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劍
如果你走過瓦爾帕萊索的每一級臺階,那么你將會環(huán)游世界。
因為巴勃羅·聶魯達的這句話,我來到了瓦爾帕萊索。
1959年,聶魯達厭倦了圣地亞哥的生活,決定搬到瓦爾帕萊索,安靜地生活和寫作。
他希望朋友能幫他找到這樣一棟房子:“既不太高又不太低,既安靜又不寂寥;在一個不引人注目的街區(qū),既看不到也聽不到鄰居,有個性又不失舒適;有很多的風,既不太大又不太??;遠離一切又交通便利,獨立又生活方便,而且還要非常便宜?!边@樣的條件要是放到現(xiàn)在,人恐怕早被中介趕出去了??墒撬_巴斯汀卻滿足了聶魯達這個不可能的要求。
聶魯達故居薩巴斯汀位于智利中南部城市瓦爾帕萊索一條普通的街巷里。在公交車上,只要說上一句聶魯達,幾乎人人都知道你要去哪里,到站時,會主動提醒你下車。
故居面積不算大,一棟五層小樓,每一層都可以俯瞰浩瀚的太平洋。三樓是主會客廳,擺放著聶魯達從各地收集的“大玩具”,大廳內(nèi)側(cè)有一個很特別的吧臺,擺放著各式酒瓶,聶魯達當年應該沒少在這里喝酒、會客,或是與愛人對飲談心。
最吸引我的是四樓的臥室,一張大床正對著海港,屋子陳設充滿了中國元素,衣柜門上是中國的仕女圖。聶魯達一生幾次來過中國,神秘的東方文化對于他的吸引力大概不亞于現(xiàn)在南美對于我的。
故居內(nèi)不允許拍照,大概因為我是東方人的緣故,一個上了年紀的管理員悄悄告訴我,特許我拍一張。當我提出想再多拍一張時,他倔強而又可愛地表示:“不可以!”
在這里,人人都愛聶魯達。每個人聽到他的詩,就好似內(nèi)心得到了救贖。聶魯達有三段婚姻、數(shù)不清的情史,一生放蕩不羈,卻很少遭到非議,因為他是詩人,是智利人民的驕傲。
但如果聶魯達僅僅是個詩人,他就不是聶魯達了。他還是一個共產(chǎn)主義者,有著救世情結(jié)。這大概因為他出身底層,對人民的疾苦有著一種本能的感同身受。1969年,他被智利共產(chǎn)黨提名為總統(tǒng)候選人,后為了左翼的團結(jié)而退出競選,并支持智利社會黨人阿連德。阿連德當選總統(tǒng)后,他被任命為智利駐法國的大使。1973年9月11日,智利發(fā)生了皮諾切特軍事政變,阿連德死于政變,聶魯達計劃出逃,但在出逃前一天被送往圣地亞哥的一家診所,幾天后在那里死去,終年69歲。官方宣布他的死因是前列腺癌。
聶魯達去世后,近萬支持者抬著他的棺材游行。那一刻,想必每個人的心中都在默念著他的詩吧。
多年來,一直有人懷疑聶魯達死于當局的謀殺。2011年起,官方展開了調(diào)查。2017年10月20日,由16人組成的國際科學家小組得出結(jié)論:聶魯達百分百肯定不是死于前列腺癌。
不過,當?shù)厝烁敢庀嘈?,他是死于悲傷?/p>
瓦爾帕萊索依山而建,建筑群呈層層階梯式。從聶魯達故居沿著陡峭漫長的階梯走到港口,大概需要40分鐘。我沿梯而下,心想,當年那個叼著煙斗的矮胖身影也曾路過這段街巷吧。
下坡的路還好,上坡卻十分需要體力。想偷懶的人,可以花幾百比索,乘坐一種特殊的交通工具——軌道式纜車。這種纜車像電梯一樣,靠纜索牽引,搖搖晃晃,從山下直達山上。鐵軌的傾斜度大多在30度以上。不過,這種古老的交通工具正逐漸被汽車所取代,本地乘客已經(jīng)不多,大多是像我這樣的游客來感受的。
老城區(qū)的街道有些破舊了,廢棄的房屋隨處可見,電線在空中肆意穿行,如同蛛網(wǎng)。但漸漸地,老城開始散發(fā)出迷人的一面。五彩斑斕的民居、路邊窗臺上的精致盆花、隨處可見的咖啡店里飄出的香濃味道……尤其是,迎面遇到的美麗姑娘會對你說上一句“你好!”
街道就像一個露天的美術(shù)館,家家戶戶的墻上涂滿了各式各樣的壁畫或涂鴉,有的奇形怪狀,有的香艷妖嬈,有的卡通可愛。據(jù)說,當年碼頭上修補船只時會有剩下的油漆,船工便將其帶回,裝飾自己的小家。整個老城充滿了波西米亞風格,讓人恍若置身童話世界,這大概就是詩人所說的“環(huán)游世界”吧。
瓦爾帕萊索曾是南美最重要的商業(yè)港口之一,被稱作“小舊金山”和“太平洋明珠”。船只途經(jīng)這里,穿越麥哲倫海峽,往返于大西洋與太平洋之間。但隨著巴拿馬運河的開通,這里輝煌不再。
突然的船去城空,讓這個城市仿佛被凍結(jié)在時空中。漫步其間,仍能感受到百年前的氣息。
當年港口的繁榮在給這座城市帶來了大量財富的同時,也帶來了大量移民,使得這里的建筑融合了歐洲不同國家的特色,看上去不像其他智利城市一樣富于西班牙風情,也很難再找到印第安文化的蹤跡。
如今,這里依舊是智利最重要的港口。能看到帶有“中國”字樣的集裝箱被整齊地碼放在碼頭上,等待著下一段旅程。
順著山坡小路,可以走到索托馬約爾大廣場。穿梭在蜿蜒的小巷里,人很容易迷路。一位老婦人問我要去哪里,得知后,主動給我?guī)?。她一直送我到廣場,我才知道,她與我并不順路,是專程送我的。
索托馬約爾大廣場在港口對面,廣場上有雄偉的智利海軍大樓,附近有不少售賣食品和紀念品的小店,一些年輕人在街頭表演。
沉寂許久的瓦爾帕萊索,這些年開始慢慢復蘇。2003年,瓦爾帕萊索古城被列入聯(lián)合國世界文化遺產(chǎn)名錄,古城的恢復工程正逐步展開,旅游設施也在不斷改進,各種藝術(shù)節(jié)的舉辦更為這個本就藝術(shù)范十足的城市增加了人氣。大量的游客開始涌向這里,導覽團比比皆是。
智利的公交車叫Micro,大部分是中巴,車上沒有售票員,司機既負責駕駛也負責售票,因此常出現(xiàn)這樣的場景:司機一手扶著方向盤,一手給你找零錢。那可是山路呀!不過待久了,你也就放心他們的駕駛技術(shù)了。
到了夜晚,山坡上的點點燈光和遠處海上晃動的光影遙相呼應。這時的瓦爾帕萊索是那樣的動人,甚至是誘人。坐在窗臺邊,我給一個朋友發(fā)去消息,告之我在智利。
“我要在你身上做春天在櫻桃樹上做的事情?!彼宰约鹤钕矚g的一句聶魯達的詩作復。
這句詩出自《二十首情詩和一首絕望的歌》。開篇的第一句:“女人的身體,白色的山丘,白色的大腿,你委身于我的姿態(tài)就像這世界?!庇腥苏f,聶魯達教會了拉美人如何愛。
這部詩集讓聶魯達年少成名,從此開始了他的傳奇。他一生游歷無數(shù)地方,卻偏偏獨愛這里。而我此刻,就在這里。
我離開瓦爾帕萊索的第三天,這里的近海發(fā)生了7級左右的地震。因為擔心地震引發(fā)海嘯,當?shù)厝碎_始向外疏散,大量的汽車擁堵在路上。新聞畫面上,那些港口、街巷、山坡都是那樣的熟悉,我好像身在其中。
瓦爾帕萊索在西班牙文中意為“天堂谷”,這座以天堂為名的城市,在歷史上卻是多災多難,火山、地震頻發(fā)。1906年的一場里氏8級以上的大地震,成千上萬人傷亡,建筑大面積倒塌,給這個城市留下了無盡的傷痛。
那天晚上,我讀起了聶魯達的詩:
今夜我可以寫出最哀傷的詩,
譬如寫下:“夜空布滿了星辰,
發(fā)藍的群星在遠方抖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