公共場所執(zhí)勤的時候,很多人根本不聽指揮,哪怕亮出工作證也照樣不聽。特別是那頂兩頭翹的大檐帽,戴在頭上就感覺不倫不類。
曾經(jīng)有一個段子在警界廣為流傳。上海郊區(qū)某地,剛剛換了“八三”式新警服的警察去村里走訪,在村頭碰上一個蓬頭垢面的老翁,他突然近前一步無比激動地說:“老總,可把你們盼來了!村里的黨員干部都在睡午覺,我給你們帶路?!边@個段子是警察編的還是社會人杜撰的不得而知。
田隊長也不喜歡這款警服,他只是領來那天在辦公室試了試,基本沒穿過。當然,只要不是重大場合,局里對刑警也沒有著裝的要求。其實這款警服穿一段時間我們就適應了,倒覺得過去的藍警服有點兒像鐵路工人,特別是那個著名的鐵路工人代表李玉和。
換發(fā)新警服第二年的年初,縣局副局長以上的領導每人又配發(fā)了兩套高級面料的警服,冬裝是馬褲呢,春秋裝是凡立丁。我們小城縣局除了局領導以外還有一個人獲此殊榮——縣局辦公室的副主任“王眼鏡”。原因很簡單,“王眼鏡”是部隊正營級干部轉(zhuǎn)業(yè),到地方享受副科級待遇。
這兩套高級面料的警服確實漂亮,因為是量身定做,穿在身上顯得非常合體,和卡其布的也就是我們的普通警服相比,不僅職級高下立判,而且看上去一個是陽春白雪一個是下里巴人。但我們年輕人只有心癢癢的份兒,這樣的夢都不敢做。田隊長石指導包括老袁頭兒奮斗了一輩子都沒穿上,我們得奮斗兩輩子。endprint
幾個領導對高級警服的態(tài)度也不盡相同。侯局長魯政委只是開大會時才穿,姜局長自打發(fā)了就穿到現(xiàn)在,從沒看他脫下來過。至于“王眼鏡”,更是暴殄天物,春節(jié)穿著馬褲呢給民警分大米砍牛肉。海局長則從來沒穿過,也有人說看到他穿了,是在一個親戚的婚禮上。海局長比田隊長小一歲,他和田隊長雖然是上下級關系,但海局長一直對田隊長尊重有加,一是田隊長的資歷比他老,再一個是田隊長的能力不輸局里任何一位副局長,抑或是田隊長在全省刑警系統(tǒng)和小城的名人效應,使他這位分管領導有些許忌憚。海局長在局里一次不穿,可能是考慮田隊長的感受。
配發(fā)高級警服成為小城的大事件,相關當事人心里肯定五味雜陳。刑警隊的人紛紛為田隊長石指導鳴不平,有時候也捎上老袁頭兒,當然是他在場的時候。我從沒聽田隊長有過怨言,他的回應往往是咳嗽幾聲,后來變成咳嗽不停。大家勸他把煙戒了,可戒了還是不行,這才被小平硬拽著去了縣醫(yī)院。
說田隊長鬧情緒的人,心是鐵打的嗎?小伊雖然沒明說是誰,但我分析是李春和,在隊里,小伊他倆目前走得比較近。而且,也只有李春和老是忘不了自己過去是市局的這個標簽,可這個標簽表明的只是你的過去式,即便是現(xiàn)在,市局刑警支隊的同志也都對田隊長高看一眼,何況你已經(jīng)不在市局好多年。
大概半年后,田隊長才回到隊里上班。我看到田隊長的時候,幾乎認不出來了,人瘦了不止一圈,一件藏藍色休閑西裝兩個肩垂垮下來。說話還是那么斬釘截鐵,但聲音比過去更沙啞了。不說話的時候,他有明顯的深呼吸的動作,那是因為肺功能的弱化或者缺損。
指導員(小城刑警隊改為刑警大隊以后改稱教導員)主持召開了全隊大會,他在大會上宣布,前一段田隊長不在家,局黨委讓他主持刑警大隊的工作,現(xiàn)在田隊長已經(jīng)康復,即日起恢復正常,以前的分工不變??商镪犻L卻讓指導員繼續(xù)主持工作,他說他已經(jīng)跟侯局長匯報了,要辭去刑警大隊長的職務,一是目前他的身體承受不了這么重的工作任務,再者,他說:“我占著位置,年輕人就上不來?!?/p>
有著無數(shù)傳奇的田隊長就這樣謝幕了,我有點兒接受不了這么殘酷的結局,這對田隊長來說也太不公平了。只是瘦了一點兒嘛,過段時間就會恢復啊。刑警大隊的活兒是急一點兒重一點兒,但田隊長掌掌舵就行啊,不一定非得像過去那樣滿弓滿弦嘛。田隊長急著給年輕人讓位置?哪個年輕人等不及了?沒有人站出來挽留嗎?沒有人說一句公道話嗎?石教應該出頭啊,還有齊小平,還有……我心里著急,別按部就班排序啦,大家說話啊,不然田隊長多傷心?。?/p>
齊小平說話了:“田隊長是我刑警工作的啟蒙者,也是我政治業(yè)務乃至個人生活的領路人。他為小城的解放小城的平安舍生忘死歷盡艱辛并且無怨無悔。小城刑警從無到有從小到大,一點一滴都繞不開他。他對我們年輕人發(fā)自內(nèi)心的調(diào)教、培養(yǎng),我敢說我們在座的都是受眾,只是程度不同,我相信現(xiàn)在在座的每個人都感同身受??吹教镪犻L被病痛折磨,我非常難過,但同時我也看到了他的堅強和淡定。我們現(xiàn)在的心情是一樣的,雖然能夠尊重田隊長的個人選擇,但我們內(nèi)心卻是無比苦痛和不舍……”
田隊長辭去現(xiàn)職最大的受益者可能就是齊小平,他和田隊長是亦師亦友甚至是父子一樣的關系,如果不出意外,取代田隊長位置的非齊小平莫屬。田隊長這么急著騰位置,可能也是看到齊小平日漸成熟,堪當大任。另一個,他擔心刑警大隊的工作因為自己精力不濟受到影響。
我一直看著齊小平,他講得既實在感人,還不失大氣,快結束的時候,雖然聲音有些顫抖,淚水順著臉頰汩汩而下,但他還是平穩(wěn)地講完了。如果換成我,可能沒講完就泣不成聲了。我感嘆自己一輩子可能都練不出這么強的自我控制力。
在等待局里研究的空當兒,田隊長召開了三次會議。一次黨支部會,內(nèi)容不得而知;一次疑難案件剖析會,包括老土河案在內(nèi),一共研究了近五年的七起重特大未破案件;還有一次座談會,田隊長首先談了自己在工作中的一些失誤,告誡大家特別是年輕同志要引以為戒。再一個是檢討了自己的缺點,請挨了他批評特別是后來證實是批評錯了的同志能夠原諒他。最后,他給了自己一個非常低調(diào)的評價,他說自己是一個放牛都不一定能找到東家的苦孩子,是共產(chǎn)黨收留了自己,還把他培養(yǎng)成公安干部,自己的一生哪怕到此結束也值了。
三次會議以后,他把自己辦公室的東西歸置了,私人物品每天下班的時候帶一點兒回去,平靜地等著那一刻的到來。不久,局黨委任命齊小平為刑警大隊長,石教導員不變,提拔了兩個副大隊長——陳志和李春和。
田隊長把辦公室的鑰匙交給李哥,李哥找我和小伊把田隊長的辦公桌椅搬到老袁頭兒的屋里去。齊小平聽說后,把李哥劈頭蓋臉訓斥一通,李哥又讓我和小伊如數(shù)搬回來。小平把鑰匙還給田隊長,說等你真正退休的時候再把鑰匙給我。
此后,田隊長偶爾會到辦公室坐一會兒,但從來不過問刑警隊的事務。慢慢地,我們習慣了他的不在,偶爾能在大門口看到他回家的背影,沒有了過去的虎背熊腰,但是這個背影依然堅定。后來,這個背影也不再出現(xiàn),漸漸地,大家忘卻了這個不再出現(xiàn)的巨人……
二
石教導員退休后,李春和接任教導員,王印調(diào)看守所任所長??粘龅膬蓚€副大隊長位置,于法醫(yī)占了一個,成為分管技術的副大隊長,還有一個是小伊。
刑警大隊剛宣布完局黨委的任命決定,田隊長的兒子來電話,田隊長去世了。在家的刑警悉數(shù)趕往醫(yī)院。在太平間外面等候的時候,我扭住自己的前襟,讓激烈的心跳穩(wěn)當一些。局里要搞一個遺體告別儀式,大家在等齊小平和李春和,他倆去看望田隊長的老伴了。兩個人回來了,儀式還不能開始,因為要等局里各科室的民警代表。民警代表基本到齊了,大家還不能進去,原來是在等侯局長,最終等來了侯局長參加不上的消息我們才開始。
一日不見如隔三秋,何況我們分別得太久太久。田隊長變得瘦骨嶙峋,使得那身警服顯得異常寬大。魯政委代表局里講話,講稿可能準備得很倉促,再加上他和海局長的悲愴情緒,我感覺對田隊長從政治上到業(yè)務上的評價都欠火候。特別是這個告別儀式的規(guī)格,說寒酸絕不為過。endprint
那個時候殯儀館還沒有告別廳,局里組織民警在太平間和田隊長就地告別。刑警大隊先開始,小平領著大家依次向田隊長鞠躬致敬,之后并沒有退出太平間,而是和田隊長的家屬站在一起。田隊長的兩個兒子都是軍人,他們給我們每個人都敬了一個標準的軍禮。我看到哥兒兩個都是以淚洗面,他們的父親出生入死戎馬一生,可能也沒想到這最后一步竟如偃旗息鼓一般,走得這么與世無爭。
如果留意觀察,參加儀式的人表情也是分成色的。刑警大隊的個個都淚眼婆娑,治安內(nèi)保表情沉重,其他科室基本就是例行公事了。林會計走到遺體近前竟然說了一句非常不得體的話:“都是馬褲呢惹的禍……”本來他的搖頭晃腦就給這個肅穆的場合帶來一絲不協(xié)調(diào),這樣一句刺耳的話,不啻于對田隊長乃至全體刑警的褻瀆。
躺在那里的田隊長,一身橄欖綠卡其布的警服,警服里的遺體又瘦又小。齊小平和小伊都是眉頭緊鎖,再看看隊里的其他人,臉上的憤怒已經(jīng)大于悲痛。死者為大,何況田隊長在小城榮耀等身,遠非一般的死者所能比。林會計你個狗日的!
中午,我在宿舍生了兩個小時的悶氣。下午,怒氣未消的我跑到林會計的辦公室和他吵了一架,氣得林會計把頭搖得像撥浪鼓一樣,節(jié)拍完全紊亂。辦公室的其他人員則毫不客氣地“圍毆”了我。接下來,我付出了更慘痛的代價,魯政委把我叫去批評一頓,李春和把我領回去接著批評。再后來,從辦公室傳出一個消息,而且很快在局里傳開了,說我是提不上副隊長拿林會計撒氣。我聽到以后氣得臉色煞白……
這個事件成本不低,其副作用幾年以后還沒有消除,因為每次出差回來,財務對我的差旅費都審查得特別嚴。
下班時間到了,我直接回到宿舍,小伊尾隨而至。他的行李已經(jīng)搬走了,今年應屆的一個警校畢業(yè)生占據(jù)了他的位置,而我在這個宿舍也待不了幾天了。
小伊躺在那個已經(jīng)不屬于他的鋪蓋卷上,說林會計的素質(zhì)全局有目共睹,和他一般見識得不償失。
“沒有得,都是失,但是我不后悔。”我自己心里明白,事情出了,后悔也沒用。我其實不單單是沖著林會計,還有一個更重要的因素,局里這個儀式也太簡陋了一點兒,場所簡陋悼詞簡陋出席人員簡陋,市局領導縣委領導都沒參加,好像把田隊長草草埋了。
小伊告訴我,齊小平開始也想不通,但田隊長的兒子說田隊長有遺囑,死后不能給組織添任何麻煩。就連這個簡單的儀式都是違背他遺愿的,另一個原因是,病逝畢竟比不了犧牲。
我疲憊地躺在鋪蓋卷上,都說男兒有淚不輕彈,我們刑警有淚對誰彈?我對小伊說你走吧,我去食堂吃飯了。其實我是想等小伊走了之后,自個兒痛痛快快哭一場??尚∫琳f:“我請你吃飯,咱倆喝點兒,給你壓壓驚,你把吳青林找來?!?/p>
“到底是我們倆還是我們仨?我找不著他?!蔽野蜒劬Φ傻昧飯A。今天這樣的日子哪有心思出去喝酒?再者,光我們兩個也行,我算借酒澆愁,把吳青林牽涉進來多沒勁。小伊隔著我老往他身上用勁,費這個腦筋有啥意思呢?
小伊不再提吳青林,說今天你心情不好,算我欠你一頓酒。然后又開導我一番,無非是勸我別介意,吃一塹長一智。我說你是代表組織還是代表個人,如果代表個人我就不起來了,如果代表組織,我要拿個本記錄。本以為這么說能刺激他一下,沒想到小伊并不介意我的影射,反而推心置腹地說:“我們之間只有同學之誼,沒有隊長隊員這種概念。再說,我是真沒想到會提我當副大隊長。如果不是劉躍出了意外,怎么能輪到我?”
三
刑警隊這一段進入了多事之秋,我個人就更不用提了,霉運簡直就像南方的梅雨,看不到開晴的跡象。而劉躍呢?比我還霉出十里。
兩個月前的一個晚上,劉躍和老婆在岳母家吃完晚飯,用自行車馱著老婆回家,在文化街碰上三個酒蒙子橫在路上。劉躍的老婆因為說了一句“好狗不擋道”惹來了大麻煩,三個酒鬼圍著劉躍的老婆辱罵。劉躍把自行車立在路旁,一邊保護老婆一邊和三個人理論。
劉躍老婆剃頭刀一樣鋒利的嘴讓事件很快升級,三個醉鬼動起粗來。眼看陷入被動的劉躍只好亮明身份出示證件,沒想到三個人一聽說劉躍是警察,立即把攻擊目標轉(zhuǎn)向劉躍。劉躍情急之下只好鳴槍警告,但三個酒鬼已經(jīng)被酒精燒得失去理智,動手毆打劉躍。劉躍不得已開槍,將其中兩個擊傷。
按理說這應該是一起不折不扣的襲警案,但起因是劉躍的老婆先罵了對方,劉躍所保護的對象又是他老婆,所以對劉躍開槍的正當性就有了爭議。爭議的焦點在于劉躍是個人行為還是作為一名警察執(zhí)行職務的行為。如果是職務行為,他應該立功受獎,再加上馬上要提拔副隊長,可謂錦上添花。如果是個人行為,就是使用槍支不當,甚至可能被追究刑事責任??h局第一時間請檢察院介入調(diào)查,卻一直沒有結論。劉躍提副隊長的事春節(jié)前后就有了風吹草動,而公安局的這次人事變動沒等檢察院的結論,直接用小伊取代了劉躍,估計劉躍兇多吉少。
1989年五一勞動節(jié),我結婚了,小平帶著刑警隊的所有隊員來給我捧場,我連幸福帶感動得一塌糊涂。大家都走了以后,我感覺好像沒看見劉躍,問老婆,老婆說她看到了,那個黑高個子,我說那是李成。我也是多余問她,老婆在審計局上班,七百度的近視眼,外加過目就忘不認人的毛病。
我終于結束了和老婆長達五年的戀愛馬拉松。不過,她有一個我很難接受的生理門檻,就是她的高度近視。開始我還有一絲僥幸,近視程度和文化程度修養(yǎng)程度成正比,第三年的時候,她用一次粗野的表現(xiàn)證明我的僥幸沒有再抱著的必要了。這時候,劉躍和小伊都已經(jīng)結婚,而我被拖得沒有再換人的精力和勇氣了——這是冠冕堂皇的理由。說不出口的理由是拆了封的快遞不能退了,再一個,退給誰?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嘛。
相親這個事其實和在商場買東西差不多,我和我老婆七年前就認識了,我猶豫的原因就是怕她把那一雙近視眼遺傳給孩子,我立志讓我的兒子或者女兒也要當警察,所以首先要保證眼睛沒問題。但是,就像逛商場一樣,轉(zhuǎn)悠了幾年,又回到最先看的那個攤位,如果我再不出手,恐怕這家也要收攤了。endprint
三天婚假轉(zhuǎn)瞬即沒,我上班的第一天最想見的就是劉躍。等我一兜子喜糖都發(fā)完了,再回到劉躍的辦公室,辦公桌上仍然灰塵漫布。第二天,劉躍來了,帶來一個讓大家都跟著沮喪的壞消息,他老婆因為被推搡再加上驚嚇,事后就住院保胎,昨天醫(yī)院宣告保胎措施失敗,胎兒流產(chǎn)了。
刑警大隊群情激憤,小平聞訊,立刻向侯局長匯報。下午,海局長帶著小平去檢察院溝通,認為這一不幸結果應該計入不法侵害,檢察院答應考慮。檢察院和我們一個院子,就在我們西側,大家抬頭不見低頭見,平時沒事的時候誰看誰都是紅紅火火的一家人,今天卻突然成了決定我們命運的閻羅殿。
下午,我在劉躍的辦公室等他,他的辦公桌已經(jīng)擦干凈。兩點多,劉躍來了,看上去疲憊不堪,更加黑瘦。還有一個局外人看不出來的變化,他腰間的手槍不見了。我心疼得心里都有了抽搐感,但能幫上的只有搜腸刮肚的幾句安慰話。
小伊也來了。本來這幾天我一直故意揶揄地叫他伊隊長,但這個場合不行,這會傷害到劉躍,我往邊上挪了挪,給小伊讓個地方。小伊說劉哥我也不想開導你,你是有才我們倆的學兄,說讓你不上火也不現(xiàn)實,如果那天換成有才我們兩個,還整不到你這水平。
這家伙確實比我強,我剛才搜腸刮肚說了“塞翁失馬焉知非福”之類的一筐廢話,卻沒有他這幾句話聽著舒服。
劉躍說:“我這個事也給你倆提個醒,槍支要慎用。我們天天背著它,有可能一輩子用不上,但只要打響了,無非這兩種結果:一個是正確的,使用者依法履行職責,依法保護了公民的生命財產(chǎn)安全;一個是錯誤的,使用武器不當,要負法律責任。沒有什么既不對也不錯的結果。那天如果不是老婆在場,或者老婆不是有孕在身,我不會輕易掏槍,徒手和他們對陣我都不一定吃虧。但是我想盡快控制局面,沒想到三個酒鬼反倒被槍聲震精神了……”劉躍苦笑著拍拍自己的腰,他的腰間此時空空如也,“慎之又慎啊?!?/p>
我和小伊也受到他的情緒感染,同樣的表情同時出現(xiàn)在我們?nèi)齻€臉上,這表情叫無奈。我突生感慨,作為一名刑警,事業(yè)剛剛開始,就進入了被命運裁判的程序,其實我們這是一個比煤礦工人還高危的職業(yè)啊。
有才,我經(jīng)常做夢,在夢中我還是刑警……
7月1日,劉躍、小伊還有我又聚在一起,今天是我們?nèi)齻€的入黨紀念日,雖然我們不是同一年。在這個政治意義極強的日子,我倆幫劉躍往家里送東西,也算是送別。檢察院的決定下來了,說是決定,其實沒有文字的東西,反正劉躍都沒看到,更不用說我們了。這是一個任何人包括神仙都猜不到的結果,但只有這樣的結果能被各方接受。
先說檢察院的認定:劉躍的老婆有錯在先,這是事件的起因。三個青年的行為屬于毆打他人,劉躍從亮明身份到鳴槍警告,使用槍支的程序都沒有問題,問題出在三個青年的毆打行為沒有嚴重到危及他和他老婆的生命,也沒有搶奪槍支的企圖。而且劉躍當時不是執(zhí)行公務期間,不構成襲警的要件。胎兒流產(chǎn)是在事件發(fā)生之后的第六十二天,醫(yī)院沒有給出流產(chǎn)的直接原因是外力侵害導致的診斷,只能在處理該案時做參考。
在公安局和檢察院的主導下,最后達成和解方案:兩個受傷的青年中沒有公費醫(yī)療的那個,醫(yī)療費七百四十元由縣局負責。檢察院認定劉躍使用武器不當,免予起訴,調(diào)出公安機關另行安排工作。三個青年賠償劉躍老婆營養(yǎng)費五百元。
大家對這個結果見仁見智,這可能就是劉躍說的“既不對也不錯”,但我們感覺還是劉躍吃虧了。小平說這是最好的結果了,劉躍老婆流產(chǎn),讓我們這邊增加了一個悲情籌碼,另外還有一個因素不可或缺,那就是侯局長以前當過檢察長?!懊庠V”可能是司空見慣的處理結果,但對劉躍來說卻至關重要,檢察院這也是底格處理。試想如果不免訴呢?劉躍不僅連公務員的身份都保不住,還可能有牢獄之災。
海局長和齊小平聯(lián)系了小城城建局,正趕上城建局剛剛組建城管大隊,看看檔案,是刑警隊的骨干偵查員,馬上舉雙手歡迎。劉躍別無選擇,只好到城管報到。過了一段時間,小平讓李春和到政治處把劉躍擬提拔副隊長的考核材料轉(zhuǎn)給城建局。
劉躍到城管大隊一個月左右,我在街上碰到過一次,他們在整治街邊的燒烤攤。我倆緊緊握手,默默無語。我怕一開口就要哭出來,更怕他流淚。他的嘴唇哆嗦了半晌,終于說出一句話:“有才,我經(jīng)常做夢,在夢中我還是刑警……”
四
小伊當上了副隊長,并且越來越像副隊長了,還有人說越來越像隊長了。他問我越來越像隊長的話是誰說的,我說這我哪兒知道,刑警大隊的消息到我這兒的時候,基本都是過了保質(zhì)期的。小伊有點兒緊張,讓我千萬不能人云亦云,聽到了要替他解釋,他強調(diào):“這個隊里只有咱倆關系最近?!?/p>
這讓我想起了一首古詩:“周公恐懼流言日,王莽謙恭未篡時?!鼻Ч胖页己透`國奸雄又當如何?何況小伊一介凡夫俗子。
小伊曾經(jīng)說過,他當副隊長和我當是一樣的,讓我有啥要求就跟他說。我想也是啊,我那個“心事”正好可以近水樓臺嘛。但是我必須得有個由頭,才能讓他重視我以及我說的事兒。我告訴他:“剛才吳青林給我打電話了,吳主任還打聽你呢?!?/p>
“還吳主任呢,撒謊你都撒不圓,青林現(xiàn)在是吳部長了。你呀,真讓韓大茄子給弄傻了?”因為我經(jīng)常在老土河案上耗著,還自嘲“兩耳不聞窗外事,一生只識老土河”,李久祥在退休的時候跟刑警隊的人說,本來鄉(xiāng)里還想聘他干幾年,但是一看到張有才就腦袋疼,索性不干了。
小伊的說法讓我吃了一驚:“吳部長?他調(diào)到武裝部去了?”
“調(diào)什么武裝部啊,你是真不知道還是跟我裝傻充愣?他現(xiàn)在是縣委組織部部長?!?/p>
“嗯,那不提他,我和你說個事兒?!?/p>
小伊說:“先不說事兒,我真懷疑你的腦容是兩根鐵軌型的,互相不交叉。”
“你放心,咱倆的腦袋有交叉就行,我有個想法,你看合不合適……”
小伊說:“你總算有想法了。你看人家劉躍,運氣不好出了事,可換個地方人家照樣能翻身,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城建局副局長兼城管大隊長了?!眅ndprint
“啊,那挺好。你到底想不想聽我的事?”
“你不說老土河的事,我就聽?!?/p>
我咬咬牙:“那我沒事了?!?/p>
小伊氣得轉(zhuǎn)身就要走,走到門口又回來了:“有才,掛在你頭上的案子,不是說這個案子就是你個人的了,這是刑警大隊多年的共識。比如韓大茄子被殺案,現(xiàn)在雖然由你牽頭,但對外這還是刑警大隊的案子。你不要當成你個人的私事,也不要有這么重的心理負擔,好像欠了高利貸一樣晝思夜想的。李春和提教導員和我交接的時候,說你找過他,要求老土河的案子重新上馬,現(xiàn)在又輪到我了?”
“我不找你找誰?找齊小平?我不能越級。說我欠高利貸有點兒言重了,但案子不破,特別是掛在我頭上的案子,我就是有欠賬的心態(tài)?!?/p>
“你的心情我理解,小平和春和也都理解,可現(xiàn)在警力這么緊張,老土河案又沒有新線索,不具備重新啟動的條件,就是隊里同意了,海局長那兒也通不過啊?!毙∫琳f,“我給你舉個例子,一個紡織工人看著五臺機器,其中一臺老掉牙的機器出了故障,你說他是把這個機器先停掉,開著那四臺機器繼續(xù)工作,還是扔下四臺機器不管,去修理那臺老機器?何況我們對這臺老機器不是不聞不問,還有人在修,你就是那個修機器的!”小伊腰里的BP機一直在叫,他不停地摘下來看,耐著性子對我說,“才哥,我說一句掏心窩子的話,你也該考慮考慮個人進步的問題了,你看人家劉躍,進步幅度已經(jīng)超過齊小平了?!?/p>
我想告訴小伊我在街上見到劉躍時的情景,只有我才知道劉躍內(nèi)心的痛,什么城建局副局長,我敢擔保,如果能回來當刑警,劉躍一點兒不稀罕??稍挼阶爝叄止硎股癫畹乇晃腋某伞拔颐魈烊ダ贤梁恿恕?。我感覺我們“道不同”。
齊小平的水平在他當上大隊長不久就顯露出來。首先是更科學地設計和集約警力,刑警大隊成立了五個中隊,把全縣分成五個片區(qū),每個片區(qū)又把管內(nèi)各鄉(xiāng)鎮(zhèn)派出所集約起來,那些農(nóng)村派出所民警個個都成了刑警大隊的準偵查員。工作的擺布也推陳出新,刑警大隊有針對性地搞了幾次專項行動,收效不錯。小城刑警隊的破案率幾度攀升,在全市連拔頭籌。
年初的時候,市局蘇局長在全市公安工作會議上竟插上了一段表揚小城刑警大隊的話,沒過一個月小平就提了副局長,分管刑偵。再一個月,侯局長退休,海局長當上了一把手。小城公安局進入刑警時代,其標志就是開始有刑警大隊的干部向外科室輸送。
陳志接任刑警大隊長,李哥去內(nèi)??飘斂崎L,楊光宇提了副隊長。最初人選是楊光宇和我二選一,我也做好了上任的心理準備,甚至我都跟我老婆透風了,怕她受不了這突如其來的驚喜。小平找我談話的時候,我的心熱得有些發(fā)燙,但很快又從心里一直涼到腳后跟。小平是征求我的意見,讓我到新成立的法制科任副科長。所謂副科長就是說著好聽,其實是副股長,法制科現(xiàn)在就一個科長一個內(nèi)勤。
小平說機會難得,讓我先墊一步,將來再調(diào)。我說感謝小平局長對我的關心,我想繼續(xù)當刑警,有機會就進一步,沒機會我也不后悔。小平愣住了,這么多年,他當然知道我是一根筋,但絕對想不到我這一根筋到了“臨危不懼”的程度。
回到辦公室不久,小伊推門而入:“你怎么這樣啊?你也是三十大幾的人了,怎么這么不成熟啊?”
“我今天真的感覺非常難過,如果不是小平局長,換成任何一個人我都會吼起來,為什么別人提拔都一步到位,到我這兒就非得墊一步?要墊怎么不讓楊光宇去墊?你那時候怎么不需要墊?你說我不成熟我也承認,但這有可能是被你們的早熟襯托的。”最后,我扔下一句“我去老土河了”,摔門而去。
但我沒去老土河,我在家里貓了兩天。這是我第一次口是心非。因為我怕再有人找我談話,如果組織再找我,我還是考慮去法制科,畢竟個人服從組織,這是紀律。但沒有人再找我,我只好真去了老土河。
在老土河期間,我聽到了張明有去法制科的消息。我雖然沒去,好在去的是我的好兄弟。我就這樣完成了自我心理調(diào)整。
五
我現(xiàn)在成了刑警大隊學歷最高(我通過函授獲得本科學歷)資歷最深(其實還有李成排在我前面)的偵查員。正是應了“無欲則剛”那句話,心無旁騖的工作精神,加上一根筋的性格,使我在刑警大隊逐漸無所顧忌,特別是在幾個副隊長面前。有幾個小年輕充分利用我這種特殊性,把自己的想法先和我交流,然后通過我來實現(xiàn)自己的價值。于法醫(yī)屢屢提醒我別被幾個小孩兒當槍使,我說我還沒傻到那個程度,再一個我也沒有槍的威力,只是更理解年輕人的苦衷,如果是合理的訴求,我愿意為他們仗義執(zhí)言。
比如年輕人求知欲望強一些是好事,磨刀不誤砍柴工,隊里理應支持??山虒T李春和給年輕人開會,批評他們天天抱著閑書看,還威脅說你看也沒有用,刑警隊偵查員不允許參加考研。
我來到李春和的辦公室,問他為什么不讓年輕人多學習,難道我們要回到?jīng)]文化光榮的年代?難道是怕他們知識多了超過我們?他冠冕堂皇地說上面有規(guī)定。我讓他拿出相關規(guī)定,哪怕是縣局的文件。他又說這是他自己的規(guī)定。我說你的規(guī)定也行,你形成文字,也方便我們執(zhí)行。李春和惱了,問和你有關系嗎?我說如果是我個人的事兒,憋死我都不會找你。
后來陳志專門召開了一次全隊大會,主題就是年輕人參加成人教育問題。他說隊里大力支持年輕人求學上進,但不能影響刑警大隊的戰(zhàn)斗力,要做出合理安排。很快,刑警大隊出臺了每年兩個名額的培訓計劃。
小伊出差回來聽說這件事,讓我主動去跟李春和和解。他說得輕巧,我和他主動和解和我主動承認錯誤有啥區(qū)別?小伊說:“李春和是啥人你不清楚嗎?那是個除了自己誰都瞧不起的人?!?/p>
“你明知他是這樣的人你還和他這么親密,匪夷所思!”
“就因為他是這樣的人,我才刻意和他親密,咱倆這樣的關系還用得著親密嗎?”
我茅塞頓開醍醐灌頂。
小伊接著說:“你現(xiàn)在和他頂牛,知道內(nèi)情的以為你是打抱不平,不知道內(nèi)情的呢?會認為你是仗著同學是組織部長欺負單位領導。你愿意大家在背后罵你狐假虎威???”endprint
這可真是冤死了。我一直當吳青林是同學,心里連組織部這個概念都沒有,部長又從何談起?但小伊的話有道理。最后,小伊拉著我到李春和辦公室,我只是跟他握了握手,其余的話都是小伊替我說的。
幫年輕人打抱不平僅僅是表面,實際上是我內(nèi)心涌動的對李春和長期不滿的大爆發(fā)。我和楊光宇二選一最后楊光宇勝出,就是李春和從中作梗。還有一個更重要的因素,他內(nèi)心里對田隊長一點兒也不尊重。田隊長去世兩年后,社會上出來一種仿制的馬褲呢,樣式幾可亂真,成了當時社會各界的時裝,很多民警也買來穿。李春和看到局里滿院子的馬褲呢,竟然鄙夷地說,田隊長死早了。這還是影射田隊長是被馬褲呢氣死的,簡直和林會計是一丘之貉。我狠狠地瞪著他,這是我當時最大的能力了。我知道他可能把這兇狠的目光記在心里了,但是我不怕,身正不怕影子斜??涩F(xiàn)在突然冒出來一個“狐假虎威”之說,弄得我只得違心地去跟李教低頭。
我最恨仗勢欺人之徒,這也是父親對我的囑咐,我永遠銘記在心?,F(xiàn)在我居然差點兒成了這種令人不齒的人,豈有此理!
回家我把這個事跟老婆說了,老婆說你對田隊長忠心耿耿天地可鑒,但咱們得想辦法讓他老人家知道,他才能在天堂保佑你,有了田隊長的保佑,李春和奈何不了你。對這種迷信的說法我嗤之以鼻,但是去祭奠一下田隊長天經(jīng)地義。怎么祭奠呢?我不能按照小城的習俗買幾張黃紙去一燒了之,既然是祭奠田隊長,我自然就想起林會計和李春和,他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就替這兩個小人了卻田隊長這塊別人硬加給他的心病。
我讓老婆比照田隊長的身材,去東市場買了一套馬褲呢,準備星期天去小城公墓田隊長的墓前燒了。
小城只有這么一個“革命公墓”,對入住者的身份有嚴格要求??赡芤驗椴皇羌赖斓墓?jié)令,墓地空空蕩蕩冷冷清清,只有一個瘦高瘦高的流浪漢在里面游蕩。我找到田隊長的墓碑,把衣服放在擺供品的石臺上,絮叨了幾句,這幾句話是老婆交代必須說的。準備點火的時候,卻發(fā)現(xiàn)沒帶火柴。這是不抽煙的唯一壞處。
回到家,老婆問衣服燒了嗎?我讓你說的話說了嗎?我說話是說了,但衣服沒燒,我忘了帶火柴了。媳婦說那不行啊,不燒田隊長收不到的。說罷找出火柴把我推出屋,讓我趕緊去燒了。
我再次來到公墓,衣服卻不翼而飛。放眼望去,那個流浪漢穿著一身嶄新的馬褲呢在公墓里晃悠,可惜并不合身,褲腳剛剛蓋住膝蓋,活脫脫一個稻草人。我大吼一聲,流浪漢一轉(zhuǎn)眼鉆進了松樹林,我追進去尋找,流浪漢卻了無蹤跡。這里是他的地盤,想想抓住了也奈何不了他,只好作罷。他既然天天在這兒為田隊長站崗放哨,配發(fā)一身衣服也是應該的。
我回去跟老婆說,這回燒了。
小伊這幾天往我的辦公室跑得挺勤。我們兩個見面之所以這么密集,得益于我最近參加了一個重大案件的訊問組,不然我又去了老土河,他想見我都難。
“伊隊長,你好像找我有事?”
小伊嘻嘻笑著,卻不說話。我越發(fā)確定他有事,但不再追問,等著他自己說。這家伙,你越是急于想知道的事,他越是故意把你拿捏得骨頭不疼肉疼。果然,你不理他,他終于覺得無趣了:“哦……是這樣,我們刑警隊成立了多種經(jīng)營公司,有很多人競爭這個總經(jīng)理的位置,你看看誰合適?”
“笑話,你們班子解散了?輪到我們民警說了算了?”我從不放棄揶揄他的任何機會。
小伊這回倒沒跟我斗嘴。他說治安科交警隊內(nèi)??贫甲鲑I賣了,陳志開始對這個事有抵觸,但大勢所趨啊。退了休的石教導看刑警大隊始終沒有動作,老爺子坐不住了,昨天來找陳志,催促趕緊搭班子找項目,還說當年刑警大隊想獎勵一個為破案提供重大線索的當事人,連三百元獎金都拿不出來,報到局里,最后只給了一百元。
我對這個事當然記憶猶新。刑警大隊是全局最重要的部門,既然別的部門都捷足先登了,我們也大可不必再觀望。我問小伊準備做什么。小伊說既然是多種經(jīng)營公司,那就什么順手做什么,什么來錢快做什么。
“要說最順手的就是賣槍,我順手就能掏出來,保證來錢快。”
“我跟你說正事,你胡扯些什么?”小伊說,目前能定下來的項目是汽車摩托車修理,在運輸公司門口租一間鋪面,投入也不大,隊里這幾臺摩托車的修理費直接就轉(zhuǎn)化成利潤了——隊里現(xiàn)在有汽車兩臺摩托車四臺,和我們剛畢業(yè)的時候比,算是鳥槍換炮了。
“對頭,肉爛在自己鍋里。我們還應該開一個診所,抓來的嫌疑人跑肚拉稀就留在我們這里治?!边@話后來應驗了,真有很多公安醫(yī)院在公安局這塊金字招牌下面活得有滋有味。
小伊說:“你去當總經(jīng)理咋樣?競爭是很激烈的,你如果有想法,我去跟陳志說?!?/p>
我恍然大悟,這才是小伊天天到我這兒起膩的目的。我不去是肯定的,法制科副科長我都沒去,何況刑警大隊的一個摩托車修理部?另外韓大茄子的案子還沒破,我扭頭去多種經(jīng)營公司做生意,刑警大隊任何一個人都可以指責我見利忘義。但我現(xiàn)在需要弄明白的是,這是小伊看在同學情分上替我著急想出的權宜之計,還是刑警大隊班子達成了共識,想把我這個“包袱”消化到什么地方。
“你說我去好還是不去好?”我以靜制動。
“這你自己權衡,各有利弊,我不好表態(tài),省得你不順心的時候埋怨我,你埋怨還無所謂,我怕你家里那個望遠鏡?!?/p>
小伊雖然回答得很中性,但我還是認定小伊是在為我著想。我隱約感覺到自己在逐漸成熟,這也是逼出來的。劉躍說過,刑警隊都是半仙之體,現(xiàn)在唯獨我一個肉眼凡胎,情商還偏低。
其實我的兩個判斷都是錯的。于法醫(yī)退休以后和我嘮起這個事,說當時班子會上討論人選的時候,小伊提到我,楊光宇提的李成。陳志其實傾向于李成,他知道我這人不靈活,怕掙不著錢,再一個掙到錢又怕我一根筋,刑警大隊花著不方便。陳志責成小伊去征求我的意見,卻不派楊光宇征求李成的意見,因為他料定我不會同意。最后,他既按自己的意愿安排了李成,提名我的小伊和作為候選人的我又都能相安無事。endprint
這真是青出于藍勝于藍啊。齊小平、陳志,他們繼承了田隊長的勇敢睿智、石教導的細膩理性,陳志這廝,又平添了幾許狡黠。
六
刑警隊又分來三個警校畢業(yè)生,小伊領著一個小伙兒來到我的辦公室,說他叫徐進,你帶他吧。刑警隊有師傅帶徒弟的傳統(tǒng),剛參加工作時首跟的那個偵查員就是師傅,比如我的師傅就是老袁頭兒。對此我很反感,總覺得像匠人,我一聽他們以師徒相稱就想起給我做手槍的姐夫。但是仔細玩味,我們還真是匠人。
從這天開始,我每天早上到辦公室的時候,徐進已經(jīng)把辦公室收拾得干干凈凈。我不禁想起我剛來公安局的時候,想起老袁頭兒那刺猬一樣的煙灰缸,一時間不勝唏噓,難道我就是刑警隊未來的老袁頭兒?隨即我又批評自己,怎么突然變得這么功利,這么市儈?職務就是一個稱呼,有那么重要嗎?那是人生的全部價值嗎?那是一個偵查員最終的奮斗目標嗎?呵呵,我這是吃不著葡萄就說葡萄酸嗎?當然是……我自個兒在那兒傻笑,徐進傻看著我,也許納悶兒隊里怎么給他安排了個神經(jīng)病當師傅。
李成的總經(jīng)理當?shù)蔑L生水起,說明他有這方面的天分。隊里原計劃的汽車摩托車修理成了邊緣項目,他把小城三溝酒廠所有高粱玉米的供應包下來,還發(fā)揮自己的強項開了一家體育用品商店。出租車當時是奢侈品,老百姓不到去醫(yī)院救命的生死關頭是不會打車的。李成竟然包了一臺車,司機人五人六白天黑夜在他身后跟著。有一天李成來隊里,手里拿了一個類似對講機的東西各個辦公室串,聽年輕人說,那個東西就是“大哥大”。
和我關系好的幾個年輕人難免心生妒羨,說才哥你當時去當總經(jīng)理多好啊。我說如果我是總經(jīng)理,修理部估計早黃了。我說的是心里話,我知道自己能干什么不能干什么。
趁刑警大隊有了一點兒空閑,我領著徐進去了老土河,把韓大茄子的案子講給他,并且告訴他這是我們的任務,如果不破直到永遠。徐進說來刑警隊的時候就聽說過這個事,這個案子你已經(jīng)偵查十幾年了。他安慰我:“才哥,其實破不了也無可厚非,刑警不是神仙,有的案子肯定會因為種種原因破不了,美國的破案率更低。”
我說我們刑警破案就如農(nóng)民種地、老師教書,隊里把這個案子交給我,是對我的信任。農(nóng)民分到一塊耕地,老師接手一班學生,土地再貧瘠,學生再頑劣,我都得堅持做我的本職工作,沒有任何理由放棄。徐進貌似受到感染:“才哥我記住了,我當刑警的第一課就是執(zhí)著精神,人在做天在看?!?/p>
我說:“天不看,我也照樣做。”
徐進當了刑警大隊長以后,多次在會上引用我這句話。我說的是心里話,不是在年輕人面前冠冕堂皇,也不是因為仕途不順說氣話。別說我是一名普通的刑警,破案就是我的主業(yè),就是當了刑警隊長,我的實體身份不還是刑警嗎?我不破案我干啥去?我去林會計辦公室?guī)退阗~?
我這輩子要和殺死韓大茄子的兇手死磕到底。
第六章
一
市局蘇局長來小城公安局調(diào)研,走了沒幾天,局里就傳出齊小平要調(diào)到市局的消息。我當然不知道蘇局長在調(diào)研期間都講了啥,但我分析他不至于把這么嚴肅敏感的人事安排在調(diào)研中講出來。蘇局長不講,這空穴來風是怎么吹出來的呢?
但大家都篤信這個事是真的。道理很簡單,在靠譜的人身上,就沒有不靠譜的事。我看看小伊,還是忙著他分管的那一攤事,如果有這方面的具體消息,他應該能跟我說。眼看這個傳聞有點兒甚囂塵上,我到于法醫(yī)的辦公室討教,于法醫(yī)跟我說得更具體:齊小平下個月就走。
我為小平感到高興,僅此而已。他當隊長的時候我們接觸還算頻繁,但自打他當了副局長,我們的接觸幾乎沒有了,因為沒有什么事需要我去向副局長匯報,平時的工作我只要跟小伊匯報就行了。另外,我還時不時要往老土河跑,有案子我才回來。如果是重大案件,小平一定來刑警大隊坐陣,有空會和我拉拉家常。別小瞧這種拉家常,沒幾個領導能做到,李春和當上副隊長的當天就不會笑了。
齊小平調(diào)走了,任市局刑警支隊長。但不是于法醫(yī)說的下個月,而是年底。我的心里平添了一絲惆悵,我知道小平此去會有更好的前程等著他,可他畢竟是我的校友,畢竟是我的領導,畢竟是我崇拜的目前小城不可多得甚至不可復制的人才,畢竟他可能一去不返。我說的“不返”,指的是不再回來任職。
小平去了半年多,也沒抽空回來一趟,可能是太忙了,再一個小城最近沒有特大案件發(fā)生。盡管如此,關于小平的消息卻從來沒間斷過。去市局辦事的領導和民警除了公干以外,如果能見到齊小平,那么這趟公差就顯得比較圓滿。另外據(jù)說小城刑警大隊到市局刑警支隊辦事的時候,各部門包括技術處的態(tài)度發(fā)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不僅事情辦得痛快,到了飯口還張羅留吃飯??磥恚R小平已經(jīng)迅速贏得了支隊上下的認可和發(fā)自內(nèi)心的尊重。
我突然想到,小平留下的位置還沒填補,這都小一年了,按說應該有“空穴來風”了。小伊從我辦公室門前走過,我喊住他。他繃著臉問:“有事?。俊?/p>
我問:“誰接小平當副局長?怎么難產(chǎn)了呢?”
小伊看看徐進,徐進起身出去了。小伊把門關上:“破天荒了,怎么開始關心這些了?這本來是你不屑的東西啊?!?/p>
接著他告訴我,組織部考核了兩個人選,一個是陳志,另一個是交警的李景文?,F(xiàn)在看陳志的可能性比較大,因為空缺是分管刑偵的副局長。然后他戲謔地說:“我們都是瞎猜,你去問青林部長啊,他是你老同學?!?/p>
我從來沒到縣委去過,什么部長書記的,對我來說沒有任何意義。就像農(nóng)民就關心村主任是誰,至于縣長市長,操不著那份心。
小伊走了,好像心事重重的。后來我才知道,李成的生意看起來紅紅火火,誰知是虛假繁榮,刑警隊連著兩年看不到利潤。趕緊組織各方面人員審計,審計結果把陳志和小伊嚇了一跳,不僅沒掙錢,倒虧銀行三十多萬。他倆跟海局長匯報以后,把公司關門,銀行貸款跟銀行商量先掛賬。李成停職反省,又被關了禁閉。這個黑廝……我不禁想起了另一個黑廝,水泊梁山的李逵,惹了事也被關過禁閉。endprint
關鍵時刻出了這么一個鬧心事,我擔心會影響陳志的提拔。內(nèi)心里,我當然還是希望陳志上。雖然不是警校師兄,但畢竟是刑警隊同門,他分管刑警肯定順風順水;李景文是交通局的交通監(jiān)理所合并過來的,刑警工作是門外漢,如果當上副局長分管我們,我們這些干活的可能要遭罪。
本來也就是我隨口一問,我以為過去了就過去了,沒想到小伊上心了。最近手頭沒什么案子,我又收拾東西招呼徐進準備去老土河,還沒出門,小伊卻把我找到陳志的辦公室。陳志開門見山:“聽伊隊長說你和吳部長是同學,我和景文這個事也有一段時間了,你如果方便,抽空去部長那里坐坐。你別誤會,我沒有別的意思,我們兩個誰上都無所謂,有個準信兒就行?!?/p>
我有些為難,吳青林是那種家常嗑都不嘮的人,你從他嘴里套出這么大的秘密,可能嗎?可我沒辦法回絕陳志,陳志是我無時無刻都敬重的大哥,另外,我現(xiàn)在可以不拿吳青林當回事,但我必須得拿陳志當回事——我剛剛說過的,農(nóng)民和村主任的關系。
我只能點頭答應。小伊把我拽到他辦公室,囑咐我要見機行事,如果部長問我對他們兩個人啥看法,一定要力薦陳志。我說要不咱倆一起去,你和青林也認識,他對你的印象比對我還好。小伊說你傻呀,這種事忌諱第三者在場。
多虧縣委和公安局是一墻之隔,我一下午去了三趟,才見到青林。他的辦公室在三樓,雖然是自己一個辦公室,但屋子小得可憐,既是斗室也是陋室,屋里連個沙發(fā)都沒有,更不要提我們刑警隊各個辦公室必備的床了。難怪他到我宿舍就躺著。
青林問:“有事嗎?有事快說,我一會兒要去市委?!?/p>
如果是一般關系,他這無疑是逐客令,但青林不是那種當了官就變臉的人,何況來者是我。他是真忙,不然我怎么能“三顧茅廬”方得一見。意識到時間緊迫,我也緊張起來,事先準備好的詞兒都忘了個一干二凈,情急之下我整出一句:“我們的副局長還提不提呀?”
青林說:“考核完了,就等著上常委會了,等康書記從省委黨校學習回來就開會。你也不是考核對象,問這干啥?”
看看青林站起來要走,我又冒出一句:“是管刑警的副局長,你們別搞錯了啊。”
吳青林皺起眉頭:“你們刑警隊總抓錯人嗎?”
我和他一起下樓,縣委車隊的一臺小車在車庫外面停著,青林往那個方向走,我也不由自主跟著走過去。青林問:“你現(xiàn)在是副隊長?”
我的臉騰地紅了,我說不是,前幾年讓我去法制科當科長,我沒去。我隱瞞了一個“副”字。同樣是同學,我現(xiàn)在和青林拉開的距離實在是大了點兒,雖然我總是用偵查員的特殊性來“強詞奪理”,但今天我確實感到了自卑。
青林站住了,那臺車開了過來,上車前他笑呵呵地說:“有才,我在你身上看到了一種難得的忘我精神。”
往回走的路上,我玩味著青林最后一句話的含義,這家伙是諷刺我心大嗎?
二
第二天早上,我準備去陳志那兒交差。路過小伊辦公室,他一把把我拖進去:“咋樣?”
我說沒戲,青林守口如瓶。小伊讓我把經(jīng)過說一遍,聽我說完,他不由喜上眉梢:“成了成了,青林已經(jīng)告訴你了,你沒聽出來。”
我看著小伊:“你神經(jīng)病吧?”
小伊說:“‘你們刑警隊總抓錯人嗎?這句話他說沒說?”
“說了?!?/p>
“你先說的是‘你們別搞錯了,對不對?”
我點點頭。
小伊說:“組織部的一個干事都謹慎得像狐貍似的,何況部長,他怎么會直接告訴你結果?我倆一會兒去跟陳志匯報,但你的說法要稍微調(diào)整一下。”他在屋子里來回踱步,“你一會兒跟陳志說,青林部長說了,你安心工作,我心里有數(shù),等書記回來就開常委會?!?/p>
我說這不行,這是篡改?!澳惆残墓ぷ?,我心里有數(shù)”,這句話青林壓根兒沒說。小伊說:“不是篡改,是合理變通。‘你們刑警隊總抓錯人嗎?他懟你的這句話,意思是他們不會搞錯,這就是‘心里有數(shù)嘛?!?/p>
“那‘安心工作呢?”
小伊說:“青林是縣委領導,要求全縣干部安心工作是他的職責,他可能和你太熟了,沒有刻意囑咐你??傊?,你就照我說的辦,中國話博大精深,大概意思不差就行?!?/p>
我按照小伊的套路去跟陳志作了匯報,小伊陪著我去的,實際是監(jiān)督我。我說完這幾句話就冒了一身虛汗,生怕陳志不信。陳志卻表現(xiàn)得冷靜得體:“感謝吳部長的關懷,我在任何崗位都會始終如一地努力工作,也謝謝有才?!?/p>
小伊把我送回我的辦公室,笑容一直在臉上洋溢著。我說你高興成這樣干啥,又不是你要當副局長了。小伊立即把臉整回原樣,囑咐我這個事只能爛在肚子里。
我擔驚受怕了一個月,直到組織部來宣布陳志的任命那天才解除了這塊心病。接下來就輪到刑警隊進入空窗期了,大家開始在李春和和小伊之間權衡。我想起小伊一個月前“私自”確定陳志是副局長以后的春風滿面,估計刑警隊長非小伊莫屬。果然,刑警大隊長的任命并沒有像副局長那樣費周折,陳志的板凳還沒涼,小伊就坐進去了。
走廊最東側的這間辦公室,我第一次走進去的時候,是1982年9月。當時我緊張得手足無措,因為里面坐的是田隊長。幾易其主,如今小伊成了這個房間的新主人。我心里難免有些酸楚。中學的同班同學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縣委常委、組織部長,警校的同班同學現(xiàn)在是刑警隊長,我的頂頭上司。我不缺鼻子不少眼睛,一天班沒耽誤,是怎么被他們落下的呢?
轉(zhuǎn)念一想,組織部長如果不是青林換成藍林呢?刑警隊長如果不是小伊換成李春和呢?我就不酸楚了?煩惱都是自找的,比如我,我是自詡看破“紅塵”的人,最終還是被“紅塵”的繁華浮影所籠罩。
陽光總在風雨后,沒多久,刑警隊最令人振奮的一輪人事變動揭開序幕:振奮之三,李春和調(diào)法制科任科長;振奮之二,法制科長張明有回刑警大隊任教導員;最令人振奮的之一呢,是我被提拔為副大隊長。endprint
想想當初我拒絕離開刑警這支讓我癡迷的隊伍,為此我付出了五年的代價,但我覺得值。一直在堅守同時又不刻意追求的東西來了,幸福感才足斤足兩。如果這次不提拔我,我奈誰何?但我可以照樣當我的偵查員,誰奈我何?我想我這輩子得抑郁癥的可能性為負。
下班回家,我順路買了兩斤熟食,一瓶白酒。進屋我就扎起圍裙下廚房炒菜,正在輔導兒子作業(yè)的老婆急忙沖進來,看了我好一會兒,又悻悻出去了。我們家每次吃飯的時候老婆都會對孩子的學業(yè)絮絮不休,埋怨我不過問不關心不輔導。這是我們家飯桌上永恒的話題。我自知理虧,每次都先吃為敬,但今天的主題必須是我。
飯做好了,我和老婆說今天是一個值得紀念的日子,我們暫不討論孩子學習的事兒。老婆說我們家除了你娶我那天值得紀念,其余的日子都越過越平庸,孩子學習的事現(xiàn)在是我們家的中心工作。我說孩子學習的事是暫時擱置,我們明天從長計議。老婆說明天你又跑老土河去了,這十多年你盡和韓大茄子計議了。關鍵時刻兒子一錘定音,說媽你聽我爸的。
我給自己倒?jié)M一杯酒,給老婆倒一小口,端起酒杯舉了舉,老婆忙著給兒子夾菜沒看見。等她消停了,我刪繁就簡,抿了一口酒,然后鄭重宣布了這個遲到的喜訊。
那天晚上僅僅二兩多酒,我就喝得酩酊大醉,醉酒的原因一是我不勝酒力,再者是心情不好,郁悶——老婆死活不相信我當了副隊長,總算費盡周折讓她信了,她又說我是托人了,把小伊陳志甚至吳青林如數(shù)家珍一般給我梳理了一遍。她指著鼻子數(shù)落我,你雖然提拔了副隊長,但你注定是一個事業(yè)不成功的男人,男人事業(yè)不成功,家庭也不會有起色。我們家直到今天還算安居樂業(yè),完全是因為主婦勤于打理領導有方,云云。醉翁之意不在酒,老婆的用意兒子都看出來了,她在告誡我不要試圖改變家庭現(xiàn)狀。
老婆真是冤枉了我,我沒有“杯酒釋兵權”的企圖,我的家完全依仗她才得以正常運轉(zhuǎn),這是客觀事實,因為我沒有時間,我會永遠承認她的絕對領導地位。再一個,我真的沒有運作這個副隊長的職務,我不諳此道,也不屑于此。我自感不是大器,但我是正常的晚成。我非常滿足,因為我堅守著自己最心儀的職業(yè),現(xiàn)在在這個職業(yè)上小有起色,雖然微不足道,對我來說卻是最大的安慰。
三
刑警隊班子成員會在小伊的辦公室召開,會議的主題是工作分工和下步工作安排。小伊提前征求了我的意見,所以我的分工得償所愿,我分管四、五中隊和摩托車修理部。修理部仍然開著,但模式改為自負盈虧。我為啥挑四中隊和五中隊呢?因為老土河在五中隊片區(qū)。楊光宇分管一、二中隊,張明有分管三中隊,三中隊是縣城片區(qū)。
我憋足了勁兒,一定要把一、二中隊甩得連我們的后腦勺都看不見。我讓徐進把兩個片區(qū)今年的發(fā)案情況、往年的積案情況和逃犯情況底數(shù)摸清,刑警大隊開展評比,指標無非就是這些。我要像小平一樣,自己先搞一個小型會戰(zhàn)。我把想法和小伊匯報了,小伊說你有權安排自己的分管工作。
兩個中隊六個民警,加上我和李成一共八人。李成現(xiàn)在忙著追欠款,我不打算指望他。經(jīng)過兩周的策劃和準備,我們的第一個會戰(zhàn)開始了,內(nèi)容單一,就是突擊破獲片區(qū)的積案。特別是五中隊,我狠了心,在會上宣布破了韓大茄子案獎勵手機一部。我知道隊里肯定不會拿這筆費用,我也沒指著隊里,我用我的私房錢。真能破了這個案子,別說一部手機,兩部我也心甘情愿——我個人小金庫的底線就是兩部。
雖然我要求弟兄們悶頭行動,但沒有不透風的墻。楊光宇在走廊看到我,故意大聲說:“聽說你們搞專項行動呢,挺新潮啊,有才要向市局發(fā)展啊?!?/p>
如果我還是普通偵查員,一句話就讓他上南墻。但現(xiàn)在我不能這樣,要考慮其他隊員的感受,還有幾個中隊的合作關系,還要顧及班子的團結,再有,不能讓小伊為難。我笑著說:“新官上任三把火,東施效顰嘛?!?/p>
我敢說后面這句成語他聽不懂。
一個月過去了,我們的成果一般。我趕緊給大家打氣,破案不在一朝一夕,莊稼不收年年種,羅馬不是一天建成的,然后輪流到兩個中隊幫著出主意想辦法。第二個月,五中隊破案在全隊拿了第一。
小伊在全隊大會上肯定了四、五中隊的會戰(zhàn)行動,也是變相表揚了我。全隊大會結束的第二天,市局毫無征兆地召開了在全市開展“破積案抓逃犯”專項行動部署大會,并且命名為暴風行動。聽說這個名字還是蘇局長起的,可見他的重視程度。行動時間是三個月,11月底全市軋賬。
縣局第一時間做出部署,成立機構制定方案調(diào)集警力。海局長任總指揮,陳志、小伊任副總指揮,刑警大隊是當仁不讓的主力軍。
陳志一頭扎進刑警大隊,后來干脆不回自己辦公室了。小伊讓各中隊馬上匯報積案和逃犯底數(shù),四、五中隊因為有功課在先,底數(shù)清人頭明,一二三中隊卻手忙腳亂。我看到張明有、楊光宇的臉上寫滿內(nèi)疚,而我的臉上寫的什么?即使我一臉空白,有人也能看出寫的是得意。我終于真正體驗到“機會留給有準備的人”這句名言的內(nèi)涵和外延。
晚上,刑警大隊一趟房又開啟了燈火通明模式。陳志和小伊都是身經(jīng)百戰(zhàn)的老刑警(我應該也算),又曾經(jīng)是齊小平手下的強將,早期跟著齊小平參加乃至組織過幾次專項行動,所以他們知道怎么來打這場戰(zhàn)役。刑警大隊臨時打破中隊建制,把隊員分成兩撥,年齡大一點兒體能弱一點兒的去破積案,精兵強將則集中起來抓逃犯。四中隊和五中隊除了李成被調(diào)整到破積案那撥,基本都留在抓逃犯的隊伍里。小伊說積案大小都算一起,我們撿雞毛可以湊撣子。逃犯是硬頭貨,得抓住人才行,市局按人頭算成績。特別是殺人逃犯,抓住一個市局記一百分。
齊小平在全市動員大會上說,殺人犯都是亡命徒,他們在外面游蕩是對人民群眾生命財產(chǎn)安全的巨大威脅。他們必須歸案,他們的歸宿就是監(jiān)獄就是刑場。我不知道當時會場上別人是什么感受,反正我這個沒參加會的人僅僅聽了會議精神就摩拳擦掌血脈賁張。我希望參加抓逃犯的精英隊,我估計小伊安排我追逃的可能性極大。他雖然不動聲色,但我能看出來他不滿意楊光宇的工作。果然,追逃由小伊和我負責,破積案由張明有和楊光宇負責。endprint
任務光榮,扛起來才知道非同小可。全縣光重大逃犯就有二十多人,其中殺人犯四人,有的已經(jīng)潛逃三十多年了,田隊長石指導老袁頭兒包括現(xiàn)在任局長的海龍都曾經(jīng)追捕過他們。小伊給我們追逃隊開會的時候說,重點是四個殺人犯,我們必須抓住一個,爭取抓住兩個,這叫抓一保二。但是他們藏在哪兒呢?這是我們首先要解決的難題。我們對四個人僅有的資料進行評估,決定先易后難,先追陳龍。
1980年春節(jié),陳龍酒后將與其有嫌隙的鄰居父子殺死后潛逃,當時反映出來的線索是投奔他叔叔去了。他叔叔在內(nèi)蒙古大雁礦區(qū)的一個煤礦當工人,追逃組在大雁礦區(qū)耗了小半年也沒發(fā)現(xiàn)陳龍的蹤跡。到了翌年春節(jié),陳龍的老婆孩子一起失蹤了。追捕工作再次啟動,這次組織了兩個追捕組,一個北上,另一個沿著他老婆的所有社會關系南下,又是半年時間,兩個組都空手而歸。
陳龍和老婆孩子從此杳如黃鶴。但我堅信,他們和自己的親屬存在聯(lián)系。從卷宗上看,陳龍和自己的兄弟姐妹關系一般,我們果斷放棄對陳氏家族的調(diào)查,把力量投入到陳龍老婆的娘家。很快,我們發(fā)現(xiàn)一個反常跡象,陳龍大舅哥的兒子高中畢業(yè)沒考上大學,按他的家庭條件應該復讀一年,但是他卻工作了,據(jù)說是深圳的一個外資企業(yè)。過完春節(jié)回去上班之前,他媽媽領著他到小城商場買了一件新羽絨服。別說春節(jié)后,深圳那地方一年四季也穿不著羽絨服???
陳龍大舅哥的媳婦被傳喚到刑警大隊,她怎么能是偵查員的對手,終于意識到自圓其說原來這么難。無奈,只好交代兒子在他姑夫陳龍那兒打工,陳龍的藏身地是內(nèi)蒙古牙克石市。追逃工作取得重大突破,陳志和小伊著手組織抓捕組,由我率隊出征。
接下來是怎么去的問題。牙克石是呼倫貝爾地區(qū)的一個縣級市,位于大興安嶺西北坡,雖然通火車,但是到了當?shù)匾_展大量的偵查工作,當?shù)赝械闹г荒芟抻诰蛘咔閳笊系闹С?。如果抓到了人,還涉及往回押解的問題,所以我們必須自帶交通工具。刑警大隊只有一臺能跑長途的213吉普,每天都在超負荷奔命,而我們至少需要兩臺車況有保障的越野車。
看小伊急得抓耳撓腮,我建議向外單位借。小伊說他也想過,可什么單位能把兩臺車借給我們,而且這一借可不是三天兩天就能還的。我說有一個人能幫我們,但是得請局領導出面。
小伊問:“誰?”
“劉躍。他現(xiàn)在是城建局一把手,不僅有這個能力,重要的是和我們有感情基礎。”
陳志出面當然不成問題,他立刻帶上小伊和我來到城建局。剛說了來意,劉躍馬上讓辦公室主任落實:一建公司二建公司各出一臺,帶司機帶路費帶油錢,明天早上到公安局報到。
我們告辭下樓,劉躍把我們送到大門口,說等暴風行動結束以后,他代表城建局系統(tǒng)犒勞刑警大隊。陳志說:“你幫了我們這么大一個忙,應該我們謝你才對?!?/p>
“報紙電視臺報道了公安局的這個行動,市里的各個建筑工地、園林公園秩序明顯見好,我做東也是應該的。”劉躍和我們一一握手,十幾年前我倆在街上邂逅時的沮喪和無奈,已經(jīng)無處可尋,同樣是這張臉,今天寫滿了自信熱情和干練。
這個反轉(zhuǎn)太神奇了,根源在哪兒?小伊說根源在劉躍的一雙手。我把小伊的話思忖再三,終于明白了他的意思——劉躍的手里有權。在這方面,我的腦子總是慢半拍。
第二天上午,我?guī)е迕窬霭l(fā),刑事拘留證開好了,上面清楚地寫著陳龍的名字。每個人都帶著手槍,徐進還另配備了一支微沖。陳志再三囑咐,牙克石山高林密地形復雜,陳龍身強體壯兇殘狡詐,一定要注意自身安全,沒有活捉的條件就果斷擊斃。小伊和張明有把我們送到大門口,張明有說:“有才,你今天好像評書里的征北大將軍。”
我感覺他這個比喻不恰當,那是封建王朝窮兵黷武,和我們今天的出征沒有可比性,如果比作楊子榮剿匪我倒是樂意接受。但征北也好剿匪也罷,我自知肩上責任重大,既要把陳龍抓回來,還要把兄弟們一個不少帶回來。我心中陡然升起一股悲壯情懷。
四
兩天后,小伊帶著第二個追捕組出發(fā)了,他們的目標在河北秦皇島。張明有和楊光宇先是召集各鄉(xiāng)鎮(zhèn)派出所長開會動員,然后他倆分頭到各個片區(qū)和重大專案組督戰(zhàn)。
臨出發(fā)前,我特意到張教辦公室坐了會兒。老土河的案子也是這次行動攻堅的積案之一,我請他多往老土河跑跑,如果需要了解情況隨時給我打電話,對這個案子我早就爛熟于心了。如果我此行抓住了陳龍,張明有再破了韓大茄子案,那真是當年媳婦當年娃。陳志、小伊還有我,我們?nèi)齻€履新的當然更需要這場暴風驟雨的洗禮。
我們的車隊(雖然只有兩臺車,但是稱車隊方便)終于進入一望無際的綠色沃野,沃野的盡頭是逐漸隆起的森林。徐進看著地圖說,我們馬上就要翻越大興安嶺了??纯磿r間已是下午四點,前面路邊有家飯館,想起我們胃里還是早上那兩根油條撐著,我讓車停在飯館門前。
老板是個四十歲左右的漢子,看我們進來馬上扎起圍裙,拿著一個小學生的算術練習本等我們點菜。其實根本不用點,掛在墻上的一塊小黑板上寫著菜譜,從頭數(shù)下來一共才六個菜。我指著黑板告訴他照著那個做,他說只能做四個,另兩個沒有。
菜上桌了,老板用圍裙擦著手過來問我們喝酒不?我說不喝,一會兒還要趕路。他呵呵笑了:“一看你們就是初來乍到的,你們走不了啦!再走就是大興安嶺,翻過去要十幾個小時,嶺上沒有人煙,只有野獸。我們當?shù)厝朔笈d安嶺都是起早上路,太陽落山前正好出山?!?/p>
我們幾個同時長出一口氣,連說謝謝。徐進請示我,來瓶酒吧?給司機師傅解解乏。我說那就都解解吧,也不光司機乏。
天剛亮,吃了老板做好的打鹵面,我們結賬告辭。老板把我們送到車旁,囑咐我們,中午十一點多鐘你們會路過一個木板房,那就是加油站,一定得把油加了,不然你們下不去山。我和老板再次握手,不由心中感慨,只有這綿綿不盡的高山大嶺才能孕育出這么醇厚的民風。
我們的車隊義無反顧地沖進茫茫原始森林。東北的九月是醉人的季節(jié),只有這個季節(jié)的空氣像換了配方,玉米香野花香青草香松果香白樺香,我們的車速只要慢下來,就有成群的蜜蜂追逐著這兩臺草綠色的吉普車——兩臺車都成了會奔跑的芬芳四溢的大香水盒,可惜,車里坐的卻是與芳香無關腦門都沁著荷爾蒙的六個荷槍實彈的老爺們兒。endprint
快中午的時候,前面果然出現(xiàn)了一個木板房,我們停車按喇叭。一個小個子男人從屋里走出來,瞪著牛一樣的眼珠子打量我們,手里拎一個白鐵皮油桶,又從房后甩出一根黑膠管子,管子中間有一個搖把。男子搖動那個搖把,汽油從管子流到桶里。管子上沒計量表,他怎么收錢呢?兩臺車加完才知道,那個桶既是加油工具又兼計量工具,一桶四十元。
傍晚,我們走出森林,終于又看到了柏油公路。我讓車停在路邊,叫兩個司機把車牌卸下來,徐進把地圖在引擎蓋上展開,確認了牙克石的方向。放眼望去,一座城池在低緩的遠方忽隱忽現(xiàn)。
找到牙克石刑警隊,值班的副隊長說,你們提供的逃犯住址是市郊的一個林場,晚上不能動手,如果驚了他,鉆進林子就麻煩了。他安排值班的隊員領著我們到轄區(qū)派出所,所長再把村主任找到所里,已經(jīng)是午夜時分。
村主任返回村里,摸準陳龍晚上九點還在別人家打麻將,估計現(xiàn)在已經(jīng)回家睡覺。我說抓吧。副隊長說你聽我的,沒錯。我只好給陳志和小伊分別打電話匯報,控制陳龍大舅哥兩口子的壓力也很大,我請家里堅持一下,明天聽我好消息。
早上還沒到五點,天已經(jīng)放亮。我趕緊給配合我們的刑警打電話。昨晚睡前我們制定了一個簡單的抓捕方案,和多年前元寶村抓捕王祥的方案相比只能算是大致分工,因為我們對陳龍住處的情況基本不掌握,一切都要靠臨場發(fā)揮。
車隊向市郊行進,根據(jù)背后殷紅的朝霞,我判斷是在往西走。拐上便道不遠,派出所所長帶著村主任在路邊等候。我說我們是不是晚了點兒,村主任說不晚,那個地方是個大雜院,院子里碼著很多木材,經(jīng)常有起早來買木材的,你們進院就假裝看木頭。
遠遠就看見了用埋在地下的方木圍成的院子,大小足有二十畝。院子里堆滿木材,規(guī)格不一。這里是木頭的世界。村主任用下巴指了指,陳龍住在東側的一戶木板房里,我們裝模作樣地挑木頭,漸漸向陳龍家靠近。
看到負責堵后門的兩個民警已經(jīng)就位,我示意村主任去叫門。當?shù)氐拈T都是向外開的,而且是兩寸厚的松木板,破門的可能性基本沒有。為什么不選擇敲碎玻璃進屋呢?這不是刑警的思維方式——偵查員無論頭先進去還是腿先進去都是被動挨打。村主任叫了幾聲,屋里有了動靜,我把身體向門的左邊側一點兒,示意守窗戶的民警注意。
房后突然響起槍聲,陳龍肯定從后門逃了。我正在考慮讓守窗戶的民警去支援后門,前門突然打開——陳龍被后門的民警堵了回來,他赤裸著上身,手里握著一把殺豬刀,看見前門也有警察,只得退回屋里。我朝屋里喊話:“陳龍聽著,我們是小城刑警隊的,放下兇器,頑抗的下場你自己心里清楚!”
屋里沒有聲音。窗前的民警觀察里面的情況,確定陳龍在堂屋,其他人都在炕上蜷著。我對天鳴槍,喝令陳龍出來投降。陳龍不予理睬。我不想形成僵持局面,怕陳龍找到逃跑的機會??扇绻麖姽?,我又擔心民警受傷。我決定再警告一次,如果他不出來投降,就伺機擊斃。
我把徐進叫過來,讓他瞄準房門上方向堂屋的頂棚打幾個點射。沖鋒槍特有的節(jié)奏在牙克石的晨曦中傳出去很遠,屋頂被打得煙塵彌漫,碎木板四處飛濺。
陳龍終于堅持不住,舉著手出來了,幾個民警瞬間將他撲倒,戴上手銬。隨后我們進屋抓他老婆,同時對他的住處進行搜查。可是,找遍屋里屋外,不見他老婆的蹤影。陳龍交代說,他老婆這幾天跟哥哥嫂子聯(lián)系不上,以為母親病重,昨天坐火車回小城了。我確定了她的車次,通知家里到火車站抓捕,因為她的行為已經(jīng)構成包庇罪。
早上七點,我們?nèi)顺燥堒嚰佑?,謝過牙克石的同行準備上路。刑警之間不輕易言謝,太啰嗦反而給對方落下不實在的印象。我們僅僅是互相握手,然后用左手互相拍拍肩膀——拍肩膀是必須的,不能省略,但有時候雙方都提著槍,握手就免了。然后,我們押著陳龍又一次沖進茫茫森林中。
沒有人再陶醉于車外迷人的景色,因為風景再美也沒有我們現(xiàn)在的心情美。我感覺這次抓捕可以和元寶村那次相提并論,謙虛一點兒是難分伯仲,如果讓電影導演來評價,精彩毋庸置疑屬于我們。刑警大隊成功的戰(zhàn)例很多,難得的是多少年以后成為經(jīng)典。這兩件都有希望,那次是小平指揮的,而這次是我。
五
從大興安嶺出來的時候天已經(jīng)黑了,我們又到那家飯店吃飯。老板看是我們,二話沒說又把那四個菜炒了。吃完結賬的時候他看到了戴著手銬吃飯的陳龍,陳龍惡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老板怯怯地問我是不是要在這兒住,我說不住。老板放心了:“那就好那就好。”
我們晝夜兼程趕回小城,把陳龍交付羈押,心里的一塊巨石才算落了地。到刑警大隊已經(jīng)是隔天下午,我給劉躍打個電話道謝,然后把兩位司機送到大門口,再打發(fā)弟兄們都回去休息。
小伊他們那組還沒得手,我們這伙人下步怎么安排呢?如果是平時,各有各的分工,沒有現(xiàn)案就按部就班。但現(xiàn)在是戰(zhàn)役期間,明天工作安排的最后決定權在小伊。從看守所出來我就給小伊電話匯報了,他沒說明天我們怎么安排。其實也就兩個可能,一是啟動第三個追逃組,從那兩個殺人逃犯中再選出一個,雖然成功的可能性不大。再一個是與小伊的組合并,加大追捕強度,但前提得是線索充盈。
我去張明有的辦公室,門鎖著。出了刑警隊,轉(zhuǎn)到陳志的辦公室,門也鎖著,我只好回家了。
兒子躺在沙發(fā)上看電視,我納悶兒,怎么這么早就放學了?問兒子今天星期幾,他瞅瞅我,像沒聽見一樣。媳婦從廚房出來,說了聲“星期七”。我強打精神吃了晚飯,六點上床,一覺睡到天亮。
八點準時到單位,張明有的辦公室門開著,屋里沒人,我就坐在沙發(fā)上等。于法醫(yī)路過,看我在屋里,他也進來了,嘴里叼著煙,兩手在褲兜摸索,我從張明有的辦公桌上找到一個打火機給他點著。陳龍被抓住的消息于法醫(yī)聽說了,昨天他和陳志去市局開會,陳志告訴他的。于法醫(yī)還說,散會后陳志把陳龍落網(wǎng)的消息匯報給小平,齊小平說這是全市的開門紅。我的心又和當年咬碎了一塊酥糖一樣。
陳龍案從現(xiàn)場勘查到后來組織的幾次追捕,小平都參與了。我能夠率隊抓到他,真乃小城幸甚刑警隊幸甚有才幸甚。這么說好像格調(diào)平庸了些,應該是這樣:首先是縣局黨委慧眼識珠提拔了我,然后是我不負眾望為縣局爭了光……endprint
這都是我的胡思亂想,和于法醫(yī)再好這話也不能說。不僅不能說,我還應該刻意淡化這個事。小伊的任務還沒有著落,我抓住的這個陳龍,刑警隊幾大高手都帶隊出征過,如今落到我手里了,于公這是有才給小城公安局掙來一百分,于私他們心里怎么想誰知道?俗話說同行是冤家,刑警難道就能免俗?齊小平可能有這份胸懷,別人呢?不一定。
張教提著水壺,胳肢窩夾著一摞報紙進屋了。我等著于法醫(yī)先說事兒,他說完我再說。于法醫(yī)是我必須尊重到底的大哥。這時候,楊光宇進來了,隨身帶著一陣空氣擾動,空氣擾動中還有一絲幽香。我聞了聞,問什么牌子的雪花膏這么好聞?于法醫(yī)說:“是香水,我看啊,有才你比我還落伍?!?/p>
楊光宇咯咯笑起來,笑得有點兒淺薄。于法醫(yī)告訴他,有才把陳龍抓住了。楊光宇的思維卻還在香水上:“我可沒想抹香水,早上我就是好奇,把我老婆的香水打開聞了聞,沒想到全身都是香味兒,這勁兒也太大了……”
我起身告辭,本來我是想和教導員談談韓大茄子的案子,有楊光宇在,這話題不知道能被岔到哪兒去?;剞k公室的路上,還隱隱聽到楊光宇那獨具風格的娘娘腔:“我老婆昨晚在香港給我打電話,說美國的兩個大樓被飛機撞塌了,香港的消息真靈通……”
張教的聲音:“你那都老黃歷了?!秴⒖枷ⅰ吩绲橇耍W(wǎng)上也有,現(xiàn)在新聞全世界基本同步……”
我真是服了,抹香水扯閑篇兒。現(xiàn)在是什么時候,決戰(zhàn)的時刻?。⌒〕且悄艽蜈A這場戰(zhàn)役,那除非別的縣區(qū)刑警隊也都是楊光宇之輩。
小伊回來了,沒有抓到,那就意味著他很快會再走,我趕緊去領下個任務。陳志和小伊的意見都是另起爐灶,我們這個組就從另外兩個逃犯中選一個。
我充分發(fā)揚民主,兩個案子一個中隊長一個,讓他倆用兩天時間看卷宗,然后開會定奪。這兩個是上次我和小伊選剩下的,條件都一般,發(fā)案時間一個是我出生前的,兇手殺死駐村“四清”工作隊的隊員,如果還活著的話,他恐怕已經(jīng)是耄耋老人了。一個是1978年發(fā)案,兇手叫王玉恩,他把兒子的同學殺死后逃跑,原因僅僅是兩個五年級的孩子之間發(fā)生了一點兒摩擦。村里早有王玉恩已經(jīng)自殺的說法,而王玉恩的老婆第二年就和王玉和同居了,王玉和是王玉恩的親哥。
最后我們決定追捕王玉恩,馬上收拾行裝,我?guī)ш犞北既吞绵l(xiāng)三和壩村。村主任說認識我,我也覺得他面熟。他說他在縣武警中隊當兵四年。這就對了,武警中隊負責看守所內(nèi)衛(wèi),我總去看守所送人,我們經(jīng)常在看守所的走廊相遇。不管怎么認識的,村主任能認識我肯定是好事,現(xiàn)在是我們的緊要關頭,沒有他的支持我們寸步難行。
村主任叫尚智慧,知道我們的來意后,打保票王玉恩肯定沒回來過。他說農(nóng)村和城里不一樣,村東放個屁,村西都有震感。別說是大活人,就是誰家的豬叫幾聲,都能聽出來是殺豬還是劁豬。王玉恩因為家庭成分是富農(nóng),三十多歲才娶上媳婦。媳婦的腿有點兒殘疾,現(xiàn)在也快七十歲了,后老伴王玉和去年得病死了。王玉恩的兒子叫王剛,已經(jīng)結婚生子,就在本村。伯父死了以后,他把老母親接到自己家伺候。
王家有沒有走動得熱絡一點兒的親屬呢?尚主任說別說親屬,王剛跟村里的任何人都不來往。農(nóng)民為了節(jié)省費用,村里的老百姓都只飼養(yǎng)一頭驢,春天種地的時候兩家搭伙,因為一副犁杖必須兩頭驢拉才行。王剛自己養(yǎng)兩頭驢,兩口子一個扶犁一個點種,無論碰到誰都不打招呼,哪怕村主任也一樣。當年王玉恩跑了以后,刑警隊到他們家找王玉恩的照片,可能是發(fā)通緝令用,搜遍全家竟然一張都沒找到。那時王剛才十二歲,上小學五年級。第二年他小學六年級畢業(yè),班級照畢業(yè)照,王剛死活不參加。今年,王剛的兒子也小學畢業(yè)了,照畢業(yè)照的時候,王剛的兒子把書包舉起來擋住臉。難道遺傳的力量這么強大?
我認為絕不僅是遺傳的事兒,這是一起命案對一個家庭幾代人的傷害,他們的思維認知情感乃至整個生活都被嚴重扭曲。王剛一家是這樣,那么,被王玉恩殺害的那個孩子呢?他們的家人該怎么捱過這二十多年的歲月?
村書記也被找來,他的觀點和主任基本一致:案發(fā)時王玉恩四十五歲,時間已經(jīng)過去二十四年,因為沒有照片,現(xiàn)在村里能描述王玉恩相貌的人屈指可數(shù),恐怕還互相矛盾。而且村書記村主任副主任治保主任婦女主任都有這個共識,雖然他們能保證王玉恩沒回來過,但如果現(xiàn)在王玉恩站在他們面前,他們不敢保證能認出來。
聽了這番話,我不由倒吸一口涼氣。怎么辦?我掃了一眼幾個手下,他們的表情和我一樣。我把隊員分成三個組在村里走訪,然后請書記主任領著我到被害人家看一下。
被害人家就在村委會西面,聽了村主任的介紹,老兩口就一直哭。按理說我不應該來觸碰這捅在他們心窩的傷口,可是沒辦法啊,刑警就像外科醫(yī)生,為了找到病因,動作難免大一些,區(qū)別是醫(yī)生有麻醉手段而我們沒有。老兩口說不出什么有用的線索,我只好說一些安慰的話,告辭出來??斐龃箝T口了,從街上拐進來一個二十多歲的姑娘,村長說這是他們失去兒子以后生的二胎。
傍晚時分,撒出去走訪的民警陸續(xù)回來了,沒有絲毫收獲,同時也看不到有收獲的希望,我們只好撤出三和壩。
回到小城,我和徐進去拜訪了石指導,他對王玉恩這個案子記憶猶新。老爺子說小城殺人案的破案率一直在全市名列前茅,誰當局長都得重視命案的偵破,沒破的也是窮盡了一切手段。依此類推,追捕逃犯的工作也是一樣的。當時追捕王玉恩的組長是王印。王玉恩和大多數(shù)東北人一樣,祖上是山東逃荒過來的,但早已和山東沒有任何聯(lián)系。即使這樣,王印他們還是把王玉恩在山東的所有關系人都走了一遍。當時就一個地方?jīng)]去,王玉恩的姑姑家在海南島,準備了幾次都沒成行,實在太遠了,坐火車得一個月才能到。
“坐飛機啊。”徐進說。
石指導說:“現(xiàn)在出門多方便,那個時候不知道海南島通不通飛機,但沒有人敢往飛機上想。別說沒這筆經(jīng)費,就是有錢,坐飛機還要縣政府出介紹信。”
告別石指導,我倆又去看守所找王印。王印領著我們回到他家,翻出一大摞筆記本,找到三本上面寫著1978字樣的,其中一本里有關于王玉恩案的全部記載,特別是追捕部分,對我們來說簡直是太珍貴了。王印在筆記本上畫了一幅追捕圖,工作過的地方都用藍色圓點標注,海南島標的是一個紅點,二十多年,已經(jīng)退成淡粉色。endprint
我問起王印的兒子。王印說孩子考上了人民大學,畢業(yè)讀研究生,研究生畢業(yè)留校任教,現(xiàn)在又讀博士,念書都念傻了。我對他兒子的印象比較深,是因為這孩子的作文。我兒子就偏偏不遂我愿,初中畢業(yè)了還看不出個所以然來,成績不高不低,取向不文不理,性格不緊不慢。我說兒子你將來就考警官學院吧,他說中。他媽說別考那破玩意兒,沒看著你爸爸嗎?天天自豪感使命感,當飯吃???考北大!兒子說也中。
從王印兒子和我兒子身上,我看到了大自然神奇的平衡力量。
六
對王玉恩的追捕工作讓我陷入進退兩難的境地。沿著王印的路線再走一遍,可能再次無功而返。再去三河壩無異于盲人摸象,但離開這些陳舊的信息,我們甚至無象可摸。停下來吧,現(xiàn)在戰(zhàn)役如火如荼,兄弟縣區(qū)虎視眈眈,說不準成績正在日新月異。我只有前進這一條路可走。
刑警大隊歷史上曾經(jīng)有過類似的較量,都是主戰(zhàn)派勝利。我剛參加工作的時候,親身經(jīng)歷了老土河案齊小平和李春和關于全隊堅守還是專人長期經(jīng)營的爭論,雖然從目前看勝利的是李春和,但他只是暫時正確,我相信這案子一定會破。而在道義上,無疑他是丑陋的。
我決定先在自己的團隊中統(tǒng)一思想,跟大家講清楚,我們必須再戰(zhàn)山東,進而轉(zhuǎn)戰(zhàn)海南。這次遠征幾乎就是一餐無米之炊,我們很大可能是緣木求魚,但我們沒有任何理由放棄。走出去或許還有發(fā)現(xiàn)新線索的可能,停下來則任何可能都沒有。讓我感動的是,大家沒有表現(xiàn)出畏難情緒,看來是我低估了年輕人的思想境界。
小伊還在河北,我電話匯報后決定下周一出發(fā)。我讓四中隊的李廣去財會借兩萬塊錢,然后去火車站買票,我們的第一站是山東萊陽。不一會兒李廣回來了:“小王會計說了,沒錢。別說兩萬,兩千都沒有。”
怎么會這樣?如果是林會計,我會往個人成見上想,認為他是故意刁難,但林會計退休了,小王會計是新來的,看著就老實厚道,怎么沒翻臉就不認人了呢?要不就是林會計留下了什么江湖秘笈專門對付我?我們又不是去游山玩水,是追捕殺人犯,再者,借條上還有副局長陳志的簽字。
我拿過借條去了財會室。大概是我臉色不善,小王看到我馬上站起來解釋:“張隊長,咱們局里賬面上就那么幾萬塊錢,你去內(nèi)蒙古借一萬,伊隊長去河北借一萬五,車隊隊長結修理費拿走三萬……現(xiàn)在別說你借兩萬,借走一萬明天公安局就得關門?!?/p>
“一萬兩萬那是你們財會的事兒,關門不關門和我們刑警大隊沒有關系,我們可以翻墻?,F(xiàn)在是戰(zhàn)役期間,我們?nèi)ド綎|追捕殺人犯,耽擱了誰也負不起這個責任?!蔽夜室獍选柏熑巍眱蓚€字說得重一些。
沒想到小王毫不示弱:“財務有明確規(guī)定,差旅費都是個人先墊付,然后到財會報銷。”
“既然是明確規(guī)定,以前怎么沒有嚴格執(zhí)行,怎么就這么寸趕到我們頭上?”
“不是趕到你這兒我們才開始執(zhí)行規(guī)定,是真沒錢了。你讓我負那么大責任,我哪兒負得起?”
碰上這么一個軟硬不吃的小江湖,沒辦法,我再給小伊打電話,小伊讓我發(fā)動大家集資湊份子。我手里有不到五千元的私房錢,其他幾個都是剛參加工作沒幾年的年輕人,估計指不上。我說我只能跟我媳婦商量商量,小伊說你先張羅,不行再想辦法。
晚上我把我要去山東的事跟媳婦說了,算是投石問路。看看她沒啥反應,我說你給我準備點兒錢。媳婦一聽錢字,馬上把她那七百度的近視鏡摸到手戴上:“要錢干啥?”
媳婦持家的原則是能省則省,一分錢掰成五瓣她還嫌我浪費。兒子如果不在家或者在家沒有作業(yè),晚上我們家是從來不開燈的。這么說吧,在我們家,只要我和兒子提錢字,就算是反革命政變行為。
我跟媳婦解釋:“局里財務周轉(zhuǎn)不開,我們就是先墊一下?!?/p>
媳婦說:“沒錢就先不去唄?!?/p>
“是去抓一個殺人逃犯,不是旅游,可去可不去?!?/p>
老婆一聽火了:“抓逃犯和我們家有什么關系,抓回來給我???我們家出人出力,腦袋掖在褲腰帶上,我就不說啥了,我就是這守活寡的命,還讓我們自己出錢,你們公安局還要臉不?”
早上我剛到辦公室,徐進和李廣就跟進來了。嘴上說是來問出發(fā)時間,其實是看我昨晚回家的是非成敗??磧蓚€人苦瓜一樣的表情,他倆可能都賭我敗。我問他倆小金庫有多少錢,他倆說一人一千。這倆小東西,這么點兒錢也好意思叫金庫?
一分錢難倒英雄漢,何況我們還不是英雄。徐進提醒我,可以去找劉躍。這主意倒是不錯,當年我倆也算是搭檔,他應該能再給一次薄面,外加建設局財大氣粗,不在乎這點兒錢。只是我剛剛麻煩過人家,接二連三顯得有點兒得寸進尺??沙酥?,也是真沒別的辦法了。
我領著徐進和李廣來到城建局,劉躍在會議室開會,秘書讓我們在接待室候著。趁這工夫徐進攛掇我,反正也是張一回嘴,干脆借三萬,窮家富路,萬一需要直接去海南島,沒錢可是叫天不應叫地不靈啊。
散會了,秘書把我們領進劉躍的辦公室。見面劉躍就問:“上次去內(nèi)蒙古還算順利?”
我趕緊說:“順利,天時地利占全了,人和就是你的大力支持?!?/p>
“我們還用客氣,有事盡管吱聲?!彼涯樲D(zhuǎn)向徐進和李廣,“有才跟我親弟一樣?!?/p>
我就坡下驢,接著劉躍的話茬兒說親弟又來給你添麻煩了,我們負責追捕王玉恩,要去山東,可能還要去海南島。局里出納不在,我們又急著出發(fā),想從建設局借三萬塊錢,回來報完賬就還——狗不嫌家貧,我沒好意思說公安局沒錢。
劉躍是真痛快,把秘書喊進來吩咐去落實,然后跟我說,他參加過追捕王玉恩的后續(xù)工作,韓大茄子案發(fā)生才撤下來,這個逃犯追起來有難度。我心里感慨,不單單借錢借車,還能交流刑警業(yè)務,我感覺劉躍就是小城公安局的神助,是上帝派他到城建局臥底的。
正說著話,秘書領著財會室的兩個同志拎著一個提包進來,把錢一摞一摞地擺在茶幾上,然后拿著單子讓我們簽字。我的臉色頓時煞白,聲音也有些顫抖,跟劉躍說我們只借三萬。會計說是李秘書傳達的,三十萬。李秘書紅著臉,低著頭幫著往回裝。我在借據(jù)上簽了字,拿上三萬元告辭。endprint
一路上,徐進李廣一個勁兒嘬牙花子,今天算是開眼了,做夢都夢不到,用提包往桌子上倒錢。李廣說:“我這輩子見過最多的錢是五萬。前年我哥訂婚,女方說必須拿五萬彩禮,否則免談。我爸我媽把能借的親戚都借了,把能賣的東西都賣了,好不容易湊夠五萬,其中有兩萬還是零錢,找一個在信用社工作的親戚換成了整的?!?/p>
“才哥,你見過世面,說說你最多見過多少錢?”徐進問我。
其實我還不如李廣。去年我兒子升高中沒考好,學校要求交三萬贊助費才讓入學。那是我見過的最多的錢。但在兩個小年輕面前我不能掉價兒,我眼睛一瞪:“哪兒那么多廢話。你們兩個直接去火車站買票,明天出發(fā)!”對著他們兩個的背影我又補充一句,“我視金錢如糞土?!?/p>
第七章
一
明天就是除夕。不知什么原因,一過年我就感覺心里慌,從記事起一直到現(xiàn)在都是這樣。今年我慌得更厲害。
下午隊里難得清靜,我跟小伊請半天假去置辦年貨。我們家的年貨從來都是老婆管,因為我不會買東西,另一個原因前面交代過,她不讓我接觸和錢有關系的家庭事務。我有十年沒陪父母過除夕了,都是年前或年后匆匆回去一趟。記得我還笑話劉躍處了對象就忘了爹娘,我也是那個德性,甚至可能是我冤枉了劉躍,我自己才是那個德性。
剛結婚的時候,有了自己的小家,興奮了幾個月就到了年底,要過年的時候老婆說在自己家過,溫馨一點兒。我說也行,體會一下二人世界的年是什么味道。到了除夕早上,老婆說兩個人沒有過年的氛圍,還是去她爸媽家吧,于是去了岳父母家。后來有了兒子,往農(nóng)村折騰更不方便,就開始順理成章地在她爸媽家過年了。眼看孩子都快比我高了,去年我提出來回他爺爺家過個年,老婆又說她兩個姐姐都不在小城,過年老人最怕孤獨,我家至少還有有德。
今年她二姐回來了,說過完春節(jié)才走。我一個月前就發(fā)出預告,今年過年回酸棗溝,兒子樂得放下飯碗和我擊了一掌,老婆的臉則陰了一個星期。昨天晚上我開始準備東西,把一些不穿的衣服找出來,準備帶回去給有德。老婆突然說她和二姐已經(jīng)十多年沒見了,我們應該和二姐過個年。我怒不可遏,感覺這才是她丑惡的真實的嘴臉,結婚后的第一個春節(jié)頓時歷歷在目,現(xiàn)在她故伎重演了。這樣的娘們兒,我要是不考慮兒子,早就跟她散伙了。
兒子正忙著給他小哥哥(有德的兒子)準備禮物,他說爸,讓媽媽陪二姨過年,咱們兩個回去陪爺爺。對啊,我兒子不僅長大了,思路也比我寬。我放下手里的衣服,起身和兒子熱烈擁抱。老婆把她的望遠鏡瞄向兒子:“外甥是姥姥家的狗,吃完就走。你姥姥沒看錯你?!?/p>
去年夏天我和老婆吵得幾乎大打出手,我就曾經(jīng)放出這句狠話,不是考慮兒子我早就如何如何了。說了這話以后我就后悔,擔心給兒子造成心理傷害,因為他當時也在場。沒想到兒子竟然淡淡地說:“爸你不要考慮我?!?/p>
老婆從此老實了許多,我覺得我的腰桿也隨之硬了許多。這完全得力于兒子的理解和支持。事后兒子又告誡我,擁有核武器不一定就要使用核武器,我只是幫你維持一個必要的平衡,你不要有離婚的念頭,我不能沒有媽媽。我吃驚地看著兒子,這小子早熟的程度和小伊有一拼——好在長相和小伊南轅北轍。
今天早上,老婆看看大勢已去,說年貨你去買啊,我不知道你們家人稀罕啥。我到市場轉(zhuǎn)了一下午,真不知道買啥好,象征性地選了幾樣,多了又不好帶,還容易引起老婆的猜忌,暴露了來之不易的小金庫。在弟弟弟媳婦面前過得去就行了,重點是除夕要給爸媽每人一個紅包,我早準備好了。
除夕上午,我們一家三口回到了酸棗溝。雖然每年都能回來一兩次,但我今天仔細看看爸媽,真的老了。特別是爸爸,這一臉的皺紋不知道什么時候長出來的。再過幾年有了包漿,就是又一個核桃老季。因為我們回來再加上過年,爸爸老是不由自主地樂,兒子說爺爺?shù)哪樅孟衩詫m。
弟弟找出來那個過年神器,在院子里的青石板上把火鍋生著。青石板的另一端擺著紅得耀眼的鞭炮。不久火鍋上桌,年飯開始了。我陪著爸媽坐下,媽媽已經(jīng)不用在廚房忙活了,一切都交給弟媳婦,我老婆給她打下手,往桌子上端東西的是有德的女兒。我結婚比有德晚,有德的兒子比我兒子大三歲,女兒和我兒子同歲。侄女叫張路遙,是我給起的名字。路遙從小聰穎過人,四歲的時候她說長大要跟小哥哥(我兒子)結婚,她媽說不行,小哥哥是自己家人,你大了跟外人結婚。路遙說,那你為什么跟爸爸結婚呢?
有德在院子里放了幾個二踢腳,這是開飯的信號,村里約定俗成,家家都是這個規(guī)矩,其他鞭炮要在半夜才放。我喊忠臣和忠厚哥兒倆出來吃飯,忠臣是哥忠厚是弟,兩個孩子的名字是爸爸早早給起好的,我和有德只好捏著鼻子用了。等有德有了女兒,怕爸爸再起一個土得掉渣的名字,才打電話讓我給起一個書卷氣點兒的。
弟弟放完鞭炮上桌了,把酒倒好。弟媳婦和忠厚他媽也忙完進屋坐下,我再次喊忠臣忠厚,兩個家伙才極不情愿地上桌。忠臣今年高考,有德給他隔出一個小書房兼臥室,小哥兒倆在里面蝸了幾乎一天,偶爾出去撒泡尿都是跑著出去跑著回來,誰也不知道他倆在密謀什么。
磕頭的習俗徹底失傳了,爸爸先舉杯抿一口,替代新年祝酒詞,我們家算是開始過年。我和有德每個人喝了一個滿杯,我感覺我的臉和青石板上的鞭炮一樣紅。爸爸說有德現(xiàn)在是村副主任了,你也當了刑警隊副隊長,我們家這是祖墳冒了青煙了。你十多年沒回家過年了,以前孩子小,爸爸理解你,現(xiàn)在你熬出頭了,以后爭取年年回來過。
隔著火鍋的熱氣,我都能看到老婆眼鏡片后面的火焰。
有德說哥你沒把槍帶回來???我說現(xiàn)在我們都不是專用槍了,有任務現(xiàn)領?;叵肭澳晔諛寱r我那個痛苦心情,快二十年了,槍就像我的一個外掛器官,突然沒了,全身都跟著難受——槍是偵查員的另一條命??!
忠臣忠厚一轉(zhuǎn)眼又沒了,我問有德,忠臣開學可能就要報志愿,你和弟妹商量好沒有?有德說想讓他學財經(jīng),大連有個東北財經(jīng)挺好。我說不如報北京的公安大學。我老婆撇嘴:“你哥干一輩子這破玩意兒還沒夠?!眅ndprint
我借著酒勁兒說:“就是沒夠。難道你喜歡干一行夠一行的人?那樣的人真不缺?!?/p>
除夕的夜格外寒冷,酸棗溝更甚,屋檐下的紅燈籠在寒風中搖曳,我出去方便一趟得邊系褲帶邊往回跑。全家邊包餃子邊看春節(jié)晚會,包餃子的時候會把一兩枚硬幣包進去,誰吃到就意味著明年大吉大利,今年我提議改進一下,放了兩?;ㄉ祝矌女吘共恍l(wèi)生。
十點半過后,外面的鞭炮聲一陣緊似一陣。農(nóng)村過年跟城里不一樣,他們不會等到午夜鐘聲響起,有放的就一窩蜂地跟著放,生怕落在別人家后面。放完鞭炮就是除夕夜的最后一道程序——吃餃子,等老爸先夾了一個餃子放在自己碗里,我們才動筷子。老爸率先吃出第一個花生,第二個卻遲遲沒能開出。兩個媳婦把最后兩個餃子吃完了,另一個花生米依舊在逃。
從酸棗溝回家的路上,忠厚說他吃到一?;ㄉ祝瑳]吱聲。我說吃到花生米是好彩頭,怎么裝聾作???他說這是個沒有任何意義的游戲,犯不上出這個風頭。
真是后生可畏。
春節(jié)后上班,市局讓上報去年專項行動的先進集體和先進個人,附帶簡要事跡。先進個人報了我和李廣,我推薦徐進,小伊說局黨委研究過了,刑警大隊的先進里得有個領導。過了兩天,張明有又拿來一張榮立三等功的登記表讓我填,說是市局給了小城一個三等功的名額,局黨委決定報我。這個我絕對不推辭,記功是對一個警察最大的褒獎,是警察的殊榮,我這輩子可能只有這一次,而絕大多數(shù)警察一輩子都與勛章無緣。
去年我們追捕小組在山東盤桓了二十一天,找到了王玉恩所有能找到的宗親,我的宗旨是即使抓不到他,若干年后啟動第三次追捕也不必再來山東。我們從山東飛赴海南島,費盡周折,終于找到了王玉恩的表弟和表妹。他表弟也是一名刑警,這讓我們后來的工作變得簡單多了。這位刑警兄弟告訴我們,他母親已經(jīng)在五年前故去。母親嫁到海南以后,因為娘家成分不好,她不僅從來不跟小城聯(lián)系,甚至絕少提及娘家人。他們兄妹二人連王玉恩的名字都沒聽說過,今天要不是我們來,他都不知道東北還有一個親舅舅,而且表哥已經(jīng)被通緝了二十多年。
我們空手而歸,好在到家的時候聽到了小伊他們組的好消息。這樣,我們小城縣局就以抓獲殺人逃犯兩名、其他逃犯六名的成績居全市追逃榜首,破積案名列第四。我想好了,等獎章發(fā)下來,我要用它給兒子好好上一堂課,內(nèi)容就是作為男人必備的責任感使命感榮譽感,目的是讓他早早確立正確的“三觀”,捎帶著也讓他知道知道他老爸是好樣的,是一個勇敢和忠誠并重執(zhí)著與才華齊飛的父親。幸虧兒子懂事以后和我一樣有主見(可能也是一根筋),不然我的個人形象因為長期備受他媽媽的詬病早就損毀殆盡了。
獎章發(fā)了,我的預期是應該搞個儀式,最好隆重一些,可我做夢都沒想到會這么隆重。3月20日,市局召開全市公安工作會議,除了總結去年工作部署今年工作,會議還有一個重要議程,表彰“抓逃犯破積案”專項行動先進集體和先進個人。
會議在市工人文化宮召開。我和老婆認識以后,上市里她三姨家玩,曾經(jīng)來這里看過一場電影。斗轉(zhuǎn)星移,今天我坐在了第一排,而且胸前戴著紅花肩上披著大紅的綬帶。齊小平對整個行動進行了總結,然后相關領導講話,出席會議的有市委副書記和副市長,可見規(guī)格之高。各縣區(qū)也是一脈相承,分管副書記、副縣區(qū)長悉數(shù)參加,各縣區(qū)局領導班子成員和民警代表把一樓坐得滿滿當當。
主持人宣布表彰開始,歡快熱烈的《迎賓曲》在會場奏響,受獎民警一撥一撥上臺領獎,我先后上臺兩次,一次是領先進個人證書,一次是頒發(fā)三等功獎章和證書。小伊也只上臺一次,代表刑警大隊領先進集體獎狀。
一整天我都處在極度亢奮中,中午飯都忘了吃。到了下班時間,我把辦公室門關了,讓自己平靜一下。今天所有人都在祝賀我,包括楊光宇。我感覺現(xiàn)在首先要做的是趕緊讓自己冷卻下來,不能因此膨脹。第二也不能過分謙虛,那樣顯得太假。我仍然要做真實的自己,心里要永遠銘記:我要報答組織對我的褒獎。怎么報答呢?答案非常簡單,刑警的日常工作就是破案,我們永遠在路上,不是去往發(fā)案現(xiàn)場的路上就是輾轉(zhuǎn)在抓捕逃犯的路上。
估計老婆已經(jīng)到家做飯了,我收拾東西回家。我要把我從里到外的喜悅帶到家里,關上門和老婆孩子分享,然后以此為契機感染和教育兒子。
在家門口,我把綬帶從兜子里拿出來戴在肩上,精心整理一番然后開門進屋。老婆眼睛不好但是聽覺靈敏,從廚房出來,看看是我,又要轉(zhuǎn)身回去。我叫住她,不緊不慢地把兜子放在鞋柜上,挺胸抬頭踱到她面前。她呆呆地望著我,我看效果一時半會兒出不來,就用手指指綬帶。她重新上下把我打量一番,指著我的鼻子說你下班不回家原來是扭秧歌去了,然后氣哼哼地回廚房了。
我目瞪口呆,進書房找兒子,他起碼認識綬帶,他才是我的未來??蓛鹤舆€沒放學……
二
刑警大隊很快就開了上半年工作部署會,只是規(guī)模很小,連陳志都沒請。小伊的意圖我看得清楚,局里的部署會還沒開呢,刑警提前開了,請陳志純粹是讓他為難。估計小伊得提前跟他通氣,不通過分管領導擅自部署半年工作,小伊不會這么沒腦子。那么刑警為什么著急開會呢?因為這幾天沒案子,如果突然發(fā)了大案,或者一般案件接二連三地發(fā),全隊就會打散,很難集中起來。
隊里的會議結束,我隨即把四、五中隊召集到我的辦公室。四中隊明天啟動轄區(qū)內(nèi)的兩起盜割電纜案,我?guī)ьI五中隊到老土河。我沒請示小伊,因為兩個中隊都是對自己轄區(qū)內(nèi)的積案開展偵查。韓大茄子案目前沒有那么多線索,不需要兩個中隊的投入,我如果把四中隊也調(diào)到老土河,又會有雜音出來,過去我是普通民警的時候說我心里只有韓大茄子,現(xiàn)在我是副隊長了,可能又會說我浪費警力“過度”偵查。
徐進的小孩兒發(fā)燒住院,請假回去兩天,回來的時候帶來一個“非組織”信息,陳志將要調(diào)市局刑警支隊任支隊長,接替齊小平。齊小平提副局長的消息春節(jié)前就從市局傳出來了,這在小城是眾望所歸?,F(xiàn)在又有了陳志步小平的后塵拾級而上的傳聞,我感覺不是空穴來風。小平調(diào)市局之前也是傳來傳去,最后傳成真的,刑警大隊后來把這種情況簡稱為“傳真”。endprint
陳志走了,小伊能不能提副局長?小伊提了,刑警隊長的位置呢?如果張明有平移,那誰接教導員呢?我心里雜念叢生??晌疫^去不是這樣啊,怎么當了一年多副隊長,特別是立功受獎以后,我就這么不淡定,說重一點兒,怎么這么不本分了呢?
原本想給于法醫(yī)打個電話,但終究沒打。是剛才的反省起了作用,我老老實實在老土河干我的活兒,該是你的不用打聽,不是你的天天望星空也沒用,我的經(jīng)歷就是證明。
早上徐進對我說,他和小陸昨天摸到一條線索,和老土河毗鄰的七家子鄉(xiāng)河東村有一家個體診所,昨天來了一個推銷藥品的小伙子,和診所的業(yè)主閑聊的時候,打聽老土河的韓大茄子。這就有些蹊蹺了,按理說韓大茄子被殺的時候他應該還不到十歲。但是,徐進和小陸到診所的時候,藥販子已經(jīng)走了。
我問昨天怎么不繼續(xù)追蹤下去?不追也行,為什么不及時匯報?看我火冒三丈,幾個人面面相覷??赡苁菑膩頉]見過我發(fā)火,徐進的臉比過年的燈籠還紅,再說兩句他可能會哭出來。我緩和了語氣,說了一聲“走”,帶著他們直奔老土河。
診所業(yè)主姓龐,是原先七家子鄉(xiāng)政府醫(yī)院的院長,退休后在七家子村開了一個診所。他說那個小伙子三十多歲,叫鄭亞豹,是福建莆田人,推銷藥品和簡單的醫(yī)療器械。當時小伙子問他認不認識老土河鄉(xiāng)的韓大茄子,龐院長說認識,都是一個系統(tǒng)的嘛。我問:“然后呢?”
“然后就沒了。”
“你是怎么認識鄭亞豹的?”
“我認識他爸爸,以前是他爸爸給我送藥,子承父業(yè)吧?!?/p>
龐大夫給我們提供了他可能去的附近幾個鄉(xiāng)村診所,我們立即上車追蹤。三天以后,我們在小城醫(yī)院找到了他,把他帶到刑警大隊。
根據(jù)我的經(jīng)驗,鄭亞豹這路人賣假藥的可能性居多,所以上來我就先詐唬他,有診所反映你售賣假藥,你現(xiàn)在必須講清楚。鄭亞豹發(fā)誓說自己的藥是真的,接著講了他的進貨渠道,出示了代理資質(zhì)。我問他干這行幾年了,怎么到小城做生意的。鄭亞豹說:“我們那兒搞藥品的多,我爸干這行二十多年,這幾年身體不好,交給我了,我現(xiàn)在跑的基本都是我爸的老客戶,快三年了。”
徐進他們繼續(xù)問,我起身去小伊辦公室。這個案子小伊沒接觸,我?guī)缀跏且豢虥]離開。當時我們把目標鎖定在找韓大茄子看過病的患者或者和他有過節(jié)的人,為什么沒有把藥販子納入視線?因為那時候藥品市場沒放開,更沒有藥販子這個稱謂,他們都處在地下活動狀態(tài)。如果說鄭亞豹的父親已經(jīng)干了二十多年,那韓大茄子很可能就是他的客戶。我們現(xiàn)在應該到福建莆田,找到鄭亞豹的父親。
小伊不在,打手機不接。我回去繼續(xù)詢問鄭亞豹,不動聲色地把詢問方向過渡到鄭亞豹的父親身上。鄭亞豹的父親叫鄭清虎(虎豹父子),今年六十三歲左右,具體年齡老頭子自己都記不清楚。鄭亞豹記事起,家里就到處都是藥品,爸爸常年不在家,媽媽姐姐哥哥每天的活兒就是往全國各地郵藥。他剛從業(yè)的時候爸爸帶他來過小城一次,那是1999年的秋天,后來就是他自己跑了。
當務之急是如何切入到韓大茄子身上,我覺得還是慎重為好,畢竟這是近十年來最像樣的一個線索。我給小伊發(fā)了短信,小伊的電話終于回過來,我起身到外面去接。小伊聽了大致情況,說為什么不直接問他認不認識韓大茄子,怎么認識的?如果不認識,為什么打聽這個人?我說還是等你回來一起問吧。小伊說這僅僅是一條線索,目前連是否有價值都談不上,你怎么突然這么縮手縮腳的?讓于法醫(yī)附體了?這不是你的一貫作風??!
小伊說得對,這么個小事,我怎么像剛參加工作的生瓜蛋子一樣?可能真像大家說的那樣,我把這個案子看得太重了,已經(jīng)成了我生命中的一部分。再一個原因是,我個人還有我們這個專案組,在老土河案上失敗的次數(shù)太多了,以至于我已經(jīng)沒有勇氣面對再一次失敗,東北土話就是麻爪了。
我?guī)状纬鋈ソ哟螂娫?,鄭亞豹顯出疑懼的表情,再問他爸爸的情況,他開始躲躲閃閃。我單刀直入:“你認識韓大茄子嗎?”
“不認識?!?/p>
“聽說過這個人嗎?”
“聽說過。”
“聽誰說的?”
他沉默了幾秒鐘:“聽同行說的?!?/p>
“哪個同行?”
沉默。
“你爸爸跟你提起過韓大茄子嗎?”
鄭亞豹的回答很干脆:“沒有。”
“你爸爸認識韓大茄子嗎?”
“不知道?!?/p>
……
小伊終于趕回來了,簡單問了幾句,感覺鄭清虎的嫌疑不能排除,領著我去跟陳志匯報,陳志指示馬上籌備去莆田的小組,對鄭亞豹的處理交給張明有。小伊讓我?guī)ш牐诉x就是五中隊全體。我提議帶著技術室的小羅,傳喚鄭清虎后可以直接提取他的掌紋,如果是他我們就地抓捕,如果否了,我們也不必把他帶回小城,省錢又省力。
張明有聯(lián)系了縣藥品管理局,我猜得沒錯,鄭亞豹的資質(zhì)果然是過期的,提包里的樣品也被鑒定是假藥。鄭亞豹被行政拘留十五天。
我們一行五人先飛到福州,然后坐了五個小時的客車到莆田。第二天再坐長途客車到莆縣,找到莆縣公安局刑警大隊,刑警大隊跟水氹鄉(xiāng)派出所聯(lián)系好,讓我們第二天直接去派出所接洽。
到了水氹鄉(xiāng),我的第一印象是繁華,一個鄉(xiāng)的經(jīng)濟規(guī)模遠超過我們小城,派出所的小樓比我們縣委的辦公樓都氣派。接待我們的派出所民警也姓鄭,他簡要問了案情,最后強調(diào)一句:“你們確定不是抓賣假藥的嗎?”我向他做了保證之后,小鄭開著警用大吉普拉著我們?nèi)チ肃嵲锎濉?/p>
鄭清虎的家堪比一個小藥品市場,屋里屋外堆滿藥品??匆娋靵砹?,屋里屋外的男女七八個人都停下手里的活兒,小鄭用方言和一個六十歲左右的男人交談,雖然我聽不懂他們的閩海方言,但我感覺這個男人應該就是鄭清虎。
我跟小鄭說請他到派出所做個筆錄,小鄭用方言轉(zhuǎn)述。鄭清虎搖頭,他的家人瞬間圍攏上來。我跟他們說我們是小城公安局刑警大隊的,有個事情想找鄭清虎核實,請你們配合。但是這些人像聽不懂一樣,他們先是怒目而視,然后每個人都在發(fā)出自己的怒吼。這些怒吼我們更聽不懂,但對同村的人卻像號令一樣管用。endprint
自警車進了村,后面就跟著一群窺探的人,現(xiàn)在看到幾個東北警察要帶走鄭清虎,院子里一下涌進一百多人,把我們六個圍在中間。我現(xiàn)在只有依靠小鄭,讓他給所里打電話請求支援,小鄭剛把電話拿出來就被搶走了。
鄭清虎趁亂想溜,我一把抓住他的衣領,徐進和小秦子靠過來分別扭住他兩只胳膊,我們?nèi)齻€把他木桶一樣箍在中間。我不住大喊我們是公安局的,我們在執(zhí)行公務,你們這樣做是違法的。但我的義正辭嚴沒有人聽,反過來一百多人圍住我們說得也是義正辭嚴,可惜我不知道他們在說什么。我們幾個都身穿便裝,因為坐飛機不方便,一支槍也沒帶,開始我們和他們的區(qū)別還有我手里的警官證,但現(xiàn)在已被這上百人踩在腳下了。
我突然感覺這里好像不是中國,正常的秩序不在了,刑警的威嚴不在了。我鼓勵我的隊友們堅持住,法律之劍在我們手里。那一百多人的話我們雖然聽不懂,但我從他們的眼神里看到了恐慌和畏懼,而我們則一如既往地堅定。
場面由混亂轉(zhuǎn)為僵持,他們不讓我們走,我們也不讓鄭清虎走。到了晚飯時間,現(xiàn)場的人漸漸減少,我估算一下,應該不足三十人。我想帶著鄭清虎強行突圍,但小鄭不見了。再看看大門口,警車還停在那里。我們只好做長期耗下去的準備,又試著和鄭清虎溝通,只有配合我們的工作才是解決問題的辦法。鄭清虎一言不發(fā),開始還一眼一眼地剜我們,后來干脆把眼睛閉上了。
小鄭終于回來了,后面跟著兩個穿制服的警察,其中一個是所長,我中午就是和他對接的。所長姓穆,個頭不高,但很粗壯,他一進院就用方言大聲呵斥,一些人悄悄撤了,還有幾個退到院子外面觀望。院子里只剩下鄭清虎的家人。
我們把鄭清虎松開。穆所長跟我說今天太晚了,你把他放了,明天我保證讓他自己去派出所。我怕穆所長沒聽清我上午的介紹,告訴他鄭清虎涉嫌一起殺人案,他的一個客戶二十年前被殺了。穆所長跟鄭清虎交涉片刻,鄭清虎終于同意跟我們?nèi)ヅ沙鏊募胰藞詻Q反對,他們一直懷疑我們是來抓倒藥的。
技術員小羅建議可以在這兒提取掌紋,穆所長感覺這個辦法好,讓鄭清虎好好配合我們。小羅隨即提取了鄭清虎的掌紋,馬上進行比對,我們幾個緊緊貼在鄭清虎身邊,如果鑒定結果是他,就立即銬住,拼了命也要帶出去。但小羅跟我搖頭,鄭清虎不是殺害韓大茄子的兇手。
我們雖然大失所望,但也松了口氣。我去院子里找我的警官證,然后準備撤離。鄭清虎的家人又在大門口攔著,我看看穆所長,我們不帶人了,他們這是干啥?穆所長用方言和他們溝通,然后告訴我,他們說你們抓了他的兒子,讓你們先放人,他們再放你們。
簡直是無法無天了!但我馬上冷靜下來,剛剛我已經(jīng)領教了這里的民風,也知道自己現(xiàn)在的境遇。我跟穆所長說他兒子是我們抓的不假,但他違法在先,再者說,這么大的案子,我們不先把他控制起來行嗎?穆所長表示理解,小聲對我說:“你們別承認是你們局抓的人,其余聽我的就行了?!?/p>
接著,穆所長把鄭清虎一家人聚到一起,說了什么不得而知,但效果很快就顯現(xiàn)了,我們幾個終于解圍,在小鄭的引導下上了警車。
晚上九點我們回到縣城,找個飯店吃飯,我邀請穆所長和小鄭一起去喝點兒,也算是對他們的答謝。在回來的路上我和穆所長簡單聊了聊,感覺他很像我們所說的“性情中人”。我讓徐進點了幾個下酒菜,穆所長端起酒杯抿了抿,看樣子酒量和我相當,這正合我意。
我們的話題從民風差異聊到經(jīng)濟差異再到工資差異,過去只是聽說南方經(jīng)濟發(fā)達,如今眼見為實,我頻頻感嘆小城的經(jīng)濟和莆縣不可同日而語。其實經(jīng)濟差異是表象,更深層更實質(zhì)的是人的思想差異。再具體一點兒,從今天對這起事件的處理可以管窺南北警察的差異,南方人手法靈活追求結果的工作思維,在所長和小鄭的身上完全體現(xiàn)出來。
我這個年齡的人都知道,中國的經(jīng)濟過去是死水一潭,十三歲那年暑假我騎著自行車去市郊我叔叔家玩,媽媽讓我?guī)c兒小米做見面禮,在王府鄉(xiāng)公社就被路口的民兵查獲,說我投機倒把,贓物沒收。1978年以后經(jīng)濟開始復蘇,得益于中央提出的一個著名的指導思想,叫“摸著石頭過河”。按理說全國當時都在一個起跑線上,但僅僅二十年時間,各地“過河”的差異竟然這么大,大得連中央可能都始料不及。
穆所長說,“摸著石頭過河”在你們那里可能理解為沒有橋大家在河里摸著石頭小心渡河,而我們的理解是終于讓過河了,大家爭先恐后下水,有的連鞋都來不及脫,運氣不好的就淹死了。結果是什么呢?我們都過完河走了很遠了,你們還在河里摸石頭。
他這番比喻堪稱絕妙。南方人以到達彼岸為目的,過河則不擇手段。北方人嚴格遵循“摸著石頭過河”的要求,以體面安全甚至舒適為過河的標準,甚至在過河過程中河里沒有石頭都不行,不然摸什么呢?
三
陳志調(diào)市局的消息傳了些日子,不了了之,不像齊小平那時候,調(diào)市局的傳聞始終高燒不退,所以我分析陳志走不成了。另外縣局和市區(qū)分局不一樣,分局人財物歸市局直管,縣局是縣政府的一個部門,連工資都比市區(qū)警察低一塊??h里干部調(diào)市里工作是一個復雜的人事工程,不是市公安局自己說了算的事兒,對當事人的要求更是近乎于苛刻,不說具有經(jīng)天緯地之才吧,反正也得是出類拔萃的人物,比如說齊小平。也正是因此,縣里警察進市里的鳳毛麟角,進市局機關又晉升職務的僅齊小平一人。
從福建回來的路上我得了腸炎,一路都處在反復尋覓廁所的折磨中。徐進他們借此埋怨我,這是不坐飛機的報應。去福建的時候因為十萬火急,坐飛機無可厚非,回程嘛,我尋思家里目前沒有急事,給局里能省就省,畢竟我們局不比城建局。為了買到福州到北京的火車票,我們五個在火車站蹲了一宿。晚上在站前一家面館每人吃了一碗面條,竟花了一百二十五元,而且一股刷鍋水味兒。我問老板你看值一百二十五嗎?老板說我說值就值的啦,明天我就賣三十一碗。我說這和詐騙有啥區(qū)別?老板說你吃完趕緊走啊,我根本沒打算騙你第二次。上了車我的肚子就有反應,然后是擰腸刮肚地疼,接下來一發(fā)不可收,十幾節(jié)車廂的廁所我都用過,到后來我都不敢離開廁所太遠。幾個兄弟四處求助未果,徐進好不容易從乘警那兒搞來一包“痢特靈”,暫時解了燃眉之急。endprint
費盡周折堅持到家,半夜去廁所我無意間瞥了一眼馬桶,發(fā)現(xiàn)我拉的液體已經(jīng)是紅色。我眼前一黑,喊老婆過來扶我,兒子也跑出來幫忙,把我送到縣醫(yī)院看急診,打了兩天吊針才止住。
打吊針的時候碰上了護士楚春燕,她是李春和的親戚,剛來公安局的時候李春和介紹我們兩個認識,陸續(xù)見過兩三面,她寸步不讓咄咄逼人的談吐嚇退了我。李春和問我到底為什么,我只好說兩個人沒緣分。楚春燕昨天就認出了我,今天趁給我換藥的時候,用手偷偷指了指剛剛出去的我老婆:“眼神不錯啊?!?/p>
我一臉苦笑:“到底誰眼神不錯?我的還是她的?”
楚春燕扎上針端起托盤扭身走了,在門口又碰上我那個“目中無人”的老婆,兩個人擦肩而過。我老婆看著這個衣袂飄飄的半老徐娘的背影問我:“你倆說誰眼神不錯?你們認識?”
老婆這聽覺真是無人能出其右,我說她是李春和的親戚,夸我有眼光娶了你。老婆說總算有人說了一句公道話,拿起兒子姥爺姥姥買的一把香蕉送到護士辦公室。有其女必有其父,從這一把香蕉就能看出我岳父的行事風格,女婿得腸炎他送香蕉——難道是怕我明天不拉?
老婆讓我借機休息幾天,去城建局找找劉躍。別人家都換新樓房了,我們還住在岳父給的土樓(沒有供暖)里。如果劉躍肯幫忙,我們可以把這個土樓跟開發(fā)商頂面積,再添點兒錢買個大一點兒的新樓。還說兒子都上高中了,他到別的同學家玩,家家都是寬敞明亮,回來說我們家和人家比就是貧民窟。
我回想了一下,的確,兒子上高中以后就沒再往家領過同學。這孩子,要比你比學習比進步啊,比什么房子呢?轉(zhuǎn)念一想,可能是老婆在拿兒子說事,兒子不是那種虛榮的性格,如果他很在意房子的新舊,肯定會直接跟我說。
房子的事老婆跟我說過無數(shù)次了,這是黔驢技窮才牽出了忠厚。我理解她急于改善家居環(huán)境的心情,但我一個刑警,到哪兒認識開發(fā)商去?她能把劉躍想起來也很正常,劉躍現(xiàn)在是小城炙手可熱的人物,帶副字的縣領導都要讓他三分,開發(fā)商建材供應商更是趨之若鶩。聽說有很多開發(fā)商用的是縣一建二建的資質(zhì)和名號,公司瓤子都是個人的。
我們家雖然老婆管錢,但我知道大概的家底,全拿出來買一個一百平米的新樓肯定不夠,另外買了還要裝修,家具家電都得添置。她說現(xiàn)在有門路的都是以舊換新,以我和劉躍的關系,不僅面積頂了,增加的部分還有可能給個內(nèi)部價。我躊躇再三,還是沒去找劉躍。用我們這樣一個破得掉渣的樓去換人家一個新樓無異于癡人說夢,而作為我去和劉躍談這個事,更是和趕鴨子上架差不多。哪怕我豁出這張老臉去烤火,但成與不成都是一種精神折磨,如果成了,我可能一輩子都還不上劉躍這個人情;如果劉躍回絕了我,我們兩個又都無臺階可下。
我跟老婆說我已經(jīng)麻煩了劉躍兩次,再一再二不能再三。老婆說公私應該分開,你前兩次是公事求他,這次是私事,公事的人情不能記在我們個人頭上。說白了你就是不想去,我攤上你這么個不出頭的東西,就是睡大街的命。
老婆說對了,我真不想去。我就是這么個性格,工作上的事我去跟你說小話,不算我低氣,我還認為這是敬業(yè)。個人的事,特別是這種占便宜的事,我不去找這個沒趣,白給我你不情愿,我拿了也不安心。將來萬一他有個親戚犯在我手里,求我放人,我咋辦?別說劉躍這種警校校友關系,吳青林和我是初中高中的同學,我都從來沒去找過他。官越大我越敬而遠之,而青林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小城的縣委副書記了。如果不是我自身過硬,提副隊長的時候肯定會傳出我是得到了青林關照的閑話。這是我最不能接受的。我跟陳志和小伊也說過,我如果是那塊料你就用,不是你也別勉強。
好漢子架不住三泡稀,我實在虛弱得頭昏眼花,但為了躲老婆,我決定上班。
路過張明有辦公室,我進去坐一會兒,不為別的,就是歇歇腳。張教一愣,說你怎么出院了?我和小伊還準備一會兒去看你呢。隔壁的小伊也過來了,看我有氣無力的樣子,問咋不在家恢復兩天?我說還是在單位恢復得快點兒。內(nèi)勤小馬拎著一袋水果一袋罐裝的營養(yǎng)品進來,張教說放到有才辦公室去吧。
在張教辦公室坐了一會兒,我回到自己辦公室,關上門躺在沙發(fā)上,鬢角的汗水立即順著耳朵流到沙發(fā)扶手上。有人敲門,我感覺自己連答應一聲的力氣都沒有,如果有案子肯定會給我打電話,既然是敲門,那就不是多重要的事,我現(xiàn)在的首要任務就是像清晨的鱷魚一樣趴在岸上,等著太陽出來給自己充電。
小伊來電話問我,你沒在屋里啊?我說在。電話還沒撂下小伊就進來了。我從沙發(fā)上坐起來,小伊則坐在我辦公的位置上,然后又站起來把門關上,再坐回去。這副樣子有點兒反常,估計是有大事了。果然,小伊說我要走了,調(diào)市局刑警支隊。我著實吃了一驚,但表情還算平穩(wěn),這得益于我的身體極度虛弱,動動臉上的肌肉都沒力氣。
“接小平嗎?”我問。
“小平暫時不動,我可能任副支隊長。”
“恭喜恭喜,什么時候走?”
“調(diào)令可能快到了,局里別人都不知道,咱倆關系特殊,我必須得先跟你匯報?!?/p>
我又想起當初我們倆那個信息共享的協(xié)定,是他提議的,像我們兩個的年齡一樣幼稚可笑,但現(xiàn)在他突然釋放出一個核武級的消息,說明協(xié)定還在有效期內(nèi),以前只是在休眠中。我不禁慚愧,以前總是埋怨小伊不遵守協(xié)定,我倒是想不折不扣地執(zhí)行,卻沒有一個像樣的信息可以拿出來分享。
說實話,我從內(nèi)心為小伊感到高興。小伊的能力不在小平和陳志之下,他應該登上更大的平臺。如果單論城府,小伊比小平和陳志有過之而無不及,僅從三個人的調(diào)轉(zhuǎn)就可悟出端倪。小平和陳志都被“熱傳”煎熬過,陳志更慘,像煉鋼一樣,“熱傳”過后是冷軋。小伊的一蹴而就,讓我再一次見識了他的大智若愚綿里藏針,都瓜熟蒂落了,局里還沒人知道。
每個人都有窺探秘密的癖好,殊不知知道了別人的秘密也同時平添了一份保守秘密的責任。好在小伊的調(diào)令第二天就來了,我受的煎熬得以用小時計。縣局開了一個簡短的歡送會,縣委組織部一個副部長把他送到市局。endprint
小伊走了,但在小城引起的震蕩才剛剛開始。首先是局里的各科室隊,聽到這個消息的第一反應都是不以為然,以為是陳志調(diào)走的續(xù)集。等確認小伊已經(jīng)到市局上班了,伊進超三個字立時成為全局乃至全縣的“爆點”。局里還有些有心人到小伊的辦公室窺探,確認里面沒人才心滿意足。隨后,對小伊的溢美之詞便紛至沓來,包括以前對小伊有意見甚至跟小伊吵過嘴的人。
可能是太突然的緣故,這次本屬于正常的人事調(diào)動被演繹成一個個民間故事,后來竟有了小城版的“穿井得一人”。各種說法都有鼻子有眼,有的說小伊和齊小平是連襟,小伊能夠成行完全是小平從中斡旋。還有的說小伊的舅舅是省里的領導,為了小伊進市局的事專門到本市視察,有電視臺新聞作證。最不靠譜的說法竟然來自鄉(xiāng)下,端午節(jié)回老家的時候有德問我,你們伊隊長是市局蘇局長的女婿啊?
難怪我們國家有什么大事都是一級一級打招呼,突發(fā)事件真容易造成混亂。
四
好不容易小伊這一頁被戀戀不舍地掀過去了,“誰當刑警隊長”這個好像永遠繞不開的話題又在公安局大院里醞釀。身體恢復得差不多了,跟張明有打個招呼,我準備領著四中隊下鄉(xiāng)去。四中隊轄區(qū)有幾起盜割電纜的積案,李廣他們另辟蹊徑,專門調(diào)查距離發(fā)案地較遠的幾個廢品收購站,其中有兩個十分可疑。我們準備選個時機突擊搜查。
張明有說縣城這一段時間經(jīng)常發(fā)生居民住宅被盜案,今天早上技術室接連出了三起現(xiàn)場,張明有分管的三中隊和小城鎮(zhèn)派出所民警焦頭爛額,他讓我?guī)逯嘘牳芥?zhèn)派出所支援,盜割案由李廣帶四中隊照常進行。張明有目前主持刑警大隊的工作,小城鎮(zhèn)是三中隊的責任區(qū)。
小城鎮(zhèn)派出所管轄著縣城六萬多城鎮(zhèn)人口,這里是小城縣的首善之區(qū),治安一直是全縣的壓艙石,容不得半點兒馬虎。我們到小城鎮(zhèn)派出所會議室的時候,副局長陳志已經(jīng)先到了,所里的治安警戶籍警全部參加會議,加上刑警隊我們八個,會議室已無插針之地。三中隊的偵查員和派出所的部分民警穿著各異,有的像拾荒的一樣,他們可能正在各個居民區(qū)蹲守,臨時被喊回來的。
所長李相忠匯報了近期發(fā)生的幾起比較典型的案例,說話的時候有些含混不清,他說這個月一直牙疼。我估計他們的壓力已經(jīng)到了臨界點。
被盜的居民中有一戶我們都熟悉——白副縣長。小偷把他家翻了個底朝天,走的時候把白縣長練字的墨汁潑灑在被子和衣物上,還用白縣長的毛筆在墻上留下一行字:該出手時就出手,風風火火闖九州。東關村的一戶平房上個月被盜,嫌疑人翻墻進院破窗入室,搜掠完財物,還把廚房里一壇腌制的咸雞蛋用搟面杖攪碎。嫌疑人好像受過搜查技能的專業(yè)訓練,被害人的錢和貴重物品無論藏得多隱秘,都難以幸免。有個盲人按摩師傅聽說最近小城盜賊猖獗,把攢了一年的一千八百塊錢用幾層塑料布包起來放在咸菜缸里,居然也被偷走了。截至目前,被盜居民已經(jīng)達到五十七戶,小城人談賊色變。派出所所有民警都被這個案子拖得精疲力竭,縣委縣政府幾個領導輪流打電話過問,我們現(xiàn)在真正到了最危急的時刻。
技術員匯報了今天三起盜案現(xiàn)場的勘查情況,撬壓手法和以前的案件一致,翻動幅度大,翻動過程中把失主家的菜刀放在手邊這些特點也都相同,是同一伙盜賊無疑。民警在今天被盜的居民樓走訪時發(fā)現(xiàn)的一個細節(jié)引起了大家的注意,有幾戶居民反映,家里雖然沒被盜,但下班回家開門的時候發(fā)現(xiàn)門縫被貼上了透明膠帶,開始以為是院子里的小孩兒淘氣,后來聽說有小偷才感覺不對勁兒。但奇怪的是,被盜居民家的門縫卻沒發(fā)現(xiàn)膠帶。
我們?nèi)タ戳丝船F(xiàn)場,詢問了幾家業(yè)主,最后確定門上的透明膠帶肯定是小偷貼的,被盜的幾戶最近幾天沒在家住,具體是哪天被盜的自己都不能確定。偷兒肯定是把二樓以上都貼了膠帶,第二天選擇膠帶完好的住戶撬門入室。這伙盜賊心機不少,但他們千慮一失,給了我們一個翻盤的機會。派出所馬上布置居委會主任,要求居民注意門上的異常,特別是膠帶。三中隊、五中隊也加入蹲守,戶籍民警在自己的管片內(nèi)入戶調(diào)查。大家現(xiàn)在滿腦子就是一個東西——透明膠帶。
一周過去,沒動靜,又一周過去,依然如故。我有些狐疑,不是狐疑我們的方案,我是擔心嫌疑人因故停手,警覺了、家里有事了、出去旅游了或者跟我一樣拉肚子了,任何一個意外都有可能讓他們不觸網(wǎng),而我領著五中隊不能在友軍陣地這么無限期地“志愿”下去。陳志明白我的心思,他說有才,現(xiàn)在我們是背水一戰(zhàn),別說五中隊,整個刑警大隊包括全局都無路可退,如果本周再不透亮,其他三個中隊要全部參戰(zhàn)。陳志烏青的臉讓我想起楚霸王無顏見江東父老的悲壯。
第四周,一個居委會主任反映,他們小區(qū)一居民住宅門上發(fā)現(xiàn)了透明膠帶,隨后又接到同一住宅樓十幾戶居民的報告。全體參戰(zhàn)民警歡欣鼓舞。華燈初上的時候,刑警隊四名偵查員潛入一戶精心選擇的居民家,外圍民警把門上的透明膠帶照原樣貼好,然后把其他十幾戶房門的透明膠帶都撕下來,戶外埋伏下“刀斧手”數(shù)十。午夜時分,兩個梁上君子被當場抓獲。
我打電話把這個案例及時告訴了小伊。刑警和醫(yī)生一樣,經(jīng)歷和經(jīng)驗是最寶貴的東西,這東西需要一件一件積攢,這個案例對他肯定有用,另外這也算是我根據(jù)“君子協(xié)定”分享的信息,雖然有假公濟私之嫌。
這兩年流行一首歌叫《?;丶铱纯础?,小伊去市局上任前的告別講話也提到了這句歌詞。半年過去了,小伊忙啥呢?天天在一起工作的時候,也有一兩個月不見面的情況,我從來沒想念過他,特別是住單身宿舍的兩年,我希望他天天晚上不回來才好,因為他回來我十有八九睡不安生?,F(xiàn)在正應了那句話,“不必常常想起,是因為我們還沒有真正分離”。他忙啥忙成這樣?連電話都不給我打一個。
我從窩鳳溝鄉(xiāng)回小城要路過市里,下午我給小伊打了個電話,小伊讓我到支隊坐坐。
刑警支隊在市局辦公大樓后院的一座三層小樓上,一樓是值班室和車庫,二樓是幾個大隊,三樓面積相對小一些,支隊長政委副支隊長都在這兒。小伊的辦公室挨著樓梯和廁所,從這一點就能看出他是新來的,屋里放了小伊的寫字臺就沒有多余的地方了。我和徐進坐在靠墻的折疊椅上,小劉看看沒地方坐,說我在車里等你們。endprint
小伊好像瘦了,臉上的一層油漬沒有了,露出泛著青光的皮膚。我問怎么不回去看看?小伊說太忙了,天天被案子牽著走,五個區(qū)兩個縣你不發(fā)案他發(fā)案,沒回小城說明你們沒有重特大案件。接著,小伊挨個兒打聽陳志張明有于法醫(yī)楊光宇的情況,我能看出他對小城的留戀。留戀什么呢?我想主要還是這幫戰(zhàn)友。
我問他家搬過來沒有。他說還沒有,老婆的工作,孩子要轉(zhuǎn)學,還有一個老大難問題就是賣縣里的房子買市里的房子,這都是耗時間的問題,只能以后再說。目前只能兩頭跑,好在小城離市里不遠。
看看已經(jīng)到了下班時間,我問小伊今天有沒有急事,沒有的話我們一起回小城。小伊說齊小平到前樓開會去了,一會兒他回來我們一起吃了飯再走。小伊說的“前樓”就是市局辦公樓。
小平回來的時候已經(jīng)快六點了,他把我們請到他辦公室坐了一會兒,然后讓小伊把他訂的飯店退了。小平的辦公室比小伊的大一點兒,里面多了兩個沙發(fā)。他把手頭的事處理完了,領我們到解放大街一家小飯館。在門口等我們的是小平的老婆,我問候一聲“嫂子好”。包房里還坐著一對老人,小平給我們介紹是他的岳父岳母。我認真看看他的岳母,這是一個保養(yǎng)得很好的老太太,皮膚白皙彈性尚存,黑白相間的頭發(fā)燙成英國律師一樣的花卷。她把我們幾個掃視一遍,那目光像審視上了架的藥品,我記得她是小城醫(yī)院的藥局主任。
原來今天是老太太的生日,小平說我們幾個算是特邀嘉賓。我的初衷是想敘敘舊,現(xiàn)在只好以老太太的壽辰為中心。小平對岳父母的敬重真讓我感動,爸爸媽媽叫得根本看不出來他是女婿,更何況這里面還有他岳母拒絕參加他的婚禮這個芥蒂?;厝サ穆飞衔腋∫琳f,小平太重感情了,岳父母要孝敬,兄弟情誼又不想冷落。早知道今天是這情況,我死活都不會叨擾。小伊說他和我一樣,事先根本不知道。
我先把小伊送到家。他兒子明年高考,我問他咋樣。小伊說重本沒問題,他想讓孩子報公安大學,但兒子心儀的是北京體育學院。他兒子我見過,比他爸爸勇猛,而這份勇猛恰恰和小伊無關,基因多半來自孩子的媽媽。小伊的老婆在小城高中教體育,畢業(yè)于沈陽體育學院,聽說專攻柔道。刑警大隊見過她的都說她比小伊爺們兒,比小伊還爺們兒的女人小城可能僅此一尊。我因為比小伊年長幾個月,不好開玩笑,見面只叫她小葉。我們這撥人里,齊小平的女兒正在公安大學讀書,明年畢業(yè)。我處對象結婚比他們幾個都晚,就數(shù)我的兒子歲數(shù)最小。
五
小城的刑警隊長歷經(jīng)九個月的孕育,終于在昨天產(chǎn)生。幾個傳說版本都歸于虛無,來者是戶政科科長顧建國。我剛到公安局的時候他是治安科的科員,后來治安戶政分離,他任戶政科副科長。
戶政科長爆冷跨行到刑警大隊任隊長,在局里并沒有引起應有的波動,原因是刑警大隊現(xiàn)在沒有特別出眾的人選,這就給了外科室的人機會。其他科室為什么都覬覦刑警和交警兩個部門呢?現(xiàn)在局里有三個部門高配到正科,一個是指揮中心,一個是刑警大隊,一個是交警大隊。指揮中心需要有一定的文字能力,交警因為眾所周知的原因,競爭非常激烈。刑警處于兩者之間,正適合顧科長。我對此不做任何評論,刑警不是世外桃源更不是封地番邦,許出不許進,級別配得再高也是公安局的一個部門。但不一定每個人都是我這樣與世無爭的心態(tài),比如楊光宇比如于法醫(yī)再比如張明有。其實我也不是自詡清高,我是吃不著葡萄,干脆就不看葡萄。
顧隊長上任了,刑警大隊召開全體大會,政委講話陳志講話張明有代表刑警大隊表示歡迎,然后是顧隊長帶有表態(tài)性質(zhì)的發(fā)言。顧的講話堪稱激昂慷慨,如果單論口才,肯定在前幾任隊長之上,包括田隊長。比如說他對刑警的定位,顧隊長指出刑警是小城的“禁衛(wèi)軍”、公安局的“立局之本”,說法新穎,不同凡響。對工作,他提倡要有“揪住不放”的精神,特別是命案,一定要把兇手揪出來送進監(jiān)獄送上刑場,哪怕五年十年或者盯他一輩子,讓他們逍遙法外就是刑警的恥辱。有幾個人瞅我,我在局里就是典型的“揪住不放”。
我感覺有些熱血沸騰。雖然他說的“送進監(jiān)獄送上刑場”這句話有抄襲之嫌,但我多少對他有了些親切感。誰說外行不能領導內(nèi)行?什么樣算外行?外到什么程度算外行?你怎么就把戶政科長定義為外行?我們局后面有一個坦克團,你敢說坦克團的衛(wèi)生隊隊長不會開坦克?能不能當好刑警隊長,首先取決于對刑警這個職業(yè)熱愛與否,其次是統(tǒng)領全隊的能力,最后才是業(yè)務水平,業(yè)務生疏點兒也沒有太大關系,還有我們幾個副職嘛。你就是刑偵專家,如果拒絕與刑事犯罪作戰(zhàn),那與外行何異?
我感覺顧大隊不是來蹭級別的,是一個有志向有抱負對刑警事業(yè)充滿熱情的人,說句心里話,這樣的人來領導刑警隊,比我自己當隊長心里都舒服。我這可不是說便宜話,我這個人就這樣??墒?,與我的預期相反,顧隊長的到來并沒有在全隊引起熱效應,按理說經(jīng)歷了幾個月沒有隊長的空窗期,顧隊長的講話又不亞于討賊檄文,然而這一石頭別說千層浪,一絲漣漪都沒有。難道是我的反應過頭?還是大家習慣了教導員的沉穩(wěn)?我去了于法醫(yī)的辦公室,想探探他的態(tài)度。
今天我才注意到,法醫(yī)的頭發(fā)已經(jīng)全白了,他可能停止了對頭發(fā)的焗油供應,而頭發(fā)馬上還以顏色,形成了發(fā)梢黑根部白的尷尬局面。于法醫(yī)一如既往不哼不哈,叼著煙干著活兒。他已經(jīng)帶出兩個徒弟,今年又來了個實習生,但他仍然親力親為。我也曾經(jīng)勸過他,該歇歇了,可不奏效。于法醫(yī)一意孤行,對此他有自己的認知:“等你退休了,再大的能耐也沒地方用了?!?/p>
我想把話題引到顧隊長身上,但又沒有合適的由頭,如果等他起頭,我得有在這兒坐一天的耐心。眼瞅著半個小時過去了,我只好自己起頭,說顧隊長口才不錯啊。于法醫(yī)說不錯,局里有名的“顧鐵嘴”嘛。我心里一沉,我到局里也二十多年了,怎么沒聽說他有這么個讓人倒胃口的雅號?于法醫(yī)說:“你總下鄉(xiāng),不和其他科室接觸,再說現(xiàn)在知道也不晚?!?/p>
真不晚。刑警大隊的會議陡然增加,各中隊半個月就要把打擊數(shù)破案數(shù)報一次。偵查員們過去都習慣了開短會,會上不管是領導還是隊員,有話則長無話則免?,F(xiàn)在顧隊長喜歡開大會開長會,而且議題發(fā)散滔滔不絕,關鍵是只有他一個人滔滔不絕,鐵嘴的特長發(fā)揮得淋漓盡致??墒菚h多、講話長,詞匯的需求量增大,難免就會出現(xiàn)一部分重復甚至陳舊廢棄的詞匯再利用的問題,入不敷出的跡象開始顯露。endprint
周三,刑警大隊支部召開全體黨員大會,表決發(fā)展一個新黨員。以往這樣的會都是教導員主持,按程序很快就能結束,但現(xiàn)在不行了。顧隊長又發(fā)表了熱情洋溢的講話,從自己入黨所經(jīng)歷的種種考驗講起,講到他介紹戶政科的年輕同志入黨,又轉(zhuǎn)到他兒子在大學入黨……
其實,顧隊長的勤奮還是有目共睹的,報案不管大小,他只要有空就跟著出現(xiàn)場,無論偵查員多年輕,只要跟他匯報他都認真聽。對于工作的擺布,特別是偵查工作,他一般都認同我們幾個的意見。但我越來越悲觀地意識到,他要成為一名刑警還有很長的路要走。特別是刑警必備的基本功,夠他練幾年的,而且其中一項我估計他無論如何也練不成,這就是偵查員熬夜的功夫。
我剛參加工作的時候,一個殺人案現(xiàn)場勘查直到凌晨三點才結束,然后是最重要的例行會議,技術人員匯報勘查情況,偵查員匯報走訪情況。我那天不知道怎么了,困得要死,幾乎就要從椅子上摔下來,靠狠掐自己的大腿才避免了出洋相。第二天一看大腿內(nèi)側,幾處青紫,一個多月還沒下去。幸虧當時沒結婚,不然跳進黃河也洗不清,而且我們離黃河很遠。
顧隊長來了以后經(jīng)歷了兩次重案研判會議,我發(fā)現(xiàn)他的臨界時間是晚上十一點,午夜過后簡直一發(fā)不可收拾。有一次在小城鎮(zhèn)派出所,陳志先是敲桌子提醒,后來是連推帶搖晃,再后來我們干脆挪到別的屋開會。
我終于找到了顧隊長熬不了夜的原因,楊光宇他們說的生物鐘啊習慣養(yǎng)成啊等等都沒分析到點子上。顧隊長酷愛吃豬肉,簡直到了無肉不食的程度,特別是豬肘子。他血液的黏稠度肯定嚴重超標。我問顧隊長今年的體檢情況,顧隊長說他從來沒體檢過,怕檢出病來鬧心。他承認自己的血有點兒黏,前年他們家搬家,把手碰破了,老婆去給他買創(chuàng)可貼,回來給他包扎的時候發(fā)現(xiàn)血在創(chuàng)口處自己凝固了。
我咨詢了于法醫(yī),于法醫(yī)認同我的觀點,血的黏稠度過高,人肯定會犯困。我問他為什么這么愛吃豬肉呢?于法醫(yī)說“顧鐵嘴”嘛。真是學無止境,外號還有雙重意義。
陳志明顯增加了在刑警隊的絕對時間,張明有更是責無旁貸,只要有新發(fā)重大案件現(xiàn)場或者案件研判會,張教都參加??赡苁撬麄円庾R到顧隊長一時半會兒進入不了角色,兩個人不約而同地出手分擔隊長肩上的擔子。
這是小城刑警的本色,也是刑警們的優(yōu)良傳統(tǒng)。偵查離不開互相協(xié)作,抓捕離不開互相策應,生死關頭離不開互相掩護,所以日常工作中互相補臺是大家的本能也是潛意識,不管平時關系親疏感情薄厚,比如我和李春和,我敢保證以上這些我們兩個都能做到。
刑警大隊有在年底開家屬座談會的習慣,不知道是哪年留下的規(guī)矩,反正我參加工作的時候就有,當時小伊劉躍我們幾個沒有家屬的自己代表家屬參會,看著那些高矮胖瘦老中青參差不齊的家屬們,我們都憋不住想笑。白駒過隙,轉(zhuǎn)眼之間我們的家屬也成了年輕刑警們?nèi)炭〔唤膶ο蟆?/p>
今年的家屬座談會開得格外成功,不僅每個家屬獲得了一個電飯鍋作為紀念品,隊里還制作了一幅畫板,把每個民警的破案數(shù)和打擊人數(shù)在畫板上體現(xiàn)出來。會議的另一個亮點是每個刑警都要擁抱一下自己的老婆,但因為顧隊長和張明有不帶頭,我們幾個副職也躲躲閃閃的,幾個年輕隊員上前應付了一下,抱得顯然不結實,最后這個浪漫的活動幾近流產(chǎn)。
活動的壓軸議程是顧隊長熱情洋溢的講話,講話中引用了“岳母刺字”、“花木蘭從軍”等典故,然后簡略講了兩個現(xiàn)代故事江姐和劉胡蘭,故事雖然簡略,而且大家耳熟能詳,但顧隊長仍然講得十分動情,以至于幾個淚點低的警嫂流下了激動的淚水。此時顧隊長趁熱打鐵突然轉(zhuǎn)舵:“英雄可敬但是遺憾猶存,這些巾幗英豪誰也沒有享受到我們今天的幸福生活,更不要說擁有幸福的另一半,所以各位嫂子和弟妹,你們是幸福的更是幸運的,請幸福的你們多多珍惜和關心你們的丈夫吧,他們同樣是小城的英雄!”
媳婦們那掌鼓的,手拍疼了用嘴哈哈接著鼓。最后她們站起來鼓,整個小會議室那叫一個蕩氣回腸。
我們也參加了會議,只是坐在后面。我感覺顧隊長為了這次會議是做足了功課的,講得很生動沒有異議,最關鍵是收住了,這也算是今天會議的一個重要成果。他結束講話家屬們都站起來鼓掌的時候,我們也在后面鼓了,不然會議室不會有那么響的掌聲。我發(fā)誓大家的掌聲全部發(fā)自內(nèi)心,絕對沒有“掌不由衷”的敷衍。
今年小城刑警大隊成績優(yōu)異,縣局先進全市系統(tǒng)先進,政治處主任柳大哥正式通知我們,縣局黨委決定給刑警大隊申報集體二等功。所以你們只看到顧隊長在會場上神采飛揚,卻未必知道飛揚的理由。
沒想到,樂極生悲。元旦的第二天,全隊乃至全局都陷入了巨大的悲憤之中——齊小平犧牲了。
第八章
一
我接到警令是1月2日凌晨2點10分,當時通知只是說有重大案件,我趕到局里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有些不正常,大會議室亮起了燈,刑警隊更是亮如白晝,這得是多大的案子!會議室里,張政委、陳志、顧隊長、張明有、于法醫(yī)都在,我剛進屋楊光宇隨后就進來了。幾位領導的臉色凝重得嚇人,我本來想問問是什么案子,看看不具備交流氛圍,就先找個位置坐下了。幾分鐘工夫,隊里的偵查員們也都到得差不多了。
政委講話了:“告訴大家一個不幸的消息,齊小平同志昨晚犧牲了,犯罪分子行兇后逃跑,市局要求馬上堵卡緝兇。我現(xiàn)在去醫(yī)院看望小平的家屬,堵卡工作由陳志副局長具體安排。希望大家化悲痛為力量,盡快抓住罪犯,這也是對小平同志最好的告慰?!?/p>
政委說第一句話以后我的腦袋就嗡嗡作響,等政委走了,陳志開始安排分組,我才清醒過來。我分到北口,就是1983年堵截“二王”的那個口,記得當時最重要的是南口,而這次北口是重中之重,陳志親自坐鎮(zhèn)。除了我們兩個,還有四中隊和五中隊,一共八個人。
在車上我問陳志小平犧牲的情況,陳志知道的也不多,來源就是市局指揮中心的警令,齊小平帶人抓捕一個殺人逃犯,遭到逃犯家族的襲擊。齊小平胸部被刺,送醫(yī)院搶救無效犧牲。然后是兇手和他幾個兄弟的大致體貌特征,估計他們有可能逃往內(nèi)蒙古,所以北口是他們的必經(jīng)之路。endprint
小伊當時肯定也在現(xiàn)場,他怎么樣?負傷沒有?我打小伊的手機,通話中。能通話就說明安全,我稍稍放了點兒心??墒切∑健∑降囊羧菪γ苍谖掖竽X中閃回,英俊的臉,得體的舉止和言談,容得下任何委屈的胸懷。他那命苦的老婆,還有那個長得酷似小平的漂亮的女兒,還有他那滿臉鐫刻著苛刻的丈母娘……我的眼淚止不住淙淙而下。
到了卡點,派出所的民警已經(jīng)先到了。陳志囑咐我注意安全,然后又忙著往市局趕,他是在車上接到的開會通知。我把民警按中隊分成兩班,一個班守卡,一個班在車里休息。但沒有人去車里,大家都站在冷冽刺骨的寒風里,哭紅的眼睛瞪著南面的公路。東方晨曦微露,幾乎快凍僵的隊員們在原地跑步取暖,只有我依然倔強地面南站立。徐進說:“天馬上亮了,才哥你去車里躺一會兒吧?!?/p>
我搖搖頭,我腦子的緩存里全是齊小平。在田隊長辦公室的第一次握手,韓大茄子案研判會的論戰(zhàn),田隊長告別會上齊小平的真情告別,在彈簧廠辦案點跟我推心置腹的交流,暴風行動總結會上那鼓舞人心的動員講話……
我突然感覺齊小平好像就站在我面前,用那雙英氣逼人的眼睛看著我。我心中一顫,想跟他握手,但多年養(yǎng)成的習慣,必須領導先伸手我們下屬才能去握。我只能定定地看著他,他也不錯眼珠地看著我。我們之間沒有這么冷過場,我先開口吧。我想說你怎么這么不小心啊,但我沒有這個資格。我想說你沒有死,你是在騙我們是吧?可我沒有這個勇氣。我想說齊哥你安心上路吧,不要再留戀了,我又沒有這么決絕。
我還想說什么呢?我哽咽起來,睜眼一看,站在我面前的是徐進,他在陪著我流淚。我拍拍他的肩,我們倆一起面南站立,兇手不來,我們用肅立為小平送行,兇手來了,我們用槍聲為小平壯行。
我們不能有一絲懈怠,我感覺眨一下眼睛都是對英靈的褻瀆。小城所有警察都是小平的親密戰(zhàn)友,我相信今天晚上大家的心情和我一樣。這樣的口碑,這樣的年齡,這樣的前程,老天為什么挑中這樣幾近完美的人,難道這就是所謂的天妒英才嗎?
上午十點,小伊回電話了,他帶隊連夜追捕,現(xiàn)在已經(jīng)進了河南界,他囑咐我,北口非常重要,一定要守住,然后就撂了電話。
二十年前我和王股長他們堵卡時住宿吃飯的房子已經(jīng)坍塌,只留下一處廢墟。公路也不是二十年前的沙石路了,早已是標準的瀝青路面。車輛密度更是不可同日而語,天蒙蒙亮就車來車往,八點過后越來越多,我們啟動兩個組同時檢查,確保不造成擁堵。
我們在北口堅持了三天三夜,一直到局里通知撤卡,四個兇犯分別被市局刑警支隊和特警支隊抓獲。回去路過市里,我想去小平家看看,徐進幾個勸我還是等告別那天再去吧,你看看自己的形象,嫂子都不一定能認出你來。我轉(zhuǎn)一下后視鏡,看到了一張滿是油垢的臉和一厘米長的胡子。
到隊里看看,門都鎖著。先撤回來的都回家了,路遠的可能還在路上。我在辦公室坐了一會兒,局里的大門口往外走的人多起來,我想起現(xiàn)在是下班時間了,這個時間節(jié)點只有刑警不那么敏感。想想我們這些刑警,單身的時候是一個讓父母擔驚受怕的兒子,結婚了是一個讓妻子怨聲載道的丈夫,有孩子了是一個不合格的爸爸,負傷了是一個拖累家庭的包袱,而像小平一樣犧牲了呢,又把一個家庭,不,應該是幾個家庭都拖進萬劫不復的深淵。
那我們還堅守這個陣地嗎?全國犧牲的刑警我不知道有多少,在我們小城,算上小平已經(jīng)是第四個。據(jù)我所知,沒有一個刑警因為同事的流血犧牲要求調(diào)離的,相反我倒是親眼目睹了有人不得已離開刑警隊時的那種失落。
回到家,老婆已經(jīng)吃完晚飯,兒子住校不在家。我把滿是塵土的外衣脫在客廳,悶頭吃了幾口,一頭扎在床上睡了,沒洗澡沒刷牙,第二天早上起來才發(fā)現(xiàn)連襪子都沒脫。這已經(jīng)嚴重突破了老婆的底線,但她沒發(fā)作。這是我們結婚二十多年來她第一次在我的個人衛(wèi)生方面妥協(xié),這么一個習慣雞蛋里挑骨頭的人,今天也能夠體恤身心俱疲的老公……
7號,市局在市殯儀館舉行齊小平同志遺體告別儀式,給了小城五十個名額。局里由政委帶隊,局領導只留一名看家,刑警隊留一個副隊長和一個中隊民警值班,其余全部參加。
告別廳布置得莊嚴肅穆,一側是刑警支隊領導和民警代表,另一側站著小平的家屬,他是孤兒,所以大部分是他妻子家的親屬,挨著小平的妻子站著一個小姑娘,肩上的警銜表明她還是警校學員。
儀式的主持人是市局常務副局長,參加吊唁的有市委副書記、省公安廳一個副廳長和刑警總隊隊長、市政法委書記和檢察院法院司法局的領導,還有市委組織部的一位副部長。蘇局長今天的身份是副市長。由市局副局長楊庭海介紹齊小平的生平和犧牲經(jīng)過,接下來是民警代表發(fā)言。
刑警支隊的一名大隊長瞪著紅通通的眼睛走出隊列,他的聲音從一開始就有些顫抖,沒講幾句竟失聲抽泣,小伊上來把他扶了回去。楊局長說齊小平的女兒齊致有一個愿望,想在這個場合和大家說幾句。這個議程在計劃之外,本來就肅穆的大廳更加靜謐,空氣都好像突然凝固了,大家起初對齊致是心疼,現(xiàn)在則是心疼加擔心。
刑警不死,更不會凋零……
齊致面向大家敬禮:“我代表我媽媽還有所有親屬,感謝市局為我爸爸舉行這場告別儀式,感謝各級領導和叔叔阿姨們陪著我來和爸爸作最后的訣別,感謝幾天幾夜沒合眼追捕兇犯的叔叔們,這些我都永生難忘。爸爸走了,他用一腔熱血書寫了一個刑警的忠誠。爸爸曾經(jīng)囑咐我,畢業(yè)也要當刑警,我曾經(jīng)無數(shù)次憧憬著父親帶著我加入警隊的幸福時刻。但爸爸沒有等到那一天,雖然那一天已經(jīng)近在咫尺。現(xiàn)在,爸爸就躺在我的面前,我知道他就要離我而去……爸爸,您安心走吧,但愿天堂一片祥和,沒有罪犯。我是一個刑警的女兒,明年我要踏著爸爸的足跡,用我的青春來繼續(xù)爸爸的事業(yè)。各位叔叔阿姨也請你們放心,我會替爸爸照顧好媽媽和姥爺姥姥,也會照顧好自己,我還要盡快成長起來,像爸爸和叔叔們一樣堅韌、勇敢、忠誠。美國的一位將軍有一句名言:老兵不死,只會慢慢凋零。我把它獻給爸爸和他的戰(zhàn)友們,刑警不死,更不會凋零……再一次謝謝你們!”endprint
齊致的表現(xiàn)讓大家贊許有加,小姑娘竟然沒哭,可能眼淚在幾天前都流盡了??伤氖迨灏⒁虃兌伎蘖耍∫翞跚嗟哪樕蠝I光閃閃,蘇市長更是老淚縱橫,這位年近六十的老人不住顫抖,一個年輕人快步過去扶住了他。齊小平是他一手培養(yǎng)提拔的干部,遭遇如此不測,老人此時肯定心如刀絞。我想起初中時讀過的《三國演義》,曹操的謀士郭嘉死了,曹操哭曰:痛哉奉孝,哀哉奉孝,惜哉奉孝……我想現(xiàn)在蘇市長的心情可能和曹操痛失郭嘉相差無幾,甚至更痛苦,因為郭嘉是病死的,而小平是犧牲的。
最后,大家依次和小平告別。儀式結束,陳志安排我和張明有留下來,協(xié)助辦理遺體火化骨灰寄存等一應事宜。等骨灰的時候,小伊過來和我倆打招呼,他告訴我們,小平剛剛被組織部考核完,正準備提拔副局長,出事以后他們感覺非常惋惜,破例派了一個副部長來參加追悼會。說著,小伊嘆息:“真是天有不測風云啊……”
我仔細打量小伊,這幾天他足足瘦了一圈兒。
和小平家嫂子告別的時候已經(jīng)是下午一點多。這時候,我真的不知道該說什么好,任何語言都蒼白無力,說得再多也不能讓她的丈夫、孩子的父親起死回生。別人的心痛是暫時的,而她們娘兒倆的痛苦將伴隨她們一生。她還要把這個家替小平撐下去,孩子再懂事,畢竟還是孩子。分手時,母女倆默默沖我點頭致謝,縱有千言萬語,我也只說出四個字:“嫂子保重!”
二
小城公安局沉悶了一周,而刑警大隊足足一個多月才走出這讓人窒息的陰霾。轉(zhuǎn)眼之間到了清明節(jié),我對齊小平的思念才下眉頭,卻上心頭。不知道別人什么心情,我估計人同此心,心同此理。我很想為小平寫點兒什么,可是,寫什么呢?
聽說出事那天,也就是元月1日,刑警支隊一早接到河南同行的協(xié)查通報,稱一名我市籍男子在當?shù)貧⑺酪蝗?、殺傷三人后逃跑,齊小平當即安排刑警支隊追逃大隊在逃犯老家秘密布控。晚上九點,逃犯潛回家中,小平有會暫時抽不開身,安排小伊帶隊支援,并代替他現(xiàn)場指揮。九點半會議結束,齊小平打不通小伊和兩個大隊長的電話,便徑自趕往現(xiàn)場,不料孤身一人與逃犯及其三個兄弟遭遇……
這里面還有一個細節(jié),無論領導還是每個刑警都心知肚明——齊小平去現(xiàn)場之前,讓值班內(nèi)勤幫他領一支公務用槍,可內(nèi)勤說剛才兩個大隊出勤,槍被領沒了。由此我又聯(lián)想到劉躍,一把槍在手,迫使他出走城管。而齊小平呢?少了一把槍,卻讓他英年喋血征途。一把手槍,鐫刻著多少刑警的愛與恨啊……
清明節(jié)的前一天,我終于寫了一首小詩,看看同事都下班走了,我精心謄寫了一遍,貼在刑警大隊會議室的黑板上。
春節(jié)常出警,
何知有清明。
戶戶插新柳,
權當祭小平。
夢中幾回醒,
約你在天靈。
天堂不勝寒,
幾時回小城。
我沒有署名,只當是刑警大隊的集體創(chuàng)作。第二天早上,陸續(xù)有人在黑板前駐足,其他科室的民警也過來看。下班前,政治處柳主任來了,不一會兒張政委也來了。我內(nèi)心感到莫大的欣慰。晚上回家,我把這首詩朗誦給老婆聽,她說真好,問我這是不是蘇東坡的。我氣得差點兒把筷子扔地下:“你豬腦袋啊!這是祭奠齊小平的詩,作者是我!”
她臉一紅,但仍舊嘴硬:“誰讓你寫這么好的,能怪我嗎?”
這是我們結婚以來她說的最中聽的話。
我撂下碗筷到兒子的書房兼臥室,他已經(jīng)不住校了,但每天晚自習以后回到家最早也得十點左右。兒子在備戰(zhàn)高考,辛苦異常,好在他的思維在慢慢向我靠攏。齊小平的事對他的觸動也很大。這說明一個顛撲不破的真理:無論兒子小時候跟媽媽如何親,大了絕對是父親的鐵桿粉絲。當然,這也與我的不懈引導不無關系。比如現(xiàn)在,我把我的詩放在他的書桌上,他一會兒回來就會看到,我相信他會明白我的心意。
晚上九點,我的電話響了,值班室打來的,通知明天早上六點去殯儀館參加祭奠齊小平的活動。我感覺局里這么倉促組織這次活動,可能是受到我那首詩的啟發(fā)。
第二天一早,我們準時從局里出發(fā),儀式七點開始。到了之后我才知道是我想多了,這次活動是市局刑警支隊組織的,小城刑警大隊派代表參加?;顒雍芎唵危昼娋徒Y束了,在骨灰寄存室的祭品臺上擺放了幾束鮮花和兩個花圈,敬獻單位是刑警支隊和小城刑警大隊。整個活動都是小伊牽頭,我感覺他在主持刑警支隊的工作。
為什么到現(xiàn)在還沒入土為安呢?小伊給大家解釋,市政府給小平申報了烈士稱號,市局也在向省廳和公安部給齊小平申報二級英模稱號,這些都是進烈士陵園的必備條件。今天這么早把大家請來,為的是早點兒把儀式搞完,不影響大家正常工作。
但我感覺小伊還有一個良苦用心,就是把活動趕在小平的親屬之前,等他們來舉辦追思儀式時,讓他們知道戰(zhàn)友們在想著小平,小平的清明節(jié)并不孤寂。
五一節(jié)前市里就傳出小伊擔任刑警支隊長的消息,大家將信將疑,鼓動我給小伊打個電話。我說不用打,非小伊莫屬。黃金周剛過,小城發(fā)了一起命案,小伊率重案大隊和技術處的同志來小城,果然,他已經(jīng)接任刑警支隊長職務。
小伊還跟我們透露了一個消息,讓我們頗感欣慰。齊小平的愛人隨小平進市里以后,工作安排在糧食系統(tǒng),市政府決定把她特招入警,市人事局正在辦理手續(xù)。市政府的這一項安撫舉措,不僅解決了小平妻子的后顧之憂,也是對全體民警的一個撫慰——我們不怕流血,鮮血幾乎天天見,但我們怕流淚,受害人的淚,受害人家屬的淚,還有就是我們自己家人的淚。
我老婆最近也哭了兩次,其中一次哭得呼天搶地,鄰居還以為是我欺負她,幾次過來敲門。我這可真是冤枉。
老婆哭的原因我知道。兒子報志愿的時候,老婆要求兒子必須報東北電力學院,可兒子說已經(jīng)答應爸爸報沈陽刑警學院。老婆說答應歸答應,報歸報,還說你沒見你爸天天起得比雞早睡得比狗晚活兒比驢還累嗎?這樣還不算,時時刻刻還有生命危險。endprint
我那幾天有案子下鄉(xiāng),老婆像傳銷組織一樣把兒子控制著,去得最多的地方就是她妹妹家,讓兒子體驗一個電業(yè)局職工的幸福生活。最后半年兒子不住校了,她每天晚上監(jiān)督兒子直到兒子睡覺,生怕他和我溝通,在報志愿這個事兒上變卦。但兒子比她聰明。上周學校開了最后一次家長會,提示家長注意事項,老婆這才從班主任那里得知,兒子報的真實志愿是沈陽刑警學院。其實,兒子報刑警學院之前也沒跟我打過招呼。但是,知子莫若父,知父莫若子,呵呵。
面對這樣的結果,老婆能不嚎啕大哭嗎?我只好對鄰居說:“謝謝您關心,她是更年期綜合征,過一會兒就好了……”
高考期間,我跟顧隊長請了三天假,當然,如果有重大案件我肯定會召之即回。忠厚沒有一點兒緊張的感覺,這可能是一種特質(zhì),也是我不具備的,我過個年都心慌意亂。他對我請假陪他感到非常高興,他說本來不用陪,但你既然請了假,說明我們夠鐵,也權當是彌補小時候領我逛公園的缺課。這話讓我很內(nèi)疚,這么多年,我這是第三次請假。第一次是生忠厚的時候請了一天,再有就是有一年春節(jié),為了回老家看爹媽請了半天假去買年貨。
等兒子面無懼色地走進考場,我才長噓一口氣,找個陰涼的墻根蹲下來穩(wěn)穩(wěn)心神。老婆呢?根本就沒能走出家門,兒子的人生大考,當媽的卻不敢面對。我想,也不光是我們一家這樣吧。
其實,我也是參加過高考的啊。我那個時候是怎么過來的呢?我記得清晨出門的時候接過媽媽烙好的燒餅,掖進書包就匆匆走了,爸爸姐姐弟弟連一句囑咐或者祝福的話都沒有,村里人更不知道有一個孩子參加高考去了。媽媽為什么烙燒餅呢?媽媽說我頭一年沒考上,這次必須翻身,燒餅在我們家的大鐵鍋里不知翻了多少次身……
三天雖短,但是度日如年,好在忠厚發(fā)揮正常。發(fā)榜那天我下鄉(xiāng)辦案去了,老婆給我打電話,激動得語無倫次:“忠厚超過一本線七十九分!”然后就開始埋怨我報志愿的事,“報低了報低了,我們吃虧了……”
我說正在開會,撂了。
三
人到中年以后,就覺得一年過得比一年快。四年時間轉(zhuǎn)瞬即逝,眼看忠厚就要畢業(yè)了。他學的是刑事犯罪偵查專業(yè),畢業(yè)分配他面臨兩個選擇:一是留校任教,另一個是去深圳市公安局。
忠厚問我意下如何,我說留校就不要考慮了,想當老師我們讀師范多好。深圳一直是全國改革開放和經(jīng)濟發(fā)展的前沿,是當下年輕人向往的地方,你要是想去我沒意見。如果有回家的想法,我跟你伊叔商量一下,看能不能去市局刑警支隊?;匦〕且部梢?,但我退休還有幾年,我們爺兒倆在一個單位畢竟諸多不便,也不利于你的發(fā)展。
本來局里就有人在韓大茄子的案子上說閑話,如果忠厚回小城刑警大隊工作,馬上有人會說是我把兒子整回來接著破韓大茄子案。所以我給兒子劃了一個圈兒,去深圳或者去市局。兒子說父母在不遠游,他選擇回來。于是我決定去找小伊。
小伊的仕途可謂順風順水,接任刑警支隊長剛剛兩年,市里成立了市國安局,分管刑偵的楊局長到國安局任局長,小伊任副局長兼刑警支隊長。今年5月,市局常務副局長升任檢察院檢察長,小伊任市局黨委副書記、常務副局長。這兩年一步的節(jié)奏,看呆了多少把腦袋削個尖兒往上鉆的人。
小城公安則喜形于色,給小伊起了一個很萌的綽號——六六。我知道有一個作家叫這個名字,是個女的。把小伊叫六六是何寓意?徐進說是六六大順的意思。后來演變成伊六六,再后來干脆就成了“166”。
小城人有個習慣,誰提拔了高就了,或者在某個行業(yè)某個節(jié)點做出了一些業(yè)績,大家就去挖掘這個人的背景。說是挖掘,其實大多數(shù)是閉門造車,很少真正注意到人家的敬業(yè)精神和業(yè)務水平。比如小伊,從調(diào)到市局刑警支隊開始就成了小城官場研究的對象,他們曾經(jīng)把他包裝成小平的連襟,后來又演繹成蘇市長的女婿。
張明有在刑警大隊乃至全局都以沉穩(wěn)著稱,他曾私下跟我說過,小伊近兩年持續(xù)成長進步的原因,很可能跟一個人有直接關系,這個人就是吳青林。
吳青林是我同學,現(xiàn)在是市委常委、組織部長。吳青林在小城的時候就很欣賞小伊,不知道到市里以后他們是否還有聯(lián)系。我感覺張明有的分析至少不是閉門造車,但我還是堅持我的觀點,首先得自己做到那個分兒上,得是那塊料,爛泥絕對扶不上墻。小伊是通過我認識的青林,如果組織部想提拔誰就提拔誰,那我應該首當其沖。
小伊一個農(nóng)家子弟,奮斗到如今這個位置,肯定具有一定的過人之處。大家一直在猜測是誰在背后提攜,卻恰恰忘了小伊自身的實力。在我心目中,小平和小伊都是刑警中的佼佼者。他們倆有一個共同之處,這也是全隊的共識——從小伊和小平的口中永遠聽不到懈怠的話,哪怕一句;從他倆的臉上永遠看不到冷漠的表情,哪怕一絲。再進一步可以歸納為工作上的熱情和對同事的熱忱。這看起來簡單,做到卻很難,特別是不懈的熱情和持續(xù)的熱忱,更難。
我是過來人,我是小平和小伊的戰(zhàn)友加同學,沒有人比我更有發(fā)言權。我相信熱情和熱忱是一個人成功的秘訣:前者立命,后者安身。
小伊的辦公室在“前樓”的三樓,這里是全市警察的總部,慚愧的是,我的警齡已經(jīng)三十多年,來這里還是第一次。進屋我就發(fā)現(xiàn)小伊戒煙了,桌子上沒有了那個跟了他三十多年的煙灰缸。
聽了我的來意,小伊把干部科長請過來,問忠厚這種情況按政策能不能分在市局??崎L說現(xiàn)在刑警學院的畢業(yè)生去南方的居多,如果愿意到我們市局,當然求之不得。小伊讓我寫一份忠厚的簡歷給干部科長??崎L囑咐我,不要讓孩子再面試其他單位了,安心等待市人事局的錄用通知。
我說小伊我該怎么感謝你呢?小伊說:“這還不簡單,磕一個頭唄?!?/p>
這是小伊劉躍我們住單身宿舍的時候經(jīng)常開玩笑的話。我們兩個嘮起了劉躍,劉躍現(xiàn)在交流到小城國土局任局長。小伊說他找個周末回小城看看,讓我把老同志召集起來,大家敘敘舊。
小伊說的老同志無非就是陳志、張明有、于法醫(yī)、楊光宇、劉躍。于法醫(yī)已經(jīng)退休,后來被交警大隊返聘。陳志是政委,馬上也到站。張明有楊光宇我們?nèi)齻€已經(jīng)陸續(xù)從領導崗位退下來,現(xiàn)在刑警隊長是徐進,教導員是李廣。我對局黨委的安排沒有任何怨言,刑警大隊不同于其他部門,沒有好體力根本撐不住——前年一個深夜,顧隊長研究案子的時候突然鼾聲如雷,小伊當時是市局副局長兼刑警支隊長,他把顧隊長喚醒,讓他去洗手間用涼水沖沖臉,但只管了十分鐘。顧隊長后來調(diào)整到政治處接柳主任,大家都認為局黨委這次是因材施用,因為顧主任把政工這一塊兒搞得有聲有色。endprint
徐進和李廣都出自我過去分管的中隊,他倆說才哥你還剩兩三年時間了,如果身體不適不用天天來。但我仍然堅持上班,因為我沒有身體不適的時候,有現(xiàn)場還和年輕人一樣爭先恐后地往車上搶。我也知道自己在年輕人心目中的現(xiàn)狀,人手不夠的時候他們想起了我,夸我老當益壯,空閑的時候我想給他們講講刑警大隊過去那些精彩故事,他們連個借口都不找就溜了。我剛參加工作的時候,別說隊領導,比我們參加工作早兩年的我們都一律當領導尊重,這才三十多年,人心不古了。但我不在乎,我不是給哪個人工作,如果是個人,你用轎子抬我都不可能來。
老婆說我真正到了男性更年期,去單位找那個沒趣干啥,在家陪陪她多好。我說你一個燕雀豈知鴻鵠之志。老婆說:“即使我承認你是鴻鵠,一只快六十的鴻鵠還能飛哪兒去?再說,我是燕雀你是鴻鵠,那忠厚是啥?不是蝙蝠才怪!”
老婆順利度過更年期以后思維反而敏捷了,有時候我對付不了她。
四
老驥明知桑榆晚,不用揚鞭不用喊。我每天準時上班,我必須珍惜這短暫的時光,我更享受這美好的倒計時。何況我還有未竟的事業(yè),從不當副隊長的第二天開始,我就系統(tǒng)閱讀韓大茄子案的卷宗,如果在這最后的沖刺階段抓到殺害韓大茄子的兇手,付出任何代價都值得,包括像齊小平一樣。沒有人不說我異想天開的,隨他們說吧,異想天開總比怨天尤人好。
現(xiàn)在張明有楊光宇我們?nèi)齻€一個辦公室,張明有偶爾到我的辦公桌上拿兩本卷宗翻看,楊光宇則對我的埋頭苦讀視而不見。他女兒在廣東汕尾工作,老婆長期在女兒家?guī)鈱O。楊光宇去了幾次汕尾,還去過香港,回來突發(fā)潮變,冬天竟然穿白褲子磚紅色休閑西裝,話里話外經(jīng)常夾帶著潮汕話,如果喝了二兩就潮汕話全覆蓋,不會說東北話了。刑警大隊所有人都說他有兩根舌頭,自動轉(zhuǎn)換。因為三句話不離汕尾,再加上白褲子紅襖,大家都說他是紅白喜事的代言人,慢慢地,沒有人管他叫楊光宇了,都叫他楊汕尾。
韓大茄子的卷宗我足足看了四個月,閱卷筆記記了兩本,提出疑點二百一十七個,工作建議五十二條,其中重點十八條。十八條重點中,被我列在第一條的是我和老袁頭兒當年查否的韓偉。他是韓大茄子的堂侄,當時在小城水產(chǎn)品公司當采購員,否掉的原因是沒有作案時間,而沒有作案時間的依據(jù)是他和另一個采購員在浙江舟山,有火車票和住宿發(fā)票證明。記得當時那個女會計抱著賬本進來的時候,我還敬佩老袁頭兒的精細。
現(xiàn)在,我覺得韓偉想制造他去了舟山的假象很容易,他可以和另一個采購員合謀,把一個人出差的票據(jù)添加成兩個人,兩個人輪著出去,有一個人坐在家里白拿出差補助。這是全國的采購員都會的把戲。
如果這個假設成立,韓偉的嫌疑陡升,而他恰恰是從我和老袁頭兒手里滑落的。我想先聽聽張明有的意見,然后再和徐進李廣匯報。張明有還在思考的時候,楊光宇說有才你這是有罪推定。我說我只是認為韓偉的嫌疑不能排除,沒確定他有罪。張明有也說,有罪推定是把刑事訴訟過程中的被訴訟人推定為犯罪人,我們現(xiàn)在只是偵查中的合理假設。
我停止和張明有的討論,繼續(xù)埋頭寫我的東西,打算等楊光宇走了再和張明有深入探討,我還有進一步的想法。楊光宇每天都早退至少二十分鐘,好像按點走就是吃虧了。可眼瞅著十一點半了,楊光宇偏偏不走了,又和張明有爭論起無罪推定。張明有畢竟當過法制科長,從無罪推定講到疑罪從無,又找出一本法律刊物,里面有一篇專門談這方面法律適用問題的文章,楊光宇這才悻悻而去。
我抓緊時間跟張明有談韓偉,如果是韓偉作案,他有明顯的殺害韓大茄子的動機,因為韓大茄子調(diào)戲過韓偉的新婚妻子。這一點,老袁頭兒匯報的時候因為時間問題,也因為韓偉是被否掉的對象,在會上沒說。
張明有問我有啥想法,是交給隊里查還是自己組織人查。我說:“交給隊里查我也得參與,自己組織人呢,我又不愛和年輕人混搭,特別是這個案子,他們總認為我意氣用事。我想跟徐進說一下,我們兩個一副架兒,我給你打下手,估計兩個月完工了?!?/p>
張明有沒吱聲。我說活兒都我干,你給我做伴兒就行,我們把十八個重點人查了就停,就算我個人求你幫忙。張明有想想說:“我家里沒什么事,你去跟徐進匯報,讓他安排。把楊光宇也加上,不然隊里還得另安排人給我們開車。”
我說一聲“遵命”,拿起寫好的材料去找徐進。徐進挺痛快,說老幾位悠著點兒別累著,我讓內(nèi)勤中隊給你們安排車。
現(xiàn)在刑警隊一水兒的越野車,一共八臺。五個偵查中隊每隊一臺,技術中隊一臺,內(nèi)勤中隊兩臺。想想我剛參加工作的時候,幾十人守著一臺挎斗摩托,這個綠色物件的地位比新來的偵查員都高,劉躍一年都騎不著兩回。后來雖然逐漸添置了一些新裝備,但在我印象中,公安經(jīng)費始終是捉襟見肘。大家也都體諒政府的難處,眼瞅著很多企業(yè)倒閉了,先是農(nóng)民賣糧打白條,后來教師工資打白條,我們估計快輪到我們了,也做好了過冬的準備,但國家還是對我們警察高看一眼厚愛一分,我們的工資始終足額發(fā)放。我們沒有不感激的理由。我之所以看不上楊光宇,就是因為在這一點上他沒良心。
苦日子一去不復返,想當年我曾經(jīng)借車借錢出去辦案,真是不堪回首。為了讓年輕人珍惜當下,我給他們講刑警隊的過去,他們竟然說:“那個時候如果困難都困難,公安局沒車沒錢,別的單位能有?”我只有無語。
我們?nèi)齻€進駐小城鎮(zhèn)派出所,從一號重點人開始,向十八號推進。楊光宇知道今天上案子,把潮服脫了,換上了警服。派出所給我們配了一名戶籍民警,正是韓偉家片區(qū)的包片民警,叫包拴柱,看樣子比我們小幾歲,是部隊轉(zhuǎn)業(yè)。他這個名字好特別,我問你想拴住啥呢?拴柱說小時候孩子們經(jīng)常生病,我們家七個孩子只活下來三個。我說那你應該叫鎖柱,更結實一些。拴柱說他姐姐就叫鎖柱。我突然想起我和老袁頭兒當年去林產(chǎn)品公司,那個扶著墻進來的女的就叫包鎖柱,細端詳,拴柱是她弟弟無疑。
拴柱的工作無可挑剔,是派出所比較踏實的幾個老民警之一。拴柱說,他十八歲當兵二十二歲提干四十四歲轉(zhuǎn)業(yè),從來沒讓組織操過心。我和張明有把要點交代了一下,他出去轉(zhuǎn)了一圈,領回一個和我年紀相仿的男人。這個人不是韓偉。endprint
拴柱說韓偉沒在家,去市里他女兒家了。眼前這位是韓偉當采購員時的搭檔,叫董大明,住的也是水產(chǎn)品公司家屬樓。董大明說1982年9月出差的情況哪能記得???現(xiàn)在這把年紀,連前天干啥了都想不起來。他當時和韓偉跑舟山漁場,兩個人走一個,另一個在家瞇著的事兒是家常便飯,跑采購嘛,其實一個人更方便。
我讓董大明按了手印,又囑咐拴柱盯住韓偉,他回來了馬上給我們打電話。為什么我們不去市里找韓偉呢?因為我們知道韓偉會自己回來,這期間我們可以先查別人。
老土河現(xiàn)在已經(jīng)升格為鎮(zhèn),我們到鎮(zhèn)派出所的時候,所長李強在等我們。小陸(現(xiàn)在應該叫老陸才對)已經(jīng)退休,被派出所返聘了,聽說我們來了,小陸特意留下等我們。我第一次到老土河的時候,小陸剛剛從武警部隊復員,在派出所幫忙,后來轉(zhuǎn)正,再后來接李久祥當所長。搞韓大茄子案那會兒,有時參戰(zhàn)民警多,旅店住不開,我和劉躍就住在他家。
小陸和我握手,他的手依舊有力,但是再看看他的臉,過去的白面書生現(xiàn)在像舞臺上的京劇老生,可能受皮膚白的殃及,小陸的胡子眉毛都白了一半。
李強是警校畢業(yè)生,家就是老土河的,要調(diào)查的情況我提前跟他交代過,他們已經(jīng)完成得差不多了。李強說他們家離韓大茄子家不足五百米,韓大茄子被害的時候,他剛滿周歲。老土河要查的三個對象一個是當年沒在家,現(xiàn)在回來了;另外兩個列為重點的原因我沒細說,其實是我不放心楊光宇,這兩個人當年是他查否的。
李強提取了兩個人的掌紋,第三個遲遲沒露面,我們只好在派出所干等。吃中午飯的時候李強說那個人馬上就到,可現(xiàn)在都該吃晚飯了。
我和小陸到鎮(zhèn)政府門口散步,對面的韓三大飯店早已難覓其蹤,原址變成了一家超市。我不由又想起第一次到老土河時韓三農(nóng)民式的狡詐和田隊長的威震四座,猶在眼前啊……
“韓三呢?飯店怎么不開了?”
小陸說韓三的飯店本來開得有模有樣,前幾年老土河發(fā)現(xiàn)了鐵礦,采礦業(yè)突然遍地開花,韓三飯店的生意也水漲船高。韓三被一個鐵礦老板忽悠去投資鐵礦,把飯店交給老婆打理,三年光景,炒勺掂出來的那點兒錢賠得精光,老婆卷了所有家私賣了房子跟廚師跑了。韓三最后連個睡覺的地兒都沒有,因為和韓大茄子是本家,村里把韓大茄子的房子暫借給他住了。
六點,李強喊我們到食堂吃飯。楊光宇建議吃完飯先回去,明天再來。我不好硬懟,我倆都是副職下課,他比我資歷還老一些。我看看張明有,張明有說半天都等了,不差這半宿。
晚上九點半,一個女的陪著一個老人來到派出所。老人叫崔寶德,七十歲左右,身板硬朗精神矍鑠。陪著老人的女人三十多歲,面如冰霜。按了掌紋,老人擦擦手氣哼哼地轉(zhuǎn)身走了,女人一言不發(fā),瞪了李強一眼,跟著老人走了。我們收拾東西也準備走人,出來的時候小陸小聲跟我說,那女人是李強的老婆,鎮(zhèn)政府財政所所長,老頭兒是她叔叔。我知道老頭兒為什么這么晚才來的原因了。
包拴柱打電話說韓偉回來了,我們約了時間在派出所見面。韓偉的蒼老出乎我的意料,花白的頭發(fā)直立著,瘦削的身材佝僂著。他尚能把我從我們?nèi)齻€中認出來,還挪到我身邊的椅子上坐下,我瞬間聞到一股酒氣。我說韓哥一大早就喝?。宽n偉遞給我一根煙,打著哈哈說就一點兒。他的眼睛一片渾濁,眼白和眼球混成一色,幾乎找不到瞳仁。這樣的眼睛居然能認出我,簡直不可思議。
當年的韓偉在我和老袁頭兒面前是何等的傲嬌,最貴的香煙(那會兒有錢都未必買得到)像“卡娃”發(fā)小廣告一樣往出撒。驀然回首,才知歲月如刀。而我們呢?小伊、陳志、于法醫(yī)還有我們在座的三位,又何嘗不是“爾來曾幾時,白發(fā)忽滿鏡”。沒有誰能留住歲月,或許只有齊小平那“英姿勃發(fā)羽扇綸巾”的形象永駐我們心間,因為他還沒來得及變老。
我們不必再問韓偉出差的細節(jié)——董大明已經(jīng)做出了證實,只需提取他的右手掌紋即可。雖然包拴柱事先已經(jīng)跟他交代過我們的目的,但技術員端著捺印工具過來的時候,韓偉的臉還是瞬間黑了,摁在紙上的右手瑟瑟發(fā)抖。我走到韓偉身邊,按住他的右手,抖動停止了??纯崔嘤『玫恼萍y,質(zhì)量尚可。韓偉說就是早上喝得少,如果你們下午或者晚上來,我的手和你們沒區(qū)別,不信現(xiàn)在有酒給我來一杯,我的手立馬就好。
經(jīng)過比對,韓偉被排除。
我們?nèi)齻€利用三個月時間查完了十八個重點人,在我的堅持下,剩下三十四個一般對象也全部梳理一遍,只要活著的,一律用掌紋過關。11月末我們的工作完成,我用一周時間寫完這次工作的小結,經(jīng)張明有審閱,連同先前的工作提綱一并報給徐進。
看來,韓大茄子案真的要成為我刑警生涯中最大的缺憾了,雖然沒破的命案不止這一起。不知誰說過這么一句破話,缺憾也是一種美,反正我不知道美在何處。
五
兒子在市局刑警支隊的工作表現(xiàn)我非常滿意,才兩年時間,已經(jīng)是現(xiàn)行大隊副大隊長了。當年他入學報到的時候,我就把我的日記用書箱裝好,讓這個書箱陪著他一起入學。忠厚說日記在刑警學院成了暢銷手抄本,他看到第六本的時候,宿舍五位室友已經(jīng)人手一本。后來又傳到外舍,再后來是女生宿舍樓。忠厚意識到日記的珍貴,及時加強管理,才得以完璧歸趙。忠厚說同學們讓他捎給我一句話:看了有才叔的日記,才知道過去讀的一些刑警小說都是假的。
這三十六本日記還去過北京。忠厚的一個同學畢業(yè)分到公安部一個雜志社工作,他在學校就對我的這些日記愛不釋手,去年聯(lián)系忠厚,說幾個編輯想一睹小城刑警的真容,保證絕不損壞更不會丟失,我才同意忠厚把日記寄給他們。
現(xiàn)在老婆的主要任務就是催忠厚抓緊處女朋友,把忠厚弄得不敢接她電話。后來有了微信,老婆的進攻更加一發(fā)不可收。不知她從哪兒弄到一撥又一撥女孩兒的照片,不厭其煩地發(fā)給忠厚。我說這事兒得看緣分,緣分沒到,月老不叫。我年輕那會兒如果不是就知道忙工作耽誤了幾年,哪有你后來的登堂入室?
張明有和楊光宇先后辦了退休手續(xù),我心中難免生出兔死狐悲的悲愴。他倆比我大三歲,我退休的日子用月數(shù),也只有兩位數(shù)了。他倆走了,辦公室又剩下我一個人,每天早晨我都把辦公室清掃得干干凈凈,還有一部分看過不知多少遍的韓大茄子案的偵查卷,我想還給檔案室,可猶豫再三,還是留在辦公桌上。不僅是心有不舍,實在是心有不甘。endprint
晚上,我遲遲不能睡去,起來把日記找出來翻看,看到孫珊珊那一段時我突然想,如果我們兩個真的走到一起,現(xiàn)在會是什么樣子呢?我的生活和現(xiàn)在相比會有哪些不同呢?如果再見到珊珊,是否還會一如既往地淡定呢?我扭頭看看老婆,她睡得似真魂出竅一般。我的臉騰地紅到脖子根兒——我天生不具備偷雞摸狗的臉皮,也沒有越雷池的膽量。
雖然睡得晚,卻不影響我醒得早。小城郊區(qū)有個閑置的軍用機場,是小城人遛彎的集散地,有閑心來這里的都是在小城各個機關上班的、退休或者快退休的人,說白了,這里就是機關的閑漢們每天開早會的地方。以前我不屑于此,可現(xiàn)在我在屋里百無聊賴,突然想起來應該去機場散散步。
初冬的小城,空氣中有一股濃濃的泥土味兒。這本來是春天才有的味道,因為昨晚來了沙塵暴,是“暴哥”給小城捎來的內(nèi)蒙古特產(chǎn),就像反季節(jié)蔬菜一樣。機場上東一堆西一簇的退休干部,昨天夜里可能也是一簾幽夢,早上起來面對的都是老婆的喋喋不休,這珍貴的清早便是這些可悲的老男人“放風”的時間?,F(xiàn)在我終于知道小城一早一晚跳廣場舞的為什么都是大媽了——大爺們早晚都忙著到機場“講政治”去了。
我相信自己退休以后不會像他們一樣。退休了,更應該謹言慎行,否則就是為老不尊。我畢竟是刑警大隊偵查員出身,應該有別于其他退休干部。再說,退休是個什么概念呢?退則休,從此休議往春事,三杯癡酒也分憂。退都退了,還關心誰上去了誰下來了,沒有任何意義。我年富力強的時候都不關心那些,何況退出事業(yè)的舞臺以后。
那么,最近他們都在講些啥呢?去認真旁聽了兩次我才知道,他們的談論范圍早已不局限于小城,內(nèi)容也推陳出新了。這不奇怪,全國都在熱議“拍虎打蠅”,小城機場理應走在全國前列。其實他們說的都是媒體公開報道的消息,有的已經(jīng)走完司法程序,但這不影響他們津津樂道。四門貼告示還有不識字的,在機場,多陳舊的消息都不愁聽眾。
有一天,消息的主角終于變成了小城人,而且和我密切相關——劉躍被紀委帶走了。劉躍比我大一歲,距退休還有兩年時間,如果今天早上機場的發(fā)布一語成讖,劉躍就屬于紀委經(jīng)常通報的“栽在最后一公里”。
我匆匆回家,進臥室拿起手機翻到劉躍,撥還是不撥?猶豫了一會兒,我把手機放下了,放下又感覺對不住劉躍,再拿起來。最后還是理性戰(zhàn)勝了沖動,如果他有事了,我打個電話也救不了他,況且還不一定打得通;如果沒事,接通以后我說什么呢?說你沒被抓啊?但愿他能經(jīng)得起這次歷史大考。
老婆看我拿著手機發(fā)怔,趕忙湊過來一把搶過手機,把眼鏡摘了,眼睛貼在手機上,看到“劉躍”兩個字才把手機還我??此谋砬椋艺f我沒有楚春燕的電話。
老婆說你表情好像不對勁。我告訴她劉躍被紀委帶走了。這回輪到她發(fā)怔了。發(fā)怔歸發(fā)怔,不知道她能否明白“出來混遲早要還”這個道理的深奧,不知道她能否明白一個被她罵作“不肯出頭”的丈夫的難能可貴。男人有兩個肩膀,起碼要有一個給自己的老婆疲倦時靠一靠。
老婆猛地抱住我,著實把我嚇了一跳,手機也掉在地上。老婆趴在我肩上哭起來。哦,她明白了,這讓我多少有點兒欣慰。老婆抬起臉,淚眼婆娑:“有才,家有賢妻丈夫不做橫事,今天你終于明白了吧?”
我勒個去……我真想給她一脖溜子。最后,我還是用抬起的右手有風度地拍拍她的后背。心里剛剛升騰起的幸福感和滿足感在慢慢消退,我得盡快享受這來之不易的感受。男人到了這個年齡段,領導同事親戚朋友包括整個社會的理解,也不如老婆孩子的理解。
老婆理解問題的方式和我南轅北轍不是一天兩天,已經(jīng)一輩子了。那又有什么呢?理解問題的方式和工作環(huán)境學歷學識乃至人生境遇密切相關,存在差異是正常的,干嗎非得把一個家庭的思想認識調(diào)整成步調(diào)一致呢?我和忠厚能達成共識就足夠了。
想不起來我們已經(jīng)有多少年沒這樣相擁在一起了,瑣碎的家庭生活把我們的浪漫早早埋葬。我突然聞到老婆身上有一股怪怪的味道,憑著偵查員的敏銳嗅覺,我鑒定出這是我們家廚房的味兒。古人有才啊,他們把這個年齡的妻子稱為糟糠之妻,根據(jù)之一可能就是她們身上這個味道。老婆老了,我好像還沒來得及欣賞她的青春還有女人最有魅力的中年她就糟糠了,這個女人為我們張家?guī)缀醺冻隽艘磺小?/p>
我說:“老婆,我一定要在這有限的晚年認真陪伴你,一房二人三餐四季,請相信我?!?/p>
老婆說:“我相信,這是你的強項,也是我一輩子心安的原因。”
過了不到一周,我接到小伊的電話,他回小城了,邀大家聚聚。我說你回來我應該盡地主之誼,該我做東,小伊說他已經(jīng)安排好了,讓我十一點半準時到小樓飯店。撂下電話我感慨了好一會兒,如果說我是糟糠之妻不下堂,那小伊這就是貧賤之交不相忘,而且他的糟糠也一直高居堂上。
我特意提前了二十分鐘,到前臺跟收銀說我預交一千塊錢,一會兒202包房的賬只能我結。收銀說已經(jīng)有一位先生交了一千元,我們只能收一份。我知道這位先生肯定是小伊,那個入職報到比我早入黨比我早提拔比我早娶妻生子比我早的小伊,今天又比我先到。
參加今天聚會的有陳志、李春和、張明有、于法醫(yī)、楊光宇、李成加上小伊和我,一共八位。李春和多年前就離開了刑警隊,而且提前兩年退休了,但他和小伊關系很好,今天有他我們都沒感覺意外。看看菜上齊了,小伊說他早就想和大家聚一次,和陳志張明有還有有才都說過,沒聚成的責任在他?,F(xiàn)在他用手里的杯子做檢討,說完一仰脖子干了。
小伊喝酒的地位三十年前在刑警隊就確立了,沒人敢和他挑釁。大家一齊勸慢點兒慢點兒,我知道勸阻的人其實早已心虛,阻擋是假,為自己留一條退路是真。小伊也沒硬性要求大家跟上,畢竟在座的除了我們倆都是六十多歲的人了,看著雄風猶在,其實早已過了逞強斗狠的年齡段。
我給小伊倒上一點兒,敬了他一杯,為我們?nèi)迥晖瑢W加戰(zhàn)友的情誼,也代表我老婆還有兒子忠厚,這是臨出門的時候老婆特意囑咐的。我起了頭兒,從陳志開始大家輪著敬小伊,這是東北酒場的規(guī)矩,小伊職務最高,今天又是他做東,自然是大家敬酒的主要目標。endprint
李成說我看大家身體都挺好,現(xiàn)在有時間了,我們是不是干點兒啥?我想說接著修摩托車吧,話到嘴邊,我又咽了回去。于法醫(yī)表示贊成:“我退休以后在家呆了幾個月,感覺六神無主渾身乏力,返聘以后馬上就恢復了?!?/p>
“可我們這些不是法醫(yī)的怎么辦?沒單位返聘我們。我們的特長是搞偵查,要不我們成立個偵探事務所吧?!闭f話的是楊光宇,別人不會有這么奇葩的想法。
快結束的時候小伊提議,馬上到清明節(jié)了,我們幾個去烈士陵園憑吊齊小平。大家積極響應,還說中午把小平家嫂子請出來吃頓飯,我馬上聲明,屆時這頓飯必須由我買單。
回家老婆問我聽到劉躍的消息沒有。我說沒人提這個話題,畢竟他離開公安這么多年了,我心里有他,不代表別人心里也有,而且又是一個極其敏感的時間節(jié)點。從這一點就能看出我們刑警的素質(zhì),我們和機場那些人是有區(qū)別的。
尾聲
一
清明節(jié)那天清早,我先到田隊長的墓地祭掃,然后和陳志他們一起到市里會合小伊,去烈士陵園祭奠齊小平。小平的愛人只是向我們表達感謝,沒有出來吃飯,我們大家象征性地喝了一點兒就結束了——氣氛實在不適合,大家腦子里揮之不去的都是齊小平的音容笑貌,話題也一直離不開他,壓抑得實在受不了。
分手的時候小伊對我說,公安部一個內(nèi)參連續(xù)登了幾期文章,題目叫《刑警日記》,寫的都是小城的事,邵局長很重視,讓他了解一下作者的情況。我愣了片刻,如夢方醒,我只是寫著玩兒的,忠厚的同學要看,我尋思滿足幾個孩子的好奇心理,不弄丟就行,打死我也想不到會整出這么大動靜來。內(nèi)參啊,在中國這是最神秘的文字,為什么都登了幾期了我還看不到,不僅我看不到,小城公安局的領導也看不到,因為不夠級別啊。
周末忠厚回來了,自己的孩子怎么看都順眼,尤其今天。我問起《刑警日記》的事兒,忠厚說他同學提前跟他打招呼了,說內(nèi)參準備刊用,他忙別的事,忘了告訴我了。這么大的事兒竟然說忘就忘了,難道兒子一貫這么舉重若輕?
吃飯的時候,忠厚說市委組織部遴選一批后備干部,他筆試通過了,下周可能要面試。老婆說你這孩子咋不早說呢?這不和你爸一樣死性嗎?有才,你快給吳青林打電話,面試的操作空間最大,全國通例是三比一進面試,那就是給貓兒膩做準備呢。你自己的事含含糊糊的行,孩子的事絕對不能再重蹈你的覆轍。
我平靜地看著忠厚,忠厚也看著我,說我媽對我不自信,但愿你和她不一樣。老婆的情緒突然爆發(fā):“自信個屁!你爸就是被自信耽誤了,我知道你們爺兒倆都自信,但組織部不知道有個屁用!”
忠厚說:“我理解媽媽的心情,但是請你們相信我一次,我想靠自己的能力贏得組織部門的認可。畢竟現(xiàn)在不是前幾年,雖然社會風氣還沒達到海晏河清,但一些沉疴積弊正在被強大的推進力割除或者碾碎。如果你倆不相信我的話,你們現(xiàn)在就給青林叔打電話,不自討沒趣才怪。”
周六早上忠厚就回支隊了,走的時候撂下一句話:“你倆如果找吳叔,我就放棄面試。”
小城最近接連發(fā)生了兩件大事,都與我有關,先說第一件。
市局決定調(diào)我任市局史志辦副主任,絕對的破格提拔,并且還是破年齡提拔。這在縣局引起了不大不小的震動,但殺傷力不大,只引起了五十歲以上群體的羨慕和不解。我此時的心態(tài)也是波瀾不驚,史志辦是市局辦公室的內(nèi)設機構,主任由副主任兼著,我分管具體工作并且主筆全市刑警大事記的編撰,是個挨累的角色,只是這份辛苦的差事碰上了我的個人愛好。
徐進問我什么時候去報到,我說現(xiàn)在正趕上十九大安保的攻堅節(jié)點,會議結束我再走。
十九大真可謂舉世矚目。縣局所有民警全部參勤,我執(zhí)勤的地點還是小城北口的太平鄉(xiāng)堵卡點。這是我自己提出的,如果按局里統(tǒng)一安排,絕不會把我這個年齡的民警派出去這么遠。我要在從警生涯中最刻骨銘心的地方執(zhí)行最后一次也是最莊嚴的一次任務。
早上七點上崗,放眼望去,滿山金黃。今年春旱,農(nóng)民下種比較晚,雖然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10月中旬,還沒有出現(xiàn)往年秋收的忙碌景象。九點,我把手機立在警車的引擎蓋上,看了大會的網(wǎng)絡直播。有人問我晚上看重播不一樣嗎?我說不一樣。
安保工作順利結束,我必須離開小城了。早上,我把辦公室鑰匙放在辦公桌上,徐進和李廣把我送到家,祝我在新的崗位上工作愉快,祝我老伴身體健康,然后他們匆匆上車走了,因為又發(fā)案了。現(xiàn)在社會風氣真的變了,規(guī)定不許搞迎來送往,那些俗不可耐勞身費財?shù)膽旰芸炀拖Я恕P爝M和李廣把我送回家,親手交給我老伴,我感覺比喝一頓大酒有意義。可這么一個有現(xiàn)實意義和歷史意義的形式,到我老婆嘴里竟變成了這樣:“咋這么大的癮頭?。空{(diào)令來了兩個月了還賴著不走,人家不把你押送回來,你明天還去是不是?”
再說第二件事。忠厚那次面試順利通過,隨后被提拔為專案一大隊隊長。任職沒到一個月,市委組織部安排后備干部掛職鍛煉,忠厚到小城公安局掛職副局長。他到小城報到的時候,我離開小城還沒滿月。
我?guī)е液窕亓艘惶怂釛棞希赣H前年去世了,好在父親的身體還算硬朗,只是耳朵有些背。我把我去市局、忠厚來小城的事跟老爸和有德說了,老爸高興得直抹眼淚。有德的兒子女兒都在大連工作,有德說等他老了下不了地了,就只能上大連了。我看著后院堆得小山一樣的玉米棒子,知道有德留戀這侍弄了一輩子的黑土地。有德說現(xiàn)在莊稼人日子不孬,種地不僅不交稅,一畝地國家還補貼幾十塊,可惜的是這么好的地沒有人來接手。
“大哥,你有忠厚子承父業(yè),嫂子你倆有福??!”有德端著酒杯的手抖動著,竟然孩子一樣哭起來。
我強忍著不被他的情緒帶著走,笑著說那你讓忠臣回來種地吧。有德嘆息,現(xiàn)在的孩子看不上這東西了。
二
有德提起子承父業(yè),讓我馬上想起了韓大茄子。我對忠厚說:“韓大茄子這件命案已經(jīng)成了我的心病,你現(xiàn)在是小城公安局的副局長還分管刑警,晚上我把案情給你詳細講講?!眅ndprint
啄木鳥2018年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