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正泰
(復(fù)旦大學(xué)哲學(xué)學(xué)院,上海200433)
“敬”是儒者的重要工夫,尤其是宋儒通過對“敬”的義理發(fā)揮構(gòu)筑了從人倫日用、涵養(yǎng)體認到成德成圣的理學(xué)工夫體系,而最早構(gòu)建主敬工夫體系的是程顥(明道先生,1032-1085)和程頤(伊川先生,1033-1107)兩位先哲。二程子哲學(xué)是在二子密切的思想交流中形成的,在二程子及其門人所處的時代并不強調(diào)二子思想的差異性,只是在性情材質(zhì)、接引門人的方法等細微處提及一二。但是,隨著宋明理學(xué)逐漸發(fā)展出不同的思想進徑,歷代學(xué)者對二程子哲學(xué)各有不同的解讀和偏重,試圖對二子的思想做出區(qū)分,現(xiàn)代學(xué)人更是有截然分明道、伊川為二系者。正因為對二程子的討論眾多,如果我們可以厘清二程子思想,也就可以為宋明理學(xué)研究建立思想的坐標(biāo)原點,對于認識宋明理學(xué)和現(xiàn)代儒學(xué)思潮都是有助的。然而,二程子思想體系復(fù)雜,文獻的分別難度也較大,所以本文僅從“敬”工夫的角度去試圖做出判斷。選擇這一切入點是因為,二程子都有自灑掃應(yīng)對、人倫日用、涵養(yǎng)體認再到成德成圣的貫穿性的工夫論,而其中又以“敬”為二程子共同重視的成始成終的工夫,厘清二程子“敬”論之異同便可見二程子思想之大要。
在二程子之前,宋初儒者對“敬”的討論較少,偶有涉及也以引用經(jīng)學(xué)傳注為主,少有義理發(fā)揮。較早跳出經(jīng)學(xué)傳注傳統(tǒng)的是陳襄①《宋元學(xué)案》目之為“安定同調(diào)”,又與鄭穆、陳烈、周希孟并為《古靈四先生學(xué)案》。是稍后于宋初三先生,與濂溪同時的閩中儒者。今人對古靈的研究很少,較為集中的是土田健次郎先生在《道學(xué)の形成》(創(chuàng)文社,2012)一書中有《陳襄——地方の狀況》一節(jié)專門討論,土田先生通過對古靈生平、性善說、顏子好學(xué)論、《周易講義》的討論,認定古靈的思想與道學(xué)相近、類似。這一判斷也與《宋元學(xué)案》的案語一致。(古靈先生,1017-1080)、周敦頤(濂溪先生,1017-1073)和張載(橫渠先生,1020-1077),考察三子的“敬”論,便可見二程子“敬”論創(chuàng)立時的思想背景與問題關(guān)懷。
古靈先生關(guān)注的是“敬”“和”關(guān)系:
凡人之生有恭敬之心,有和樂之心,此禮樂之所由生也。故禮主其敬,樂主其和。圣人知人心之有敬也,故有君臣、父子、兄弟、賓師、尊卑、貴賤之禮焉。若臣之于君,子之于父,弟之于兄,賓主之相交,尊卑貴賤之相接,必有敬焉。是敬之生于人心也。然而敬息則勞,勞則人不能安養(yǎng)以久生,必養(yǎng)之以和,和亦生于人心?!缓蜆分牟豢墒怪潘粒瑹o節(jié)而流,又修禮致敬以節(jié)制之,必使禮樂相須以成其德。①陳襄:《易講義 豫》,《古靈集》卷二十三,宋紹興三十一年陳輝刻本二十五卷,藏于國家圖書館,本文凡引《古靈集》均依此本;另參見《古靈集》卷十一,文淵閣本四庫全書。
古靈說“恭敬”“和樂”是人固有之心,這與孟子“四心說”不同,但古靈也不是在“四心”之外另尋一個“和樂之心”。在古靈看來,“和樂”是與“恭敬”相伴從生的:敬之失在勞,所以人心必生出“和樂”以養(yǎng)生;而和之失在無節(jié),所以又需要“敬”去節(jié)制。恭敬之心是禮之端,和樂之心則是樂之端,反過來,修禮又可以致敬,樂也可以致和。古靈把禮樂內(nèi)于人心,通過“恭敬”“和樂”二心互補、制約,踐行禮樂活動修身成德,這就是古靈的工夫論。
古靈論“敬”僅此一處,與古靈同時的濂溪也僅有一處,在《通書》“愛敬第十五”:
君子悉有眾善,無弗愛且敬也。該卷主要討論了君子如何對待他人的“善”與“不善”②“愛敬第十五”全文如下:“‘有善不及?’曰:‘不及,則學(xué)焉。’問曰:‘有不善?’曰:‘不善則告之不善?!覄裨?‘庶幾有改乎,斯為君子?!猩埔唬簧贫?,則學(xué)其一,而勸其二?!姓Z曰:‘斯人有是之不善,非大惡也?’則曰:‘孰無過,焉知其不能改?改,則為君子矣。不改為惡,惡者天惡之。彼豈無畏耶?烏知其不能改!’故君子悉有眾善,無弗愛且敬焉?!?周敦頤:《通書 愛敬第十五》,《周敦頤集》,北京:中華書局,2009年版,第26、27頁。),濂溪認為君子當(dāng)學(xué)人之善,而指出他人之不善,勸其改過,如此則自己也能具備各種德行。而這一卷之所以題為“愛敬”,正在最后一句“無弗愛且敬也”,能勸人向善不棄人于惡,朱子認為這就做到了“無不用其愛敬矣”,這樣的君子具有一切的善德,無不能做到愛與敬。濂溪論敬盡管只有這幾個字,但是可以看出兩點:一、愛與敬是并行的兩個概念;二、在討論具體的眾多善行時,愛與敬不只是成就“善”的路徑,也是君子自“善”可以達到的工夫效驗,濂溪的愛與敬似乎具有一定的貫穿性。
橫渠先生論“敬”較古靈、濂溪為多:
敬斯有立,有立斯有為。③(宋)張載:《正蒙 至當(dāng)》,《張載集》,北京:中華書局,1978年版,第36頁。
“敬,禮之輿也”,不敬則禮不行。④《正蒙 至當(dāng)》,《張載集》,第36頁,第36頁。
“恭敬撙節(jié)退讓以明禮”,仁之至也,愛道之極也。⑤《正蒙 至當(dāng)》,《張載集》,第36頁,第36頁。
這是《正蒙》“正當(dāng)”篇里連續(xù)的三條,所論涉及“敬”“禮”“仁”“愛”四個儒家重要概念,首先“敬”在橫渠的工夫次序上是第一位的,無敬不能立,不能有為;其次,就具體工夫路徑而言,“敬”與“禮”密切聯(lián)系在一起,保證了踐行“禮”的可能性,構(gòu)建了敬、禮到仁、愛的工夫路徑。橫渠沒有對立敬、愛,在他看來恭敬可以明禮,由敬而禮的工夫及其效驗,本身就是仁愛?!肮Ь催す?jié)退讓以明禮”出自《禮記·曲禮》,以敬致禮是傳統(tǒng)的講法,而以敬致仁是橫渠的新論,敬何以致仁?一是敬義一道,二是正心以變化氣質(zhì):
敬以直內(nèi)則不失于物,義以方外則得己,敬義一道也。敬所以成仁也,蓋敬則實為之,實為之故成其仁。敬義立而德不孤。⑥《經(jīng)學(xué)理窟 坤》,《張載集》,第82頁。
居仁由義,自然心和而體正?!粜牡芎氪?,不謹敬則不立;若但能謹敬而心不弘大,則入于隘,須寬而敬。大抵有諸中者必形諸外,故君子心和則氣和,心正則氣正。其始也,固亦須矜持。⑦《經(jīng)學(xué)理窟 氣質(zhì)》,《張載集》,第265、266頁。
橫渠不割裂敬義,而是借由“敬”與“義”以打通內(nèi)外,敬則接物無失,義則心正得己,所以是“敬義一道”。“敬”在橫渠又強調(diào)其實在的實踐性,成己成物、成仁成德的工夫目的,都要通過可以實際踐行的“敬”才能建立整個工夫過程。而實在的工夫“敬”是作用在心上的,“敬”就是恭敬持守,使心能端正不為利欲所侵。但是橫渠的“敬”是有缺陷的,只知恭敬持守會使心狹隘,所以要濟之以“寬”,做到“寬而敬”,就可以使心和且正,心和正則氣和正,也就達到了橫渠的工夫目的,變換氣質(zhì)。在這個過程中,“敬”貫穿始終,重在立心、正心。橫渠認為實踐寬敬的心上工夫,使心和正,氣和正,再由敬義一道就可以達到居仁、成仁的境界:
敦厚虛靜,仁之本;敬和接物,仁之用。⑧《張子語錄》,《張載集》,第325頁。橫渠的“仁”不是把“敬和接物”視作外,“敦厚虛靜”視作內(nèi),否則與上文的“敬義一道”不能接駁,而且橫渠反對“體用殊絕”⑨《正蒙 太和》,《張載集》,第8頁。,所以理解為“敦厚虛靜”自然就能“敬和接物”應(yīng)是符合橫渠原意的。
二程子之前的“敬”論大要就是如此,在彼時“敬”還沒有成為儒者討論的主要問題,古靈、濂溪、橫渠、二程子彼此之間的交游論學(xué)①濂溪、橫渠與二程子的交游不用筆者贅述。至于古靈,雖然是閩地儒者,然而也先后舉薦過明道、伊川,見《熙寧經(jīng)筵論薦司馬光等三十三人章稿》(《古靈集》卷一)、《議學(xué)校貢舉札子》(《古靈集》卷十八)。中也未涉及“敬”這一主題,但是卻有其相似性:一、三哲都強調(diào)了“敬”是實在工夫,在倫常、禮樂、善行的具體實踐活動中彰顯其實踐性;二、“敬”是作用在心上的正心工夫,古靈和橫渠都指出了“敬”是心內(nèi)在自發(fā)的工夫,又是持守修治心的工夫;三、古靈和橫渠都認為“敬”在其實踐層面上看,是有偏失的工夫,偏失在煩勞、狹隘,所以要濟之以更寬柔的工夫,使心不失和正。
二程子處在理學(xué)“敬”論剛剛出現(xiàn)但還未形成完整工夫體系的思想背景下,同樣要完成自涵養(yǎng)修治、人倫日用到成德成圣的工夫設(shè)計,雖然二程子沒有留下與上述三哲討論“敬”工夫的文獻,但是明道和伊川對同世學(xué)人所關(guān)注的問題都有給出答案。然而在具體討論二程子“敬”論前,區(qū)分二子的文獻本身也是個難題,自朱子(晦庵先生,1130-1200)編訂《遺書》《外書》,到孫奇逢(夏峰先生,1585-1675)、黃宗羲(梨洲先生,1610 -1695)、全祖望(謝山先生,1705-1755),再到馮友蘭、牟宗三、陳來、郭曉東等先生都在分辨二程子語錄時有自己的判斷,但是又都難有確證,甚至還有自相抵牾的情況②以朱子為例,如《二程遺書》卷六《二先生語》“論性不論氣,不備;論氣不論性,不明”,朱子在《近思錄》卷二、《朱子語類》卷五十九作伊川語,而《朱子語類》卷四和卷六十二、文集《答方伯謨》則作明道語。又《遺書》卷三“學(xué)者要學(xué)得不錯,須是學(xué)顏子”,《遺書》作明道語,但《近思錄》卷二和《朱子語類》卷九十五作伊川語。黃宗羲、全祖望在《宋元學(xué)案》中,孫奇逢在《理學(xué)宗傳》中,都對朱子提出質(zhì)疑,但也都沒有給出區(qū)分二程子語錄的范式,牟宗三先生指出了這一點,但無論牟先生還是馮友蘭、陳來先生都還是在自己的哲學(xué)框架中區(qū)分二程,缺乏文獻學(xué)依據(jù)。。所以,筆者在使用文獻時還是主要依據(jù)朱子觀點,朱子沒有說明的再參之以他家。
古人對二程子工夫論的異同已有很多討論,古代理學(xué)家大都不強調(diào)二程子的差異③理學(xué)家們固然知道二程子的思想各有特色,在具體問題上也會指出二子的不同,但不認為可以區(qū)分為兩系。以朱子為例,《語類》卷九十三“孔孟周張程子”有多條涉及二程子異同,如“明道語宏大,伊川語親切”等,但只是進路不同、氣質(zhì)不同,就其思想體系而言并不相悖。在《文集》卷三十五《答呂伯恭閏正月》中“大抵諸先生解經(jīng)不同處多,雖明道、伊川亦自有不同處。蓋或有先后得失之殊,或是一時意各有指,不可強牽合為一說也?!笨梢姰?dāng)時不強調(diào)二程子的差異,反而有強把二程子的思想統(tǒng)一起來的情況。再看象山,近人有觀點認為明道、伊川各是心學(xué)、理學(xué)的開端,但是象山卻以明道、伊川與南軒、朱子相比,“元晦似伊川,欽夫似明道。伊川蔽固深,明道卻通疏”(陸九淵:《語錄》,《陸九淵集》,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413頁)。象山又有“二程見周茂叔后,吟風(fēng)弄月而歸,有‘吾與點也’之意。后來明道此意卻存,伊川已失此意”(陸九淵:《語錄》,《陸九淵集》,第401頁),倒是區(qū)分二程子的一次嘗試。,即使較早將二程子分開列案的《宋元學(xué)案》和《理學(xué)宗傳》也同意二程子只是大同小異④全祖望:“大程子早卒,向微小程子,則洛學(xué)之統(tǒng)且中衰。”黃百家:“二程子雖同受學(xué)濂溪,而大程德性寬宏,規(guī)模闊廣,以光風(fēng)霽月為懷;二程氣質(zhì)剛方,文理密察,以峭壁孤峰為體。其道雖同,而造德自各有殊也?!?黃宗羲,全祖望:《宋元學(xué)案》,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588、540頁。)孫奇逢:“(二程)各成其是而已矣。同而異者,一本散為萬殊也;異而同者,萬殊原于一本也?!?孫奇逢:《理學(xué)宗傳》卷三,《續(xù)修四庫全書 史部 傳記類》,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學(xué)界對這一問題也有不同的觀點,錢穆先生、管道中先生、張立文先生更接近傳統(tǒng)的觀點⑤錢穆先生在《宋明理學(xué)概述》中指出,“顥主敬,頤格物,在學(xué)脈上仍是一事,并無二致”。管道中先生在《二程研究》中認為二程子在氣質(zhì)才情和治學(xué)方法上有不同,但在道體、修為方法、心性情欲等思想的各個方面都相似。張立文先生在《宋明理學(xué)研究》中指出,二程哲學(xué)邏輯結(jié)構(gòu)相近,在主敬工夫上二程是接近的,只是伊川又有窮理工夫。,認為二程子固然在具體工夫和為學(xué)氣質(zhì)上有不同,但不能截然二分為兩種工夫體系。而馮友蘭先生則二分明道、伊川,以伊川為理學(xué)先驅(qū),而明道是心學(xué)先驅(qū),從理、氣、性、修養(yǎng)等各方面區(qū)分二程子,就修養(yǎng)工夫而言,明道先立心,伊川先格物⑥馮友蘭:《中國哲學(xué)史》,上海:華東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00年版,第248-253頁。;牟宗三先生在區(qū)分宋明理學(xué)三系時,也認為明道與伊川有根本的不同,“關(guān)于仁體、性體、道體之體悟以及關(guān)于工夫入路之講法,二人有顯著之差別”⑦牟宗三:《心體與性體》(中卷),長春:吉林出版集團,2013年版,第6頁。,就工夫而言伊川是一割裂的實在論的橫攝系統(tǒng),明道能以仁體合道體、性體、誠體、敬體為一,是一縱貫系統(tǒng)。再有,勞思光先生、陳來先生、郭曉東先生,在工夫論層面也更傾向于二程子存在差異性⑧勞思光先生在《中國哲學(xué)史》中將明道與伊川分開討論,認為明道的工夫大本是以與物同體立心,其余工夫只是存守,而伊川的工夫則是由敬與致知構(gòu)成的;陳來先生在《宋明理學(xué)》中也是分開討論二程子,指出二子工夫論的不同不只是方法而且境界不同,尤以和樂、活潑潑之境界為明道有而伊川無;郭曉東先生在《識仁與定性——工夫論視域下的程明道哲學(xué)研究》中認為,伊川以“敬”治后天之習(xí)心,明道則在本體上誠敬,也強調(diào)誠敬與和樂的統(tǒng)一是明道所獨有的工夫。。綜合各家而言,對二程子“敬”論異同的討論主要在兩點:一、“敬”工夫的具體修養(yǎng)方法是否相同;二、“敬”工夫所達境界是否不同。下面先分論二程子“敬”論的工夫路徑。
明道論“敬”主要在《識仁篇》:
學(xué)者須先識仁。仁者,渾然與物同體,義、禮、智、信皆仁也。識得此理,以誠敬存之而已,不須防檢,不須窮索。若心懈,則有防;心茍不懈,何防之有?理有未得,故須窮索。存久自明,安待窮索?①(宋)程顥,程頤:《河南程氏遺書》(以下簡稱《遺書》)卷二上,《二程集》,北京:中華書局,2004年版,第16、17頁,明道語。《遺書》卷十一,《二程集》,第132 頁,第127 頁,第120 頁,第118 頁,明道語。
此篇可見明道工夫的大要,明道工夫始于“識仁”,“仁”在儒家哲學(xué)中的地位不用筆者贅言,作為儒家最重要的德行能賅四德,可以說是儒者工夫的最終目的之一。而明道卻要人“先識仁”,何以可能?明道的工夫是“存”的工夫,人與物同體同理,仁是我本心中自有,所以直接去“識仁”就是先體認本體,再以“誠敬存之”。然而,明道又要求“誠敬”工夫,“不須防檢,不須窮索”,不能用“纖毫之力”,這是為了強調(diào)識仁不是知識上學(xué)習(xí),也不是認識上用力,而是存養(yǎng)本體。但如果只是這樣認識明道,那么明道不只與伊川迥異,明道的工夫與二程子所否定的佛老工夫也只一線之隔。實則明道工夫體認與存養(yǎng)不可偏廢,又不可以完全分而言之,不存養(yǎng)則不能體認,不能體認則無以存養(yǎng),體認不是悟道,存養(yǎng)不是無為,而是自有其工夫所在。下面這一條可以看作是《識仁篇》的注腳:
道即性也。若道外尋性,性外尋道,便不是。圣賢論天德,蓋謂自家元是天然完全自足之物,若無所污壞,即當(dāng)直而行之;若小有污壞,即敬以治之,使復(fù)如舊。所以能使如舊者,蓋為自家本質(zhì)元是完足之物。若合修治而修治之,是義也;若不消修治而不修治,亦是義也;故常簡易明白而易行。禪學(xué)者總是強生事。②《遺書》卷一,《二程集》,第1頁,明道語?!哆z書》卷十一,《二程集》,第132 頁,第127 頁,第120 頁,第118 頁,明道語。
就本體而言,明道認為“有道有理,天人一也”③《遺書》卷二上,《二程集》,第20頁,明道語。,合天、道、理、性為一,道即性,性即理,所以沒有性外工夫,這就是“識仁”的依據(jù),明道工夫其實不必說先后,只有“識仁”一個工夫,只有存復(fù)天性一個工夫目的。那么為什么還要有“誠敬”工夫?因為人不能“識仁”時,會有利欲污染成舊日習(xí)心,所以要以“敬”修治,可見《識仁篇》所說的“存”“守”“不須防檢”“不須窮索”不是被動、無為的不可行的工夫,而是不刻意修治,合宜而行,這是明道所解讀的“敬以直內(nèi),義以方外”④“學(xué)者不必遠求,近取諸身,只明人理,敬而已矣,便是約處……惟言‘敬以直內(nèi),義以方外,敬義立而德不孤’。至于圣人,亦止如是,更無別途。”《遺書》卷二上,《二程集》,第20頁,明道語。。
明道“誠敬”工夫的重要不止于此,明道說“識仁”易行,但是學(xué)者往往不知其方,所以明道指出“識仁”的一條途徑就在“誠”“敬”中:
學(xué)要在敬也、誠也,中間便有個仁,“博學(xué)而篤志,切問而近思,仁在其中矣”之意。⑤《遺書》卷十四,《二程集》,第141頁,明道語。還可以參考“學(xué)只要鞭辟近里,著己而已,故‘切問而近思’,則‘仁在其中矣’?!灾倚?,行篤敬,雖蠻貊之邦行矣。言不忠信,行不篤敬,雖州里行乎哉!立則見其參于前也,在輿則見其倚于衡也,夫然后行?!淮耸菍W(xué)質(zhì)美者,明得盡,查滓便渾化,卻與天地同體。其次惟莊敬持養(yǎng),及其至則一也?!薄哆z書》卷十一,《二程集》,第132頁,明道語。
明道說“學(xué)質(zhì)美”者能“識仁”與“天地同體”,“其次惟莊敬持養(yǎng),及其至則一也”⑥《遺書》卷十一,《二程集》,第132 頁,第127 頁,第120 頁,第118 頁,明道語。,“莊敬持養(yǎng)”與伊川的“主敬涵養(yǎng)”已經(jīng)很接近了。明道“誠敬”工夫作為“識仁”工夫的補充,同樣易行,日常灑掃應(yīng)對時就可以做工夫:
某寫字時甚敬,非是要字好,只此是學(xué)。⑦《遺書》卷三,《二程集》,第60頁,明道語。
敬以直內(nèi)是涵養(yǎng)意。言不莊不敬,則鄙詐之心生矣;貌不莊不敬,則怠慢之心生矣。⑧《遺書》卷一,《二程集》,第7頁,《遺書》未注明所屬,《宋元學(xué)案》《儒宗理要》《明道先生年譜》(池春生)皆做明道語。
后世多以明道先生工夫難行,其實不然,學(xué)者如果無法直接體認本體,也可以在日用之中涵養(yǎng)。那么,人倫日用間的“敬”如何與天道接駁:
誠者天之道,敬者人事之本。敬則誠。⑨《遺書》卷十一,《二程集》,第132 頁,第127 頁,第120 頁,第118 頁,明道語。
明道特重“誠”,“誠”與“敬”其實是一,在天曰“誠”,在人曰“敬”。“誠者合內(nèi)外之道,不誠無物”⑩《遺書》卷一,《二程集》,第9頁,《遺書》未注明所屬。,道體發(fā)用生物之道是誠;敬是性體所本有,人與物相交,心志發(fā)用而能無失就是敬,所以說“敬則誠”?!熬磩t誠”,就是合“人事之本”于“天之道”,能做到,就是“識仁”:
仁者,人此者也?!熬匆灾眱?nèi),義以方外”,仁也?!堋熬匆灾眱?nèi),義以方外”,則與物同矣。①(宋)程顥,程頤:《河南程氏遺書》(以下簡稱《遺書》)卷二上,《二程集》,北京:中華書局,2004年版,第16、17頁,明道語。《遺書》卷十一,《二程集》,第132 頁,第127 頁,第120 頁,第118 頁,明道語。
“天地設(shè)位而易行乎其中”,只是敬也。敬則無間斷,體物而不可遺者,誠敬而已矣,不誠則無物也。②《遺書》卷一,《二程集》,第1頁,明道語?!哆z書》卷十一,《二程集》,第132 頁,第127 頁,第120 頁,第118 頁,明道語。在明道的工夫論中,達到與物同體,有兩種途徑,一是直接“識仁”,體認仁體,在明道看來,仁是天地生人之德,又是人與天地一的至善的性①“‘天地之大德曰生’,‘天地絪缊,萬物化醇’,‘生之謂性’,告子此言是。而謂犬之性猶牛之性,牛之性猶人之性,則非也。萬物之生意最可觀,此元者善之長也,斯所謂仁也。人與天地一物也,而人特自小之,何耶?”《遺書》卷十一,《二程集》,第120頁,明道語。這一段可以見明道“仁”論的大要,明道以仁尊人,仁是人之性與天地萬物生生之德合一,是天德與性、仁的合一?!哆z書》卷十五,《二程集》,第168、169 頁,第149 頁,伊川語。,如果可以體認仁體,那么只要以“誠敬”修治就可以了。二是行“誠敬”工夫,在人倫日用中涵養(yǎng)人事之“敬”,在“敬”中體認天道生物的“誠”,以人道合天道,體認仁體。
伊川晚生于明道一年,而離世則晚二十二年,伊川一生最為推崇兄長,明道門下也多入伊川門下,二程子氣質(zhì)不同,工夫也各有偏重,但伊川在為學(xué)宗旨上不曾偏離明道之學(xué)。伊川工夫的目的,同樣是體認天理,同樣是由“敬”上達天理,而且二程子的涵養(yǎng)工夫進路都包含體認本體和人倫日用兩條,只是明道偏重直入本體,伊川則重由“敬”盡心然后知性、知天。
伊川工夫宗旨是盡心、知性、知天:
心具天德,心有不盡處,便是天德處未能盡,何緣知性知天?盡己心,則能盡人盡物,與天地參,贊化育。②《遺書》卷五,《二程集》,第78頁,《遺書》未注明所屬?!逗幽铣淌洗庋浴?以下簡稱《粹言》)卷二有類似的“子曰:心具天德,心有不盡,則于天德不盡,其于知天難矣”,《朱子語類》卷六十、《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以下簡稱《晦庵文集》)卷六十一《答林德久》《宋元學(xué)案》《儒宗理要》皆屬之伊川,應(yīng)是無疑。
敬義夾持,直上達天德自此。③《遺書》卷五,《二程集》,第78頁,《遺書》未注明所屬。
明道認為天德、性體都是至善至美的,所以做工夫直接上達天德。伊川同樣認為天德、性體都是至善至美的,所以伊川也是在有“不盡處”的心上作工夫,涵養(yǎng)心,如果說明道的工夫是“識仁”,伊川就是“盡心”。伊川涵養(yǎng)心的工夫是“主一”:
學(xué)者先務(wù),固在心志。有謂欲屏去聞見知思,則是“絕圣棄智”。有欲屏去思慮,患其紛亂,則是須坐禪入定。……人心不能不交感萬物,亦難為使之不思慮。若欲免此,唯是心有主。如何為主?敬而已矣。……大凡人心,不可二用?!^敬者,主一之謂敬。所謂一者,無適之謂一。且欲涵泳主一之義,一則無二三矣。言敬,無如圣人之言?!兑住匪^“敬以直內(nèi),義以方外”,須是直內(nèi),乃是主一之義。至于不敢欺,不敢慢、尚不愧于屋漏,皆是敬之事也。但存此涵養(yǎng),久之自然天理明。④《遺書》卷十五,《二程集》,第168、169 頁,第149 頁,伊川語。
或問敬。子曰:“主一之謂敬?!薄昂沃^一?”子曰:“無適之謂一?!薄昂我阅芤娨欢髦?”子曰:“齊莊整敕,其心存焉;涵養(yǎng)純熟,其理著矣。”⑤《粹言》卷一,《二程集》,第1173頁,伊川語。
主一者謂之敬。一者謂之誠。主則有意在。⑥《遺書》卷二十四,《二程集》,第315頁,伊川語。
伊川不直接在性體上做工夫是因為性體是純粹至善的,但心不是,心為外物所動,無時無刻不與外物交感,所以會紛亂,甚至“私欲萬端”⑦“人心私欲,故危殆。道心天理,故精微。滅私欲則天理明矣?!薄哆z書》卷二十四,《二程集》,第312頁,伊川語;又“敬則是不私之說也。才不敬,便私欲萬端害于仁?!薄哆z書》卷十五,《二程集》,第153頁,伊川語。。二程子要滅私欲,但不愿以空寂來代替亂,私欲萬端與槁木死灰都不是二程子追求的工夫效驗,那么伊川用“主一”工夫來平定內(nèi)心?!爸饕弧笔恰熬础?,“主一”是“直內(nèi)”,就是使心專于一?!耙弧笔恰盁o適”,“一”是“誠”,“一”是指:心不能落入空寂的無,也不能被紛亂的外物所占據(jù),只專一于一事;而就其特殊性而言,“一”可以隨時應(yīng)事的產(chǎn)生變化,與《大學(xué)》“為人君,止于仁;為人臣止于敬;為人子,止于孝;為人父,止于慈”相類⑧“要作得心主定,惟是止于事,為人君止于仁之類。”《遺書》卷十五,《二程集》,第144頁,伊川語。。“人心作主不定”⑨《遺書》卷二下,《二程集》,第52頁,《遺書》未注明所屬,《宋元學(xué)案》屬之伊川,《理學(xué)宗傳》屬之明道,究其義則二程子應(yīng)都能認同這一條。是“心”受外物所染的原因,心如果不能主于一,就會無主或為邪、為欲所主,主一才能存心,心時時有主,則能涵養(yǎng)純熟去邪存善,達于天理。“主一”體現(xiàn)在外在的修養(yǎng)則是整齊嚴(yán)肅:
伊川亦令看敬字,趙請益,伊川整衣冠、齊容貌而已。⑩《河南程氏外書》(以下簡稱《外書》)卷十二,《二程集》,第433頁,伊川語。
惟是動容貌、整思慮,則自然生敬,敬只是主一也。①“‘天地之大德曰生’,‘天地絪缊,萬物化醇’,‘生之謂性’,告子此言是。而謂犬之性猶牛之性,牛之性猶人之性,則非也。萬物之生意最可觀,此元者善之長也,斯所謂仁也。人與天地一物也,而人特自小之,何耶?”《遺書》卷十一,《二程集》,第120頁,明道語。這一段可以見明道“仁”論的大要,明道以仁尊人,仁是人之性與天地萬物生生之德合一,是天德與性、仁的合一。《遺書》卷十五,《二程集》,第168、169 頁,第149 頁,伊川語。
伊川的“整衣冠齊容貌”與明道寫字時持敬,用意是一樣的,伊川并不比明道更嚴(yán)苛,伊川認為外在的整齊嚴(yán)肅不是“敬”,只是借助其保持和激發(fā)內(nèi)心的“敬”:
嚴(yán)威儼恪,非敬之道,但致敬須自此入。①《遺書》卷十五,《二程集》,第170頁,伊川語。前人有論及二程子異同者,以明道能一性、道體、天德,而伊川不能。筆者不認同這個區(qū)分,首先二程子在理一的問題上都認同性、理、天、道的同,也都分疏討論各個概念,很難以此認定二程子迥異;其次,伊川重持守涵養(yǎng),但“敬”不是止于持守的工夫,自“敬義夾持”也可以上達天德。
伊川定義的“義”是人、物關(guān)系的合宜:
在天為命,在義為理,在人為性,主于身為心,其實一也。②《遺書》卷十八,《二程集》,第204頁,第206頁,伊川語。
在物為理,處物為義。③《周易程氏傳》卷四,《二程集》,第968頁,第712頁。
義是理的發(fā)用,“理義體用也”④《遺書》卷十一,《二程集》,第133頁,《遺書》未注明所屬。,萬物皆有理,能合理地處理人物關(guān)系就是合宜,也就是義?!熬戳x夾持”則是第二節(jié)中已經(jīng)提到的“敬以直內(nèi),義以方外”說的改造,伊川發(fā)展了孟子的義內(nèi)說和集義說,提出以義制心:
不動心有二:有造道而不動者,有以義制心而不動者。此義也,此不義也,義吾所當(dāng)取,不義吾所當(dāng)舍,此以義制心者也。義在我,由而行之,從容自中,非有所制也,此不動之異。⑤《遺書》卷二十一下,《二程集》,第273頁,伊川語。
造道就是學(xué)以致道,“義”是處物、處事合宜,能明是非知取舍就是因為“義”,雖然說以義制心,但不是向外去尋來一個義的強制力,而是我心中本有,人能集義則自然能合理而行。義可以制心,敬也可以主心,伊川的心上工夫就是敬義夾持,敬義夾持則盡心、知性、知天,是人自覺的明天理達天德的工夫:
問:“敬義何別?”曰:“敬只是持己之道,義便知有是有非。順理而行,是為義也。若只守一個敬,不知集義,卻是都無事也……”又問:“義只在事上,如何?”曰:“內(nèi)外一理,豈特事上求合義也?”⑥《遺書》卷十八,《二程集》,第204頁,第206頁,伊川語。
君子主敬以直其內(nèi),守義以方其外。敬立而內(nèi)直,義形而外方。義形于外,非在外也。敬義既立,其德盛矣,不期大而大矣,德不孤也。無所用而不周,無所施而不利,孰為疑乎?⑦《周易程氏傳》卷四,《二程集》,第968頁,第712頁。
“敬義夾持”,是“主敬”與“集義”兩個工夫不可偏廢。“敬”是心的持守,不為外物所擾。而反過來,儒者對事、物有自覺的責(zé)任感,不能忽視事理空談涵養(yǎng),所以還要以心應(yīng)事,在心中集義養(yǎng)氣,遇事時自然中理。伊川又特意強調(diào),義不是在外的,不是在事上去找尋義,而是自有的涵養(yǎng)于心的義。而所謂“敬義夾持”就是不能以內(nèi)外區(qū)分敬義,作為上達的天德的工夫路徑,強調(diào)二者的交互影響與不可偏廢,而不是刻意區(qū)分和對立二者。實際上,伊川的“主敬”與“集義”都具有更廣的工夫范圍,“敬”在具體實踐時應(yīng)用于“敬之事”,如果不能做“集義”工夫,“敬”就只是持守,失去了道德義涵的“無事”之“敬”便不是可以存心明理的“主敬”工夫了;而“集義”不只在“事上求合義”,要與“主敬”兩翼而行又要以“主敬”為前提,“主敬”不是主于敬,而是主于一,在“集義”時心就主于義,這樣才能保證義是內(nèi)于己心,順理而行。
總而言之,伊川認為心能敬,不失其主,亦不為私欲所主,則能主于一;能主于一,則能主于義,使心應(yīng)事之時無私意、無不義,逐漸集義涵養(yǎng)心中,則在接物應(yīng)事時能知是非,能順事物之理而行;能知理,又能行,則是明天理達天德,如此可知伊川并非只有持守工夫。
以上兩節(jié)筆者分論了明道的“誠敬”工夫和伊川的“主一”工夫,從工夫進路上看,明道偏重直接體認本體的“識仁”工夫,伊川偏重涵養(yǎng)持守的“敬義夾持”工夫,但明道不曾忽視在人倫日用中的誠敬涵養(yǎng),伊川的工夫目的也是自修治心而達天德??梢姸套拥摹熬础惫し蚋饔衅?,然而把伊川的工夫視作明道工夫的解釋和補充比涇渭為兩個系統(tǒng)要更合適。
再綜合前論,北宋儒者論“敬”是要用此工夫使心平正,而二程子又以工夫境界構(gòu)成與他儒的區(qū)分:第一,二程子更為明確地提出“敬”是可以上達天德的工夫;第二,二程子的“敬”是沒有偏失的,“敬”與“識仁”、“集義”、“窮理”等工夫是并行而進的,而非互相彌補不足的關(guān)系。那么,二程子的“敬”工夫由不同進路所達的工夫境界是否有不同呢?
首先,理學(xué)“敬”工夫一般的修養(yǎng)目的就是使心平靜,明道如此,伊川也是如此:
蓋為前日思慮紛擾,今要虛靜,故以為有助?!錁O,欲得如槁木死灰,又卻不是……忠信所以進德者何也?閑邪則誠自存,誠存斯為忠信也?!匆灾眱?nèi),則須君則是君,臣則是臣,凡事如此,大小大直截也。⑧《遺書》卷二上,《二程集》,第26頁,《遺書》未注明所屬,《宋元學(xué)案》屬之明道。
敬則自虛靜,不可把虛靜喚做敬。居敬則自然行簡,若居簡而行簡,卻是不簡,只是所居者已剩一簡字。①《遺書》卷十五,《二程集》,第157頁,伊川語。
二程子提到“靜”時多用“安靜”、“虛靜”,與私欲相對,人能“敬”則私欲被去治,所以心中安靜。這個順序是不能顛倒的,“靜”既不能是一種工夫②伊川有“靜坐”工夫,目的也是平思慮、去私欲,但并不是必需的修養(yǎng)工夫,且其目的也不是求“靜”。,也不能是一個工夫目的,只能是工夫效驗、工夫境界的描述。而且,即使是用“靜”去描述心的境界,也要有限定,明道批評“槁木死灰”,伊川批評“居簡”,都是如此,二程子的“靜”是不被利欲所擾,但不是空無虛寂的釋老心境,所以說“圣人于憂勞中,其心則安靜,安靜中卻是有至憂?!雹邸哆z書》卷六,《二程集》,第91頁,《遺書》未注明所屬,《宋元學(xué)案》屬之伊川,《儒宗理要》屬之明道,存疑。
其次,古靈、橫渠在討論敬和、寬敬關(guān)系時,都認為“敬”工夫有狹偏、勞煩的問題,所以“敬”更多的是修治、節(jié)制的作用。而二程子的“敬”則沒有這些偏失,不是要以寬和濟之以敬,而是“敬”則自然和樂:
“中心斯須不和不樂,則鄙詐之心入之矣。”此與“敬以直內(nèi)”同理。謂敬為和樂則不可,然敬須和樂,只是中心沒事也。④《遺書》卷二上,《二程集》,第31頁,《遺書》未注明所屬,《宋元學(xué)案》屬之明道,《晦庵文集》卷五十一《答萬正淳》亦屬之明道。
學(xué)至涵養(yǎng)其所得而至于樂,則清明高遠矣。⑤《粹言》卷一,《二程集》,第1189頁,伊川語。
明道與伊川氣質(zhì)不同,交游講學(xué)中呈現(xiàn)出的性格也不同,但僅因此就將“和樂”專屬于明道未免流于表面,從上面的引文中可以看到二程子在涵養(yǎng)之樂的層面上是一致的。而二程子能體認“敬”的和樂,是因為,二程子不以樂為放肆、松弛,而是內(nèi)心的專一誠澄,所以“敬”與“樂”是可以統(tǒng)一于“敬”的心境之中。
再次,二程子以“敬”工夫成立的境界并不只是心的平靜與和樂,而是可以超越于此,體認本體,通向前文所述的“與物同體”、“天德”的境界。這一層境界,明道如此說:
此道與物無對,大不足以名之,天地之用皆我之用。孟子言“萬物皆備于我”,須反身而誠,乃為大樂。若反身未誠,則猶是二物有對,以己合彼,終未有之,又安得樂?《訂頑》意思,乃備言此體。以此意存之,更有何事?“必有事焉而勿正,心勿忘,勿助長”,未嘗致纖毫之力,此其存之之道。若存得,便合有得。蓋良知良能元不喪失,以昔日習(xí)心未除,卻須存習(xí)此心,久則可奪舊習(xí)。此理至約,惟患不能守。既能體之而樂,亦不患不能守也。這一段引文是前文所引“識仁篇”的后半,當(dāng)人能識得人與物同體同理,則心之良知良能發(fā)作,自然能誠能敬,修治舊日的習(xí)心,所以“誠敬”工夫不是煩勞持守,而是人能體認本體的識仁之樂。這一工夫極簡約,是因為良知發(fā)用不需用力,而擔(dān)心難以恒守,所以要通過“誠敬”工夫體樂而存之。明道為“必有事焉而勿正心”做過另一個注腳是“鳶飛戾天,魚躍于淵”,又說“活潑潑地”⑥“‘鳶飛戾天,魚躍于淵,言其上下察也?!艘欢巫铀汲跃o為人處,與‘必有事焉而勿正心’之意同,活潑潑地。會得時;活潑潑地;不會得時,只是弄精神?!薄哆z書》卷三,《二程集》,第59頁,明道語。,人能識仁,自然能持守本心,能做“誠敬”工夫,便如魚、鳥之順性而為,活潑自在,這種“活潑潑地”是超越了和樂、安樂的體道之自然。
伊川不喜談“樂”,這不足以說伊川在此處與明道有異,因為伊川不是要取消和推倒“樂”,而是與明道一樣都是超越了一般意義的和樂、安樂之樂。
和靖嘗請曰:“某今日解得心廣體胖之義?!币链ㄕ?“如何?”和靖曰:“莫只是樂否?”伊川曰:“樂亦沒處著?!雹摺锻鈺肪硎?,《二程集》,第430頁。
此條是伊川與和靖討論“心廣體胖”,伊川還有一條語錄也提到了“心廣體胖”:
孔子言仁,只說“出門如見大賓,使民如承大祭”??雌錃庀?,便須心廣體胖,動容周旋中禮,自然惟慎獨便是守之之法。圣人修己以敬,以安百姓,篤恭而天下平。惟上下一于恭敬,則天地自位,萬物自育,氣無不和,四靈何有不至?此體信達順之道,聰明睿智皆由是出。⑧《遺書》卷六,《二程集》,第81頁,未明所屬,《宋元學(xué)案》屬之伊川。
樂沒處著,唯有慎獨恭敬工夫才是實在工夫,而“敬”的境界或說氣象,既不是煩勞枯守,也不是安樂松弛。而是通過認識和踐行“敬”,認識到孔子之“仁”,體認天地生生之德,與天地萬物一于理,這種天地生生之樂才是儒者之境界,其要在于人與天地萬物一體,而非是樂,不必在“敬”字外另尋一個“樂”字。若要描述這一境界,伊川同樣使用了鳶飛魚躍:
“先生嘗問伊川:“鳶飛戾天,魚躍于淵,莫是上下一理否?”伊川曰:“到這里只得點頭?!雹帷锻鈺肪硎?,《二程集》,第430頁,伊川語。此條中的先生是指和靖。
到此,筆者認為伊川與明道在工夫境界上沒有差異,人無論通過“誠敬”工夫還是“主一”工夫,所體認到的人天萬物一體之理,天地生生之德,無有二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