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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風從北方來

      2020-05-11 06:02王可心
      上海文學 2020年5期
      關鍵詞:漢文臘梅農(nóng)家樂

      王可心

      “啪”的一聲,走廊的空氣開關跳閘,沒有月亮的夜晚,伸手不見五指。拘留室里的姑娘們開始罵娘。娘生你們一回,是讓你們隨時拽出來使用的嗎?鹿小角沒罵,倒不是她有多舍不得她娘,她懶得罵,自打被關進來,她一直蹲在地上,偶爾貓起腰伸伸腿,她想不通,為什么會這么點背?大概是鄰居們報的警,才將她們連窩端。警察沖進去的時候,她和幾個兄弟姐妹正商量著下一趟活兒去躺哪條馬路。

      “誰是鹿小角?”重見光亮的同時,門口站了一個人。

      旁邊的小蔣用胳膊肘捅了她一下。

      鹿小角瞇起眼,嘟囊著,“有事兒?警察大哥?!?/p>

      “出來?!?/p>

      鹿小角特別想提醒眼前的小鮮肉,這么標致的長相,干嗎這么兇巴巴。

      拖著已經(jīng)麻木的雙腿剛邁了幾步,她聽見身后的小蔣又跟了一句,“嘴兒甜點兒,別忘了,大后天是你那帥哥的生日?!?/p>

      怎么能忘呢?這個生日,她已經(jīng)記了八年。要不是為這一天,她才不在乎是不是被抓,在哪兒不是吃飯睡覺?就是可惜了為這個生日準備的那些錢,生怕忍不住花掉攢在老板那兒,說好后天結賬,躺了仨月馬路,一次差點真成瘸子,一次還差點送命,結果泡了湯,全捐了公安。

      “十來個人,干嗎就拎我出來呀?”鹿小角不往前走了。

      這個明顯比她還年輕的乳臭未干的警察不得不也停下腳步,臉微微地泛紅。鹿小角覺得有趣,搶白了一句,“我還沒不好意思呢,你臊什么呀?”年輕警察聽了她的話,挺直了腰桿,厲聲喝道,“痛快點?!?/p>

      推開走廊盡頭的門,鹿小角面前坐了三個人。這是什么節(jié)奏?姑奶奶又不是主犯。鹿小角想好了,公安也得講理,要是他們敢拿軟杮子捏,她就撒潑。

      “你家里人來看你?!弊陂L條桌后的年長的警察開口了,他這一開口,鹿小角才意識到,三人中還有兩個沒穿警服的。

      “你們誰呀?”已經(jīng)就座的鹿小角抬起眼皮撩向?qū)γ娴膬蓚€陌生男人。五六十歲,滿臉皺紋,一個穿著一件半新不舊的軍大衣,另外一個罩著黑色皮夾克,水獺毛領里露著一截白色的襯衫,頭發(fā)也梳得一絲不茍。鹿小角判斷,這是倆農(nóng)民工。

      軍大衣指著皮夾克對鹿小角小心翼翼地說,“他,是你爸,我,是你舅舅啊?!?/p>

      這話讓鹿小角嚇得倒吸了一口氣,瞇起眼打量著兩個老男人,發(fā)現(xiàn)他們的核桃紋里布滿了灰塵,沖她咧嘴表示笑意時,皺紋乍開,像一朵秋天的菊花。倆人并不迎接鹿小角的目光,軍大衣低下頭揉搓著擺放在桌上的手指,皮夾克干脆把臉扭向了墻角,一副吊兒郎當?shù)募苁?。什么爸?什么舅舅?都是哪兒蹦出來的?鹿小角皺著眉頭對警察說,“我不認識他們?!?/p>

      “我們已經(jīng)來天津一個禮拜了,就為找你,昨兒知道的,你在……這兒?!弊苑Q舅舅的人支支吾吾地解釋說。

      警察也跟著溜了一句,說看過他們的證明,也給當?shù)嘏沙鏊蛄穗娫挕?/p>

      鹿小角騰地站起身,想罵警察不地道,不就是碰瓷兒么,想拘就拘,想押就押,至于弄倆不倫不類的鄉(xiāng)下鬼惡心人么。但是人在屋檐下,她只能把到了嘴邊的話咽回去。剛拉開門鎖,卻聽見年長的警察說,你想不想出去?他們是來保釋你的。

      還有這事兒?鹿小角挑了挑眉毛,想起了兩天后過生日的那個人,嘴角撇出一絲笑意。

      松開門鎖,重新坐回長條凳,鹿小角在三張A4紙上簽上名字,聽完年長警察的教育和囑咐,就算履行完了保釋手續(xù)。她對那一連串希望她洗心革面重新做人的話沒興趣,倒是有一個信息讓她不可思議,他們,這兩個男人,居然替她交了一萬塊錢的罰款。鹿小角想了想,她也沒交下過哪個大叔啊,難不成,天上真掉下來個爸和舅?她可有些年頭沒聽過這倆稱呼了。

      “甭跟著我啊?!背隽伺沙鏊拈T,鹿小角甩給倆人這句話,就大步流星地朝前走。

      兩個男人緊緊地跟上,隨著她鉆出胡同,又穿過馬路,像三條魚,游弋在往來的車海人海中??钢眯邪木司藲獯跤醯赜终f話了,“你不記得我了么?你媽過世的時候,我來了?!?/p>

      鹿小角怎么會記得呢?那么混亂、崩潰的時候,又是八年前。鹿小角對她爸倒是有點記憶,因為她媽在世時,一直在罵她爸。鹿小角的爸媽是在她四歲時離的婚,她跟著她媽到了天津,從此,雖然沒再跟她爸照面,但她爸揣在了她媽的兜里,時不時地被拿出來罵兩句,直到八年前,她媽死了,再也聽不到謾罵和詛咒,才斷了與那個男人的關聯(lián)。那一年,她十七歲。

      鹿小角很餓,她已經(jīng)一天一宿沒吃東西了,所以三拐兩拐,停在了一家“北京烤鴨”店門前,雖然不是全聚德,也足可以讓她飽餐一頓了。她看了眼身后的兩個人,問,“有錢嗎?”軍大衣看了眼皮夾克,點點頭。

      一只鴨,幾張餅,兩個菜一個湯,風卷殘云地迅速見了底。鹿小角打了個飽嗝,掃了一眼面前一直不動筷子的倆人,最后把目光落在皮夾克的臉上。

      “想找人養(yǎng)老?你欠我多少先不說,你看我能養(yǎng)么?我還想找人養(yǎng)著呢?;厝ピ摳蓡岣蓡岚?,啊?!闭f著,離開了座位。

      “丫頭?!甭剐〗锹牭搅艘粋€沙啞的聲音,回過頭,樂了,“喲,您會說話呀?我還以為您是啞巴呢。”這是這么半天她聽見老鹿說的第一句話,她知道他什么意思,馬上堵了他的嘴,“花那一萬后悔了?您活該。再說了,您要真是我那什么人,花倆錢兒不應該啊?”

      “跟我回東北老家,回呼欽?!?/p>

      鹿小角萬沒料到對方擠出這么幾個字,簡直讓她哭笑不得,她問,“吃錯藥了吧您?”

      “我一個月給你五千塊錢?!?/p>

      又不是初出茅廬的丫頭片子,鹿小角怎會相信這種不著邊際的話,指著倆人的鼻子重申了一遍“再跟著我就報警了啊”。轉身剛走了幾步,又傳來皮夾克的聲音,“那就八千。”鹿小角不得不當真了,軍大衣也追上來,補充說,“你爸開了個農(nóng)家樂,有房子有院,想讓你回去跟他一起經(jīng)營。”

      重回皮夾克的對面,鹿小角覺得有必要認真看看這個財大氣粗、會討價還價的爺們兒,面前閃爍的小眼睛里透著一絲堅定,就是這一絲堅定,差點讓鹿小角在片刻的對視中敗下陣來。對方蹺起的二郎腿也吸引了鹿小角的注意,嘿,居然穿著一雙锃亮的皮鞋,如今的天津城,要不是天天擦拭怎會有如此清潔度?真是個鄉(xiāng)下奇葩男。再聯(lián)想剛才一路走來,始終是軍大衣扛著包,眼前這人背著手邁著四方步,還真是一仆一主。鹿小角有了主意,伸出兩根手指說,“三萬二,四個月的,放這兒,我就跟你回去?!?/p>

      “靠。”聲音雖然不大,但是鹿小角聽到了,緊跟著她又聽到一個字:“成?!?/p>

      出了飯店的門,三人直奔銀行,取了錢,又奔電腦商城。鹿小角心里不平,什么世道,農(nóng)村人竟比城里人有錢,但好在解了燃眉之急,鹿小角還是覺得天空比較晴朗。

      買電腦倒沒費力氣,鹿小角只有兩個條件,一是能做圖,二是按照三萬塊錢買,超過三萬她沒有,但也不能太便宜,比如單價兩萬五的,剩下幾千她有什么用呢?她只想在這一天把這筆錢都花在那個人身上。最后,選擇了聯(lián)想拯救者。這個名字也讓她很喜歡。

      走出商場前,鹿小角去了衛(wèi)生間,洗掉濃妝,摘下紅色假發(fā),重新出現(xiàn)在兩個鄉(xiāng)下人面前時,他們驚訝的目光告訴鹿小角,此時的她已經(jīng)煥然一新。丁漢文是研究生,鹿小角知道他喜歡清純的女孩子,雖然倆人差距太大,不可能讓他愛上自己,但是她要給他一個好形象,起碼不能讓他太反感。

      三人打車直奔建筑學院的研究生大樓。甩開軍大衣和皮夾克,鹿小角打電話叫出了丁漢文。

      當這張英俊的、暖人的面孔近在咫尺時,鹿小角覺得一切都值了。拘留算什么?身后那兩個皺皺巴巴的男人算什么?未來東北的幾個月又算什么?她又看到了這張面孔,并且大方地驕傲地跟他說生日快樂,拿出生日禮物,這就足夠了。她知道他需要這樣一臺電腦,但是根本無力實現(xiàn)。他的老家在山西農(nóng)村,他不但得不到父母的資助,每月勤工助學掙的錢,還得接濟家里。鹿小角希望手里的東西能雪中送炭,助他設計出精美的圖紙。她聞到了丁漢文身上散發(fā)出的淡淡的力士香皂味,她真希望能融進這香味中。雖然有過兩個前任,同居過上過床,可唯獨眼前這個連手都沒碰過的人讓她面紅心跳。

      但是,丁漢文說,“我不能要?!?/p>

      “為什么?”

      “太貴重了?!?/p>

      “又不讓你還?!?/p>

      “那更不能要了?!?/p>

      鹿小角覺得已經(jīng)有眼淚在打轉,怎么能不要呢?必須要啊。幾個月的努力就是為了幫他啊。這是丁漢文的愿望,更是她的愿望啊。雖然緊張得要窒息,但她還是笑嘻嘻故作輕松地甩出一句:“這點面子都不給呀?又不讓你以身相許?!?/p>

      話音落下的同時,電腦也塞進丁漢文的懷里。

      “好了,我還有事,我走了?!泵髅魇墙o人禮物,鹿小角卻覺得是落荒而逃。

      丁漢文沒再推脫,鹿小角想他是不是因為最后一句話,才沒推脫呢?走了幾步,回過身,看見丁漢文的背影已經(jīng)消失在玻璃門里。

      說不出什么滋味,鹿小角的眼淚落了下來。

      動車的票沒了,臥鋪票也沒了,但是,鹿萬年著急,一著急,就買了三張硬座。

      送完電腦,鹿萬年先是陪鹿小角折騰了大半個天津城,去了郊區(qū)她與幾人合租的公寓,拎走一只皮箱,按鹿小角的說法,那就是她的全部家當了。他聽見鹿小角低聲跟兩個正化妝的女孩耳語了幾聲,三人的目光齊刷刷地射向老鹿和他的前妻弟張援朝。老鹿被看得渾身不自在,就把眼睛瞥向了別處,去打量這間不到二十平的房間,擠擠插插地竟然擺了六張上下鋪。這丫頭活得可真不咋地,老鹿想,住著這么破的地方,掙著那么下賤的錢,他鹿萬年的出現(xiàn),那不就是救星么?

      帶著這個想法,坐到火車上時,鹿萬年的腰桿挺起了不少。他瞟了幾次對面的鹿小角,發(fā)現(xiàn)她始終側著身斜著頭看向窗外。窗外有什么呢?夜已經(jīng)很深,外面無非是車廂內(nèi)的翻版。鹿萬年在她倔強、冷漠的臉上找不到一絲幼時的痕跡,二十幾年了,這就是個陌生人啊,走在大馬路上,肯定頭也不回地錯過。

      “錢都給那小子買那玩意兒了?”鹿萬年發(fā)出沙啞的聲音。

      “管得著么?!?/p>

      “我的錢,咋管不著?”

      “你真逗,那是我工資?!?/p>

      倆人一路無語,為了避開鹿萬年,鹿小角的頭一直歪著。直到清晨下了火車,她才又發(fā)出一些動靜,沖著鋪天蓋地的鵝毛大雪喊了幾嗓子,鹿萬年這才意識到,這丫頭壓根不是東北人了。

      三人又換乘了去往鎮(zhèn)里的公共汽車,在鎮(zhèn)北松花江邊的碼頭上了擺渡船。擺渡船由挖沙設備改制而成,能同時容得下兩輛皮卡和幾十號人,每天幾班按點兒發(fā)送。三人到的時候,岸上只有倆人,下一班還要一個半小時,但是老鹿給了船家五十人的票錢,擺渡船就按規(guī)矩加了一班。接近中午時分,三人趕到了家,呼欽村。村子傍松花江而建,下了擺渡,沿著水泥路一直朝東走,村東的盡頭,醬塊砬子的山腳下坐落著一套紅磚仿舊的兩進院,這就是老鹿的農(nóng)家樂了。推開紫漆大門,原本吵鬧的院子瞬間變得安靜,老老少少把目光聚向鹿小角。鹿萬年只掃了一眼,就知道來人都有誰:姐姐、姐夫領著兒媳婦、外孫,弟弟兩口子領著孫子。也就是,鹿家跟他平輩分的人,該來的都來了。按照鹿萬年事先的電話,農(nóng)家樂管事兒的臘梅也掛出了歇業(yè)的牌子,張燈結彩、殺豬灌血腸迎接他們的歸來。

      鹿萬年環(huán)視一番,對臘梅的布置表示滿意,讓她先安排鹿小角住下。他對鹿小角介紹說,“你得叫姨,農(nóng)家樂的經(jīng)理。”當然,相好的那一層,老鹿暫時把它省略了。

      鹿小角沒給臘梅和其他人一個正眼,拖著皮箱去了東廂房。鹿萬年就喊伙計小唐上菜,已經(jīng)進了東廂的臘梅回過身說,“我給他放假了,家宴么?!?/p>

      臘梅時不時地展示自己在這個家的身份和地位,讓鹿萬年心里不舒服。這么多年,他就想提醒她,你不是老板娘,雖然上了床睡了覺,但你不是老板娘。

      鹿萬年只好自己招呼大伙落座,待幾個女人把菜擺好,臘梅卻一個人回來了。

      鹿萬年無奈只能親自去請,鹿小角卻躺在床上沒有動的意思。

      鹿萬年說,“去見見親戚。”

      鹿小角閉著眼,“我來打工的?!?/p>

      “這就是工作?!?/p>

      鹿小角不情愿地白了眼鹿萬年,踢踢踏踏跟著他出了廂房站到了正房的圓桌跟前。鹿萬年一一把兩大家子人介紹給鹿小角,人們紛紛夸贊丫頭長得俊祝賀父女團圓,道喜的話說到了老鹿的心里,不管咋說,最親近的人回到了他身邊,在姐姐和弟弟面前,他就是個全乎人了。老鹿舉起杯,本來想來段開場白,卻不想鹿小角吹了吹劉海,搶了先。

      鹿小角說,“各位老少爺們好,我呢,是來掙錢的,沒轍啊,天津混得不好,他說一個月給我八千,我就來了。”

      說罷,一仰脖干了杯中酒。

      老鹿想,他的臉色一定很難看,因為桌上的人誰也不吭聲了。老鹿知道他們都等他發(fā)作,可他偏不,本來揚眉吐氣的事兒,他不能讓人看笑話。他是誰,方圓二三百里最大農(nóng)家樂的掌柜,風風雨雨闖過來,啥陣勢沒見過,所以,他不但沒發(fā)作,還拿起一張煎餅卷了截大蔥沾醬遞給鹿小角。鹿小角同樣沒給他面子。鹿萬年就自己叭嗒叭嗒地吃。

      鹿小角三下五除二結束了晚餐。她走之后,屋子里只剩下碗跟筷子相碰的聲音。誰能說什么呢?誰敢說什么呢?

      老鹿不干了,原本還想壓著氣,火苗卻蹭蹭地往腦門兒上躥,這分明是沒人給他臺階啊。老鹿重重地放下酒杯,問姐姐,“你啥意思?你們都啥意思????啥意思?”老鹿手一揮,“吃完了拉倒,都走,散了吧?!?/p>

      平日三句話說不攏都要翻臉,何況此時已經(jīng)三兩小燒下肚,老鹿鐵青著臉率先起立。

      天剛蒙黑,院子里就只剩下鹿家爺倆了,一個東廂,一個西廂。

      折騰了一天,鹿萬年忍不住劇烈地咳嗽,好在臘梅早把鎮(zhèn)咳藥備好。鹿萬年平息之后,東廂卻傳來鹿小角鬼哭狼嚎的歌聲。老鹿趴著窗望去,北風呼嘯,雪片仍在飄灑,對面的窗戶泛著橘紅的燈火,他的心里突然涌起一股暖流,要是日子還有很長該有多好,怎么就得了肺癌呢?怎么就是晚期了呢?嘆著氣,老鹿又罵起來,老天爺也真不是個東西,憑啥這種事要輪到自己腦袋上呢?

      關于得病一事,除了老鹿本人,只有臘梅知曉,要不是她陪著去的醫(yī)院,老鹿連她也不想告訴的。老鹿知道她現(xiàn)在琢磨啥:這點家業(yè),她到底能分多少?這個女人萬沒料到老鹿能把閨女找回來,表面的樂呵下藏著天大的不滿。老鹿看在眼里,也不想瞞她,給不了啥,那就給個實底吧。老鹿說,“這丫頭要是認我這個爹,對我知冷知熱,這份家業(yè),我就都給她。”

      臘梅說,“你的東西你說了算?!?/p>

      “我知道你想啥,你兒子我?guī)湍憷洞蟮?,每月還給你工資,你不虧。再說你不想有個爺們兒摟著啊?”

      老鹿說完這句話,臘梅放下藥開門就走了,像往常一樣,老鹿點頭,她就留宿,老鹿要是不吭聲,她就回自己家。老鹿有老鹿的算盤,女人是啥,是衣裳,人活著要衣裳有用,死了,衣裳能干啥呢?老鹿當初看上她,是因為她屁股大,可這屁股能為他守寡么?指不定他尸骨未寒,就另有所屬了呢。何況她還有一個少爺兒子,不管留多少,要不了幾天就能敗光。

      家產(chǎn)同樣不能給姐姐和弟弟。爹媽死那年分三間草房幾畝旱地時,兄弟情分早就分得無影無蹤。這么多年除了大年初二能吃頓團圓飯,三家基本沒什么往來。當年他偷雞摸狗滿鎮(zhèn)子閑逛的時候,他們躲瘟疫似的躲著他,就算他這幾年發(fā)跡了之后,那兩家說話也總是陰陽怪氣、夾槍帶棒。老鹿就是把錢扔了聽了響,也絕不會留給他們。

      思來想去,一周前,老鹿就想到了鹿小角,這個四歲離開他的閨女,這個唯一一個他不煩不恨跟他沒有糾葛的人。半輩子辛辛苦苦攢下的家當,只有放在這個人的名下,他鹿萬年才能死得暝目。當然前提是,她得對他好,要是不冷不熱,他就臨了把錢捐給鎮(zhèn)上的希望小學。他死以后,有人世世代代念叨他的名字,也算雁過留聲。不過,即便圖個好,鹿小角眼下的態(tài)度,他也是不會計較的,畢竟二十幾年沒見呢。他得處,他得找她談,并且,絕不能告訴她自己的病情——跟個要死的人,哪能試出真情還是假意?

      第二天一早,鹿萬年坐第一班擺渡船去鎮(zhèn)上的鮮花店買了一束郁金香,插進花瓶里放在東廂的窗臺,他知道城里人都時興洋事兒。然后他躲在馬廄里往這邊觀察。果然,窗簾拉開時,鹿小角瞪大了眼睛,漸漸地湊到窗前。鹿萬年的心狂跳不止,閉上眼,等待著,聽見門嘩拉被推開,緊接著一陣風刮到了跟前,再睜開眼時,那束郁金香牢牢地插在了馬槽里。

      “有病啊?!边@是鹿小角給這件事的總結。

      老鹿就當啥也沒發(fā)生,還是忍了。

      鹿小角晌午坐著擺渡船去鎮(zhèn)里逛大集的時候,他也登上了同一班船,一路相隨,鹿小角不急也不攆,因為她買東西他能付賬。

      逛完了集,老鹿還請鹿小角在鎮(zhèn)上吃了包子。

      像鎮(zhèn)里的所有熟人一樣,包子鋪的老板也向老鹿道了喜。老鹿人前春風得意,私下里卻低聲與鹿小角掰扯。

      老鹿說,“我接你回來,不是找冤家,對不?”

      “當年判你一個月八十塊錢撫養(yǎng)費,什么時候按月給了?八十啊,兩個菜錢。怎么好意思呢。”鹿小角比劃著。

      “那會兒沒錢啊,有這買賣才幾年?!?/p>

      “八十你沒有?”

      老鹿想了半天,“你也不跟我叫爸呀,打過三次電話,你媽哪次讓你跟我叫爸了?”

      “我呸,我高中都沒畢業(yè),工作都找不著,你這吃香喝辣的。”

      老鹿很反感丫頭的這個“呸”,但是他忍了,他說,“那你這條命總是我給你的吧?”

      鹿小角扔下筷子,摔門而去。

      放在呼欽的別人身上,敢這么對老鹿,他早掀桌子了,可是這次他還是忍住,咬著牙追出去,卻讓鹿小角罵了一句,“滾?!?/p>

      老鹿壓著火氣,說,“從前的事咱不提,咱就說現(xiàn)在說將來,行吧?”

      鹿小角不管不顧徑直朝前走。

      老鹿實在忍不住了,沖她的背影喊了句,“說破大天,我也是你爸,你也是我閨女?!?/p>

      不滿歸不滿,睡了一宿覺,老鹿想明白了,想讓他們倆像別的父女一樣,是不大現(xiàn)實的,臘梅也說,這姑娘怕是軟硬不吃呢。第二天,老鹿就改變了打法,換句話說是,改變了標準,親不親可以再處,但既然找回來了,就得讓她成為一個能干活的吃苦耐勞的人,將來好守住他的攤子。況且自己的時間不多了,他必須在有限的時間里打磨出個接班人。

      自打見了鹿小角,老鹿的腦子里一直畫著一個問號,這到底是個壞到啥程度的孩子?是因為缺錢才不往好道上走,去碰瓷兒?如果日子安穩(wěn)了,她能不能學好呢?老鹿咋也沒料到,他的閨女能這副德行,生生地往人家車上撞,騙錢。這就叫報應?

      雖然下了決心,可想調(diào)教這丫頭太難了,要啥沒啥,干啥啥不會,從哪教起呢?琢磨來琢磨去,老鹿捋清了頭緒,在呼欽想立住腳,首先得會做盤醬。盤醬是呼欽的命根子,也是農(nóng)家樂的命根子,每年開啟醬缸的日子,十里八村還有吉林長春的人都一窩蜂地涌來,多少呼欽人,不管漢人還是滿人靠著醬缸發(fā)家,到農(nóng)家樂的客人更是沒有不點醬做的菜,有人去了南方發(fā)展,回到東北也會來老鹿的院子吃上一頓,正經(jīng)給農(nóng)家樂送來不少財氣呢。所以,百事從醬開始。

      老鹿背著手,一本正經(jīng)地對在院子里來回溜跶的鹿小角說:“你不能再干那些下三濫的事兒,得干點正事兒了。”

      鹿小角樂了,“嘿喲喂,下三濫笑話下三濫?”

      老鹿不接她的話茬,繼續(xù)說,“在我這打工就得按我這的規(guī)矩,從今天開始,先學做醬,幫著接待客人,上菜,打掃房間?!?/p>

      鹿小角不滿,“你做夢?!?/p>

      “不干也得干?!?/p>

      “我就不干?!?/p>

      眼見著倆人又要針尖對麥芒,臘梅趕緊過來勸架,拉走鹿小角。老鹿憋氣,失望,這丫頭不是會干啥的問題,而是壓根不想干吶,這是個祖宗啊。

      老鹿怕繼續(xù)跟鹿小角爭執(zhí)下去,不好收場,就找了個借口,帶著一肚子的氣,去豆腐坊和油坊結賬。結賬的事兒,他是信不過臘梅的。

      沒成想,老鹿本就不爽朗的心到了油坊,又起了更大的波瀾。

      結完賬,老鹿碰上了前去打油的弟媳,出了大門,她把老鹿拽到一邊,支支吾吾地耳語道:“大哥,那丫頭我咋瞅著不像你呢?你整準了,不是重名?”

      老鹿的心咯噔一下,他明白這句話背后的意思,丫頭是鹿小角,但不一定是他老鹿的種。

      老鹿喝了她一句,“瞎扯老婆舌。”

      弟媳讓他罵得灰溜溜地走了,可老鹿不平靜了。咋會這樣呢?這個問題他可從來沒想過?;氐睫r(nóng)家樂,老鹿就找機會觀察、打量鹿小角,從眉眼到身段,老鹿越看心里越慌,難不成老婆當時跟了誰?怪不得那么急著離婚。跟了誰呢?老鹿甚至把村里、鎮(zhèn)里的男人挨個想了一遍。難道,大限將至,還要被戴綠帽子不成?老鹿越想越憋氣,為啥要把她找回來添堵呢?

      老鹿感覺自己要瘋了,于是就想到了親子鑒定。馬不停蹄上網(wǎng)查,打電話,聯(lián)系了一家可以遠程鑒定的機構,按要求拔了一根自己的頭發(fā),又趁鹿小角不注意去東廂的枕頭上找了根她的頭發(fā),仔細地打包好,郵走。

      等待的過程,讓老鹿心力交瘁。因為心里有了疙瘩,對鹿小角的在意就差了那么一層意思,不如前幾天親,也提不起興趣管理,口角的時候惹急了更不想讓著她了,發(fā)展到后來,有時干脆冷戰(zhàn)一天。其實,冷靜下來,他也覺得這就是他的閨女,咋能不是呢?寬額頭、左撇子,這是他們鹿家的標志,最關鍵她的烈性像他鹿萬年,這些旁人看不出,他和臘梅天天跟她相處,是能體會得一清二楚的。

      鹿萬年也想好最壞的結局,如果不是親生,他就一把火把這個農(nóng)家樂點著,反正得了絕癥,不如跟一生的心血同歸于盡,誰也別想沾他的光,希望小學也別想。他要在人生的最后時刻,在這座醬塊砬子下,為所欲為,名留呼欽。

      鹿小角當然不會知道,自己的頭發(fā)已經(jīng)被郵到了遙遠的北京。自打進了這個院子,她想的只有一件事,怎么能讓那個老流氓不舒服。她永遠不會忘了推開紫漆院門,邁進門檻第一步時的屈辱。她跟小蔣去過京郊的兩個農(nóng)家樂,都沒有眼前的陣勢,百十平米的院落比中學時的教室還寬敞,東西兩排是規(guī)矩的仿1970年代紅磚建筑,一側掛匾餐廳,另一側掛匾客房,每間房前挑著的紅燈籠也讓鹿小角覺得刺眼,因為每一塊紅色燈布上都有一個燙金的“鹿”字,就是說,這里,這套頗有氣勢的院子的全部都是那老流氓的產(chǎn)業(yè)。短短的幾十秒,鹿小角就能判定,這套院落是經(jīng)過規(guī)劃后的新建,而不是那種住宅改造。沒有厚實的家底,能有這排場嗎?穿過正房的小門進到后院,更讓鹿小角瞠目,參天的柳樹下,亭臺掩映,屋舍整齊,即便在眼下蕭條的季節(jié),仍難掩俏皮里的華貴。這是怎樣的日子?在她和她的母親朝不保夕的時候,在她被城里人欺負的時候,這老流氓過著怎樣的日子啊?鹿小角不平,擁有這么可觀買賣的人,竟然還虧欠她撫養(yǎng)費,竟然在她母親死后,蹦子兒再沒寄過。

      最讓鹿小角不能接受的是,倆人就撫養(yǎng)費問題掰扯到最后,老鹿攤出了一沓郵政匯款底單。

      老鹿說,“晚給是晚給,我可一分不差,你媽要是沒給你花,那是她的事兒?!?/p>

      鹿小角無論如何也想不到,他竟留著匯款底單。她想罵祖宗,想把手里端著的一杯水都潑在對方的頭上。怎么會遇到這么操蛋齷齪的渣男,還是她爸。

      所以,老鹿交給她的活計,她是堅決不會干的,做醬收拾客房?姑奶奶打小除了給自己就沒給誰做過飯鋪過床。當然,偶爾她也會跟著臘梅端盤子送餐,都是趕上寂寞想找人聊天解悶時,特別碰上都是男客人的飯局,酒菜擺好,她也會扭著腰肢拉一把椅子坐下,一起喝點東北小燒,講講笑話,唱唱歌兒。老鹿看不上,就喊她,喊不回就去拉,而老鹿的出現(xiàn),只能讓鹿小角更加地放縱,她就是想騷給他看,老東西能忍就忍,她就在此免費吃喝,如果忍不了,可以攆她走,反正這個院子除了吃飯不花錢,沒有任何讓她留戀的地方。

      對老鹿和臘梅的關系,也讓鹿小角不舒服,不舒服自然就要挑撥一下。一天早上,倚著門的鹿小角突然指了指躺椅里的老鹿,對臘梅說,“他怎么不娶你呀?聽說十幾年了?”

      臘梅正扒蔥,有些不好意思,打岔道,“別聽他們胡說?!?/p>

      “我知道他想什么,”鹿小角繼續(xù)比畫著老鹿,“娶了你,他的財產(chǎn)你就有份啊。他是不是還得跟你算計一個月幾次,一次多少錢啊?”

      雖然平日里能跟客人們講葷段子逗悶兒,但是以鹿小角的身份和輩分說出這么直白的話,還是讓臘梅渾身不自在,無地自容。

      鹿萬年更是氣憤,直接放下手里的茶碗,怒懟鹿小角,“有娘養(yǎng)……”

      鹿小角等著他的下半句,可老鹿猶豫了半天,還是把最想說的咽了回去,嘟囔著,“太他媽不像話了。”

      “我告訴你啊,再拿我媽說事兒,別怪我他媽翻臉。”

      “他媽的”幾乎成了倆人對話的口頭禪。

      能把這層窗戶紙捅開,讓面前的一對男女尷尬,鹿小角快意無比,扔下臘梅分配給她的工作,戴上火紅的假發(fā),披上羽絨服出發(fā)了。

      她得去看看這個村子。到農(nóng)家樂的第一個晚上,鹿小角就把母親的相冊從皮箱底層拿出來,一頁頁地翻看。母親的照片不多,鄉(xiāng)下的有幾張,大多是結婚時拍的,還有在照相館與鹿小角一起拍的寫真,到了天津后,母親一直做鐘點工和力工,天天奔波生計的人,哪有心思照相呢?即便是照了,也只能存在手機里,不會去沖洗,所以,只有寥寥幾張去北京時在故宮和頤和園的母女合影插在影集的最后幾頁。

      母親是一個有主見、敢做敢為的人。見到鹿萬年,鹿小角特別感謝母親帶著她離了婚,離開這個男人,并且把她帶到了大城市。不過,母親臨終也跟她說過一句話,挺想回村兒看一看??词裁茨??看天,看地,看房子?有什么可看的呢?這破地方給她的傷害還不夠么?但既然母親說過這樣的話,那就替她完成這個想法吧。時間在哪兒不能打發(fā)呢。

      出了院門,向右是通往醬塊砬子的路,原本在火車上時鹿小角就想到了這座山,母親說過,它的冬天比圖片上的梅里雪山還漂亮呢,沒錢去云南,看看仿品也不錯啊??墒窍铝藬[渡看到它的第一眼就讓鹿小角很失望,后來每天站在農(nóng)家樂又換各個角度去打量,怎么都沒覺得有甚稀奇,一座普通的被雪覆蓋的山脈而已。所以鹿小角此一行放棄了山路,直接向左進了村。

      寒風撲臉,村子里彌漫著跟農(nóng)家樂同樣的醬香,這股濃烈綿軟的味道鋪張在村子的每一個角落,那天在村口下了車就無時無刻不在包裹著她。鹿小角乍一聞到,就深吸了一口,含在嘴里,生怕它跑掉。久違了,鹿小角閉上眼,自從母親過世,她再也沒有聞到過這種香氣。母親在天津時也做醬,每年一次,雷打不動,即便生命的最后時刻也躺在床上指揮著鹿小角把當年的醬下到壇子里。鹿小角從小就喜歡跟著母親用醬佐餐,比如蘸一截大蔥,或者拌一塊大豆腐。明明很可口的美食,可母親始終說,她的醬跟在呼欽村時做的總差那么一截。鹿小角一直以為母親是錯覺,或者在以舌尖的差別表達著某種對人生的不滿,直到那天她聞到呼欽的醬香,才相信了母親叨咕十幾年的話。一樣的醬氣,卻又是天壤之別。吃到嘴里,更是理解了母親每次比較時的遺憾。母親總結說,因為呼欽有一口古井,而天津是自來水。天下還真有這么玄的事兒啊?呼欽村對盤醬的使用也讓鹿小角不可思議,不僅可以蘸菜拌菜,甚至炒菜時最后都舀上一勺代替鹽和醬油,比如醬鯉魚、醬豆角、醬豌豆,幾乎所有的菜,呼欽人都可以用醬來做。所以,多天以來,盡管有再多的憤懣,鹿小角都能在醬香里得到片刻的安寧。有醬香在,就好比有母親在。

      呼欽村太小了,鹿小角只用了半個小時就兜了一圈,最后一路打聽到了舅舅家。上了年紀的人對她的假發(fā)瞠目,有好奇的,也有不屑的,鹿小角一概鼻孔朝天,置之不理。踩在母親曾經(jīng)走過的村路上,呼吸著濃郁的香氣,鹿小角想起了母親年輕時的美麗。

      她突然想找母親年輕時生活的痕跡,哪怕是一個雞窩或者一個豬圈。舅舅說,那你可找錯了地方。鹿小角問,都拆了,沒了?舅舅說,換個地方有。

      倆人臨出門,舅媽拉著鹿小角的手說,讓她在農(nóng)家樂站穩(wěn)了腳跟,想著照顧下她的兒子,說他開了個酒廠。

      舅舅趕緊打斷老婆,“一邊兒去?!?/p>

      鹿小角倒不煩,不管是舅舅還是他老婆。因為她媽說過,兩家不算怎么親,但也沒有仇怨,畢竟一個娘腸子里爬出來的呢。

      讓鹿小角沒想到的是,倆人去的竟然是后屯她的姑姑家。凡是跟老鹿沾親的,鹿小角都想罵。舅舅說,你這個姑姑跟你爸可不一樣,再說你還吃過她的奶呢。

      姑姑家是三間磚瓦房,紅頂藍墻,大概是剛剛建成或者翻修過,墻裙的瓷磚還泛著粼粼的波光,讓鹿小角想到了北戴河的碧海青天。

      姑姑早有準備,塞給鹿小角一個紅包,不等她反應,馬上補充說,“知道你爸有錢,但我是你姑?!?/p>

      鹿小角無所謂地聳了聳肩,揣進兜里。姑姑指著西側的廚房,“你就是在這間屋子出生的,原來它是個茅草房,你媽也是在這兒坐的月子?!甭犃诉@樣的話,鹿小角覺得兜里的紅包帶了一絲溫度。

      舅舅不知道什么時候走的,等鹿小角發(fā)現(xiàn)時,屋里只剩下姑姑和她兩個人。老太太掀開炕上斑駁的實木箱子,拽出一個花色布包,小心翼翼地一層層打開,最后抖落出的竟是一件艷紅色小棉襖。棉襖小得只有兩個巴掌那么大。

      “你的。”

      “我的?”

      “你剛生下來穿的,紅色兒,避邪。我給你留著,也是給你媽留著?!?/p>

      鹿小角看見老太太枯枝一樣的手重重地撫過棉襖胸前的盤扣,還看見她渾濁的眼里含了兩汪淚。

      鹿小角的心底涌起一股熱浪,在呼欽,特別是鹿家,還有人惦記她和她的母親,可是出乎她的意料,在她的記憶里,她們娘倆跟鹿家的關系,就是沒完沒了地罵她爸。上初中的時候,她媽還想讓她改姓,鹿小角沒同意,多么與眾不同的姓氏啊,為什么因為一個王八蛋就不要了呢?或許詩意的名字,還會幫她吸引男生的注意呢。

      對于母親的回憶,讓鹿小角覺得不虛此行。

      可是老鹿不高興了,老鹿放話,“不準再去你姑家?!?/p>

      “憑什么?”

      “憑我煩她,老鹿家的人,除了我自己,還有你,我都煩?!?/p>

      鹿小角樂了,老鹿的這句話等于是把她推向了姑姑,能讓這老東西生氣,是多么愜意的事情啊。于是,第二天,第三天,以及接連的幾天,鹿小角每早都要大搖大擺地去姑姑家打卡,一路上弄得雞飛狗跳,恨不得讓全村的人都知道。每次去,鹿小角都會跟老太太聊起母親,她知道了母親所以嫁給她爸是因為她爸的脾氣,脾氣脹,又天天堵在家門口,母親的母親,一個寡婦能咋辦呢?她也在老太太支離破碎吞吞吐吐的回憶里知道了母親為什么要離婚,背井離鄉(xiāng)。游手好閑,不下地不干農(nóng)活也不管家里事兒,還酗酒打老婆,哪個男人敢這么對自己,鹿小角拿刀剁了他的心都有,母親的離婚僅僅是一個啞巴式的反抗。

      幾天過去,鹿小角儼然拿這個干癟的老太太當成了母親的閨蜜,聽她講二十幾年前的往事,就像看見了一個活生生的母親。鹿小角能接受她,還因為她與她的弟弟也就是鹿萬年的界限分明,老東西跟誰都不來往,不管是鹿家的人,舅舅家的人,還是族里的人,都離著八丈遠,“他獨著呢,”老太太說,“要不為啥都跟他叫老獨?”

      “老獨?”有一天,鹿小角拿這個詞兒頂撞老鹿時,他這么反問。

      “你不知道嗎?都跟你叫老獨?!?/p>

      “哈哈,”老鹿正喂一只野貓小炸魚,他彈了彈手上的油星兒說,“這個名兒我喜歡?!?/p>

      鹿小角想,這還真不是個東西啊。老鹿哈哈大笑之后,臉色卻一天比一天難看了。

      在老鹿難看的臉色里,鹿小角的心情日益爽朗。她的好心情來自丁漢文,丁漢文居然每天都給她發(fā)微信了,還會發(fā)來很多設計圖紙,那是用那臺電腦制作出來的作品。鹿小角感覺到從未有過的幸福和甜蜜。

      丁漢文說,他要參加一個大賽,一等獎是馬爾代夫六日游,如果得中,他要把這份禮物送給鹿小角。鹿小角很激動,一激動就寫下了一句話,“咱倆一起去”。發(fā)送出去十幾秒鐘,又很后悔,這樣表白是不是太不矜持了呢?趕緊撤回。丁漢文那一晚便杳無音信了。鹿小角想,他一定是看了那條信息吧?正在鹿小角苦熬了一夜沒睡,懊惱自己的所作所為時,天剛放亮,丁漢文的短信乘著曙光飛進她的小屋,說看了天氣預報,東北降溫,讓鹿小角多添衣服。鹿小角的臉一陣潮熱,雙手捧起手機,輕輕地吻了吻丁漢文的頭像,那只是一個卡通人物而已。然后她又把手機摟在懷里,摟著丁漢文的那些話語,像是抱著他溫暖的臂膀。母親活著的時候,母親是鹿小角唯一的念想,母親死了以后,她把微信的個性簽名改為“獨行俠”。所以用了個“俠”,就是想給自己壯膽兒,她不知道一個什么也沒有的人,沒有親情、沒有愛情、沒有一分積蓄的人,為什么活,又怎么活。直到遇見丁漢文,她才有了新的寄托。丁漢文的爸媽也是農(nóng)民工,但是他考上了大學,還考上了研究生。鹿小角不指望愛情,只要那個男人存在于她的生活里,她便不再是獨行。

      她很想用視頻看看丁漢文,可她不敢提出這個要求,他們差距那么大,她的非分想法,一定會招來他的恥笑。她不能讓他瞧不起。

      鹿小角在視頻里問小蔣,“他這是愛情嗎?”

      “是吧。”

      “我覺得是感激。”

      “是吧?!?/p>

      小蔣的回答讓鹿小角很不滿意,她希望得到一個確定的答案。

      小蔣快人快語,“能確定的答案是,姑娘你戀愛了。”

      鹿小角掛在嘴角的一抹羞澀,被小蔣看在眼里,取笑她,“能不能行啊大姐,過盡千帆,你還這么笑,嚇死人不償命???”

      “呸,忌妒?!甭剐〗切ξ仃P上手機,睡夢里都像一枝含苞待放的花骨朵。她知道小蔣一定非常羨慕她,哪個女孩子不想心底里住著個愛人呢?

      愛情并沒有讓鹿小角忘記斗爭,她還得利用一切可能有的機會和時間繼續(xù)跟老東西斗。她記得舅舅兒子的酒廠,去拿了幾箱白酒,收了客人的錢轉身去交給舅媽,又把老鹿剛買回來的兩只家養(yǎng)大雁送去給了姑姑。如她所料,這幾箱酒和大雁讓老鹿暴發(fā)了,確切地說是大雁,因為酒已經(jīng)賣了三箱,老鹿雖然繃著臉,嘴上卻沒吭聲,直到發(fā)現(xiàn)大雁沒了。鹿小角希望他發(fā)作,并沒想到后來的結果,她就是喜歡看他生氣。

      鹿小角說,“誰家的酒不是酒?”

      “誰家的酒都是酒,就沒必要非用他家的。”

      什么邏輯?鹿小角說完了酒,又說大雁,“野貓野狗你還喂呢,自己家人喂一口,怎么啦,怎么啦?”

      “貓能喂狗能喂,就是不能喂人。”

      “因為你根本就不是人,”鹿小角終于說出了很多天都想說的話。

      “吃里扒外的東西,你給我滾?!?/p>

      老鹿終于忍不住了,將手里的計算器摔在地上,鹿小角拾起來輕輕吹落上面的塵土,慢條斯理地說:“這可是你說的,啊,看看摔壞沒,壞了再買個新的,可別算錯了賬?!?/p>

      回到房間,眨眼的工夫,東西收拾妥當。鹿小角拽著皮箱出了院門,她想好了,如果老鹿出手阻攔,她就推他一把,使勁推一把,最好推他一個跟頭,這是鹿小角這么多天最大的愿望。她一直想找一個正當防衛(wèi)的機會,沒借口她實在不敢主動出手,這個混蛋可不是吃素的,鹿小角總是在他的眼睛里看見躲藏不住的兇光。

      可是,老鹿沒攔,就在原地紋絲不動地盯著她。鹿小角走到門口,身后仍然沒有動靜。鹿小角突然覺得再呆下去,的確沒意思了,連仗都打不起來,繼續(xù)糾纏還有什么勁呢?姑奶奶就再見吧。

      拖著皮箱剛出院門,鹿小角撞上了買藥回來的臘梅,臘梅吃驚地動了動嘴唇,沒吭聲,鹿小角知道,這個女人并不歡迎自己。不歡迎當然巴不得她趕緊走。

      沒遭到任何人的阻攔,鹿小角感覺像湯里沒放鹽,也像一部好戲只有開頭沒有結尾。訕訕地坐上去往市里的公共汽車到了火車站,鹿小角才發(fā)現(xiàn),去天津的最早一趟動車至少要等四個半小時。買了票,無聊地閉目養(yǎng)神,嘀嗒進來一條微信,短短一行字,讓鹿小角心里所有雜七雜八的情緒瞬間蒸發(fā)。丁漢文說,“能借我點錢嗎,比如幾萬,或者再多點兒?!?/p>

      鹿小角馬上回,“你怎么了?”

      “出了點兒事兒。”

      鹿小角的心懸了起來,她知道丁漢文一定是遇到了難處,于是立馬撥過去語音電話。

      丁漢文說,他借著在導師課題組打工的身份,挪用了科研經(jīng)費,炒股賠了進去。

      鹿小角問多少。丁漢文接連說了三個數(shù),鹿小角情急地問她到底多少。丁漢文吞吞吐吐地說出二十萬。

      “你把我賣了也不值二十萬呀,”鹿小角真的急了,“還不上怎么辦?”

      “坐牢。”

      鹿小角感覺世界霎時安靜下來,只能聽見撲通撲通的心跳。

      丁漢文那么優(yōu)秀的男人怎么能去坐牢呢?如果可以代替,她鹿小角會義不容辭。想到丁漢文要被關進那種地方,她的心像被刀剜一樣。尊嚴、前程、臉面,這些她可以不要,可丁漢文不能沒有啊。哪里去弄幾十萬呢?丁漢文一定沒有想到那臺電腦花光了她全部的家當。想到這,鹿小角意識到自己剛剛做了一件多么愚蠢的事情啊,離開了她生活中唯一的財神。她還有回去的可能么?為了愛人,覆湯蹈火再所不惜,何況一個農(nóng)家樂和鹿萬年,她可以觍著臉回去,只是那老東西會接受嗎?

      “你讓我想想辦法。”鹿小角舍不得回絕電話那邊的人,甚至丁漢文遇到難處能來求她,都讓她驚慌之余心底涌起一股暖流。

      收起手機,還沒來得及盤算何去何從,就聽見遠處有人喊她的名字,循聲看過去,天吶,是氣喘吁吁的鹿萬年在候車室的閘口。鹿小角真想飛奔過去,但是她忍住了,鹿萬年的來意她已猜得八九不離十,心里便閃過一縷曙光。真是天無絕人之路。

      鹿萬年沖她擺手,鹿小角假意猶豫著慢吞吞地挪出閘口。

      鹿萬年搓著兩手說,“過日子哪有舌頭不碰牙的。回去吧。”

      鹿小角剛準備像上次一樣談條件要挾,旋即就打消了念頭,她清楚自己的身價,也許值兩萬、三萬,可是絕不值幾十萬。

      鹿萬年得不到響應,又補充道,“不用干那么多活,啊?!?/p>

      鹿小角還是拿不準是否馬上答應,或者以什么方式答應,她把目光從遠處移向老鹿的臉,突然發(fā)現(xiàn)老東西臉上的傲慢和殺氣減了幾分。鹿小角猜測他是太想讓自己回去了,要么趁此再訛他一把?到底什么分寸好呢?

      “要不……你說個條件,行不行?”

      鹿小角的心狂跳不止,迅速地撥拉算盤,幾萬沒用,幾十萬容易把他惹急了。

      見鹿小角還是沉默,鹿萬年搓了把臉,然后從兜里掏出一張紙,伸了過來。

      “什么意思?”鹿小角不接。

      “看看。”

      鹿小角接到手里打開一瞧,竟是一份親子鑒定書。

      老鹿說,“你別誤會也別生氣,我不是不信你也不是不信你媽,是姓鹿的太多了萬一錯了對你對我都不好,你說是不是?有了這頁紙,那咱就是打斷骨頭也連著筯了,你說是不是?”

      在鹿萬年語無倫次的叨咕聲里,鹿小角輕輕地合上鑒定書……

      松花江面的云霧漸漸散去,遠處的山和近處的水在傍晚時分顯出了模樣,擺渡船上的老少都對老鹿投去驚詫的目光。鹿小角知道這老東西是很少親自拎包的,今天卻在寒風里替她拖著皮箱,等待她的運氣應該不會太差。

      老鹿萬沒料到一份親子鑒定書能讓鹿小角起這么大變化,好日子說來就來了??磥砣诵亩际侨忾L的啊。昨天接到快遞的時候,當著臘梅的面他便忍不住熱淚橫流,其實攆走鹿小角也不是斷定她就是野種,丫頭片子實在太惹人氣,好吃懶做又吃里扒外,如果是親的,家產(chǎn)留給這樣的人他圖個啥呢?如果不是親的,那就更沒必要留在跟前礙眼了??僧斈且恍行∽执榈窖矍皶r,老鹿已經(jīng)平靜的心還是被一雙軟綿綿的手揉搓得七零八落,支持鹿萬年與鹿小角生物學父女關系,這是啥意思,這就是血管里有他老鹿的血呀,于是趕緊打車往火車站追。原以為招回這丫頭要費些周折,沒想到看了那張紙,她立馬就答應回家。老鹿還發(fā)現(xiàn),她的眼神不再那么兇,說話也不再那么沖了,他不得不慨嘆血緣這東西真是神奇啊。

      鹿萬年正掂量著如何重新相處時,鹿小角拎著一瓶二鍋頭出現(xiàn)在餐桌前。

      “喝點?”鹿小角問他。

      鹿萬年受寵若驚有些結巴,“喝……點。”

      正是夜半時分,臘梅和伙計小唐都已經(jīng)離店回家了,桌上只有老鹿吃剩的飯菜,他又回身取了一盤花生米和兩個咸鴨蛋。老鹿有一肚子的話,可又不知從哪說起,他感覺鹿小角也沒有說啥的意思,就是一口接一口地喝,喝光了一杯,再倒一杯。

      老鹿說,“你酒量隨我?!?/p>

      老鹿一激動也干了杯中酒,盡管大夫不讓他喝酒,但是他高興,高興就必須喝,更樂于陪著丫頭喝。

      一瓶二鍋頭迅速見底,老鹿又拎來一打啤酒。也不知道誰起的頭,倆人開始劃拳,老鹿發(fā)現(xiàn),自己還真不是丫頭的對手,幾輪下來,面前就堆了幾個空瓶子。他又一次敗下陣拿起第四瓶時,鹿小角摁住他的手,搶過酒瓶對著瓶嘴兒一口氣喝光,然后搖搖晃晃地揮著手跟老鹿拜拜,說“明兒見”。

      幸福的老鹿一夜沒合眼,他掰著指頭又算了算醫(yī)生說的倒計時。老鹿得的是肺腺癌,發(fā)現(xiàn)時已經(jīng)轉移到骨頭,不能手術也沒有其他更好的療法,唯一能延長生命的就是吃一種叫易瑞莎的靶向藥,這種藥吃了以后腫瘤會立刻縮小弄好了還能消失,但是半年就會產(chǎn)生抗藥性,反彈就會像洪水一樣反撲要了他的命——而關鍵的一點是,這個叫易瑞莎的藥他已經(jīng)吃了一個月,也就是說,他還有五個月的好時光。算明白這個時間,老鹿并沒有像從前那樣悲觀不平,鹿小角讓他看到了余生的光亮,他想,哪怕能在最后的幾個月天天跟她喝點小酒也是天大的幸福啊。

      幸福遠比鹿萬年想的要猛烈。

      第二天一早,鹿萬年打好皮鞋油,整理好衣服——即便得了病,他對自己的形象也絕不含糊,用他的話說,不能“倒架兒”。拉開窗簾,他發(fā)現(xiàn)窗臺上擺了一個相框。咋回事?他沖出房門捧起相框,里面鑲的正是那張親子鑒定書。對面的房門響了,老鹿抬起頭,看見了鹿小角倚著門沖他微微一笑。這一笑,老鹿徹底懵了,這是多天以來他得到的第一個笑臉。老鹿拘謹?shù)負е嗫蜃哌^去,鹿小角聳聳肩努了努嘴,說,“看見這張紙兒,我還真就不怎么煩你了?!?/p>

      “不煩就好,”鹿萬年也咧開了嘴,快六十歲了,他好像第一次明白啥叫天倫之樂。他把相框釘在了自己屋的床頭。

      但是老鹿并沒有讓幸福沖昏頭腦失去理智,他意識到當務之急還是要讓丫頭自立,將來能接管這么大的家業(yè),卻又不敢明說,怕像上次一樣惹急了她。

      想不到的是,一日鹿小角主動開了口。她說,“老鹿,要么,你教我炒醬引子?”鹿小角現(xiàn)在稱呼他“老鹿”,比以前好多了呢,以前他是“哎”。

      醬引子是呼欽做醬的前奏,每年冬月的時候?qū)⒂衩酌娉词熳龀煞酱u,培養(yǎng)出菌絲,第二年做醬時用來發(fā)酵。“這么說吧,沒有醬引子就沒有醬?!崩下菇o鹿小角總結說。

      還沒到散工的時間,鹿萬年提早把臘梅和小唐打發(fā)走了。自從鹿小角回來,他就總想跟她單獨多待會兒。其實每年的這時也到了該做醬引的季節(jié),多天來,呼欽村已經(jīng)到處飄蕩著玉米面的糊香了。臘梅假裝若無其事地問過啥時候做,老鹿沒應聲,明年的醬能不能做都是未知,還要醬引做甚呢?老鹿不說,臘梅也不好再問。倆人都心照不宣地躲避著。但是現(xiàn)在不同了,老鹿有了繼承人,農(nóng)家樂也有了繼承人,這個繼承人主動要學著做他們的命根子,老鹿心里樂了。老鹿知道她是示好的意思。哪個城里大姑娘能對做醬有興趣呢?

      支起大鐵鍋,倒進五斤玉米面,鹿萬年先做起了示范,用鐵鏟來回地翻炒,炒了一會兒,就把家什交給鹿小角。老鹿給得不仗義,鹿小角倒沒推辭,這讓老鹿心里的一塊石頭落了地。很快,熟悉的糊香又像往年一樣在農(nóng)家樂蔓延。鹿萬年很享受這股糊氣。

      鹿萬年見鹿小角有點懈怠,就提醒她,“炒引子最關鍵,這引子好比酒藥子,明年發(fā)不發(fā)缸全在它?!?/p>

      鹿小角的臉讓爐火熏得微紅,回頭看了眼老鹿,“早說啊,說酒我懂?!?/p>

      “丫頭,你還真得少喝點了,酒大傷身?!?/p>

      鹿萬年明顯感覺鹿小角拿著鍋鏟的手停頓了片刻,他以為她又要發(fā)作,正后悔不該多嘴,鹿小角卻剜了他一眼又繼續(xù)干活,倒弄得老鹿不知所措。

      夕陽已經(jīng)掉落在醬塊砬子的山凹,余輝漫進廚房的窗欞,拉長了鹿小角忙碌的身影,鹿萬年覺得,眼前叮叮當當?shù)那脫袈暿撬@輩子聽過最悅耳的音樂了。

      玉米面炒至深紅色時,鹿萬年把它們倒進事先備好的燜罐,讓鹿小角將燒好的兩壺開水往上澆,她一邊澆,老鹿一邊攪,騰騰的熱氣里,深紅色的粉末很快就粘在了一起,顏色越來越深,直到老鹿把它團成三塊方磚。

      鹿萬年抖了抖手上的碎渣,說,“醬塊砬子就是這么來的。”

      鹿小角聳了聳肩。

      老鹿又指著遠處的雪山,神秘地補了一句,“后邊第三道嶺,有個醬塊色的石頭,比這房子都大?!?/p>

      鹿小角嘴角一撇,“有什么呀,我還見過七彩石呢?!?/p>

      “問題是,七彩石你見過,可這醬塊色的石頭,誰都沒見過。”

      鹿萬年覺得,這丫頭不能不了解醬塊砬子,知道了那塊石頭的邪性,才算是一個真正的呼欽人。

      “這么說吧,我上去二十來次,就沒見過它變色兒,灰不溜秋。但是祖上說它是醬色,它就指定變過色?!崩下股斐霭驼茢n著音。

      鹿小角拍了拍老鹿的肩膀,撲哧樂了,“那是你人品不行。”

      鹿萬年讓她這一拍,感覺渾身過電一樣,直點頭,“是是是,我人品不行。”雖然還是被罵著,卻罵得心里翻起蜜意。

      第二天,臘梅進了農(nóng)家樂一眼就看到了餐廳桌上擺著三塊方磚。鹿萬年不用看也能感覺到,她不是滋味,她問了幾次沒得到回應的事兒,結果背著她,他們爺倆就辦了。關鍵,做醬可是呼欽人的大事。老鹿想,也好,再次提醒下她是外人的事實,省得以后自己死了她總惦記農(nóng)家樂。見醬引子已經(jīng)風干,老鹿又親自教鹿小角將它們用宣紙包好,放到碗柜的上方儲存。臘梅想幫忙,也被老鹿一擺手拒絕,說這些她都得親自學會。臘梅沒有走的意思,不離開又不讓伸手,就像一根木頭一樣杵著。

      一切妥當,鹿小角拍了拍手,“歐了?!?/p>

      鹿萬年對她的態(tài)度很滿意,待她出去招待客人,老鹿把手搭在了臘梅的腰間輕輕捏了一把。自打確診,他就沒再碰過這個女人,當然現(xiàn)在也提不起興趣,但總要給她個安慰。鹿萬年現(xiàn)在的世界里只有鹿小角。

      按在天津時說好的到了開支日。早晨吃完飯,鹿萬年將八千塊錢如數(shù)交到丫頭手上。沒成想,鹿小角掂著錢,一揮手,沖老鹿說,“走啊,我領你玩去。”

      鹿萬年還沒醒過神,就飄忽著到了碼頭上了船,又在鎮(zhèn)里坐進出租車,奔向城里。接下來的一天讓他許久后都不能忘懷。

      他先是被領到了國貿(mào),在鹿小角的指點下買了一件羽絨服。鹿小角說,“還真是爆發(fā)戶,除了皮子就是貂兒?!?/p>

      于是,一件天藍色的哥倫比亞罩在了身上,老鹿可是頭一回穿這么鮮亮的顏色,照照鏡子,青春煥發(fā),不錯,老鹿對自己挺滿意,竟想起了年輕的好時光。

      買完了衣服,鹿小角又領老鹿走進了電影院??措娪斑@事,老鹿可有二十來年沒干了。上一次也是唯一一次,還是十幾年前跟臘梅剛好上的時候。后來老鹿有錢了就看二人轉,縣里市里的二人轉場子都讓他逛了個遍,一高興也會給喜歡的角兒現(xiàn)場打個賞。今天老鹿本來也想讓鹿小角去看看東北戲,可丫頭壓根不給他作主的機會。坐進沙發(fā)座,還塞給他一桶爆米花。

      電影是啥,老鹿事后咋也想不起來了。他只記得旁邊嘎嘎樂的鹿小角。這丫頭的笑聲像她媽,脆成,透亮,當年就是這樣的笑聲吸引了他。鹿小角的苞米花吃得快,老鹿就把自己的端給她,有時倆人的手會碰在一起,都讓老鹿心旌蕩漾??上В娪疤塘?,老鹿還沒享受夠呢,就到了散場時間。

      老鹿以為就此打道回府,不想,鹿小角又提議帶他去泡溫泉。老鹿從來沒去過那種地方,雖然不差錢,可他只喜歡泡十塊錢的澡堂子。沏一壺茶,鎮(zhèn)里的澡堂子泡一天,看誰順眼,順帶著給那個人或者那幾個人的搓背按摩買單。

      換完了衣服,老鹿先跳進了溫暖的池水里,溫泉水還是比澡堂子高級啊,身上好比抹了油那么順滑。四處張望著,看見穿著泳衣的丫頭遠遠地走過來,不由得倒吸了一口氣,真漂亮,老鹿感覺要窒息,肩膀、胸、屁股、大腿,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這都是一個漂亮的女人。

      鹿小角讓他看得有些不高興,“哎,干嗎呢?”

      老鹿笑了,“你是我閨女,能干嗎?”

      老鹿說的沒錯,這的確是他這輩子唯一一次沒有雜念、邪念地欣賞一個女人。

      “漂亮?!崩下关Q起大拇指。

      鹿小角也滑進了溫泉池,離老鹿不遠不近,剛好能看清臉,也剛好能聽得清聲音。

      “老鹿,你都有幾段艷史?。俊?/p>

      “哪有幾段?”

      鹿小角掰起手指頭,“你,有錢,有長相?!?/p>

      “我長得還行?”

      “正經(jīng)呢?!?/p>

      “哈哈,”老鹿閉上眼仰起頭笑了,“我也這么覺得。你呢?喜歡那小子?花錢那小子?”

      “咋了?不行?。俊?/p>

      “小伙子人不錯,但不是你的菜?!彼犻_眼,看向鹿小角,“生氣了?說實話,咱配不上他。這男女講的是般配。魚找魚,蝦找蝦,烏龜找王八。”

      “我知道——”

      “知道還給他花錢?傻冒???”

      鹿小角看得出老鹿不喜歡丁漢文,不喜歡就不喜歡吧,管他呢,能讓她的心上人有個棲身之地就OK了。

      “這是放假了?開學就回去?”老鹿問,明顯帶著逐客之意。

      “研究生沒那么多課,也許多住一陣子,好好看看東北的雪?!甭剐〗翘嫠卮?。

      老鹿當然不滿意,又去冷冷地打量這個一言不發(fā)的小伙子。鹿小角拿起筷子在老鹿眼前不滿地比畫,“哎,你干嗎?注意表情啊。”老鹿就不敢再造次。為了緩解,鹿小角在桌下狠狠地踩了老鹿的一只腳,她不想讓心愛的人受委屈,但也不敢招惹老東西。這個親昵的動作果然奏效,老鹿不再吭聲。飯吃得很憋悶,除了鹿小角,兩個男人幾乎都沒怎么動筷子。

      入夜,想到西廂住著的丁漢文,鹿小角翻來覆去睡不著,雖然日思夜想的人近在咫尺,鹿小角并不滿足,還想離他更近一點,再近一點。她推開門,走到院子正中的石桌旁,假裝收拾上面的干辣椒,目光卻飄向那扇已經(jīng)熄了燈的木窗,仿佛聽到了從那里傳來的均勻的呼吸聲,她希望這個人今晚能睡個踏實覺。這是她鹿小角眼下最大的幸福。轉身回房的瞬間,她的眼角里有一樣東西抖動了一下,借著月光定眼看去,是老鹿房間的窗簾。

      有病,鹿小角在心底罵了一句。

      不過,她可沒心思計較這些小事兒,她得認真盤算往下該如何進行。鹿小角知道,只要她上進,老東西就是高興的,只要她對他好,他也就是舍得的。她有把握的是,現(xiàn)在提出讓老東西拿出幾萬塊錢資助她上個什么學,應該不是問題,天天的英語嘰里呱啦早把自己聽煩了,老東西倒挺受用,就是最好的佐證。原想幾萬幾萬地攢,可丁漢文眼下已經(jīng)火燒眉毛,沒有時間了,她不能讓他坐牢。她決定冒險找老東西談一談,爭取一次套出一筆巨款。

      還沒等鹿小角開口,第二天晌午送走兩伙客人,支開丁漢文,鹿萬年倒先發(fā)話了。

      “咱們村要祭井了?!?/p>

      “祭井好?!甭剐〗悄挠行乃悸犓f八道。

      “你知道啥是祭井?”

      “不知道,啥是?”鹿小角只能順著老東西的話茬。

      老鹿沒說什么是祭井,先告訴了她一個事實,村西枯了兩年的井,上個禮拜日,終于有人在井壁看到了冰茬兒。讓老鹿這么一說,鹿小角突然想起了那個傍晚,村子里有人大呼小叫,老鹿和臘梅也沖出了院門,回來以后難掩興奮。老鹿說,看到冰茬兒的意思就是能出水了。鹿小角這才知道,雖然面水背山,那口呼欽人用來做醬的井,不是每年都有水,近百年里枯過三次,最近的一次是三年前,所以呼欽人每年做醬都會打出余量,以備不測。這一次的枯期有點長,再沒水,恐怕呼欽人的醬缸也要見底了??墒沁@些跟她鹿小角有關系嗎?

      “當然有關系,”老鹿說,“祭井,要有兩個人掀開遮在井口的紅布,你是其中的一個人?!?/p>

      “我去?”鹿小角瞪大了眼睛。

      “對,你去,拜祭咱呼欽的命根子,”老鹿的目光很堅定,“這一個禮拜,我就忙活這一件事,這是你,是咱老鹿家樹威的時候。井屬陰,祭井必須是女人,咱鹿家現(xiàn)在有女人,還是這么漂亮的女人?!?/p>

      “我又不是呼欽的人。”鹿小角懶得摻和。

      “咋不是,從前是,往后更是。”老鹿掏出鹿小角的身份證擱在桌上,點劃著那一排小字,呼欽村。

      “哎,你要這玩意就是干這個?”鹿小角趕緊收了身份證揣進兜里,沒錯,她的戶口至今還在呼欽,但是她說,“我不去?!?/p>

      “去,必須去。呼欽就回來你這么一個外人,井就有水了,說明啥,說明你是咱村的福星。”

      鹿小角讓老鹿逗樂了,“哎,你說話能不能靠點譜?咱可以流氓,不能這么流氓?!?/p>

      “這咋是流氓,這是呼欽的頭等大事,也是咱鹿家的頭等大事?!?/p>

      “祭祀,那得是純凈水似的圣女,我干過啥,你又不是不知道?!?/p>

      “你是個好孩子?!?/p>

      老鹿的嚴肅讓鹿小角覺得可笑,也讓她看到了生機?!俺?,”鹿小角一拍桌子說,“我這好孩子就給你這個面子,聽好嘍,是給你面子,我可不想出什么風頭。”

      老鹿樂了,“是給咱鹿家面子?!?/p>

      鹿小角拍了拍他的肩膀,“行,為咱鹿家?!?/p>

      鹿小角沒再提要錢的事,如果祭井表現(xiàn)出色,是不是可以獅子大開口呢?她暗暗驚喜,看來丁漢文還真是個命不賴的人。

      鹿小角立馬全情投入,丁漢文雖不知原委,也鞍前馬后地配合。鹿小角知道他是一個有尊嚴的人,不想吃白食,自從進了這個院子,每天都搶著農(nóng)家樂的各種活計,包括打掃廁所。以前臟活都由臘梅親自干,現(xiàn)在讓丁漢文一人包了,鹿小角既心疼,又升起一股敬意,這就是有素質(zhì)的人跟她的區(qū)別吧。

      倆人去市里買了一套祭祀時的衣服,經(jīng)丁漢文的設計、配色,鹿小角幾乎不認識鏡中的自己了。我去,這就是一個清純的大學生啊。

      “你很漂亮?!倍h文說。

      鹿小角不知道這是由衷的贊美,還是客套,但是有一點能確定,丁漢文的目光在她的身上停留了片刻,就是這片刻的注目在此后的日子里一直環(huán)繞著她。

      祭井日選在了臘月初五,早早地,鹿小角被老鹿的敲門聲喚醒,老鹿的裝束讓她笑出了聲,那件新買的羽絨服里竟然穿著西裝,還扎著領帶。老鹿沒樂,繃著臉指揮鹿小角抓緊吃早飯。早飯是炸醬面,也是祭祀人的標配,就是說,在這個村子里,此時此刻還有一個女人或女孩也在吃同樣的面,鹿小角想想就覺得有趣。

      吃完了飯,鹿小角和臘梅在老鹿的帶領下奔向村西的古井,丁漢文在鹿小角的要求下也著了正裝跟在后頭,老鹿雖沒說什么,但是鹿小角能體會到他的一絲欣慰?,F(xiàn)在讓老東西高興是多么重要啊。

      一陣風襲來,空中揚揚灑灑地飄起了雪花,哎呀我去,老天爺也挺配合,假作莊嚴的氣氛里又涂上了點詩情畫意。古井前陸陸續(xù)續(xù)聚集了百十號人,規(guī)矩地排成幾列縱隊,鹿小角被安排站在第一排,她便與另外一個女孩兒打了照面,鹿小角上下打量了一番,覺得她沒自己漂亮。挺好。她可不想在丁漢文面前有人壓過她。

      站在古井前,抬頭遠眺,是綿延的醬塊砬子山脈,這就是呼欽人所說的“遠祭山近祭井”了。聽老東西說過,呼欽人一敬山,二敬井,如果祭祀活動放在其他幾季,還會有一伙人去那塊傳說中的醬塊砬子前燃香叩拜,如今大雪封山,香改在井前燒,頭也改在井前叩了,鹿小角想,多虧呼欽人還沒失去理智,要么豈不是還要讓她這單薄的身軀翻山越嶺?

      八點整,吉時已到。鹿小角先是聽到了三聲鐘響,接著是村長講話,村書記讀祭文,之乎者也說了一堆,她一句沒聽懂,只恍惚著聽明白一件事,呼欽所以叫呼欽,就是因為這口井,滿語里,井的發(fā)音就是呼欽。

      村書記的啰嗦終于結束了,主持的司儀喊“叩拜——”按照昨天老鹿的彩排,到了鹿小角跪下的時刻,這時,有人喊,“蒲團呢?蒲團怎么沒拿?”兩個姑娘傻眼了,難不成讓她們跪在冰雪之上?有人跑去村委會拿蒲團,司儀大爺捶胸頓足,念叨著,“過了吉時啦?!?/p>

      撲通,鹿小角雙膝著地,毫不遲疑。她聽見后面的人群騷動。旁邊的女孩見狀也只好跟著跪下。鹿小角雙手合十凝視井前燃起的三炷香。按規(guī)矩,她們要一直到高香燃盡,方能起身。鹿小角不怕,只要讓老鹿高興,只要能助她的愛人遠離牢獄,這點苦算什么呢?膝下的雪很快融化,鹿小角感覺到一股透心兒的寒意。

      有人打開一壇醬,舀出兩碗擺在祭臺,熟悉的醬香沁人心脾,鹿小角突然想起了母親,那個曾經(jīng)相依為命的人,那個早早就拋下她的人,好在,她又有了丁漢文,她的生命不再孤單,想到此,鼻子一酸,眼眶涌上一股熱浪。起身時,兩行淚滾落到腮邊,腿也好像進了冰窖一樣,艱難地跟那個女孩合作掀開紅布后,她已經(jīng)泣不成聲。身后的人群再次騷動,老鹿沖上前,摟過她的肩膀。儀式結束了。

      鹿小角知道,包括老鹿在內(nèi)的所有人對她的表現(xiàn)都是滿意的,他們把她的眼淚當作對呼欽的感情,對祭井的崇高敬意。所以,回到農(nóng)家樂,老東西大聲吆喝“擺席”,她一點不意外。

      鹿小角的姑姑、舅舅幾家人又來了。老鹿春風得意,頻頻舉杯。舅舅張援朝是找回鹿小角的人,被當成了座上賓,讓老鹿封了“功臣”二字,并宣布張援朝兒子的酒廠將成為農(nóng)家樂永久的供應商。人們夸贊鹿小角的同時,把更多的目光投向了丁漢文。丁漢文的身份,還有他的舉止做派,都讓鹿小角由衷地自豪,怎么著,姑奶奶也有這樣的男人,甭管真假,起碼讓人看著是那么回事兒。只有姑姑的態(tài)度在她意料之外,老太太始終坐在桌子的最里側埋頭吃菜,不冷也不熱。不過,她才不會在乎這個老太太,高不高興能怎么樣呢?征服了老東西,才是她要的結果。

      席終人散,月亮已經(jīng)爬上醬塊砬子的山頂,鹿小角的房間一直亮著燈,她猜測老東西也肯定沒睡,并且拉開窗簾的一角時不時地朝這里看。送走客人,她一直做出落落寡歡的模樣,老東西不可能沒注意,不可能不關心她,她等待著他的出現(xiàn)。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了,就在她快要失望時,響起了敲門聲。她激動地擰開門鎖,是鹿萬年堆滿笑容的臉。

      坐到板凳上的鹿萬年問,“咋了?不高興呢?”

      “沒怎么?!?/p>

      “說說,到底咋啦?”

      鹿小角準備獅子大開口了,“我想去讀大學,學服裝設計,那種自費生,一個學期要五萬,一次交兩年的學費,你能提前預支我兩年的工資嗎?上完了學,有了文憑,我再回來干活?!?/p>

      “讀那玩意兒干啥?”

      “你說呢?我不想跟他差距太大?!?/p>

      “有了文憑也是假的,照樣差一大截兒。你們成不了。”

      “我喜歡他,他也喜歡我。”

      鹿萬年態(tài)度很堅決,“不成,你只能在呼欽,不能去上學。”

      這個態(tài)度可是大大出乎鹿小角的意料,她想發(fā)作,但是她忍住了,不能再干愚蠢的事兒。雖然沒按計劃進行,卻不能亂了陣腳,否則功虧一簣。

      “為什么呀?你不是說要讓我自強自立,過上好日子嗎?”

      “農(nóng)家樂就是你的好日子。”

      “我想上學,”停頓了一下,鹿小角又說,“我求求你了,行不行?”她帶了哭腔,幾近獻媚了,“我天天學英語,就為了上大學呀?!?/p>

      沒成想,鹿萬年絲毫不為所動,起身離去,只留下一句話,“你干啥都行,就是得在農(nóng)家樂。這是咱鹿家的攤子?!?/p>

      重新關上門,鹿小角想罵娘了,該討好的討好,該表演的表演,求都求了,往下怎么辦呢?老東西怎么就這么死心眼兒呢?難道不怕關系決裂,她翻臉么?

      不過為了丁漢文,她不能破罐子破摔,老東西可是唯一的救命稻草。鐵棒都能磨成針呢,繼續(xù)努力,她對著鏡子給自己打氣。

      再見到丁漢文的時候,鹿小角的心里竟涌起一股歉意。招待客人之余,丁漢文也會拿出那臺筆記本電腦,讓她欣賞他的設計,一幅幅作品躍然屏上,鹿小角便很有成就感,因為她,才有了這些圖畫啊。她也希望時間能凝固,或者把自己變得小小的,揣在丁漢文的背包里,時時跟著他。她帶著丁漢文看了山也轉了水,丁漢文卻時不時站那兒發(fā)呆,鹿小角知道他在擔心,這個男人每天都生活在提心吊膽里,為了寬慰,有一次她竟脫口而出“一起想辦法”,那雙憂郁的眼睛愣愣地盯著她,嘆了口氣,看得鹿小角無地自容。她設想過,如果她拿出一筆巨資,這張臉上該會綻現(xiàn)多么燦爛的笑容啊。她要為這個燦爛的時刻努力。

      她把和老鹿的關系看成是一場博弈和較量,博弈的出口就是老鹿的軟肋,可是軟肋在哪呢?鹿小角一直以為只要老東西感動,一切迎刃而解,事實卻給了她當頭一棒。有一日,老鹿對她說,“將來這農(nóng)家樂都是你的,買賣才是最踏實的,干嗎非要去邁大學那個門?!甭剐〗亲焐蠜]說什么,心里卻罵了一句,將來?將來是多遠,你喘著氣兒,農(nóng)家樂什么時候能歸我?

      思來想去,沒有別的輒,鹿小角只能鋌而走險了。做出決定后,她不是沒猶豫過,萬一被丁漢文當成蕩婦怎么辦?最后,還是心一橫,當也就當了,總比看著他被人抓走的好。那天晚上,她熬了一只鴿子端到丁漢文的房間,自從他進了這個院子,鹿小角每天都要想盡辦法給他補身子,有時候是一只鴨一只雞,有時候是滋補的草藥。老鹿不鼓勵也不敢反對,鹿小角就我行我素。她得告訴老東西,別的可以將就,善待她的愛人,可是她的底線。

      今天的鴿子也是丁漢文喜歡的。他喝湯的時候,鹿小角坐在一旁看電腦。喝完了湯,鹿小角去收拾,假裝無意地與他撞了個滿懷,抬起頭,臉碰到了丁漢文披著的羽絨服綢面上,力士皂的芳香又一次鉆進鼻孔,她再一次猶豫,是不是要逃離,她的手伸到丁漢文的腰際時,輕得像春天里的柳絮,卻如一名沖鋒的戰(zhàn)士,義無反顧。

      在最后一刻,鹿小角伸手關掉了房燈。

      有什么可不好意思的呢?有過兩個同居前任,此時的鹿小角卻羞澀得像一個第一次偷吃的女孩兒,甚至不能去擁抱這個男人光滑熱烈的身體。鹿小角只能聽見他的心跳,撲通撲通,那顆有力的心臟像要穿越所有的阻隔進入自己的胸膛。她用盡全身的力氣說了一句,“我愛你。”

      鹿小角很崩潰,丁漢文會不會把她當成了欲女呢?

      從這天以后,她再也沒給丁漢文送過吃食,沒進過他的房間,她也能體會到丁漢文的羞澀,每天期待的,就是倆人能在某些時刻某些場合相遇。倒是丁漢文常去鎮(zhèn)上買她愛吃的糖葫蘆和打糕回來,丁漢文身無分文,雖然花的是鹿小角給的零花錢,可是愛情跟錢有什么關系呢?他們也去渡口和山腳下拍照,咔嚓,快門一響,丁漢文摟著她的合影成為她的手機屏保。戀愛的感覺可真好,她沖著母親的照片說。因為擔心學校和警察隨時光顧,鹿小角經(jīng)常在半夜驚醒,起床后發(fā)現(xiàn)對面丁漢文的燈也是亮著的,愛情便因為摻雜了恐懼而更加真實和沉重。

      鹿小角知道,老東西的眼睛一直盯在她身上,無論白天還是夜晚。可讓她萬萬沒料到的是還有一雙眼睛盯著她。那天清晨,她起了個大早去晨練,繞著村子跑到第二圈,被姑姑堵在了一個拐角處。自打她重新回到呼欽,倆人基本沒照過面,偶爾碰上,老太太也沒了從前的熱情,冷臉相對。鹿小角不想惹老鹿生氣,慶幸她不理自己才好。

      老太太堵住她的去路,說道,“丫頭,你要干啥我不知道,但有一點,你得明白,不管咋說,他是你爸,你不能干傷天害理的事兒?!?/p>

      “我干啥了?”

      “我不知道你干啥了,但我知道你恨他恨得牙根疼。”

      “不知道就別胡謅。”

      老太太的目光繞過鹿小角,幽靈般擦肩而過。

      我去,鹿小角傻了,老太太難道是她肚子里的蛔蟲?老東西呢?他到底怎么想?她察言觀色,得出的結論是,老鹿還是老鹿,還是那個被親子鑒定書弄得喪失理智的老鹿。她小心翼翼地挨著時間,等待著最后給老東西一擊。

      元旦到了。農(nóng)村只重視陰歷年,對于陽歷新年,好比過個大禮拜,換本掛歷就算過去了。以前鹿萬年喜歡節(jié)假日,客人多,生意好。現(xiàn)在聽到新年的鐘聲,就像有人在催命,他恨不能找個東西把屋里那臺老座鐘的指針別住,不讓它往前再走一步。

      丁漢文的到來,徹底打亂了鹿萬年的計劃。祭井的時候,老鹿很感動,覺得丫頭很給他長臉,這就是咱呼欽的孩子啊。老鹿在她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匪氣,放在從前,這樣的女子可以上山做駝龍。沒成想,慶功宴上丫頭卻愁容滿面,這讓老鹿心里不是滋味。丫頭已經(jīng)住進了他的心里,一舉一動都揪扯他。問清緣由,竟要去讀大學,這咋可能,要是自己還有很多年可活,也許會順了她,權當把錢扔水里聽個響,哄她個高興,可現(xiàn)在不行啊。她唯一的歸宿和使命,就是繼承他的產(chǎn)業(yè),光大他一輩子的心血。全都是這個丁漢文惹的禍,沒有這小子,打死鹿小角,也不會有上學的想法,她是什么人,老鹿一眼便能看穿。老鹿很不喜歡這個高學歷、高容貌的小子,自己的丫頭咋可能跟他開花結果?沒結果,還往一塊兒扯啥呢?現(xiàn)在好了,魂兒勾走了,人也要勾走,這種事兒他絕不能允許發(fā)生。

      一個多月來,老鹿越發(fā)地覺得力不從心,每天要吃好幾種藥,但能續(xù)命的只有那個小片片,小片片要不了幾個月也不管用了。本以為后繼有人,想不到半路殺出個這么個玩意兒,老鹿不得不出手了,立遺囑,讓法律說話。

      遺囑的一個主要內(nèi)容,就是要讓臘梅參股,讓她監(jiān)督。老鹿寫了一個晚上,整整寫了兩頁,大意就是他死以后,如果鹿小角還在呼欽,農(nóng)家樂就歸她,要是離開呼欽,這么大的家業(yè)就跟她半毛錢關系沒有,她名下股份就捐給希望小學。

      遺囑第二天拿給臘梅看,臘梅平靜地問,“你真想好了?”

      “想好了,你也該有份兒?!?/p>

      “我是說,萬一她離開咱村,啥都不給她了?”

      鹿萬年樂了,“離開農(nóng)家樂,她吃啥喝啥,用啥消費?這兩頁紙,就能保她不離開呼欽。”

      鹿萬年在臘梅的臉上沒看到應有的喜悅,不管給了多少,畢竟給她留了點兒,可這娘們兒絲毫不領情,不過他沒時間計較。他得找律師,過了春節(jié)還得去市里公證,按上手印,經(jīng)了官,將來鹿小角才能當回事兒。這么一想,老鹿心里踏實了不少。

      踏實日子沒過幾天,老鹿就發(fā)現(xiàn)丫頭跟那小子好像真好上了,大半夜的,又閉了燈,他是過來人,倆人能干啥那還不是禿子腦袋上的虱子,明擺著?但是,老鹿還是不信丁漢文能看上丫頭,他把那個夜晚歸結為兩個年輕人沒意思中找意思,還有丫頭的水性楊花。

      打那天之后,倆人并沒像別人搞對象那樣膩膩歪歪,倒越來越遠,就是最好的證明。他鹿萬年是誰?全鎮(zhèn)最大農(nóng)家樂的掌柜,沒點兒看穿世事的本事能有今天?所以老鹿依舊按部就班地傳道授業(yè),閨女現(xiàn)在成了勤快人讓他很欣慰,但只勤快還不夠,將來她可是老板,還得教她怎么管理,怎么當老大。

      老鹿領她去了豆腐坊、油坊、酒坊,還有兩個蔬菜種植基地,都是常年給農(nóng)家樂供貨的商家。最后,老鹿掏出了一串鑰匙,還有一個賬本。

      “嘛意思啊?”鹿小角瞪大了眼睛。

      “教教你怎么當經(jīng)理?!?/p>

      “我撐死也就是個副經(jīng)理,行了行了,你讓我干嗎,我就干嗎,不學這玩意行不?”

      鹿小角的敷衍,并沒讓老鹿生氣,你可以不聽,但是我得教,從每天的流水開始,老鹿教她如何記賬,如何算賬。丫頭困得打了瞌睡,老鹿就用笤帚捅她一下。

      光教知識還不行,老鹿還得讓她認命,認祖。

      “你是喝那口井水長大的?!?/p>

      “知道知道,說一百遍了。我對那井還不好嗎?祖宗……”她沖著村西的方向作了個揖。

      “還有這座山,咱們祖輩的時候,山上有野果子,有兔子、狍子、野豬……”

      “哇,有老虎嗎?”鹿小角笑嘻嘻地。

      老鹿少有地皺了下眉頭,“你得記得這座山的好,沒它,就沒咱這個村子,也沒你,沒我?!?/p>

      老鹿長久地注視著這座白茫茫的山脈,現(xiàn)在再看它,還有另外一層意思,那里有鹿家的祖墳,將是他鹿萬年以后的家。他想,找個好天兒也得讓丫頭去認認祖墳了。

      讓老鹿做出攤牌決定的是閨女的一句話。那天他正在睡午覺,聽見小舅子張援朝來了,扛來半扇黑毛豬,說給小角嘗嘗鮮。鹿小角按他的指點,把它埋在院角的雪堆里保鮮,舅舅順口問,“小伙沒走呢?”鹿小角很得意地點點頭,“過兩天走?!本司擞謫枺斑@是搞上對象了?”鹿小角再次得意地點頭,“對唄,過兩天回山西,我也跟他回?!崩下箯拇昂熆p隙看見張援朝豎起了大拇指,說,“郎才女貌?!彼部匆娏搜绢^興奮得紅彤彤的臉蛋兒。老鹿哪知道這是閨女在吹牛,他當真了,回山西,不就是要見婆家么?跟了這種人,心思哪還能在農(nóng)家樂?

      他必須跟丁漢文好好談談了。

      事不宜遲,第二天老鹿把丁漢文帶到碼頭的一個僻靜處,開門見山,問道,“咱都是爺們兒,咱就說點爺們兒的話,侃快點兒,你打算住到啥時候?”

      丁漢文不敢正視老鹿的眼睛,答不上話。

      “你有家,有學校,有宿舍,該看的景兒也都看了,非住我們這干啥呀?真看上我們家鹿小角了?”

      丁漢文低著頭,不言語,被問急了,就使勁地點頭。

      “喜歡她?不能夠吧?”

      丁漢文還是點頭。

      “我告訴你,想玩玩兒,你可找錯了人家?!?/p>

      丁漢文使勁搖頭。

      老鹿更急了,“你們不合適,知道不?小子,你到底啥時候走?”

      丁漢文半天不回話,頭埋得更低了。

      “說話呀?!?/p>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得不到答案的老鹿怒了,“這兩天找個借口就走,聽著沒有?別再纏著她?!闭f完,拂袖而去,走了兩步,又回過頭,“小子,今天的事兒要是告訴了鹿小角,當心你小命?!?/p>

      嚇唬這種生瓜蛋子,老鹿覺得自己說話都多余,其實一個眼神兒就夠了。

      兩個男人心照不宣地確定了丁漢文離開呼欽的日期,老鹿只等風平浪靜重回父女二人世界了,可就在動身的前夜,吃晚飯時,鹿小角突然宣布,“我懷孕了。”

      “你說啥?”老鹿和丁漢文幾乎同時吃驚地看向她。

      “今天去鎮(zhèn)里醫(yī)院查出來的。”鹿小角漫不經(jīng)心地說。

      兩個男人沉默了。

      “怎么啦?”鹿小角不樂意了。

      老鹿把目光轉向丁漢文,發(fā)現(xiàn)他的臉紅了,慌張地攥著兩手。

      “胡鬧?!?/p>

      老鹿的這個結論,讓鹿小角很不滿意,草草扒了幾口飯回了房間。老鹿也重重地放下碗,想不到丁漢文竟然說了句,“不好意思,對不起。”老鹿想,這要么是個仁義孩子,要么就是個窩囊廢。無論是哪種,老鹿都不愿意與之對話。他撂下一句,“哪兒都不許去了”,就回了自己的房間。

      躺在床上一夜無眠,老鹿想,這不是全線潰敗么?懷了孕,就得結婚,跟這種人結了婚,鹿小角就可能遠走高飛。他的農(nóng)家樂咋辦?

      稀里糊涂地和衣躺到天亮,響起了敲門聲,老鹿猜到是鹿小角,讓進屋,轉身又給她拿暖手寶。倆人在床邊坐了半天,憋著一肚子的氣,老鹿也沒找到合適的話開場。

      鹿小角說,“我們肯定得結婚了,所以呀,你得讓我去讀大學,啊。有了文憑,我才不低氣呀,我要跟他肩膀齊為弟兄?!?/p>

      鹿小角又接著說,“將來我的孩子也是在城市長大、發(fā)展的好啊,你說是不是?你要是愿意跟我過呢,我也可以接你去北京城,啊。”

      老鹿還陷在自己的冥想里,能有啥辦法也拴住那研究生呢?糾結了一晚上的問題,到現(xiàn)在也理不出個頭緒,他只能保持沉默。

      這時,他的胳膊被丫頭輕輕地抓住,老鹿還沒明白怎么回事兒,手已經(jīng)搭在了鹿小角的小肚子上。

      “老鹿,我要讓你摸摸,這孩子是我的,更是咱鹿家的。”

      老鹿長滿老繭的手有些抖,不知所措地想收回,丫頭卻拉住不放,說,“有啥不好意思呀?我是你親閨女。”

      老鹿不只是不好意思,更害怕,有啥怕的呢?他也不知道。

      鹿小角不松手,剜了他一眼,“咋回事兒呀?你當姥爺了,你不高興???”

      “高興?!崩下拐f。老鹿僵硬的手透過丫頭厚厚的棉服,感覺到了一絲溫度,他大膽地伸平手掌,屏住了呼吸,因為他撫摸到了一個跳動的小生命,怎么會呢?

      鹿小角離開以后,老鹿張開那只被她攥了半天的手,久久回味著那個瞬間,好像丫頭壓根不曾離開過呼欽,好像他們一直這么相親相愛地走過來。怎么會呢?老鹿想不明白,手心兒里怎么會跳動呢?但是他分明感覺到了那個小東西。后來的幾天,他看著院子里的鹿小角和研究生成雙入對時,都會握起他的這只手掌,它告訴老鹿,丫頭真的當媽了。老鹿打量著丫頭的身段,沒啥大變化,如果也生個女孩兒,不錯,也能這么好看。老鹿時時幻想一個新生嬰兒的模樣,抱在懷里哇哇地哭;他也好像能看見丫頭當媽時的得意,幸福的臉蛋脹得通紅,又像秋天熟透的桃子。

      老鹿又一次到了江邊,從年輕時候起,但凡心里糾結,他就喜歡看滔滔流過的江水,總覺得像他這么叱咤風云的人物只有豪邁的江水才配得上,他在江邊來回地踱步,如一只困獸,在牢籠里四處尋找出口。他需要決斷。

      擺渡船去了又回,回了又去,上上下下的人們都凍得縮頭縮腦,老鹿的心里卻像點了一束火,火苗越燒越旺,溫暖照亮了他的世界。夕陽西下的時候,那一輪生生不息的紅日讓他找到了答案。他沖回農(nóng)家樂,沖進房間,打開抽屜,拿出遺囑,撕了個粉碎。他是鹿小角的爹,他必須好好地愛她一次,一心一意地跟著她做同一件事,心往一塊兒想,勁往一塊兒使。他發(fā)現(xiàn),他很愛她,不是感激,不是幸福,啥都不是,就是愛。老鹿這輩子還沒這么愛過呢,啥農(nóng)家樂,啥家產(chǎn),狗屁,他要把這份愛大聲地告訴丫頭。

      “我同意你去上學?!崩下垢鹤永锏难绢^說。

      鹿小角跳了起來,“真的?”

      “先結婚,再上學,讓你踏實,學費過兩天就給你,但是,人,得夏天走?!?/p>

      鹿小角回報給他一個熊抱,老鹿也終于有機會使勁地擁抱了他的閨女。

      他知道,要成全丫頭,就不只上學這么簡單,還得為她設計人生,她向往的人生。于是,老鹿決定,賣掉農(nóng)家樂,送閨女進城,這個想法的產(chǎn)生很悲情,也讓他興奮不已。他覺得自己是一個偉大的父親。

      輕松地,鹿萬年就找到了兩個買家。這件事,他既不能告訴臘梅,也不能告訴鹿小角,他得偷偷地干。他還要在農(nóng)家樂待幾個月,過完了最后的光景,最終把賣掉農(nóng)家樂的全部所得呈給閨女,讓她在城里買房,買車,養(yǎng)孩子。

      然而,第一個買主進門時,老鹿的激情一下子就給澆滅了。把臘梅和小唐打發(fā)到油坊和酒坊,把鹿小角和丁漢文支到蔬菜基地,老鹿接待了這位城里來的老板。老板是個四十多歲的中年男人,原來做服裝生意,現(xiàn)在都淘寶了生意難做,就要轉向。老鹿領著他參觀農(nóng)家樂的幾個進院,給他講解每一個房間的功能,講解每一磚每一瓦的來歷,講著講著,老鹿的眼睛就潮濕了,聲音也哽咽了。

      中年男人問,“舍不得了?舍不得你就再想想?!?/p>

      “舍得舍得,”老鹿的手輕輕撫過水曲柳做的木門,他還記得這些門窗當時是他親手刷的臘油,后屯的木匠老齊跟他說,水曲柳的門,用上百年都不會腐爛變形。

      加上山上有一片果園,中年男人開價三百五十萬,果園也是老鹿幾年前買的,每年雇人打理。農(nóng)家樂都不要了,還要果園干啥呢?老鹿對三百五十萬的價格不滿意,又漲了十萬,還是不滿意。

      第二天,老鹿又迎來第二個買家,他的心理價位是四百萬,可人家也沒給到這個價。討價還價的時候,老鹿感覺像在賣孩子,給不到預期倒高興似的,孩子還能在身邊呆上幾天。

      想到農(nóng)家樂不久的將來不再姓鹿,白天老鹿便很少再出門,哪怕多看它一眼也讓他心滿意足,鹿小角和丁漢文也沒咋出門,整天泡在院子里,有時加上臘梅,幾人在一起時,老鹿就感覺像四口之家。如果媳婦沒死,也許現(xiàn)在就是他們四個人啊。想到此,老鹿就覺得對不住小角她媽,他想,將來萬一能見著她,他還是得道個歉的。

      老鹿手里的現(xiàn)金基本都買了基金,最早的一筆,下周就到期了,到時候,就可以把學費如數(shù)交給閨女。丫頭說,只要想到能上大學,就心花怒放。老鹿催丁漢文會親家,起碼先登了記,鹿小角挽著丁漢文一個勁地點頭。老鹿想,咋也能看到閨女結婚了,這可是他無論如何都沒想到的?;畹酵鈱O落地,成為老鹿目前最大的理想。

      過了臘月二十三的小年,農(nóng)村的年味兒就越來越濃了。農(nóng)家樂殺了兩頭豬,老鹿讓鹿小角拎著送去給姑姑、叔叔和舅舅家,這個舉動可把那三家嚇壞了。舅舅說,“你爸跟從前不一樣了呢?!?/p>

      鹿小角卻要裝作惡心、吃不進肉,錢到手之前,她不能露餡兒。丁漢文也以為她說的是真話,當天就搓著手問她,這可怎么辦?還連說了一堆的對不起。鹿小角也想趁機試探,就半開玩笑地問,能結婚嗎?丁漢文緊張得立刻變了臉色,結結巴巴地說自己學業(yè)忙,暫時還不考慮家庭,并且要陪著她一起打胎。雖然是假孕,丁漢文的態(tài)度還是讓鹿小角不那么得勁兒,表面上,她卻大大咧咧地說,打也不用你陪,我向來討厭女人要挾男人。

      鹿小角不是沒想過讓丁漢文跟她一起騙老東西,可她的形象就會徹底完蛋,一個騙自己父親的人,丁漢文是不會看得起,更不會愛上的,所以,她必須有那一次,然后在幾十天后當著兩個人的面宣布懷孕,天衣無縫。果然,懷孕讓老東西最后的防線瓦解,沒有比我更了解你的人了,鹿小角得意地想,跟我斗?

      老鹿把錢打到卡里后立馬告訴了鹿小角,說這將是她新生活的開始,還催著她趕緊商量婚事。鹿小角掏出銀行卡,掂在手里,感覺沉甸甸的,這是真的了?鹿小角難以置信,只等去鎮(zhèn)上辦事的丁漢文回來,找一個恰當?shù)慕杩诟嬖V他,讓他帶回天津了結難處,想想那一刻,她就激動不已。

      下午一點多,丁漢文終于回來了,鹿小角聽得清院子里是他的腳步聲。她緊張得手心兒出了汗。丁漢文進了自己的房間,鹿小角拿不準是不是現(xiàn)在出去時,聽見他又推開門,并且朝著她的臥室走過來。鹿小角揣好了銀行卡,她的房門打開了。

      丁漢文竟然穿戴整齊,還背了雙肩包,他說,“小角,我想跟你談談。”

      鹿小角感覺到不祥,難道是警察要來了?她不怕,她現(xiàn)在有了錢,可以幫助他解決問題了。

      “有一件事,我撒了謊,挪用經(jīng)費的,不是我,是我的同學,同課題組的同學。我想頂罪,就躲出來了??墒蔷竭€是查到了真相,我的同學被刑拘了?!?/p>

      “那好啊,”鹿小角有點懵,“不是你還不好么?”想了想,她明白了,“所以,你就要走了,是嗎?沒關系,啊,沒關系?!?/p>

      “我的同學,是女生?!?/p>

      “女生咋了?”

      “我愛她?!?/p>

      最后這三個字灌進耳朵里以后,鹿小角基本就聽不清下面的話了。丁漢文好像要告訴她,他必須馬上回去看那個女人,如果需要,過些天他還可以回呼欽陪著她去打胎。

      “你走吧,”見丁漢文不動,她大喝了一聲,“滾!”

      見他還不動,鹿小角替他打開了門。

      “可是,小角,咱們之間真的不合適?!?/p>

      “這些天你怎么沒說不合適呀?”看丁漢文不接話,鹿小角笑了,“對,你需要個地方,我怎么忘了,你需要個地方,要不你藏哪兒,你吃什么喝什么呀……”

      “而且,我沒說過我愛你,從我嘴里沒說過這樣的話?!?/p>

      我靠,鹿小角想攥拳頭了。

      丁漢文卸下雙肩包,拿出那臺筆記本電腦放在桌上,說,“我欠你的太多了,以后有機會一定回報?!?/p>

      鹿小角目送他轉身離去,想到的不是愛情受挫,而是兩個字,憋屈。往事一起涌到眼前,小學,初中,學校里,合租屋,因為單親,她一直被人欺負著,她不敢告訴母親,母親天天在罵,罵她爸,罵各種人,告訴她,除了多聽幾句罵人話,不知道還能得到什么幫助。母親死了以后,她就更沒人可說了,一個單著的人,誰能管你死活呢?她不想當軟杮子,可周圍的人喜歡捏,因為捏了就捏了,捏了也不會有任何反彈。

      鹿小角操起電腦砸出去,丁漢文卻頭也不回地邁出了大門。

      “慢著——”這是老鹿的聲音。

      他不知從哪兒冒出來,邁著四方步走到院中央,撿起電腦,吹了吹上面的灰,又挪著四方步到了大門口,打開丁漢文背后的背包,慢條斯理地說,“還了就沒事兒了?知不知道,這玩意兒是怎么來的?”他扳過丁漢文的臉,一拳打過去,丁漢文沒站穩(wěn)打了個晃,老鹿又一拳打過去,將他打倒在地,騎在身上,使勁扇了兩耳光。

      “懷了你的孩子,你還要溜?我閨女能讓你這么欺負?姥姥。打聽打聽鹿萬年是誰。”

      鹿小角沒拉架,堵在嗓子眼兒二十幾年的石頭終于吐了出來,有人給她撐腰了。

      老鹿的劈雷閃電引起圍觀,卻沒人敢阻止,臘梅和小唐從廚房跑出來,也被鹿小角沖過去一把拽住。老鹿瞥了一眼,說,“別攔著,跟我一起揍。”倆人就誰也不敢動了。

      半天,看老鹿打累了,鹿小角才喊道,“讓他走?!?/p>

      老鹿騎在丁漢文的身上不松手,上氣不接下氣。

      “你讓他走!”鹿小角聲嘶力竭。

      臘梅和小唐才合力將憤怒的老鹿拽起身,丁漢文在村民的圍觀里,抹了抹嘴角的鮮血,踉蹌著朝著碼頭跑去。

      鹿萬年脫下身上的皮夾克抖了抖,重新穿好,走到鹿小角的跟前,說,“像我閨女,孩子不想生就打嘍,想生,我給你錢養(yǎng)。往好嘍養(yǎng),供他上牛津,上哈佛?!?/p>

      鹿小角怔怔地看著老鹿。

      老鹿又吩咐小唐,“炒倆硬菜,給丫頭壓壓驚?!?/p>

      還沒從驚嚇中緩過神的小唐一路小跑奔向廚房。

      關上門,鹿小角捂著臉嗚嗚地哭了,這就是追求了八年的愛情啊,還有比這更悲慘的嗎?她想不出。院子里的燈籠亮起的時候,小唐來敲門讓她吃飯,緊接著是臘梅,都吃了閉門羹,于是老鹿就站到了窗外。蒙在被里的鹿小角不用看也知道,老東西正趴在窗上,她霍地掀開被子,一個箭步拉開房門,面前是那張堆滿笑容的菊花般的臉。鹿小角抽了下鼻子,手被老鹿拉著進了餐廳。

      四菜一湯擺上桌,臘梅也知趣地請了假先走了,飯廳里只剩下鹿家爺倆。鹿小角啟開一瓶二鍋頭,給自己倒了一杯。

      老鹿看了一眼鹿小角,也倒了一杯,說,“想要這娃就別喝?!?/p>

      鹿小角卻一口干了。

      老鹿也干了,“不想要就旅游去,上什么狗屁大學,給你的錢,趕明兒滿世界逛去?!?/p>

      鹿小角又干了一杯,剛止住的眼淚奔涌而下,老鹿安慰地拍了拍她的手,鹿小角卻像被燙了似的立馬收回,她不需要再演戲了。

      “老鹿,你以為替我出了氣,我就瞅你順眼啦?”

      鹿小角突然轉變的態(tài)度讓老鹿摸不著頭腦。“你喝多了?!彼f。

      “我沒多,我他媽什么都沒有了,沒有啦,老鹿,看在你替我作主的份上,我,就告訴你實話,我,沒懷孕,壓根兒就沒懷孕?!?/p>

      “騙他?”

      “騙你,”鹿小角哈哈大笑,“為了跟你那兒逗倆錢,逗倆錢干嗎?給那王八蛋呀?!?/p>

      她放下酒杯,踉踉蹌蹌地跑出了餐廳,撞開老鹿的房門,取下那個鑲著親子鑒定書的相框,回來摔在桌上,指著老鹿的鼻子問,“你當我真拿它當回事兒???你傻呀你?”

      老鹿生怕她再說下去,喝道,“你喝多了?!?/p>

      “我沒多,告訴你,都是裝的,從火車站,從我看著這玩意兒起,就是裝,騙蒙了吧?買衣服,看電影,泡溫泉……對了,還有祭你們那口破井,拔涼拔涼,透心兒地涼,你知道我跪著想的誰嗎?他,丁漢文。我得給他騙錢啊,我得救他啊……臉白了,你臉白了……哈哈……”

      鹿小角說出這些話,如釋重負,她掏出那張銀行卡,“老鹿,爺們兒,明兒我就還你,啊。你別以為我是不好意思,我是沒用啊,他走了,我要錢干嗎?”

      “老鹿?”鹿小角發(fā)現(xiàn)老鹿面色慘白,“你擱這兒好好運氣吧,你可別氣死,氣死了,我怪不好意思地,拜拜了您哪……”她唱起了鄧麗君的《甜蜜蜜》,“你笑得多甜蜜,好像花兒開在春風里,開在春風里,在哪里在哪里見過你,你的笑容這樣熟悉……”

      鹿小角一路搖曳著身姿回了房,躺在床上呼呼大睡,醒來正是晌午,眨了下讓酒精泡得發(fā)澀的眼睛,想起了已經(jīng)遠去的愛人,還有那個倒霉的老東西,先用手機銀行把錢轉還給他吧。操作時,鹿小角一氣呵成,沒有絲毫的猶豫,倒不是要錢沒用,錢還能沒用嗎?老東西的那幾拳打走了鹿小角二十幾年的不滿,人生第一次有背靠大山的感覺,為這幾拳,錢也得還他。

      撩開窗簾的一角,鹿小角看見了院子里掃雪的老鹿,再拉得更開闊一些,她發(fā)現(xiàn)老鹿拿著掃把的手停頓了瞬間,她以為他會轉頭,或者瞪她一眼,再或者奔過來指著鼻子罵她,可她想錯了。老鹿繼續(xù)掃雪,掃到那個雪人旁邊,他總是想著法兒地繞道而行。那是一個巨大的家伙,是鹿小角為溜須老鹿堆的,起了個名字,小小角,就是鹿小角的孩子的意思。雪正在下,老鹿掃完的地方很快又會落上薄薄的一層,鹿小角看了一會兒,覺得無趣,她想,她得走了。

      收拾好拉桿箱,鹿小角推開了門,老鹿還在掃他的雪,鹿小角從他的身邊走過時,本來想說句道別的話,可是老鹿的掃把阻隔了她,她就直接奔大門口了。沙啞低沉的聲音從背后傳來,“明兒就是三十兒了?!?/p>

      鹿小角想,可不是嘛,三十兒就是過年了。

      “過了三十兒再走吧?!崩下沟难燮憾紱]抬。

      鹿小角分辨了一下,老鹿冷漠的邀請里,隱藏著憤怒。她猶豫了片刻,在哪兒不是過年呢?母親走后,她一個人過了八個春節(jié),小蔣那幾個姐妹要回家,兩個前任也得回家,丁漢文更不可能在這種日子搭理她,一個人的春節(jié)的確比較孤單,不過再孤單,也不能跟眼前的人就伴兒吧,所以她還是想離開。往前邁了幾步,前腳剛跨過門檻兒,又想起了老鹿的那幾拳,她重重地嘆了口氣,撇了下嘴,算了,就當回報和同情吧,鹿小角決定留下來。

      農(nóng)家樂的客人早就走光了,小唐的家是鎮(zhèn)里的,按每年的規(guī)矩,昨晚放假到正月十五才回,臘梅也是每年的臘月二十九領著兒子去娘家,如果鹿小角不在,老鹿的年就是一個人過了。早就聽臘梅說,老鹿今年的春節(jié)終于倆人了??墒莾蓚€人的農(nóng)家樂,也還是死氣沉沉,掉一片雪花都能聽得一清二楚,因為他們誰也不說話。鹿小角知道老鹿一定很崩潰,很絕望,她看他一夜蒼老了不少,不過她可沒心思琢磨他,她只想丁漢文,她的悲憤里不可阻擋地闖進來思念,讓她的絕望更加千瘡百孔。鹿小角想,如果從絕望的角度,兩個人倒是有共同語言,還可以叫同病相憐。

      老鹿親自和了餃子面,剁了肉餡,鹿小角一直躺在房間聽動靜,剁餡的聲音一停,她就洗了手,進到廚房跟老鹿一起包。老鹿搟皮兒她包餡,包了一半兒,老鹿想起來一件事兒,從兜里掏出一枚硬幣遞給她,鹿小角這才想起來,母親活著的時候也有這個節(jié)目,洗過的硬幣包在餃子里,誰吃到誰幸運。

      包滿了兩個蓋簾兒,老鹿把它們拿到院子里凍,鹿小角知道,按照東北的習慣,餃子得在半夜十二點吃。有母親那會兒,鹿小角再困,哪怕睡著了,也得被捅醒象征性地吃幾個。

      年夜飯是六個菜,老鹿沒吭聲,鹿小角也沒說話,但是最后倆人合著做出來的正好是六個菜,沾醬菜、醬大蝦、醬燜鯉魚、醬燜肘子、醬牛肉、醬辣椒。母親每年做的醬不多,但年夜飯都會像今天這樣,個個用醬爆鍋。

      吃飯的時候,倆人還是沒說話。鹿小角萌生過一瞬道歉的想法,也僅僅是想法。丁漢文讓她生不如死,她想,這會不會是她最后一個春節(jié)呢?這個念頭的閃過,讓她不寒而栗。她沒喝酒,老鹿也沒喝,吃光了六個菜,老鹿又有條不紊地打開電視,春節(jié)聯(lián)歡晚會的時間到了。鹿小角可有年頭沒看這玩意兒了,那一排熱情洋溢的主持人讓她有了過年的感覺。電視機擺在餐廳,倆人就正襟危坐在餐桌后的木制沙發(fā)上,比現(xiàn)場的觀眾還嚴肅??吹桨胍?,老鹿還去煮了餃子,鹿小角拿起那掛早就準備好的鞭炮,院子里的噼里啪啦和著電視里新年的鐘聲,這個年很完整地履行了所有程序。

      帶硬幣的餃子讓老鹿吃到了,硌了他的牙,聲音很響亮,成為他整晚發(fā)出的唯一聲響,以至鹿小角回到房間里,還能想起那嘎嘣一聲。

      天亮時,鹿小角不想回天津了,在那個忙忙碌碌五彩繽紛的世界,她的愛人正在為另一個女孩兒奔走悲傷,指不定還要講述這段東北的經(jīng)歷,他會把她描述成什么樣的人呢?缺心眼兒的花癡?上床的那段肯定會掐了,沒準還會說成坐懷不亂。鹿小角也不想留在農(nóng)家樂,不想看老東西,何況老鹿昨天已經(jīng)下了逐客令,在這個正月初一的清晨,二十七歲萬念俱灰的鹿小角只想去找她的母親。這個愿望來得如此強烈,讓她毫無悔意。

      以什么方式呢?鹿小角想到了身旁這座連綿起伏的醬塊砬子,她覺得她也有必要去看看它,畢竟在母親和老東西的嘴里,它像祖宗一樣被供著,最后在那里跟母親見面也是不錯的選擇。

      臘月以來雪不大,山路已經(jīng)裸出土色。雖然第一次上山,鹿小角早已在母親、姑姑和老鹿的講述里,對它熟稔于心。沿著唯一的小路,翻過三道嶺,剛剛過了晌午就到達了山頂,面前豁然出現(xiàn)了平坦之地。氣喘吁吁的鹿小角抬頭眺望,不遠處聳立著一座山峰,山峰之上是一塊巨型巖石,鹿小角想,這就是傳說中的那個醬塊砬子了,四四方方平臥在山巔,形狀雖然像母親和老鹿做的那些醬引子,可是顏色讓她大失所望,這哪里是醬色,這是地地道道的再平常不過的灰黃。但是鹿小角還是堅信就是它,因為幾十米外,有一座低矮的山神廟,低得不及人腰,母親說過,東北的山里祭山祭樹時常在近旁設廟,花錢不多,隨手可建,眼前的這座就是為醬塊砬子了。鹿小角走近看到了各式各樣的貢品,風干的饅頭,凍硬的水果,還有一只猙獰的豬頭。

      鹿小角覺得呼欽人很可笑,對這么一塊騙人的破石頭竟如此恭敬,不過她還是想爬上去,在山的最高點,縱身一躍。

      砬子很陡,手跟腳并用,扒著石頭的縫隙,鹿小角努力地攀登,終于到達了頂端。她長長地舒了口氣,仰面躺在鋪著薄雪的巖石上,云朵包裹著像母親做的棉被,鹿小角想如果能就此睡過去多好,就可以徹底忘掉丁漢文。

      既然不能睡過去,就要完成最后的一躍了。她站起身,綿延的山脈,積木一樣的村莊,鋪展到天地交接的地方,鹿小角往前邁了幾步,到了崖邊,閉上眼,身體只要再往前傾,就能結束所有的煩惱。風從耳邊過,鹿小角的身體晃悠了一下,再睜開眼,她重新坐回了地上,扯著嗓子喊道,“我日你祖宗丁漢文!”

      鹿小角捂著臉,淚流滿面,怎么能為了一個男人,就不要這個世界呢?她要回天津,過了正月十五,小蔣她們也回來了,她要跟她們涮一次羊肉,或者吃一次狗不理。

      可是,鹿小角下不去了,巖石上的雪化了結成冰,除了懸崖那一側,她嘗試著從各個角度下山,即便趴在陡峭的巖壁上倒退,也寸步難行,只能回到原地。她想到一句話,上山容易下山難。

      太陽已經(jīng)偏西,又刮起了北風,鹿小角瑟瑟發(fā)抖。難道真要死在這兒?我靠,不想死啊。她哆嗦著掏出手機,已經(jīng)凍得關機,趕緊貼在肚皮上去溫,隔一會兒拿出來,又隔一會兒再看一下,終于能開機了,鹿小角翻出老鹿的號碼。此時此刻,除了他,她還能找誰呢?

      等待的過程是漫長的,鹿小角算了一下,她到山頂用了近四個小時,老鹿的歲數(shù)挪到這兒她還能活著嗎?按照老鹿的指點,她開始原地跺腳蹦跳,但是零下二十幾度,很快她的手和腳就凍僵了,臉也僵了,再后來,她覺得連血液也凝固了。

      鹿小角成為冰棍兒朝著山口佇立時,老東西終于出現(xiàn)了,她看到山坡上一只雄鷹飛翔而來,皮夾克擺動的雙臂拔開云霧和夕陽的光輝。這真是一副有力的翅膀,鹿小角發(fā)出這樣的慨嘆后,又聽見了三三兩兩的吵嚷。

      醒來時,鹿小角已經(jīng)躺在了溫暖的被窩,懷里抱著個熱水袋?;钪烧婧茫剐〗谴蛄藗€響亮的噴嚏,聽見老鹿沙啞的聲音,“緩緩沒事兒了,喝了姜湯就走吧?!?/p>

      我靠,這是一天都不想留啊。鹿小角伸伸胳膊又蜷蜷腿,真的沒事啊,一骨碌爬起,端起床頭柜上冒著熱氣的湯碗,發(fā)現(xiàn)老鹿早就沒了蹤影。

      喝完湯,發(fā)了一身汗,穿戴整齊的鹿小角再次拽過拉桿箱,這回可真要再見了。到了院子里,老鹿沒在,只有那個臟兮兮的雪人兒,鹿小角上前拍了拍快要融化的臉蛋兒,乜斜了一眼老鹿的房間,窗簾緊閉,說不了抱歉,也說不了感謝了。“這可不是我不想說,”鹿小角嘟囔了一句,頭也不回地踏上了歸程。

      過了正月十五,小蔣她們都回來了,擠擠插插的上下鋪又回到往日的熱鬧。鹿小角跟小蔣商量,必須干點正經(jīng)事兒了?!袄下拐f我是個好孩子。”她說。小蔣哈哈大笑。鹿小角也哈哈大笑,走街串巷找了個美甲店,美手指甲,也美腳趾甲。日子不咸也不淡,偶爾北風吹過,她會想起那個飄雪的地方,會想,是不是呼欽刮來的風呢?跟著就想起老鹿,那個倒霉蛋不知道咋樣了,一個閃念過去,鹿小角還得忙活自己,吃了這頓,繼續(xù)琢磨下一頓。

      然后春天就來了,夏天也來了。有一天,小蔣她們張羅去逛廟會,看完了花燈,買了驢打滾正吃著,鹿小角的手機響了。舅舅說,“你爸走了?!薄巴膬鹤??”,鹿小角問?!熬褪撬懒耍本司擞终f了一句,“你趕緊回來?!?/p>

      坐上火車,鹿小角歸心似箭,舅舅告訴她,老鹿其實早就知道自己的病了。鹿小角感覺心里被什么東西抓了一下,很后悔,當時強留在呼欽陪他就好了。她能回憶起老鹿的有兩個鏡頭,一個是烤鴨店坐在對面瞇著眼跟她討價還價,另一個是像鷹一般出現(xiàn)在冰天雪地的山崗,兩次都穿著那件標志性的嵌著貂領的皮夾克。

      呼欽的山已經(jīng)綠了,映在松花江里,把江水也染成青色的綢帶。春夏之交,水勢比冬季迅猛不少,擺渡船破浪而行,鹿小角又看到了那些曾經(jīng)相識的面孔,還有熟悉的醬香被潮濕的江風裹挾著撲面而來。

      老鹿已經(jīng)火化。農(nóng)家樂既沒掛白,也沒擺花圈挽聯(lián),鹿小角覺得這些人做得不太地道,畢竟一家人,生的時候有仇,也不至于死后這么薄情吧?

      鹿小角被團團圍住,姑姑一家,舅舅一家,叔叔一家,臘梅,還不認識的中年婦女和中年男人。

      舅舅掏出一張銀行卡,顫著聲說,“這里是二百六十萬。”

      鹿小角傻了,怔怔地看著他們,舅舅清了清嗓子,“你爸在春節(jié)前就把農(nóng)家樂賣了,賣給她,她姓李,加上山上的果園賣了四百萬,再加上他所有的積蓄,他的遺產(chǎn)總共是四百六十萬。其中的一部分,留給了你,另一部分留給了你姑姑、叔叔、臘梅,還有我們家。這是周律師。”

      原來那個陌生男人是律師,他打開公文包拿出一份遺囑交給鹿小角。

      鹿小角懵了,“可是,我是在農(nóng)家樂過的年啊?!?/p>

      舅舅說,“那會兒這院子就姓李了,他就是沒告訴你。他說,你喜歡城里,以后就在城里吧,這些錢就算是給你的安家費?!?/p>

      姓李的中年婦女補充說,“你還得還我?guī)兹f塊錢,十萬吧,你爸后來說啥也舍不得走,又租回去好幾個月,一直到死。”

      鹿小角說,“好?!?/p>

      姑姑卻搶著說,這筆錢一定要她出?!斑@個老獨啊,”老太太捂著臉嗚嗚地哭出了聲。

      鹿小角終于明白為什么農(nóng)家樂一點喪事的氣氛都沒有了,中年婦女不準設靈堂。鹿家人,還有舅舅家的人很快就散了,鹿小角選擇住在舅舅家,因為當初是舅舅陪著老鹿把她找回來,現(xiàn)在看著他,就感覺格外地親。

      舅舅說,“按說你媽都沒了,你爸的遺產(chǎn)咋也輪不著我們,你要是覺得心里不得勁兒,我就做主,把錢還給你?!?/p>

      鹿小角說,“留著吧,那是老鹿對我媽的心意。他還有什么話給我嗎?”

      “就那句,你喜歡城里,就拿這錢上城里?!?/p>

      “再沒別的?”

      “沒有?!?/p>

      “什么都沒有?”

      “沒有別的,”舅舅很肯定,“一句都沒了,你姑問了,他也沒說啥?!?/p>

      怎么能啥也不說呢?夜深人靜,鹿小角掂著那張薄薄的卡片,一夜之間,自己竟然成了百萬富翁。老鹿要是還在多好,可以跟他喝點小燒,逗兩句咳嗽。她可有一肚子的話跟老鹿說呢。

      呼欽村這兩天很熱鬧,趕上四月二十八下盤醬的日子,古井旁天天人來人往。舅媽說,今年的井水旺,鄉(xiāng)親說跟祭井那天兩個姑娘的表現(xiàn)有關呢,倆人不管不顧地那么一跪,感動了老天爺。

      鹿小角去農(nóng)家樂取了老鹿當時做的那三塊醬引子,讓舅媽教她下醬。洗刷醬引,掰成小塊兒,挑水,烀黃豆,下進缸里,蓋上醬帽子,最后又去鎮(zhèn)里買了一把椴木做的醬耙子。

      舅舅問,“你啥時候走?”

      鹿小角說,“沒想呢,我還得給老鹿的醬倒耙呢。”

      鹿小角等著缸里的醬發(fā)酵時,突然就想到了醬塊砬子,想去她跟老鹿最后相遇的地方瞧瞧。

      山上樹木茂盛,云遮霧繞,鹿小角像回家一樣輕車熟路,一口氣爬到了山頂。這就是老鹿危急關頭出現(xiàn)的那座山崗了,又會見到那個巨型的家伙。

      累了的鹿小角剛想歇歇腳,抬頭仰望,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捂著嘴從胸腔發(fā)出聲音,天吶。那塊巨石真的是醬紫色,跟村子里的醬引子一模一樣的顏色,這就是一個巨大無比的醬塊兒啊,在太陽耀眼的光芒里熠熠生輝。鹿小角屏著氣小心翼翼地靠近,生怕驚擾它,讓它變了顏色,毫無疑問,它就是醬塊兒紫。

      鹿小角雙手捂著臉,眼淚順著手掌滴進了袖口。

      節(jié)假日,仍會有很多城里人和外地的攝影愛好者坐著擺渡船涌向呼欽,他們最喜歡的還是村東的那個農(nóng)家樂,只不過現(xiàn)在的大紅燈籠上貼了燙金的“李”。

      李家雇了兩個人,一個是城里來的中級廚師小趙,還有一個,就是鹿小角。人們喜歡聽鹿小角爽朗的笑聲,也喜歡聽她神秘兮兮地講醬塊砬子的故事。

      就在客人們已經(jīng)忘卻曾經(jīng)風光的鹿家老掌柜時,呼欽村又新開了一家只有三間房的農(nóng)家樂,挑起了“鹿”字招牌。有人說是鹿家大姐開的,也有人說是鹿家老三,還有人說,可能是老鹿當年的那個相好臘梅開的。鹿小角忙里偷閑偶爾也會去坐一坐,逛一逛前庭后園,想像當年那個風風火火擼胳膊挽袖子的青年鹿萬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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