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子彥
(上海大學 文學院歷史系,上海 200444)
忽必烈至元十一年(1271)建國號曰元,至元十六年(1279)滅南宋,統(tǒng)一中國。從此全國的政治和軍事中心從臨安和汴京等處移到了大都(今北京),但那時的經(jīng)濟中心卻在南方,尤其是在東南沿海一帶。這種經(jīng)濟發(fā)展不平衡的狀況是由來已久的。從唐宋時代起,南方的經(jīng)濟水平已逐漸超過北方,南宋建立以后,北方勞動人民大量南遷,再加上水上交通發(fā)達,商業(yè)貿(mào)易繁榮,使南方的經(jīng)濟得到進一步發(fā)展,比北宋更加繁盛。與此同時,北方各地在金朝統(tǒng)治下,生產(chǎn)力遭到長期破壞。十三世紀初,蒙古族在滅金過程中,大肆燒殺,使北方經(jīng)濟受到嚴重摧殘,因此元代的政治和軍事中心雖然在北方,但是經(jīng)濟中心卻在南方。
我們首先看元朝的政治區(qū)劃,元統(tǒng)治者特地把環(huán)繞著大都的今河北、山西、山東和內(nèi)蒙古的一部分地區(qū)劃出,直轄于中書省,號稱“腹里”。這就反映了最高政治機構集中在北方。其次,以元朝財政上的田賦和商稅等具體統(tǒng)計數(shù)字,也能很好地說明元代北方和南方在經(jīng)濟上的相互關系?!对贰肪砭攀妒池浺弧份d,“天下歲入糧數(shù)總計一千二百十一萬四千七百八石,腹里二百二十七萬一千四百四十九石,江浙行省四百四十九萬四千七百八十三石。”元朝的江浙行省轄區(qū)包括今浙江、福建兩省以及江蘇、安徽的長江以南地區(qū)和江西省的上饒專區(qū)等地。從轄區(qū)面積上說,江浙行省僅占在腹里的三分之一,但腹里歲糧只占全國的百分之十八,而江浙行省歲糧反占全國的百分之三十七。再看商稅方面,元朝“酒課:腹里五萬六千二百四十三錠,江浙行省一十九萬六千六百五十四錠。醋課:腹里三千五百七十六錠,江浙行省一萬一千八百七十錠”*(明)宋濂等:《元史》卷94《食貨二·酒醋課》,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版。。兩相比較,江浙行省酒、醋課稅額約有腹里的三倍以上。顯然,酒、醋課只是商稅的一部分,而酒、醋的消費大半由于異鄉(xiāng)商賈的城市活動,從這一點也可以反映出元代南北間商業(yè)繁華程度的差異。同時江浙行省的商稅相當于其他行省的三倍以至五百余倍,酒、醋課稅相當于其他行省的二倍以至百數(shù)十倍*白壽彝:《中國交通史》,上海:商務印書館,1937年版,第203—207頁。。這些就充分說明江浙一帶經(jīng)濟的發(fā)展,在全國占有十分重要的地位。正如《元海運志》所說:“百司庶府之繁,衛(wèi)士編民之眾,無不仰給于江南。”*(元)危素:《元海運志》,叢書集成初編本,上海:商務印書館,1936年版。
既然元統(tǒng)治者在經(jīng)濟上必須依賴于江南,那么如何使南糧北調(diào),解決北方糧食供應問題,就成了當時運輸上十分突出的矛盾?!笆雷娑ǘ加谘?,合四方萬國之眾,仰食于燕?!?(元)危素:《元海運志》,叢書集成初編本,上海:商務印書館,1936年版。如果漕糧運輸一旦供不應求,就要危及到元朝的統(tǒng)治,這對元王朝來說,是生死攸關的大事。清人谷應泰曾追述歷史上河漕轉(zhuǎn)運的困難,“堯都冀方,九州通貢,水陸分道,舟車遞興。然皆方物筐篚,非秸秷粟米,負重致遠也。秦人輸粟入邊,十鐘而至一石,蓋難之矣。漢興,海陵之粟,號甲天下,而分封列侯,天子仰食,不過中原三輔。唐郡縣天下,關中運道,龍門險峻,舟桴罕入,歲值霖潦,車牛不給,天子至率百官就食東京。奉天告圍,蔓菁采食,韓滉粟至,脫巾歡呼。宋都汴京,運道四達,路置兌倉,號為轉(zhuǎn)運。此劉晏遺規(guī),非豐、熙創(chuàng)法也”*(清)谷應泰:《明史紀事本末》卷24《河漕轉(zhuǎn)運》,北京:中華書局,1977年版。。由此可以看出,元以前各個朝代,為解決漕糧問題,無不煞費苦心,漕運確是封建王朝的生命線。
元朝初年,漕運極不順利,據(jù)《元史紀事本末》卷十二《運漕篇》載:“初,朝廷糧運仰給江南者,或自浙西涉江如淮,由黃河逆流至中灤,陸運至淇門,入御河,以至京師。又或自利津河,或由膠萊河入海,勞費無成”。為何會出現(xiàn)這樣情況,有二個方面的原因:
其一,和宋代相比,“宋都汴梁,所漕之河,皆因天地自然之勢,中間雖或少假人力”*(明)陳邦瞻:《元史紀事本末》卷12《運漕》,北京:中華書局,1977年版。。而且汴梁靠近出產(chǎn)糧食的江淮地區(qū),漕運由江入淮至汴,就十分方便了。而元朝卻失去了這個地理上的優(yōu)越條件,從江南運糧到大都,中間路途遙遠,漕路迂回曲折,其艱巨是可想而知的。
其二,由于宋金長期對立,使南北大運河多年失修,漕路時常不通,有的因水災淤塞,有的因水源不足,不能保持暢通無阻。再加上漕船行駛到中灤地區(qū)(今河南省封丘縣境),水路就終止了,必須將漕糧用車載或牛馱,由旱路轉(zhuǎn)運到京。這樣既延緩時間,又浪費運力,使漕運非常困難。元大都經(jīng)常出現(xiàn)糧食供應不上的現(xiàn)象。
為了解決糧食運輸問題,必須另想辦法。至元十九年(1282),元丞相伯顏追憶平江南時曾命朱清、張瑄以宋庫藏圖籍自崇明州從海道運至大都事,認為海運糧賦是可能的。于是請于朝廷,元世祖采納了這個建議,命上海管軍總管羅璧及朱清、張瑄等造平底海船六十艘,負責海運。朱清幼年以捕魚為業(yè),販賣過私鹽,后來因“殺人亡命入海島,與其徒張瑄乘舟抄掠海上?!?(明)陳邦瞻:《元史紀事本末》卷12《運漕》,北京:中華書局,1977年版。長期的海上生活使他們積累了豐富的航運知識,對于長江以北的海區(qū),尤其是上海到直沽(今天津)的航道非常熟悉,因此元政府任命他們掌管海運是非常適宜的,以后的實踐證明,他們?yōu)樵醯暮_\作出了很大的貢獻。元人張晃曾作詩云:“國初海運自朱張,百萬樓船渡大洋”,把他們推崇為元代海運的創(chuàng)始人。
元政府雖然從公元1282年起開始了海運的嘗試,但初期并非一帆風順,而是遇到很多困難,曾一度動搖,幾經(jīng)反復。這種情況在元史中有詳盡記載:至元十九年,“運糧四萬六千余石,由海道入京,然創(chuàng)行海洋,沿山求嶼,風信失時,逾年始至,朝廷未知其利,仍通舊運?!陱秃_\,是年用王積翁議,令阿八赤等廣開新河。然新河候潮以行,船多損壞,民亦苦之。而忙兀傣言海運之舟悉至,于是罷新河,復事海運?!磶?,又分新河軍士、水手及船,于揚州、平灤兩處運糧,命三省造船二千艘,于濟州河運糧。蓋猶未專于海道也。二十四年始立行泉府司,專掌海運,增至萬戶府二,總為四府。二十五年,內(nèi)外分置漕運司二,在外者于河西務置司,領接海運。”*陳邦瞻:《元史紀事本末》卷12《運漕》?!岸四瓴⒑_\四府為都漕運府,從朱清、張瑄之請也?!?陳邦瞻:《元史紀事本末》卷12《運漕》。武宗至大四年(1311),“遣官至江浙議海運事。時江東寧國、池、饒、建康等處運糧,率令海船從揚子江逆流而上。江水湍急,又多石磯,石走沙漲,糧船具壞,歲歲有之,又湖廣、江西之糧運,至真州泊入水灣,與海船對裝,船大底小,亦非江中所宜,于是以嘉興、松江秋糧并江淮、江浙財賦府歲辦悉充運。海漕之利,蓋至是博矣?!?陳邦瞻:《元史紀事本末》卷12《運漕》??梢娨环N新制度的推行,絕非容易,要經(jīng)過反復多次的實踐,才能確定下來。
元代海運的路線,曾有過幾次變更,最初的海道是從劉家港(今江蘇太倉縣瀏河鎮(zhèn))出海,循海道北行,過南通、海門等縣海面外的“黃連沙頭”、“萬里長灘”,經(jīng)鹽城縣、東??h、密州(今山東諸城縣)、膠州(山東膠縣)灣,過靈山洋(今青島市附近),轉(zhuǎn)向東北至成山角,再從成山向西北航行到達直沽或楊村(今河北省武清縣),“計其水程,自上海至楊村馬頭凡一萬三千三百五十里。”*陳邦瞻:《元史紀事本末》卷12《運漕》。元代第一次海運從1282年8月起程,至次年3月才達直沽。這次航行基本上沿著海岸線走,所以淺灘很多,行船危險,費時又費力。1292年,朱清等建議,另行“踏開生路”*(元)天歷中官撰;(清)胡敬輯:《大元海運記》卷下《漕運水程》,雪堂叢刻大典本。,“自劉家港開洋,過黃連沙,轉(zhuǎn)西行駛至膠西,投東北取成山”*《大元海運記》卷下《漕運水程》。,再西轉(zhuǎn)“一日夜至劉島,又一日夜至芝罘島,再一日夜至沙門島,守得東南便風,可放萊州(今山東掖縣)大洋,三日三夜方到界河口(今大沽口)”*《大元海運記》卷下《漕運水程》。。這條航線的行船,如果風順,半月就可達目的港,“如風水不便,迂迴盤摺,或至一月四十日之上,方能到彼?!?《大元海運記》卷下《漕運水程》。這條新航路的開辟,避開了近海的淺沙,比原來安全得多,但由于航行時間較長,還是不能令人滿意。
當時從事海運的船工們千方百計地尋找更經(jīng)濟、更安全的航線,終于在1293年千戶殷明路又開辟了一條新航線:“從劉家港入海,至崇明州三沙放洋,向東行,入黑水大洋,取成山,轉(zhuǎn)西,至劉家島,又至登州沙門島,于萊州大洋入界河”*《元史》卷93《食貨一·海運》。這條新航路試運成功后,比前兩條航線所需的時間大大縮短了,“自浙西至京師,不過旬日而已”*《元史》卷93《食貨一·海運》。新航線的特點是進一步擺脫了海岸的束縛,一出劉家港就直闖黑水洋,一直到今膠東半島的劉家島,同時還可以充分利用東海的海流,這樣就可使航速大大加快,航行時間大為縮短,從第一條航線需花費六、七個月,縮短到十多天。直到今日,我們來往于上海、天津之間的海輪,基本上還是按照這條航線來航行。
隨著新航線開辟成功,元政府同時使用了航行于深海的尖底大海船,使漕船運載量大大增加。海運初期,“船大者不過千石,小者三百石”*危素:《元海運志·附錄》。。自大德七年起(1303),元政府鼓勵民間造船,“兩浙上戶自造船,與腳價十一兩五錢”*危素:《元海運志·附錄》。,這樣就調(diào)動了上戶們的積極性?!把拥v以來,各造海船,大者八九千,小者二千余石”*危素:《元海運志·附錄》。。并且海船航行的次數(shù)也由原來的一年一運增加為春夏二運,即“正月裝糧在船,二月開洋,四月到于直沽交卸,五月回還,復運夏糧,至八月,又回本港,一歲二運”*(清)顧炎武:《天下郡國利病書》卷43《海道經(jīng)》,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在采取上述措施后,海運糧石數(shù)字不斷遞增,這里舉若干年份為例,以見海運的發(fā)展。如至元十九年(1182)運載四萬六千五十石;廿一年二十九萬五百石;廿八年一百五十二萬七千二百五十石;至大二年(1309)二百四十六萬四千二百四石;天歷二年(1329)三百五十二萬二千一百六十三石。在不到五十年的時間里,竟增加了七十六倍,約占元朝每年稅糧總數(shù)的十分之三左右。由此可見,其規(guī)模的宏大。
實行海道運糧后,便利了江南地區(qū)糧食的北運,漕船返回時,又將北方的豆、谷等載運到南方,對當時南北物資交流起了一定的促進作用。但由于對海上氣候還不能有效的掌握,海運航線的情況也不熟悉,因此海道運輸是十分艱難的。在風、霧和海盜的襲擊下,時常有“人船俱溺者”*危素:《元海運志》。,也有“船壞而棄其米者”,“糧船漂溺者,無歲無之”*陳邦瞻:《元史紀事本末》卷12《運漕》。。特別殘忍的是,在當時漕運制度上,曾有這樣的規(guī)定,即在糧運途中,如因船只損壞以致?lián)p耗了漕糧,損耗就要由押運官員賠償;如果船只漂沉以致造成船民死亡時,則可免賠。這樣一來,許多押運官員就利用這個規(guī)定,每當發(fā)現(xiàn)糧船漏水損壞時,寧可置之不問,讓它沉沒,以逃避自己的責任。這樣就造成許多船民的無辜犧牲,并增加了糧船沉沒的數(shù)量。
盡管當時海運有上述這些不足之處,但從經(jīng)濟上來說,相比于陸運和漕運,海運還是大大節(jié)省運費和時間。明人丘浚曰:“臣竊以為自古漕運所從之道有三:曰陸、曰河、曰海,河漕視陸運之費省十三四,海運視陸運之費省十七八”*陳邦瞻:《元史紀事本末》卷12《運漕》。。也就是說,河漕費大約等于陸運費的三分之二,海運費大約等于陸運費的三分之一。所以丘浚認為:“蓋河漕雖免陸行,而人輓如故,海運雖有漂溺之患,而省牽率之勞,較具利害,蓋亦相當”*陳邦瞻:《元史紀事本末》卷12《運漕》。。元末明初人危素也持相同見解,他說:“按海運之法,自秦已有之,而唐人亦轉(zhuǎn)東吳粳稻以給幽燕,然以給邊方之用而已,用之以足國,則始于元焉??荚氛摵_\有云:民無輓輸之勞,國有儲蓄之富。又云:海運視河漕之數(shù),所得益多,故終元之世,海運不廢”*危素:《元海運志》。。危素為了進一步論證這些看法的正確,又云:“作元史者皆國初史臣,生長勝國,習見海運之利,所言非無徵者”*危素:《元海運志》。,“且元史備載海運歲至之數(shù),所失不過百分之三四,竊恐今日河運之糧,所失不止此數(shù)。況海運無剝淺之費,無挨次之守,而國家亦有水戰(zhàn)之備,可以制伏朝鮮、安南邊海之人,誠萬世之利也”*危素:《元海運志》。。危素對海運如此推崇備至,是不無道理的,因為海運比起陸運和漕運確有其特殊的優(yōu)點。當然作為朝廷官員的丘浚、危素等人,考慮的只是統(tǒng)治階級利益,至于運糧人員的生命,對他們來說,則是無足輕重的。
“元海運自朱清、張瑄始,歲運江淮米三百余萬石以給元京?!?危素:《元海運志》。海運量是比較穩(wěn)定的。但到了元代后期,國力逐漸衰退,社會矛盾尖銳,江南地區(qū)的人民不斷起義,給元統(tǒng)治者以沉重打擊,這樣海上運輸也開始出現(xiàn)了危機。順帝至正二年(1341),“令江浙行省及中政院財賦總管府撥賜諸人寺觀之糧盡數(shù)起運,僅得二百六十萬石。及汝、潁倡亂,湖廣、江右相繼陷沒,而方國珍、張士誠竊據(jù)浙東、西之地,貢賦不供,海運之舟不至京師?!?陳邦瞻:《元史紀事本末》卷12《運漕》。在元朝統(tǒng)治受到嚴重威脅的情況下,不得不招降江南地方割據(jù)勢力首領張士誠,并封他為運糧萬戶,要他監(jiān)護海道運糧,但并沒有收到多大實際效果?!爸琳拍辏膊佁緝赫骱_\于江浙,詔張士誠輸粟,方國珍具舟。二賊互相猜疑,伯顏帖木兒與行省丞相多方開諭之,始從命,得粟十有一萬石。后三年,復遣官往征,拒命不與”*陳邦瞻:《元史紀事本末》卷12《運漕》。。至元廿三年(1363),海運便全部斷絕了。但此時元王朝也即將走到了它的盡頭。由此可見,海運是與有元一代相終始的。
毫無疑問,大規(guī)模的南糧北運使勞動人民付出了辛勤的勞動,甚至是生命的代價。但與此同時運糧的民眾卻不斷創(chuàng)造社會的物質(zhì)財富和科學經(jīng)驗。在元朝的海運事業(yè)中,立下不朽功績的首先是勇敢勤勞的船工們,他們長年在“渺無涯際”的萬里海洋上行船,海洋上“陰晴風雨,出于不測,唯憑針路(指南針),定向行船,仰觀天象,以卜明晦?!?《大元海運記》卷下《記標指淺》。由于船工們成年累月和驚濤駭浪進行斗爭,積累了相當豐富的航海知識。正確地測算著潮汛、風信、雷雨的變化,千方百計地維護著航海的安全??上У氖沁@類寶貴經(jīng)驗沒有史料記載,僅有一些歌訣在船工、漁民中流傳。
如氣象方面的歌訣有:“日落生耳于南北,必起風雨莫疑惑;日沒觀色如胭脂,三月之中風作厄;如還接日有烏云,隔日必然風雨逼”。潮汛方面的歌訣有:“前月起水(指漲潮)二十五,二十八日大汛至;次月初五是下岸(指落潮),潮汛不曾差今古;次月初十是起水,十三大汛必然理;二十還逢下岸潮,只隔七日循環(huán)爾”。風信方面的有:“春后雪花落不止,四個月日有風水;二月十八潘婆颶,三月十八一般起;四月十八打麻風,六月十九彭祖忌;秋前十日風水生,秋后十日亦須至;八月十八潮誕生,次日須宜預防避。”*《大元海運記》卷下《測候潮汛應驗》。等等。其他占天、占云、占虹、占霧、占海等方面的歌訣還有很多。這些都是船工、漁民長期和海洋斗爭的經(jīng)驗結晶,直到現(xiàn)在,我國許多沿海地區(qū)的船工、漁民還在應用這些經(jīng)驗,并且繼續(xù)加以豐富和發(fā)展。
除了這些歌訣外,元朝海運還給后代留下許多寶貴的航海指南,這對于元以后的航運業(yè)起了很重要的作用。因為在海上航行時,航道上有很多暗礁淺灘,給安全航行帶來不少困難,往往發(fā)生船沉人亡的慘劇,因此必須在港口和航道險要處設上一些標志,作為航路的指南。元代,保障航海安全的航海標志,也有了初步的發(fā)展。我國自唐代開始有了關于燈塔的知識,船工在南亞沿??吹健昂V辛⑷A表(即燈塔),夜則置炬其上,使舶人夜行不迷”*(宋)歐陽修等:《新唐書》卷43下《地理志下》,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版。。元代由于海運發(fā)達,就在主要航道之淺沙暗礁處設立號船、標船,或于高處筑木堆。在這些標志上面“日間于上懸掛布幡,夜則懸點火燈”*《大元海運記》卷下《記標指淺》。,作為航標燈塔。當時指示航行的燈塔——六勝塔至今還在泉州完整地保存下來。至大四年(1311),元廷為確保糧船安全,根據(jù)船工蘇顯的建議,在劉家港的西暗沙設置了航標船,船上豎立標旗,指揮船只通行。延祐元年(1314),又根據(jù)船民袁源的建議,在江陰的夏港、需溝等九處,設置標旗指引行船。這些航標的設置,對于保障航行安全,起了很大的作用,是我國航運史上又一個創(chuàng)造。
海上風濤不測,航行途中,常會遇到風暴。為了避免糧船漂溺,船工們在長期航行中,尋找到一些天然的良港和優(yōu)良的拋錨地:如乾皮嶺、楊林子、長灘等廿多處。這些地方,自元以降,成了海船的避風港。
元代的海運事業(yè),對我國內(nèi)外交通、物資運輸以及國民經(jīng)濟都產(chǎn)生了重大影響。唐宋時期,重要的海港城市有廣州、泉州、寧波以及杭州、秀浦、澉浦等處,都在東南沿海。長江以北的海港只有密州的板橋鎮(zhèn)(今青島市附近)。由于元代海運的興旺發(fā)達,推動了北方沿海的商港不斷興起和發(fā)展。如密州和登州已成為定期寄泊的海港。特別是隸屬于松江府的上海和河北海河的直沽(今天津),自元朝以后,由于它們處于海上交通運輸線的南北兩端,地位相當重要,經(jīng)過不斷開發(fā),已從兩個小城鎮(zhèn)逐漸發(fā)展為重要的海濱城市。茲列舉一些史料以說明這一變化:
上海在南宋咸淳三年(1267)有了市舶司的設置,并開始出現(xiàn)上海鎮(zhèn)的名稱。元滅南宋后,在至元十四年(1277)上海同慶元、澉浦同時立市舶司,“令福建安撫使楊發(fā)督之。每歲招集舶商,于蕃邦博易珠翠、香貨等物”*《元史》卷94《食貨二·市舶》。。上海鎮(zhèn)上“有榷場、酒庫、軍隘、官署、儒塾、佛宮、仙館、氓廛、賈肆,鱗次櫛比?!?吳貴芳:《古代上海述略》,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1980年版,第51頁。至元廿九年(1292),元政府“以華亭地大民眾難理”,遂分黃浦東西兩岸的高昌、長人、北亭、海隅、新江五鄉(xiāng)置上??h。
元代海運從公元1282年開始,到公元1292年,僅十年時間,上海就由鎮(zhèn)升級為縣,而且商品經(jīng)濟出現(xiàn)了繁榮的景象。上海地區(qū)為何會有如此迅猛的發(fā)展,也可用一些史料來加以說明,“至正中,戶才七萬二千五百二,又海船、舶商、梢工五千六百七十五,皆縣人”*吳貴芳:《古代上海述略》,第51—52頁。。可見從事海上貿(mào)易的人員之多。朱清、張瑄以海運起家,他們徙居太倉,當時尚屬嘉定西境,嘉定縣在元代元貞年間升為州,實同他們經(jīng)營的劉家港有關。據(jù)《太倉州志》載,劉家港“通海外番舶、蠻商、夷賈,云集鱗萃,當時謂之六國馬頭”。在元、明時代是長江口的主要海港,元政府在這里設漕府,“萬艘如云,畢集海濱之劉家港”*危素:《元海運志·附錄》。,為元代海運的起點站,江浙一帶的皇糧都集中在劉家港所在的太倉縣。由于上海及其周圍地區(qū)還是通商口岸,自元代開辟海運線后,交通運輸更為發(fā)達,這樣就促使了商業(yè)和城市日益繁盛起來,以后上海地區(qū)又經(jīng)過明、清兩代的經(jīng)營,至鴉片戰(zhàn)爭前夕已成為“江海之通津,東南之都會”。
天津的發(fā)展和海運也有很大關系,有宋以降這里就興起了最初的居民點,史籍稱為“直沽寨”。元建都北京后,龐大的漕運給直沽帶來了繁榮。元朝于延祐三年(1316)置“海津鎮(zhèn)”,從海運開始后,“每歲春夏運糧,舟將抵直沽,即分都漕運官出接運,中書省復遣才干重臣,從至海濡,交卸石以數(shù)百萬計。”*危素:《元海運志·附錄》。漕糧經(jīng)海道從南方運來,由海河運至直沽,然后再由北運河運至北京,其時“曉日三岔口,連檣集萬艘”,說明了當時的盛況。而今漫步于天津三岔口,可以看到當年漕運的見證物——矗立于河口西岸的天妃廟,它始建于元泰定三年,是現(xiàn)存最古老的建筑。早年,天妃受到漕船水手的信奉,傳說,航海的人遇到風浪,天妃就化為黃蝶飛來,把漕船引到安全地帶。有一首詩描寫了天妃化蝶的故事:“天妃廟對直沽開,津口連船樓下催,灑酒未終舟子報,柁樓黃蝶早飛來”。明代“永樂初,北京軍儲不足,以(陳)瑄充總兵,帥舟師海運,歲米百萬石,建百萬倉于直沽尹兒灣,城天津衛(wèi),籍兵萬人戍守?!?谷應泰:《明史紀事本末》卷24《河漕轉(zhuǎn)運》。清代,天津由縣升為府。1860年,對外貿(mào)易發(fā)達,天津逐漸成為華北最大的海港和工業(yè)基地。
元代海運主要是采取“雇傭包運制”。在江、浙、閩、廣沿海各地,和雇民間的船只,承擔海上運糧,如元朝江浙省官員曾向朝廷上疏云:“本省左丞沙不丁言,其弟合八失及馬合謀但的,澉浦楊家等皆有舟,且深知漕事,乞以為海道運糧都漕萬戶府官,各以己力輸運官糧。萬戶、千戶,并如軍官例承襲,寬恤漕戶,增給雇直,庶有成效”*陳邦瞻:《元史紀事本末》卷12《運漕》。,但元朝給漕戶的雇直是在不斷變更的。1284年按照“依驗千斤百里”的單位計算“腳價”。運糧每石給“中統(tǒng)鈔八兩五錢九分”,隨后歷年有所增減,例如皇慶二年(1313)“斟酌地里遠近,比元價之上添與腳錢,本年為頭糧斛腳價內(nèi),福建遠船運糙梗每石一十三兩(指至元鈔),溫臺慶元船運糙梗每石一十一兩五錢,香糯每石一十一兩五錢,紹興、浙西船每石一十一兩”*《大元海運記》卷下《排年海運水腳價鈔》。,除了和雇民船之外,同時也有用官船、召募水手起運的。
元朝海運也促進了沿海造船業(yè)的發(fā)展,使造船技術不斷提高。當時往來海上的船只規(guī)模是很大的,懸帆的桅竿,“普通四桅,時或五桅六桅,多者至十二桅”*⑧參閱[日]桑原隲藏:《蒲壽庚考》,陳裕菁譯,北京:中華書局,1929年版,第97頁。,“櫓一般八櫓或十櫓不等,”“船有布帆與利蓬,正風用布帆,偏風用利蓬。”⑧大的海舶有四層甲板,可載乘客數(shù)百人乃至千人以上。船上設備齊全,大船里面設置水密艙壁,把船體內(nèi)部隔開為數(shù)部分,這樣一部有損,不致影響其他部分。
元代海運一般都使用沙船,這種船的特點是能在水淺多灘淤沙的航道口行駛,“江南海船,名曰沙船,以其船底平闊,沙面可行可泊,稍擱無礙。常由沙港以至淮安販蟹為業(yè),是以沙灘深淺最為嫻熟?!邕\漕糧,但雇江南沙船,足可敷用”*顧炎武:《日知錄集釋》卷29《海運》注引謝占壬曰,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版。,如崇明三沙式的巡沙船,能達到“履險如夷,走船如馬”*(清)沈岱:《南船記》,轉(zhuǎn)引自《造船史話》,上海:上海科技出版社,1979年版,第111頁。的水平。宋以前的沙船一般都是平底,吃水淺,載運量受到限制。元代創(chuàng)造出一種能航行于深海的尖底大海船,這種船“船幅殆為四角形,下側(cè)漸狹尖如刃,以便破浪”*參閱《蒲壽庚考》第96、100頁。。這樣就使運載量大為增加??傊齑瑯I(yè)的水平已在南宋的基礎上又有新的突破,在世界范圍內(nèi)處于領先地位,因此元末史料記載,“華船之構造、設備、載量皆冠絕千古”*參閱《蒲壽庚考》第96、100頁。。由于海船性能優(yōu)越,這就為大規(guī)模的海運提供了有利條件。元政府每次運糧,都是出動大批船只,例如延祐元年“浙西平江路劉家港開洋一千六百五十三只,浙東慶元路烈港開洋一百四十七只”*《大元海運記》卷下《艘裝船泊》。。
自忽必烈定都北京后,為了解決政治、軍事中心與經(jīng)濟中心分離的矛盾,非常重視海運。當然元代統(tǒng)治者開辟海運線的目的是為了搜刮江南財富,以供他們的消費開支。但創(chuàng)立海運制度在一定程度上也促進了交通運輸?shù)陌l(fā)展,加強了南北經(jīng)濟交流。同時元代海運也促使了海濱城市的建立,商品經(jīng)濟的活躍和航海技術、造船業(yè)的發(fā)展。
在海運事業(yè)中,元朝以江南地區(qū)為基地開創(chuàng)了史無前例的奇跡。如果循著這條道路前進,中國將成為世界上的海上強國,將加速資本的原始積累過程。但是,歷史是曲折的,明朝建立后,中國的海運由盛轉(zhuǎn)衰,海運與海禁進行了激烈的博弈,中國逐步由對外開放走向了閉關鎖國。朱元璋依靠江南的地區(qū)人力物力,消滅群雄,取代元朝,建立起強大的明王朝。在發(fā)展海運事業(yè)上,東南地區(qū)有優(yōu)于其他地區(qū)的客觀條件。具體表現(xiàn)于以下幾個方面:
首先,元朝的海運在人才、造船、沿海航運設施及海道運輸上為這一地區(qū)積累了諸多物質(zhì)條件和財富,極有利于發(fā)展和平時期的海運事業(yè);
其次、這一地區(qū)西起太倉、瀏河,東到上海,南下及于寧波、定海、溫州、臺州都可以停泊海船,進行海外通商貿(mào)易。永樂時,夏原吉治水江南,疏浚吳淞江南北兩岸安亭等浦港,以引太湖諸水入劉家、白茆二港,使直注海。松江大黃浦,乃通吳淞要道,使吳淞、黃浦二江合流,下流港寬流暢,更利于海運。
第三,明初朱元璋在江南一帶大興農(nóng)田水利,鼓勵種植桑麻棉花,扶植絲綢棉布紡織生產(chǎn),松江的棉布和蘇、松、杭、嘉、湖的絲綢遠銷海內(nèi)外,為商品流通提供了豐富的貨源。
盡管洪武、永樂年間是明朝在江南地區(qū)海運較為活躍的時期,但也不免時起時落,其規(guī)模亦遠不能與元朝極盛時期相比。洪武時海運從江南餉遼東,最多不過七十萬石。史載:“洪武三十年,海運糧七十萬石給遼東軍餉。永樂初海運七十萬石至北京,至十三年,會通河通利,始罷海運”*陳邦瞻:《元史紀事本末》卷12《運漕》。。作為“一代良法”的海運,就這樣被明代統(tǒng)治者輕易地廢除了。危素為明代統(tǒng)治者長治久安的利益考慮,曾提出這樣的建議:“今漕河通利,歲運充積,固無資于海運也,然會通一河,辟則人之咽喉,一日食不下咽,即有死亡之禍,請于未事之先,而為意外之慮,尋元人海運之故道,別通海運一路,以與河漕并行,江西、湖廣、江東之粟照舊河運,而以浙東西瀕海一帶,由海道運。使人習知海道,一旦漕渠少有滯塞,此不來而彼來,亦思患預防之先計也”*危素:《元海運志·附錄》。。雖然危素的主張很有道理,但后來并未被采納??计湓蛴袃牲c:其一,危素是元的降臣,作為明朝最高統(tǒng)治者的朱元璋對他不甚信任,故他的建議亦不被重視;其二,明代對大運河進行了卓有成效的治理,永樂時,全面整修疏浚了會通河,使大運河全線通航,基本上解決了漕運問題,所以也就不愿再另辟航線了。
除南糧北運之外,明永樂時期東南地區(qū)的海運事業(yè)則遠超前代,為元人所望塵莫及,這就是永樂三年以后鄭和的七次下西洋。但是促進海外貿(mào)易不是明朝的主要目的,不論是朱元璋還是朱棣,他們更多考慮的是如何保障明王朝沿海地區(qū)的安全,這從明初的一些具體措施中可以看得出來。
朱元璋初定天下,于太倉州黃渡鎮(zhèn)設市舶司。后來考慮到國家心臟地區(qū)——明首都南京的安全,遂罷不設,復設寧波、泉州、廣州三市舶司,以寧波通日本,泉州通琉球,廣州通占城及西洋諸國。這時正好處于日本南北分裂時期,日本各路諸侯為掠奪財富,各自組織一些武士浪人和商人,在中國沿海進行騷擾。這些人在明朝被稱為“倭寇”。為對付這些倭寇,朱元璋把重任委托給老將湯和。洪武十三年,因丞相胡惟庸“謀反”,有勾結倭寇之說,便實行海禁,罷市舶司,嚴禁瀕海居民通海,“有片帆不許入海”的禁令。江南沿海海運事業(yè)為之中斷。
然而,海道是不能完全關閉的。朱棣即位后重開海禁,于永樂三年派鄭和等下西洋。初議遷都北京,以饋餉艱難,朱棣于永樂五年八月與廷臣商議恢復海運,擬于太倉衛(wèi)設海道都漕運使司衙門,運使官階為從二品,相當于侍郎,因有人持異議未實行*(明)沈德符:《萬歷野獲編》卷12《河漕》,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版。。鄭和下南洋以后,諸番貢使益多,便復置浙江、福建、廣東三省市舶司。明朝統(tǒng)治者對于海外的奇珍異寶如香料、珍珠、珊瑚、象牙之類追求不厭,而東南沿海的手工業(yè)品如布帛、絲綢、瓷器等皆在國外暢銷。三省重開市舶司以后,寧波與日本雖仍通航,但船舶進出受到嚴格的限制。貢有定期,船減只數(shù),人減定員,貨有定量,泉州、廣州便成為主要吞吐口。這和宋元比較,略顯倒退。宣德三年,朱瞻基棄交阯以后,在江淮地區(qū)除走私商販外,人們對海外貿(mào)易的觀念逐漸淡薄了。
宣宗以后,明王朝進入守成階段。雖然英宗正統(tǒng)七年三月,因遼東軍需需要,曾命南京造船三百五十艘,由海道運糧赴薊州諸倉,但這只是一個臨時措施。其后即鮮記載。在進入明中葉期間,一方面,由于蘇松地區(qū)棉布絲綢手工業(yè)繼續(xù)蓬勃發(fā)展,出現(xiàn)一股要求開放海外貿(mào)易的社會力量。另一方面,由于縉紳豪強不斷兼并土地,接受投獻,產(chǎn)生了新興的紳衿階層,他們的利益在于地租收入、發(fā)放高利貸及內(nèi)地商業(yè),對海外貿(mào)易則抱懷疑消極態(tài)度。反映在政治上,朝廷主要爭論的問題是開放海禁還是堅持閉關政策,是漕糧恢復海運還是堅持內(nèi)河運輸。
世宗嘉靖二年,寧波市舶司有日本使臣宗設、宋素卿分道入貢,互爭真?zhèn)?。市舶中官賴恩受賄偏袒宋素卿,宗設憤憤不平,便大掠寧波及浙東沿海地區(qū)。兵科給事中夏言上疏說,倭亂起于市舶,禮部請罷市舶司。明世宗未經(jīng)深思熟慮就同意夏言的建議,再次廢罷市舶司,結果帶來沿海地區(qū)長期的倭寇騷亂。上海、嘉定、浙江、福建等沿海地區(qū)受到最嚴重的破壞。社會動蕩導致紳衿階層的分化,有錢有勢的官僚地主紛紛從農(nóng)村遷往城市,即從經(jīng)營地主轉(zhuǎn)變?yōu)槌蔷拥刂?,而不少中小地主家破人亡,或轉(zhuǎn)而經(jīng)商,或淪為游食之民。
明朝中葉,西方殖民者已把勢力伸向東方,再加之十余年的倭寇騷亂,使江南一些官僚紳衿談虎色變,明知海不可禁,但主張禁海的人仍占優(yōu)勢。倭寇平定后,嘉靖四十四年有人建議,比照廣州事例于寧波復開市舶司,都御史劉畿聞訊,立即上疏反對。因此這一地區(qū)海禁依然如故。商人只能在無保護,甚至被歧視為奸民的情況下,偷偷摸摸地進行沿海販運貿(mào)易,出產(chǎn)在蘇松地區(qū)的絲綢棉布,要長途遠涉,以泉州、廣州為出海口,這就使中國商人完全失去與葡萄牙、西班牙、荷蘭商人爭雄的機會。
盡管明中央政府內(nèi)部主張海禁的人占多數(shù),但是積極主張開放海外貿(mào)易的也不是沒有人,吏部尚書張瀚便是其中一個。他說:“夫東南之夷利我中國之貨,猶中國利彼夷之貨,以所有易所無,即中國交易之意也?!粼灰臄?shù)入寇,勢不可遏,豈知夷人不可無中國之利,猶中國不可無夷人之利。禁之使不得通,安免其為寇哉,余以為海市一通,則鯨鯢自息”*(明)張瀚:《松窗夢語》卷4《商賈紀》,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王圻論倭寇的禍害時也說:“倭寇之為害,起于市舶之不開,市舶之不開,由于貢市之不許,許其入貢,通其市舶,中外得利,寇將不寇矣”*(明)王圻:《續(xù)文獻通考》卷40《國運考·海運》,北京:現(xiàn)代出版社,1986年版。。其時東南沿海地區(qū)存在三股力量:一是要求通商的海外商人,二是賴下海謀生的沿海小民,三是以海外走私貿(mào)易發(fā)大財?shù)母簧叹拶Z。政府根本沒有力量制止他們從事海上貿(mào)易。由此可以認為設市舶,開海禁,鼓勵海外合法貿(mào)易而收其稅,國家可以盡享其利。反之,實行海禁,則私販興,利在私室,國家反受其害。
嘉靖倭亂時的汪直曾經(jīng)是聞名海內(nèi)外的徽商,其后有林鳳、林道乾,直到明末的鄭芝龍等,他們既是海盜又是巨商,與葡萄牙、西班牙、荷蘭等海盜商人在本質(zhì)上沒有什么區(qū)別。西方封建君主利用這些海盜商人,可以開辟海外商品市場及殖民地,積累原始資本,而明朝則把國力消耗在剿滅國內(nèi)的海盜上。自嘉靖三十一年以來,擔任御倭剿賊的風云人物如胡宗憲、趙文華、殷正茂、劉堯誨等,在討剿海盜的實踐中,幾乎都得到“只有開放海禁,才能徹底平息沿海??堋钡墓沧R,但江南縉紳始終堅持“海禁不可弛”的頑固立場,給這一地區(qū)的海運事業(yè)帶來無法估量的損失。試舉汪直為例,總督胡宗憲曾經(jīng)以“悉釋前罪不問而寬海禁,許東夷市易”為條件,將他誘騙俘獲,并上疏奏請“曲貸直等死,充沿海戍卒,用系番夷心,俾經(jīng)營自贖”。江南縉紳聞訊紛紛傳言胡宗憲納汪直等賄金銀數(shù)十萬,為之貸死。胡宗憲聽說大驚,立即追還所上朝廷之奏疏,盡易其詞曰:“直等海氛禍首,罪在不赦?!?《明世宗實錄》卷 453,嘉靖三十六年十一月,臺北:臺灣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北?,1957年版。汪直被殺后,海盜的活動更加猖獗,故海氛終明世一直不能平定。到嘉靖末年東南地區(qū)的海運設施已完全毀廢。太倉、瀏河、上海都已喪失昔日的光彩,甚至連鄭和等下西洋的航海檔案也被銷毀*陳子龍等:《明經(jīng)世文編》卷206,朱紈:《閱視海防事疏》,北京:中華書局,1962年版。。人們對于海事由陌生而神秘。
明中葉的漕運,問題也越來越多。高拱輔政后,北起魚臺、南到宿遷這一帶運道,幾乎年年都有水患,內(nèi)河運道隨決隨修、隨修隨決。由于疏通內(nèi)河運道如此困難,于是又有人想到海運,贊成重開海運。隆慶四年秋,“河決邳州,自睢寧白浪淺至宿遷小河口,淤百八十里,溺死漕卒千人,失米二十余萬石?!?谷應泰:《明史紀事本末》卷34《河決之患》。,廷議恢復海運,把這事交給梁夢龍來處理。這時江淮之間,內(nèi)河運道仍能暢通,海運中心已由上海地區(qū)移到淮安。夢龍奏曰:“海運南自淮安至膠州,北自天津至海倉,各有商艇往來其間,自膠州至海倉,島人及商賈亦時出入。臣等因遣人自淮安轉(zhuǎn)粟二千石,自膠州轉(zhuǎn)麥千五百石入海達天津,以試海道,無不利者”。因建議“以河運為正,海為備運”。章下部議,梁夢龍復奏曰:“海運久廢,難于猝復。請令漕司量撥糧十二萬石,自淮以達天津,工部給銀,為海艘經(jīng)費”*(清)張廷玉等:《明史》卷225《梁夢龍傳》,中華書局,1974年版。。這時候朝廷中建言恢復海運的人,與反對恢復的參半,各不相下。王宗沐就東南地區(qū)縉紳畏慮海運風波,分析海運全局形勢后說:“風波系天數(shù),安能逆料其必不有,要在趨避占候,使之不至于神秘,當不足以妨礙大計”*《明穆宗實錄》卷68,隆慶六年三月。。王宗沐曾著《海運詳考》言通海有十二利,但阻力仍很大。
隆慶六年三月糧船由上海人潘允端督運,于五月到達天津。王宗沐奏報:“海運抵岸,六幫無失,天下臣民始信海運之可行。以海運與河漕兩途并運,是國家千萬年無窮之利”。他建議每年從海路增運糧十二萬石。但王宗沐高興得未免太早。隆慶六年秋,穆宗逝世,高拱罷。緊接著南京戶科給事中張煥就上疏彈劾王宗沐說:“比聞人言嘖嘖,均言海運八舟米三千二百石忽遭漂沒,渺無蹤跡。宗沐已預料有此,使人攜銀三萬兩糴補。試問米可補,人命可補否?宗沐掩飾實情,非大臣正道”。這種捕風捉影的奏劾,王宗沐看了很氣憤。他上疏抗辯,并請戶部會同巡按御史查核,結果證明張煥所言純系風聞,全無根據(jù)*《明神宗實錄》卷6,隆慶六年七月;《明史》卷123《王宗沐傳》。。不幸的是,不久,海運船只至山東即墨縣的福島等處,忽遭颶風,沖壞糧船七只,哨船三只,漂沒正耗糧五千石,淹死運軍水手十五名。戶科給事中賈三近因奏說:“河道可靠者經(jīng)常,海道可靠者暫時,持數(shù)百艘漕船,行數(shù)千里,僥幸于暫時可以,久則未有不出事者。海運畏途,當時建議者,計出于不得已,始既以不得已議行,則今當因可已以議罷”*《明神宗實錄》卷14,萬歷元年三月。。
巡按御史鮑希顏、山東撫按傅希贄都上疏,大意和賈三近之疏相似,于是部議停止海運。海運一停,海上貿(mào)易也隨之遭受挫折。海運從小規(guī)?;謴偷皆俣蓉舱?,前后不過二年。中間反復,經(jīng)過不少爭論,可以看到阻力之大。高拱是積極支持海運的,他在罷職后說:“正值吾去位,當事者定要反吾所為,隨罷所造海船,棄置不用,所有沿海諸多設施皆廢,惜哉!”*(明)高拱:《本語》卷6《談海運》,鄭州:中州古籍出版社,2006年版。高拱在這里所指的當事者是指張居正。其實張居正并不對海運,他給王宗沐的信云:“讀來奏,海運事宜處劃周悉。今年果然順利,經(jīng)涉無虞,此后即可漸增運數(shù),裨益國計不淺矣”。
高拱的埋怨出于對張居正的不滿,因而具有成見。但為什么張居正執(zhí)政時,終于放棄海運,以后一直未能恢復呢?這主要由于內(nèi)河運道經(jīng)過明代著名水利專家潘季馴的精心治理及辰州水閘建設成功,運道暢通;另一方面是由于阻礙海運的勢力過于強大。明朝封建統(tǒng)治者所考慮的主要是南糧北運的問題,如果這一問題能解決,誰會考慮到沿海交通貿(mào)易?誰會了解到當時世界的形勢?明朝中葉的海運事業(yè),就“足國用”而言,雖然規(guī)模極小,僅占全部漕運的二十多分之一,而且海運口岸已北移到淮安,但對江浙地區(qū)來說,江淮一體,仍帶有一定的積極意義,因為這牽涉到對外開放與閉關鎖國等國策問題。也牽涉到江浙地區(qū)產(chǎn)業(yè)的出路問題。
進入明季,兩浙沿海已少海運記載。海運事業(yè),一部份南移到福建、廣東,另一部份北移到山東半島與遼東半島之間。萬歷二十五年,有援朝戰(zhàn)爭,軍需自山東、河北陸運到遼東,有人建議實行海運,未蒙采納。及遼東戰(zhàn)事起,迫于形勢,才實行海陸并運,但已力不從心。遼東軍餉需多供少,很難滿足,不得不進行截漕。天啟七年八月:“截漕接濟寧、錦,發(fā)過津幫船一百六十只,截糧十一萬一千二百七十三石七斗;淮幫船一百二十只,截糧八萬八千七百二十六石三斗,通共糧二十萬,共用船二百八十八只,派陸續(xù)起運往關外寧遠前屯等處交卸。”*《明熹宗實錄》卷87,天啟七年八月。據(jù)袁崇煥奏言:“今日全遼兵食所仰藉者,天津截漕耳。國儲外分,京庾日減”*《明熹宗實錄》卷78,天啟六年十一月。。從截漕淮幫船只之多,可以看到遼東戰(zhàn)事之后,南北海運已經(jīng)恢復,但運船起點已移至淮安,淮安與上海之間,河運暢通,江淮可連成一體。
到崇禎時,由于運河兩岸農(nóng)民起義軍活躍,運道多梗,明政府不能不更多地依賴海運?!睹魇贰份d:“崇禎十二年,崇明人沈廷揚為內(nèi)閣中書,復陳海運之便,且輯《海運書》五卷進呈。上命造海舟試之。廷揚乘二舟,載米數(shù)百石,十三年六月朔,由淮安出海,望日抵天津,守風者五日,行僅一旬,帝大喜,加廷揚戶部郎中,命往登州與巡撫徐人龍計度。山東副總兵黃蔭恩亦上海運九議,帝即令督海運?!?《明史》卷86,《河渠四》。江淮海運在沈廷揚經(jīng)營下,這時稍有起色,然已接近尾聲,特別是上海地區(qū)的海運已無恢復希望。
朱元璋初建政權時的海運事業(yè),作用在于完成統(tǒng)一大業(yè),消滅地方割據(jù)勢力,如張士誠、方國珍等,繼之用以擴張領土,宣揚國威,如征服交阯等。但仍可以帶來發(fā)展海外貿(mào)易及中外經(jīng)濟、文化交流,具有一定的積極意義。到中葉,明朝進入守成階段,關心的只是維持南北漕運的暢通。因沿海地區(qū)倭寇入侵,故而罷廢市舶司,在對外貿(mào)易上加大限制的力度,一度曾下令“片帆不得入?!?。而實行海禁的結果,卻使得數(shù)以千萬計的沿海居民,淪為海盜,從而助長日益猖獗的西方殖民者在中國沿海的侵擾。明朝末年,海運事業(yè)下降到只為救亡圖存、單純?yōu)檐娛逻\輸服務的消極狀態(tài)。元朝及明初生氣勃勃的海運事業(yè),到明末已銷聲匿跡,中國在中西科技交融及近代社會轉(zhuǎn)型變遷之際,坐失發(fā)展良機,使后人不禁為之撫膺而嘆!
人們不禁要問,為何以落后的北方游牧民族而崛起的元朝能夠從大陸國家迅速伸張勢力于海上,而創(chuàng)業(yè)于江南沿海的明帝國卻在海運事業(yè)上徘徊不前,每況愈下,其故何在?筆者認為,這是因為元朝是新興的橫跨歐亞大陸的國家,有較強的冒險精神,容易接受新事物,沒有過多的清規(guī)戒律。另外,元帝國統(tǒng)治時期,日本的倭寇還沒有出現(xiàn),西方殖民主義者也沒有向海外擴張。除了海嘯、暴風、雨雪等造成的災害不可預測外,中國沿海地區(qū)相對來說比較安全,這就在客觀上為元朝海運事業(yè)的發(fā)展提供了有利條件。
明朝的士大夫階層,長期受“華夷之辨”思想的束縛,習慣于固步自封,已喪失進取精神,不能睜眼看世界。面對倭寇的猖獗,汪直、鄭芝龍等海盜的不斷騷擾,明政府一籌莫展,只能斤斤計較于眼前利益,明統(tǒng)治者是不愿、也不想冒海運這種風險的。江浙一帶是宋元以來農(nóng)貿(mào)手工業(yè)最發(fā)達的地區(qū),中國近代化萌芽首先出現(xiàn)在這里,在明朝這一關鍵歷史時期,它最有資格與西方新興的資本主義勢力爭奪海運的雄長與高低,但不幸的是,卻為明王朝的保守勢力活活地扼殺。反思這一段海運史,我們能不從中接受教訓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