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守曇
斗金的女人來到和莊村時,女人們一眼認出她是一個瘋子。那天臨近傍晚,斗金領(lǐng)著一個女人走過村口的水渠。她低頭走路,遇見人就斜眼看人一眼,也不說話。她頭發(fā)很長,全都披散下來。稍有一點眼色的人,都能看出她的小腹正隆起著,看來已經(jīng)有了身孕。另外,她身材碩大,比得過一個男人。斗金身板子精瘦,跟她比起來就像秋天里的一根玉米稈。
女人們眼見斗金走近了,卻沒有一個人打招呼,紛紛低下頭料理搪瓷盆子里的食材。斗金也不見得愿意打招呼,匆匆走過去了,跟真沒見到她們一樣。對于被忽視,女人們先是慶幸,后來又有些不悅,盯著兩人離開的背影,尤其是斗金還牽著那女人的手,太不檢點了。女人們碎言碎語地指責(zé)兩人——不識人,沒家教。
和莊村里的惡娃娃沒有任何的舉召,他們野猴一樣地擠到斗金家門口,紛紛伸出手討要喜糖。
擠不上門檻,就拍打著窗戶,他們用眼珠子掃探著這間不大的房子,想望出一些甜食來,比如神龕邊或者櫥柜下的塑料籃子里。他們一邊喊著,把甜米糕賞我們吧!一邊又大聲地討論著新娘,你看她的手真大,會不會半夜做夢把自己掐死?頭發(fā)真黑真長,會不會把自己吊死都不用繩子?她長得多白,她照鏡子會不會把自己嚇死?你看,你看她怎么挺著蛤蟆肚子,坐著不動?她在笑,你看,她在笑。
斗金的行李有一口箱子和之前托人帶來的一捆被子,里面包著幾件衣服,行李雖然不多,但他向來不會料理家務(wù)。女人幫不上手,只顧著坐在床上傻笑。別的新娘子見到這種群猴環(huán)伺的陣勢,要么害羞,要么生氣,哪里有笑得出來的,惡娃娃們都說她癡傻,他娶了一個傻子。斗金被這些話煩得緊了,很不高興,但又深知他們的習(xí)性,不嘗到甜頭不罷休,畢竟二十年前,他也是惡娃娃,而且還是帶頭的那一個,人稱“四大天王”之一。
斗金從左到右地看著這些惡娃娃,他們也警惕地看著他,如同對峙。斗金大可以教訓(xùn)他們,他的拳頭雖然瘦削,但也多了幾分硬朗,身體還靈活,眼睛里有血性??伤呐嗽趺崔k呢?她還要在這里生活下去,她肚子里還有一個娃娃。他看向自己的女人,想著現(xiàn)在到底是成人了,不一樣了。再說和野孩子們計較,能落著什么好呢?這樣的念頭一起,斗金也就不再遲疑,他拿出甜米糕給了惡娃娃當(dāng)中的頭頭,那些分量本可以讓他們吃三頓的。惡娃娃們收走了米糕,但并不滿足,他們依然叫著,拍著,吐出舌頭扮鬼臉,似乎想要刺激那個瘋女人,他們相信,這個女人終會發(fā)瘋失控,她會拉扯自己的頭發(fā),口水飛噴,痛哭流涕,甚至把自己弄死,那時他們自然有甜果子吃。
然而她沒有。女人忽像風(fēng)一樣沖上前,奪回了那袋甜米糕,又扇了一個頭頭的嘴巴子,接著是第二個、第三個。惡娃娃們回過神來,還手打她、踢她,她也不喊疼,仿佛是一座山。斗金趕緊上前幫忙,惡娃娃們才作鳥獸散,但他們嘴上的功夫仍然狠毒,很快就編起不干凈的話穗兒:瘋女人,潑婦鬼,大巴掌打男人嘴;能對盲子說瞎話,別跟斗金提陽痿。
在村子里,瘋女人的男人總歸短了一頭,人們不會當(dāng)面說,但眼光里難免帶著一絲嫌棄:是得多沒出息才娶個瘋女人,那和豬睡覺有什么分別?女人們也偷偷說,好好的人哪里去配那種女人,肯定有什么暗病,沒準他那方面也不好。斗金看著女人,想到她剛剛的驍勇,不覺懊惱起來。她仍然呆呆地坐在床上,像陣雨后的天,讓人不由得生疑。斗金埋頭繼續(xù)收拾房子,墻角有幾道石灰塊割過的痕跡,在成為惡娃娃之前,他曾經(jīng)和哥哥一起在這兒量身高。他推開了木窗,任由陽光把墻角照成一片蒼亮的顏色,什么痕跡也看不出來,但同時,陽光也照見空氣中的煙塵,鼠屎和蟲卵劈里啪啦作響,而窗外一片白云都沒有。
登門上來的人踏著水靴,拎著魚簍,氣沖沖的,斗金抬頭一看,是族里的溫伯。他負責(zé)管村上的宗祠事務(wù),年逾七十,但身體依然結(jié)實,腰還彎得下,兒女都在城市,他獨自住村里,眼看梯田地都沒人種,要荒了,心疼,就親自下田,重新干起活兒。許多同齡的老家伙看著,也不舒服,說他勞碌命,做到死,堅持不了幾天的。然而沒過多久,老家伙們也跟著他下梯田里去了,各自艱苦耕耘,微少收獲。
溫伯那股勁兒被打斷了,他覺得斗金好像變了,變得像一個陌生人,他直直地打量著斗金——他的臉色灰冷,眉鋒沒有過去那么尖銳,眼神里的紅光也已經(jīng)被沖淡了,多了一點溫和的力量。溫伯一下忘記了原來準備好的質(zhì)問,他倉促地說,你……回來啦。聽上去就像差點咬到舌頭一樣。他才看到懷孕的女人坐在床炕上,菩薩般靜止不動。一個女人家,竟然沒有招呼他喝水吃茶,這太不夠世情嘍。但他只是說,討了老婆就好,成家立業(yè),正正經(jīng)經(jīng)像個男人了。斗金還是很冷淡,他站起來說,明了,溫伯。
斗金其實理解溫伯剛剛的激動。四年前,斗金真是惡出了名,被村里人圍堵在村委辦公室,人們說要么叫你哥哥回來賠,要么你就滾出這個村子。斗金的哥哥在鎮(zhèn)上生意做得很好,但就是不愿意帶上弟弟。嫂子曾經(jīng)當(dāng)著外人面說過,明理呢,兩兄弟已經(jīng)分了家,本來就該各掙各的,況且呢,我們也只是小本生意,賣兩口吃的能掙多少錢。
斗金的母親是精算的人,她自然無話可說,跟隨哥哥搬到了鎮(zhèn)子上,兩個兒子,一個白手起家,一個只會坑蒙拐騙,她當(dāng)然跟著前一個。她想,和莊村的人口已經(jīng)明顯凋零,中青年都出去打工了,在外發(fā)跡的,也逐漸搬到鎮(zhèn)上或者縣里,住上了商品房,村里已經(jīng)剩不下幾個適合做朋友的,窮苦殘弱的滯留者,都巴望著要良善人幫忙呢。誰有點家底會待在這兒?一來怕把自己幫窮了,二來也遭人妒忌,橫算豎算都不上算。
臨搬走前,母親對斗金說,這老家的房子就給你暫住吧,找份工作別惹事。斗金那時青蔥,滿肚子不忿,氣呼呼地壓下她的箱子,說,這房子是阿爸留給我的,你要去找阿哥,就別回來。母親兜了他一巴掌,硬氣地說,你回頭別跪著求我回來給你擦屁股。如果斗金沒記錯,當(dāng)時他唾了她一口。但母親沒有發(fā)難,而是一臉漠然地看了看他,自己搬起箱子走了。
斗金被留在這個小房子里,像一件不頂用的發(fā)霉家具。他獨自坐在床上,忽然產(chǎn)生一種陌生的感覺,想想自己,終于做了主人,卻不知如何是好。他想打理一下房子,朋友們這時卻來找他,看見房子空蕩蕩只剩他一個,就招呼他出去抽煙吃酒說,“四大天王”可不能殘下去。他在房子里走了一圈,就跟著他們?nèi)チ?。他們在附近幾個村躁動流竄,做盡了壞事,先是偷雞吃,后來牽了別人的豬牛去賣,在集上偷摩托車又被發(fā)現(xiàn),勒索小孩子,把人嚇得請先生來叫魂。人們不堪其擾,都找到和莊村來交涉說,這幾個浪蕩娃你們要處理,不然我們就要報警了。
一次入室偷電視機失了手,斗金被隔壁村的人捉到了送進和莊村村委辦公室。溫伯通知了他哥來還錢,又怕看不住斗金,就叫來密密匝匝的老人圍在他身邊說,你可別鬧,別回頭把老人家折騰死了。留在村里的老人多是無依無靠的人,子女死得早或者不孝,身子也不好,腦子也未必靈光,整日巴著眼睛,不知道想到什么事情就會突然流淚。斗金叫他們讓路,他們不讓,有的真是心腸堅定,有的只是耳朵聾聽不清,或者是腿腳失靈,挪不動關(guān)節(jié),斗金再大聲喊他,他都要尿褲子了。斗金想了幾個法子都逃不掉,只好一口“老不死的”一口“沒人收尸”地罵他們。
看到母親推開門,斗金很懊惱。她沒有跟他說話,只是問了幾家苦主索要的錢數(shù),分家分戶地點清楚,把錢放到他們手上,也不道歉,而且,她連看斗金一眼都不??嘀鱾円尪方鹣卤WC,以后不再作奸犯科,母親卻對苦主們說,狗改不了吃屎,下次你們直接報警吧。
聽到這句話,斗金愣愣地看著自己的母親,他知道,這些錢是他阿爸工地撥的賠償款。他一直以為那已經(jīng)被母親和哥哥合手吃掉,拿去做生意了。斗金被自己刺傷了,甚至惱羞成怒起來,生活仿佛一下子失焦,像一個拳頭蓄力待發(fā),卻沒有揮擲的去處。
斗金擠出人群跑了出去,他眼睛通紅,像是被淚水燙著。溫伯見他沖來,想夾他卻夾不住,他比稻田水里的魚還滑。斗金頭昂著,對著空氣,其實是對著溫伯喊,我把祠堂燒了!老不死的!溫伯嚇得臉青,趕緊追他,夜里人影撲朔,一下就跟丟了。他只好跑到祠堂,仔細排查了一下,幸好沒事,但他從此留了一個心眼,經(jīng)常半夜醒來要上祠堂看一圈。祠堂啊,那可是他們最后的歸宿,老命的根,他自然最緊張。他后來甚至在和別人聊天時,也常被那個名字嚇出一頭汗,仿佛那雙紅眼睛一直在盯著他。然而今天,斗金究竟回來了,他路過村口的時候,女人們是這樣說的。
斗金記得自己說過的那句話,和傳說并沒有太大區(qū)別,但那是氣話,他沒有當(dāng)真,倒是村里人當(dāng)真了,甚至已經(jīng)在娃娃們當(dāng)中,演變成了復(fù)仇故事,他也覺得可笑,可笑里還有點害羞,像突然想起兒時的糗事一樣??墒牵駮r不同往日了。他跟溫伯說要留下來陪產(chǎn),希望能找一份活計。溫伯答應(yīng)會給他介紹。他倒是沒有問斗金,這四年在外面做了什么,因為和莊村任誰出去討生活,都有瀑布長的故事可以講,雖說各有傳奇,卻也大同小異,能回來的大抵都挨了生活的碾。
斗金對溫伯說,吃點甜米糕。溫伯心里泛出一些感動來,和莊村的男人結(jié)婚都要請人吃米糕,尤其是長輩,似乎有種向他們討求許可與祝愿的意思。溫伯當(dāng)然愿意祝福這個娃娃,他想這是在尊重他。斗金竟然會尊重他?一個敢自稱“四大天王”的人,竟然會尊重他?他忽然又好奇起來,這斗金經(jīng)歷了什么。
斗金要去拿女人手上的那袋甜米糕,她不依,緊緊捏住了塑料袋的口子,仿佛里面藏著一只蜜蜂或者螢火蟲。溫伯看著她,女人也不客氣地望回去,斗金只好抱歉地去行李里掏別的米糕出來。他一轉(zhuǎn)身,女人就用指頭捏著米糕,遞到溫伯鼻子前,像是要給溫伯吃。溫伯尷尬地笑了笑,他能看到,她的手指很大,米糕已經(jīng)被捏得粉碎,在她的指頭上像一撮雪。
溫伯連連道謝,讓她自己吃就好,但他卻接過斗金遞來的米糕,放在手心里,也沒有吃。他只是問,她是哪個村的?斗金盯著溫伯好一會兒,像是在揣測他的用意,又像是在思考女人的來處。他說,遠了,貴州的。溫伯心下明白,那就一定不是貴州,反而可能是云南,或者安徽。他面不改色地說,那……人家家里人也是舍得下。斗金隨便應(yīng)了一聲,又去問女人,肚子餓了么?女人抬起手,聚攏起手指,像一大朵合起的荷花一樣,往自己肚子揉捅,努力地發(fā)出“餓”“餓”的聲音。
斗金拍了拍她的手,她就放松下來,任斗金喂她吃米糕。溫伯看在眼里,驚在心里,但更多的又是擔(dān)心和同情。他說,她這樣,將來怎么辦?斗金說,哪有怎么辦,賺錢唄。溫伯又說,那孩子將來會不會也……不會,她是小時候發(fā)燒燒傻的。兩個男人還蹲在小椅子上說著話,女人就自顧自躺到床上睡覺,嘴邊的米糕渣子也不擦。溫伯坐了沒一會兒,就把兩尾禾花魚留給他們,說大肚婆需要補補。
小倆口在和莊村算是住下來了,溫伯給斗金找到了鎮(zhèn)上民營磚頭廠的活計,收入雖然不多,但緊緊巴巴養(yǎng)兩張嘴也夠了。只是自此,和莊村每到夜晚,從那墩小房子里,總能傳出瘋女人歡快的聲音。那聲音蓋過了夜鳥,蓋過了蛙鳴和蟬聲,蓋過了野貓發(fā)騷,讓老人們郁悶、少年們煩躁、青壯的男女們又羨慕又恨,他們這樣兩個人,也配享受這樣的快樂?很快,村里人就指責(zé)說,她叫得太大聲,真無法無天。操勞的妻子們會說,她是野狐貍變的,肚子那么大了還做那事,她們的丈夫卻會附和,她一個瘋子,本來就只算得半個人。
瘋女人和她男人這樣不加掩飾的風(fēng)流,他們的傳說注定要在村里散開。人們一方面會對已有的信息進行延伸與猜測,一方面又朝外面的世界,積極地打聽和質(zhì)問,只可惜什么也沒問到。所以,他們也只能猜測,斗金一定是去了很遠的地方,敲了老丈人一筆錢,娶來人家的瘋女兒做老婆。
過了兩個多月,瘋女人生產(chǎn)了,是個男孩。那天她疼得厲害,一直拿手按住那里,好像不愿意它張開一樣。村里的女人們聞訊都來幫忙,她們也想看看瘋女人要怎么生產(chǎn),畢竟百聞不如一見。雖說是出于好奇,但她們也算盡心盡力,在瘋女人臨盆的時候,給她牽起又厚又重的頭發(fā)抹汗,拿一根火油管子讓她咬著,怕她傷了舌頭,有的按住她的手腳,有的按摩她的肚子和腰側(cè),有的在一旁安慰,還有一些只是在角落里,時不時遞個毛巾。產(chǎn)房里熱騰騰的,都是汗味、血味和汽油味。
一個白胖胖的小娃娃還是出生了,頭發(fā)像他娘一樣濃黑,女人們領(lǐng)受了斗金的道謝和禮物,結(jié)伴回了家,路上說,瘋女人生孩子,也沒什么不一樣嘛,就是蠻了一點。她們開始殷勤地教她坐月子,教她如何一邊喂奶,一邊保護娃娃的軟腦殼。她們總害怕,娃娃會被瘋女人不小心坐歪腦子,或者在洗澡的時候被她用熱滾水燙傷。
娃娃還沒滿月,斗金就抱著他,拎上一盒餅子找溫伯去。溫伯又驚又喜,問斗金,不出月能出來見客人嗎?斗金笑了笑,像是歡喜的。他說,長輩哪能算客人?他招呼著要溫伯給娃娃起個名字。溫伯看他笑得太不自然,心中有疑,于是問,是遇到什么困難嗎?他以為斗金要來借點奶粉錢。斗金說,沒什么困難呀,您識的字多,幫娃娃起了名,娃娃會好。溫伯見他執(zhí)意,也就半推半就,拿出老花眼鏡和紙筆,寫寫圈圈,他的筆下很快就出現(xiàn)幾個平凡的名字,“和生”好還是“傳文”好?斗金像沒有過腦子,只是急熱地附和說,都好都好,您定。溫伯自己在紙上拔河,終于圈出一個名字,那就叫“和生”吧。斗金說,好嘞,娃娃有溫伯關(guān)照,肯定會好。這一下,人人都知道溫伯給娃娃起了名字。
過了五六天,斗金消失了,村里人沒找到他,磚廠的人也沒有。人們問瘋女人,她也懵然不知。小房子里倒是囤了一些米糕,可以讓她吃一段日子。溫伯打開斗金之前拿來的餅子盒,看到里面放著一些鈔票,有零有整,大概有三千多塊錢,這才知道他的意思。斗金的離開,在村里成為了流播最快的消息,人們指責(zé)他,做丈夫的,怎么能一聲不吭就走了呢?說到底是浪蕩子,怎么可能真回頭?唉,斗金家的女人真可憐。
娃娃滿月一過,人們逐漸意識到斗金不會回來了,前去探望的女人們說,他家的糧食已經(jīng)見底。女人們愿意幫瘋女人做飯,教她打理家務(wù)和帶孩子,可沒有人敢掏自家的米給她,生怕一幫上就甩不掉。女人們不再稱呼她瘋女人,而是叫她——斗金家的女人,像是只要這么叫,這女人再怎么落魄也只是他斗金的女人,她的生活再窮酸苦辣,也只能是他家要面對的事,旁人沒理由插手。
溫伯是不得不插手的那一個。和生滿月那天,溫伯聯(lián)系了斗金的母親和哥哥,他們一聽是斗金的事,就掛了電話,再撥過去也不接,像真是一刀兩斷了。他只好提請村支書,要給斗金家的女人申報困難戶。村支書狐疑地看著他說,那得找他家男人來。溫伯感到為難,他知道自己沒這個本事,再說了,寡婦門前多是非,就算那女人是瘋的,那也不能靠近。他拿著三千多塊錢,想還給斗金家的女人,卻害怕被她撕壞了,或者被有賊心的人騙了去。他想,這恐怕也是斗金托付給他的原因。溫伯終日唉聲嘆氣,想不到好法子,下地的勁兒都泄了大半。
直到那天,娃娃的哭聲響徹整個村,整一天沒停,家家戶戶都知道斗金家的女人沒奶水了。溫伯沒忍住,帶去了兩斤米糕,進門就看見斗金家的女人一臉著急,她指著在床上哇哇哭的和生,嘴大開,發(fā)出“餓”的聲音。溫伯的袋子還沒打開,她就沖上來,從里面掏出米糕往自己嘴里塞。原先放棄她的女人們也湊上門來,為她慶幸,想著好歹有一個人站出來了。但她們看著溫伯,眼神又有一些別的什么意味。溫伯被看得不自在,只好無奈地說,好在斗金在磚廠給她留了三千多塊錢,存在我這兒。他說得很大聲,倒讓人覺得此地?zé)o銀。
尤其女人們一聽,心里都在想,那怎么不早說有這筆錢?她們立刻在各自小圈子傳播自己的看法了,全然失去了剛剛的憐情,其中一個狠辣的就說,我看估計是他自己貼給這女人的,這村里的老頭子,誰沒有個扒灰吃花茶的念頭,只是怎么會淪落到吃她的花茶?
溫伯很謹慎,每次他進斗金家,都會敞開大門,從不小聲說話,好幾次還把和生嚇哭了;他也從不把兩個灶合成一個,總是先幫斗金家的女人買菜做飯,看她吃完再回去煮自己的;他也從不久留,做完該做的活就走,有時也教給斗金家的女人一些家務(wù)活,但絕不沾手碰腰。有時她突然撩起衣服喂奶,溫伯也會一下子臉紅,撂下東西就跑出去;他一筆一畫地記錄所有的開支,不多沾一分錢??杉幢氵@樣謹慎小心,人們還是會說他是表演,是獻殷勤,是侵門踏戶,是老牛想著吃嫩草。
傳言是危險的,溫伯的兒女很快就阻止了他,要把他接去城里住一段時間,他說放心不下田,他兒子卻說,種到把人栽進去,能掙幾個錢?溫伯又懊惱又無奈,然而在和莊村里,也沒有任何人想管起這件事,他只好把賬留在了村委會上,說等斗金回來再一一清算吧。溫伯雖然離開了,但是并不代表傳言就會失效。傳言的危險不只是損人清譽,它更提供了一種想像、一種可能,和莊村里的浪蕩男人們,很快發(fā)現(xiàn)了這種可能。
自從溫伯去過,斗金女人的家門總是習(xí)慣敞開著。開始,有第一個男人說,他看到斗金家的女人在擦自己的背,她的身體很肥饒;然后有第二個男人說看見了斗金家的女人在喂奶,她的胸脯白得很,像剛蒸出來的米糕;接下去的男人說話就越來越下流了,但他們半真半假的話,總是能夠相互補充,給瘋女人的身體添加了情色的意味。終于,有色膽大的男人趁著夜黑,順進了斗金家。
隔天,他也不失得意地跟自己的好弟兄描述了:斗金家的女人當(dāng)時就坐在床上,見到不熟悉的人她很慌張。起先一直搖頭,身子往后縮。等我伸手上去掀開她的衣服,摸了她軟綿綿的胸。她擺擺手說,她現(xiàn)在餓,沒有力氣。聽她這么一說,我跑回家拿了兩塊玉米餅給她。她拿在手里美滋滋的,幾口就吃完了。這時,我從身后抱住她,她身體就松弛了。
傳言像瘟疫一樣流傳起來,但僅限于男人堆里。他們說,只要幾塊玉米餅,或者魚干,就可以到斗金家去,和那個女人的肉白身體發(fā)生關(guān)系。那種白,在農(nóng)家婦女身上是沒有的。斗金家女人身體的白,帶著獨特的色澤,摸上去明明是暖的,卻有一種涼冷的感覺,這是奢侈的,尤其在和莊村里。她一定是從遙遠的城市被斗金拐到和莊村來的,男人們急不可待,都想嘗一嘗新鮮。
斗金家的女人似乎也嘗到了甜頭,男人們流傳說她變得聰明起來,佐證這一點的是,她開始從小房子走出來,在家門口喂奶,嘴里發(fā)出聲響,像是有意誘惑,又像是母性驅(qū)使,這一點母性又使她顯得樸素,但對那些猴色的男人來說,是另一種誘惑。男人們從田上回來,會有意地經(jīng)過她家門口,明明家不在一個方向的,也專門要繞著走一圈:他們一邊走著,一邊說起浪蕩的話穗兒,平平的田水圓圓的螺,妹妹的胸前兩頭鵝,妹妹家門前水流過,哥哥的襠里起山坡。男人們雖然這樣唱,但真敢摸進她家門的,也不過就四五個。
這四五個,并不都是老實人,當(dāng)中一個叫魁慶的,少時賭錢被剁了手指,在外面做工又因為手腳不干凈被幾家辭過,只好回到村里,種菜去鎮(zhèn)上賣。一開始他來找斗金家的女人,還會帶點菜心和薯,后來看她孤兒寡母兩口,索性就空手來。斗金家的女人沒收到東西,自然很生氣地嗚哇大叫,一不配合,就挨了魁慶的打。魁慶掐她脖子,也扇她耳光,紅掌印立即在她的白臉蛋上發(fā)起來,和生哭了,他也不讓她去哄。女人有時真是急壞了,在他身下掙扎動彈,又少不了挨揍。直到有一次魁慶正在興頭上,她突然翻起白眼,眼皮跳動,頻繁得像是巫婆落神,把魁慶嚇趴了,尿了一地,再也不登她家的門了。
好在其他男人還算規(guī)矩,他們雖然過得辛苦,但在這事兒上卻不吝嗇,他們用米糕、糖餅子塞住女人的嘴,用魚干的腥和辣熏塞她的喉頭,以免她快活的聲音太過響亮。和生不再沒停息地哭,斗金家的女人也不再跑到街上喊“餓”,她的生活,眼見越來越有滋味了。天晴的時候,她像能把陽光吃進肚子一樣,伸長嘴巴去咬,舌齒溫溫的,就算是咬到了;天陰的時候,她更會去等雨,一邊等一邊開口唱歌,唱的歌也沒人能聽懂,像是以前錄音帶里的流行歌,她唱給和生聽,也不管他聽進去沒有。人們普遍認為,那是她瘋癲之前學(xué)會的情歌,可見斗金說她小時候燒壞腦子,很可能并非實話。
和莊村的夫妻生活非常慘淡,男人們因工傷意外造成的殘疾,遭到女人們的同情和嫌棄,她們不得不挑起生活的擔(dān)子,變得更加果斷和粗糙,而男人們愈發(fā)自卑,自卑在心里,也在床上。女人們很難察覺丈夫們在床上的失能,因為這不是一日兩日的事了,而是從他們被城市逐出時就已經(jīng)注定了。
女人們是通過家中物資的虧損,才逐漸明白了這一層勾當(dāng)。在夫妻雙全的人家當(dāng)中,一些女人早就懷疑自己的丈夫不忠,只是萬萬沒料到那一頭是她,她憑什么?她們軟硬兼施地拷問自家男人,但無論他們否認多少次,還是無法打消她們心里的疑慮。在這個問題上,她們變得敏感易淚,開始勤于計算家中收支。當(dāng)斗金家的女人唱起歌,她們就妒恨,見不得她快樂了。按理說,瘋女人是沒有生活滋味可言的,她可以這樣快樂,顯然是已經(jīng)不瘋了,在和莊村里,能勾引男人的女人,是其他所有女人永久的勁敵。她們心里想,莫非我們還輸給一個瘋女人?她只不過是裝瘋賣傻而已,男人最吃這一套。
瘋女人的傳說再次被更改,她變成了一個頗有手段的狐貍精。她袒露在男人眼中喂奶的胸脯是明證,終日唱的淫詞浪曲兒也十分確鑿,她責(zé)無旁貸就是女人們厭恨的多情妖精,看著瘋傻,其實厲害著呢。
女人們躁動不安,像是期待著一次集體抓奸,但誰都不希望會抓到自家男人,于是這事也沒有人起頭。她們只能在日常有意無意地擠兌她,比如踩她的腳,不搭她的話,在她的水缸里扔泥巴,把她剛學(xué)會支起的竹竿架推翻,再也沒有人幫她絞擠衣服的水分。她需要花比以前更多的力氣生活,但她很快就在家門口支起竹條架,把各色的魚干晾起來,桂魚、鯉魚、鯽魚,涂姜末的、嗆辣椒的、鹽巴烤的,紅的黃的像一張張炫耀的小旗子,仿佛在宣告,這都是你們男人的供品,我的戰(zhàn)利品。女人們看見她門口雜色的魚,心里發(fā)毛,覺得上面的某一條魚和自家的魚,怎么看怎么像。好色的男人們經(jīng)過時,也一邊假裝漠然一邊偷偷數(shù),畢竟有幾種魚,她就至少有幾個姘頭,數(shù)得心里又恨又癢。
雖然什么大動靜也沒發(fā)生,可和莊村的人們相信,這日子是不會和平的。中秋節(jié)后,溫伯從城里回來了。他拎著兩條城里的大魚去斗金家。他走到她家門口,看見女人正站在日頭下,用小枝條擺弄掛著的魚干,和生被她綁在背后,頭上蓋著藍花巾子,胖乎乎的小手也玩著她的黑辮子。見到溫伯,她也沒有什么表情。溫伯有點失落,但仍然把魚放進屋里盆架上的搪瓷盆。
斗金家的女人踮著腳進了門,她把孩子放下來,塞進搖籃里。她看了看兩條魚,感到陌生,是呀,梯田水養(yǎng)不出這么大的魚,簡直像兩只貓了。女人哼著曲兒,悠榻榻地躺上床,把鞋踩落,抓起衣角往上脫。溫伯被她嚇呆了,那樣唐突,女人的上身就赤條條地暴露在他面前,她輕輕喊著,快,快。
溫伯不敢看,他心里生出了羞恥感,這種羞恥感是熱的,就像一股火苗絲絲地?zé)饋怼夭睦锵耄趺醋兂蛇@樣一個人了呢!他邁開步子想逃出這個房子,就像逃離火難一樣,可一時走太急,他在門檻上摔了一跤,身體里傳來骨骼的脆響。接著,斗金家的女人溫軟而厚大的手掌,攙住了他的手臂,溫伯不想竟然就這樣被她捕獲。沒等他站起來,周圍的人家已經(jīng)過來張望,噥,那是一個老鰥夫,和一個瘋女人。明明兩個身體之間還是清白的,卻已經(jīng)蒙上了不可求證的曖昧。
溫伯被送進鎮(zhèn)上的衛(wèi)生站,他的小腿被門檻刮去一大片皮肉,里面的骨頭可能也有傷損。雖然已經(jīng)走不動路了,但他總說,拿跌打酒搽搽就好。到了衛(wèi)生站,大夫建議他還是得去城里拍個片看看。溫伯的兒女又急又氣說,爸,你也那么大個人了。這話聽上去像是嗔怪他的不小心,但在溫伯耳朵里,卻別有另一層意思。他感到羞愧,實打?qū)嵉男呃?,他感覺對不起祠堂里供奉的列祖列宗了。溫伯離開了和莊村和梯田,他的兒女們決定輪流照顧他。
在村子里,女人們終于等到了一個契機,她們開始結(jié)集,大聲地說起閑話,說這樣的妖精留不得。她們抄起扁擔(dān)、藤條和木頭棍子,沖到斗金女人家里。當(dāng)她們抄起家伙闖進門時,她嚇得大喊了一聲,蜷縮起身體,爬到床底下。女人們似乎很擅長這種貓追老鼠的游戲,沒花多少工夫就將她從床底下拉了出來。女人們怒不可遏,她們罵著,你倒是把腿張開啊狐貍精。斗金女人身體瑟縮著,往墻角處挪動。說時遲那時快,有個女人帶頭拍下一扁擔(dān),緊跟著,其他女人都舉起工具,噼里啪啦地往她身上打。
結(jié)實地打了一頓,瘋女人衣服散開了,白皙的身子遍體鱗傷。她嘴巴里流著血沫子,在亂棍中緩慢地爬坐起來。女人們有些疑惑,她傷成這樣,是什么勁頭讓她重新坐起來。她的這股倔強讓女人們更加憤怒,領(lǐng)頭的一個朝她肩上踹了一腳。她歪了下身子,又坐直了。她用雙手捂著臉,突然之間,她攤開胳膊,撥開打向她的扁擔(dān)和木棍。她抽泣著,朝女人們大聲喊:你們憑什么不讓我和他好?我就要嫁給劉堯!你們打死我吧,媽你打死我吧,就朝這兒打!她握緊拳頭,放到自己的額頭上。
看到這樣的一幕,女人們停了手。她們沒有想到,能從瘋女人的嘴里聽到關(guān)于她發(fā)瘋的確鑿證據(jù)。原來她是這么被家里逼瘋的。她們相互遞了眼神,一個接著一個,離開了小房子。她們失魂落魄地往自己的家走,路上有幾個還在談這件事。她們想往這件事里補充更多的細節(jié)。
打人的事平息后,過了不到一個月,外面的人傳來消息說,斗金被捉了,判了十幾年。村里人問起是犯的啥事,外面的人說,聽說是參與了拐賣人口。村里人一聽犯的是這個,就不再去過問了。
照外面的人那樣說,斗金家的瘋女人真的成了孤兒的寡母。人們一下子就覺得她很可憐,算是村里最慘的人之一。和莊村的女人們又恢復(fù)了良善,甚至比以前還更良善,家里每有閑飯剩菜的時候,她們就給她孤兒寡母送去,有時候豐盛起來,斗金家能吃得比誰家都好。令女人們驚奇的是,斗金家的女人竟然學(xué)會了不好意思,她開始也到別的女人家?guī)兔?,她小活做得不夠仔細,但力氣活總能幫上忙?/p>
和莊村恢復(fù)了平靜,有時人們能看到,斗金家的女人帶著孩子在曬魚干。有時也會看到她獨自坐在山口,不知是看向貴州還是云南。她心里想著斗金,還是那個叫劉堯的人,沒有人知道。有的人說她看上去正常了,有的人則說,這樣的事,難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