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冰清
現(xiàn)代國家的發(fā)展需要更大規(guī)模的城市;城鄉(xiāng)土地制度應與戶籍制度聯(lián)動改革;城市模式本身不存在所謂“承載力”問題;要鼓勵低收入務工者在城市中心聚居甚至開放群 租……
這些乍看之下反直覺、令人驚異的觀點,都出自上海交通大學特聘教授、經濟學家陸銘。相較于社會學家在田野調查中對故事和細節(jié)的關注,陸銘很少講故事。他對城市發(fā)展和“城市病”問題的研究,幾乎都從一板一眼的行業(yè)數(shù)據(jù),以及最基本的經濟學概念入手。在經歷了疏解非首都功能、城中村清退、東北振興等一系列仿佛一語成讖的社會熱點事件之后,他的半學術專著《大國大城》成了暢銷書。
在與《第一財經周刊》的對談中,陸銘的觀點依舊鮮明:中國的城市發(fā)展并非完全是公共政策問題,而經濟學家在現(xiàn)階段的介入,就是要重新厘清市場體系參與其中的價值、以及更可能被忽視的“人”的因素:“因為經濟學的本質就是研究人的選擇、尊重市場需求。”
C=CBNweekly L=陸銘
C:中國大城市中的“城中村”因何而生?
L:任何城市的發(fā)展,都是同時需要兩類人群的,一類是代表城市競爭力的人群,另外一類是為他們配套的人群。任何城市的發(fā)展都會面臨的一個問題就是,如何給低技能勞動者提供一個體面的生活。解決這個問題有兩種方式:一種是靠市場解決,有多少收入就住什么樣的房子;另一種就是靠政府的公共財政解決,比如大量建廉租房,并配套教育、醫(yī)療、衛(wèi)生、安全等基礎設施。
中國的城中村問題,是在城市快速發(fā)展的過程當中,由于城市面積迅速擴張、吸納了周邊的農村部分,但相應的土地性質沒有變化的結果。中國的土地制度是城鄉(xiāng)二元結構,對應著不同的產權制度,以及建設過程中的土地轉讓費。城市的大產權房轉讓費高,租金的變化規(guī)律也與這個因素掛鉤;而農村的小產權房轉讓費低,租房價格就是房子作為商品的實用價格。對于大量在城市租房生活的外出務工者、低收入者,甚至包括剛進入勞動力市場的大學生來說,房租較低的城中村,就形成了一個城市新移民和低收入群體的落腳地。
C:國外很多典型的低收入者聚居區(qū)的形成過程,與所在國家和地區(qū)的土地政策及公共政策有關,它們的經驗也可以用在中國城中村的管理上嗎?
L:從使用“貧民窟”和“低收入者聚居區(qū)”這兩個詞的語境上,就能感受到一點不同。如果一個地方房子的品質比較差,但是公共服務到位的話,頂多就叫“低收入者聚居區(qū)”,是個相對中性的說法。而“貧民窟”這個詞就帶有一點灰色的、道德層面的含義,很容易聯(lián)想到公共政策的失靈。
貧民窟的形成,與土地性質并不完全掛鉤,在一些私有土地制度國家里,某些政策反而更容易促使產生貧民窟,比如印度。中國的公有土地制度,其實是更容易消除貧民窟和城中村的,想拆就可以拆。以犧牲人權、犧牲低收入者的利益為代價的容易實現(xiàn)了客觀上的消除,但不能說是成功的經驗。
C:相當于說我們用政策上的優(yōu)勢,掩蓋了很多公共政策方面的不足?
L:從外面看進去,城中村有很多問題,私拉電線、群租房等,但是我們要這樣想:住在里面的人如果有更好的選擇,他就不住在這了,所以城中村的存在是有道理的。而且反過來講,恰恰是因為城中村的房租只要幾百元,它讓城市的運營成本下來了。
如果政府真覺得城中村的房子質量不夠好,就應該建公租房,提供更好的條件,包括更好的安全管理、衛(wèi)生管理,解決臟亂差和私拉電線的問題。要么提供質量更好的房子,要么提高公共資源的供應比例,對于城中村的問題來說,公共政策層面只有這兩種解決方案。
C:你曾說城市是沒有所謂“承載力”這個概念的。那么城中村/低收入者聚居區(qū)有“承載力”的概念嗎?
L:假設有一個城中村,里面有200套房子,現(xiàn)在要規(guī)劃住多少人,也就是計算它的承載力了。但這個參數(shù)其實只給了一個物理邊界,邊界里最終有多少人進去,是由價格機制決定的,所以歸根到底是市場問題。對于城市來說,也是同樣的道理,住宅總量、公共資源供給,這些物理邊界都不能控制人口的規(guī)模,何況這些物理邊界其實也可以按需調節(jié)。
但在城市發(fā)展的過程中,也存在經濟增長、社會和諧與人口總量這三個因素之間的矛盾,比如污染就是犧牲了社會和諧的結果。而這三個概念中相對可浮動的,其實還是和諧宜居的這個部分。有些外部性的和諧宜居指標,比如交通擁堵和環(huán)境污染,是公共資源能解決的。但另一些維度,比如一個房間住多少人,還是應該交給私人、交給市場去決定。
C:所以說政府現(xiàn)在處理城中村的問題,實際上是管到了一些內部性的問題?
L:對。以公租房和城中村里的私租房為例,公租房作為政府提供的產品,實際上是包含價值觀在里面的,比如說面積做多大、品質做多好、帶不帶衛(wèi)生間、一個房子允許住幾個人,都是可以管的。但像在城中村里,一個不帶馬桶的房間,月租比其他條件相同的房間低100元,就會有人為了省這100元去租,平時用公共衛(wèi)生間。
城中村要管理的用電、消防、犯罪、環(huán)境、衛(wèi)生這些問題,實際上都有相應的城市管理條例,都是外部問題。
C:城中村/低收入者聚居區(qū)內,常伴有小餐廳、網(wǎng)吧、雜貨鋪這種被政府稱為“六小業(yè)態(tài)”的零售和服務店,這些業(yè)態(tài)真的對城市經濟有那么強的作用嗎?
L:人的天性之一是多樣性。你讓我在城市里面過單一的生活,每天高大上我都不愿意,我時不時跑到街邊攤去吃,這就是城市的魅力所在,所以保留一點既便宜、多樣性又豐富的地方,實際上是為日常的生活賦能。
另外,城市在滿足多樣性的過程中,實際上也有需求的分層。比如,有人為高消費力人群去做西餐,做這些西餐的人在吃中餐,做中餐的人在街上吃茶點,是有梯度的。
C:技術的發(fā)展能否分散甚至替代部分服務需求?這對提供服務的群體的居住會有影響嗎?
L:目前移動互聯(lián)網(wǎng)解決的,主要是信息交流效率的問題;另一種是像微信這樣,減少了見面聊需要耗的時間精力。所以現(xiàn)在我們看到,人依然在往市中心流動,而且隨著收入水平的提高,消費結構也會發(fā)生變化,對于見面的需求、高水平服務的需求,比重其實是在提升的。對應到服務業(yè)的層面,可能餐廳的生意變好了,服務員要翻倍;我吃完飯還要看電影、看話劇,劇場的服務人員也要忙。
至于被技術改變的部分,還有可能創(chuàng)造出更多的工作機會,比如快遞、外賣之類的O2O,都是以前沒有過的崗位。而從全球范圍來看,人口都還是在往大城市移動、往市中心走,說明技術還沒有產生根本性的扭轉趨勢。
C:地產開發(fā)商對于城中村的未來發(fā)展會起到什么作用?
L:我不認為城中村的未來有絕對統(tǒng)一的模式,因為城中村之間是有區(qū)別的,比如說區(qū)位、品質、功能等。但是在開發(fā)商進來之前,政府要先解決什么問題?就是要決定在多大程度上尊重和運用市場的規(guī)律。因為開發(fā)商很多時候就是追求利益最大化的單一目標,反而有可能不利于整個社會的最大化目標實現(xiàn)。
C:2017年的深港城市建筑雙城雙年展(深圳)與城中村概念結合得非常緊密,有一批設計師參與了本地城中村社區(qū)的活化項目,你怎么看這類嘗試,以及“士紳化”問題?
L:我個人仍然認為,在當前的環(huán)境下,應該更加肯定深圳的這些做法。因為如果沒有深圳這種做法的話,大家可能更加認為城中村是不可改造的、臟亂差的。今天這種做法至少還能吸引大家,意識到原來還可以這么干。
至于你說的“士紳化”問題,中國所有的制度都有問題,但是這個問題總比拆了小吧?就是政府能夠允許他們在城中村里做,總比把城中村整個拆了好。政治家都在作秀,政府都在作秀,還有好的秀和壞的秀的差別。
C:像城中村這種形態(tài),它里面涉及很多東西都是居民自發(fā)形成的,這能否代表人民對于美好生活的一種向往?
L:經濟學家肯定是這樣認為的。經濟學的本質就是尊重需求,供給適應需求。而經濟學的另一個本質就是研究人的選擇的問題,而不只是研究錢的問題。至于這個選擇是基于私人問題還是公共問題作出的,這就是我們討論的內部性和外部性問題。內部性的、私人領域的問題,由市場機制調節(jié);外部性的、公共領域的問題,由政府管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