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慶
一
父親又一次失蹤了。這一次,我們在河灘里找到了父親,父親藏在一個沙窩里,身子下鋪著干草,像一個小動物,窩曲著身子,他帶在身邊的那把扁水壺,落上了一層細沙。
我們想把父親抬出去,可他餓得不行了,軟得一塌糊涂,黃昏的潮氣讓父親顯得更重。我們抓住他的腿,他的上身軟下去,托住了他的上身,腿又耷拉下來。原來一個人軟下去,又不配合,是這樣不好對付。沙窩又矮又小,我們害怕沙窩塌下來,央求父親挺一挺身子,我們好把他挪出去。父親的腿越發(fā)地彎,說話勉強可以聽見,他瞇著眼央求我們,先,先給我,拿,拿一根黃瓜……什么?父親的意識還算清晰,先,給我,拿,拿一根,黃瓜……妹妹說,父親要一根黃瓜。我和哥對望著,抓著父親的手慢慢松開,想象著是先把父親抬出去,還是去給他找一根黃瓜,大地上的黃瓜還沒有結(jié)出來,父親種在院子里的黃瓜才剛透出幾片葉兒,超市里或許有,一根黃瓜可能是一斤大肉的價錢??筛赣H想吃,這不算什么。妹妹說,我去買吧。妹妹的話剛落地,我和哥哥異口同聲,我回去買!我們都驚著了,看來,在對待父親的事情上我們還有共同的語言,雖說在對父親的贍養(yǎng)上我們常有分歧,比如讓父親在一個地方住下去,還是輪流著住,哥總不表態(tài)。父親年齡越來越大,飯已經(jīng)做不動了,直到去年,父親終于開始輪流著吃,我提議父親一個月再搬一次家,可哥聽嫂子的話,堅持半個月搬一次。父親來回輪流著,初一、十五就得蹣跚著到另一家去。父親弓著腰,騎著三輪車,蝸牛樣挪動。父親說,你們別煩我,不餓著就行,我再活五年。那樣的話父親就可以活過八十歲,父親是想活過八十歲的大關(guān),村里活過八十歲的沒有幾個人。父親說再活五年,他像制定了自己的五年計劃,活著的目標(biāo)。父親說,如果我讓你們淘神了,可以早點離開。父親沒有再輪下去,沒有半月回去再半月回來,父親長期住到了我們家。連續(xù)搬過幾次家后,再次要搬時父親求我,我不搬行嗎?我就長期住在你們這兒。父親的床鋪和衣物凌亂著,每次搬家用的柳條筐放在床邊,如果我不同意,他就把東西往筐里裝,再搬到三輪車上,往哥家挪。父親在年齡越來越大時,三輪車成為他的代步工具,父親乞求地看著我,像一個無助的孩子,行嗎?你和小朵商量。我的媳婦叫計小朵。從此,父親住在了我們家,吃著兩家的飯,每月的下半月,哥哥往我們家給父親送飯,每天的飯點,父親將碗準(zhǔn)備好,坐在門口的臺階上,手里握著筷子,等著哥的到來。父親每天的形象就那樣定格了。我和老婆商量好,每次等到飯送來了,我們再吃,不能讓父親看我們先呼呼啦啦地吃飯,既使吃也要吃得小心翼翼。
哥看著我,好像疑惑到底誰去買那一根黃瓜。
還是得讓爹回家!哥說。
哥說得對,父親不能呆在沙窩里,這漫天野地,怎么能讓一個老人住下去?
我鉆出沙窩,沙窩頂上長滿了野蒿,我繞著沙窩轉(zhuǎn)幾圈,仔細看了沙窩的厚度,沙窩的頂挺厚,沒看到裂縫,也許它塌不下來,但塌下來就是滅頂之災(zāi)。我拔掉了幾根野蒿,身邊的空間寬起來。我坐在砂礫堆上,河灘上的野蒿仿佛小森林,望不到邊的蒼涼,這條河就是這樣越來越?jīng)]有了原來的眉目。
我隱約看見了一片返光,我朝返光的地方走,走了約摸二十分鐘,在一片河灘的低洼處,一片野樹旁邊,荒草簇擁下有一潭清水。我用手去水里試,水很平靜,有些涼,我出來的手上沒有染上什么顏色和掛上雜質(zhì)。我再次彎下腰,掬一捧水喝,甜津津的,有一種清冽。我撥開眼前的蘆葦,找著暗泉和浸過來的水源,十幾米開外水被蜂擁而起的砂礫堵住了去處。我給妹妹打電話,讓她把父親的扁水壺拿過來,先灌水讓父親喝,這期間我又喝過幾次水,沒有出現(xiàn)肚子疼。灌了水,我和妹妹往回走,太陽越來越低,砂礫間堆滿了陽光,野蒿的縫隙泛著黃,細葉兒一點一點地翹,細沙從腳下旋,岸上的麥苗望不到邊,西河橋那邊有一片老槐林,沿河灘一直西走,能走到滄河的發(fā)源地。
二
父親在河灘上住下去。我們不想違拗父親,從父親開始和我們捉迷藏,我們就認了父親的意愿,如果他像個孩子,我們愿意和他這樣一直藏下去,只要他心里高興,覺得有意思,別真的從這個世界上失蹤,甚至消失。可是,我們真的怕父親失蹤,我們不想落下找不到父親的名份。父親每一次和我們捉迷藏,我都想和父親好好談?wù)?,每次我剛拉開了話頭,總被父親擋回。父親是不想告訴我們,或許就是一個老人的率性而為,他想找到他生活里的意思,獵奇抑或刺激。父親在河灘住下了,他吃了黃瓜還是不愿意回村里。沒辦法,我們曾想過強制地把他抬回去,在他睡著的時候把他拉回家。父親的警惕性太高,他布滿溝壑的眼睛,一次次粉碎了我們的陰謀。
我們天天為父親送飯。更多的時候,父親還是蹴在沙窩里,他的身旁,是那個扁水壺,烏龜一樣,壺嘴往外溢水,被子上會有斷斷續(xù)續(xù)的沙粒。父親蹴著,像一只甲殼蟲或者蝙蝠,他身子彈動時像試展著羽翼,忽然覺得他的手似一個亮翅,我們出現(xiàn)在他的眼前時他睜開眼,像一只鳥兒閃開長長的睫毛。父親的胡子養(yǎng)了起來,和他的身體他的臉色呈現(xiàn)出一種陌生的氣息,好像他和這個家、村子,已格格不入,他在河灘建立著自己的天地。沙窩上的野蒿在風(fēng)中飄搖,縫隙中的青色越來越重,他用砂礫壘起一個方形的小桌,讓我們將帶去的飯菜放在砂礫的桌子上,說,回家的時候把這砂礫桌子也搬回去。我們趕緊問他啥時候回家。他不回答,目光朝向那個水潭,突然問,能不能做一只小船?
做一只小船?
父親說,如果水再多起來了,可以把船放到水里,去水里找那幾只野鴨、幾只水鳥。父親在他從沙窩頻繁走向水潭的過程中發(fā)現(xiàn)了野鴨,那些曾經(jīng)生活在老滄河里的一種野鴨,老滄河干涸后很少見到這樣的水鳥了。在水潭里發(fā)現(xiàn)的野鴨讓他興奮,那些野鴨大概有十幾只,守在這片僻靜的水里,在野草和蘆葦?shù)拈g隙鉆來鉆去,像浮在水里的小船。這一片水似乎沒有干旱過,像原來的河道拐出了一個水灣,大概是當(dāng)年掘沙的隊伍在這里開掘得太深,掘出了泉眼,或者是暗流的水滲到這里。父親越來越喜歡水潭,父親稱它為湖,他每天蹣跚地走在從沙窩到水潭的河道上,層層疊疊的砂礫堆,像一座座墳?zāi)?,老滄河的河道像一片亂葬的墳群。先開始,鴨子看見他就躲進蘆葦和水草的深處,還有幾只撲棱著翅膀飛得更遠。父親在水潭邊等著天空上再亮起翅膀,他相信飛走的水鳥還會回來,他看得出這兒已經(jīng)是它們棲息的地方。有一次,他等到了半夜,蒼涼的河灘上,夜風(fēng)吹動著細沙,形成細沙的風(fēng)渦,水潭里的蘆草黑黑地搖動,父親在一堆砂礫上睡著了,他在半睡中叨念,回來吧,我不是來傷害你們的。
父親一直等到了鳥的翅膀聲,才拖著身子往沙窩里回,這一回他差一點找不到自己的窩,他迷過幾回,那么多沙窩太相似了。父親后來和幾只野鴨成了朋友,野鴨不再害怕他這個老頭兒。他讓我們?yōu)橐傍啂硎澄?,包括米面、從另一個地方買來的小魚。
可他要做一只什么樣的小船呢?
我和哥哥妹妹合計著,首先是不是答應(yīng)父親的要求,其次是給父親做一只什么樣的船。我們見過魚鷹船,從我們村東的衛(wèi)河上過,船主撐著長形的小舢舨,劃著手里的槳,兩只魚鷹分別站在兩邊的舢舨上,船主的手勢一出來,魚鷹潛進河水,河水清澈看得見鷹的羽毛。潛入水里的魚鷹,會相繼地從小船的前方浮出水面,嘴里叨著大小不一的魚,將魚交給主人,再一次潛入水中。那些魚鷹也好多年不見了。做一只什么樣的船呢?我們擔(dān)心父親的安全,沒有我們的陪伴,他要是翻到了水里怎么辦?那樣的話他就走到了生命的盡頭,我們不用天天送飯,只需要最后的一場葬禮。那樣的結(jié)局畢竟不好,我們會落下不好的名聲。
做船的事兒一直拖著。
父親開始在河灘上開荒,開荒的工具我們都不知道是什么時候拿過來的。父親身上有越來越多的謎,他不但用身體和我們捉著迷藏,還在行為上和我們捉著迷藏。他在沙窩的附近掘荒,把沙窩上的土一掀掀鏟平,把掘出來的土用一個小籃子?到平整出來的沙灘上,土越來越厚,厚到了可以生長莊稼和蔬菜。父親在河灘上種的竟是油菜,油菜花在第二年春天開了,黃燦燦的,像沙窩間飛來一群黃色的蝴蝶,好多小昆蟲在花朵上飛翔。“五一”節(jié)后,油菜花枯萎了,花梗上結(jié)出了細細的油菜棒子,油菜棒子里藏著米粒一樣的油菜籽兒。
夏天來了,隔幾天又是打雷又是下雨,父親不能再呆在河灘了,萬一漲了大水怎么辦?沙窩沖塌了怎么辦?難道我們真的就把沙窩當(dāng)成父親的墓地?我們一邊給沙窩做著一個帳篷,一邊勸說著父親,商量著一定要把父親勸回家,我們還動用了所有的老親戚,父親都聽不進去。我們又一次想到了抬,強制著也要把他抬回家,最終我們又一次放棄了這樣的方式。他熱愛上了這個八面透風(fēng)的地方,真是不可救藥了。父親又提出了做船的事,說水那邊的鴨子又多了幾只,母鴨們把蛋孵在湖對岸的小樹林里,靠近水邊的是柳樹,矮矮壯壯,經(jīng)旱又經(jīng)澇地生長??雌饋砀赣H真要打算長期地住下去了,他在做長遠的打算。沒有辦法,他在潭水的邊上開始筑堤,我們知道他的意思,那樣水可以多儲一些,擋住水的外流。父親對那一潭水用心良苦,他愛上了水里的野鴨子,維護著野鴨,土的籃子用壞了,他又編了一只。要打一個堤很難,父親每天極有耐心掘著沙土,把掘出的沙土一點點、朝他筑堤的地方移,他要在堤壩上也種上油菜,讓油菜花在壩上開。他要看到壩內(nèi)的水越積越厚,可以留下更多的野鴨。我趕過來的時候也幫父親,干活的時候父親很少說話,他只是隔一會兒朝水深處張望,看著蘆葦?shù)幕蝿?,父親指給我看,我看見小船一樣搖出深處的幾只鴨子。
哥出去打工了,走前來和我商量,向我說著家里的情況,說如果爹一直這樣,我們怎么辦?難道我們都被爹綁架?哥說他已經(jīng)耽擱幾個月了。我沒有看哥的臉色,他的臉色一定莊重,很沉,我看見河灘在黃昏里延伸,一直延伸,伸到無窮的邊沿。
我預(yù)知過我最后的孤獨,也想過離開,可我知道我不能走,得有一個人留下。哥臨走時說,安駱,我打工掙了錢多給父親一些。不用,我對哥說,河灘上挺好,給父親每天送飯,和父親在河灘上坐坐,在河灘走走,還能看到水里的鴨子。哥哥出去打工后,妹妹的婆婆住院了,很麻纏的病,妹妹去醫(yī)院陪護,偶爾回家拐到河灘上。我知道,我得曠日持久地陪著父親。
三
我想起父親前幾次的失蹤。第一次,父親藏在了李由家的秸稈垛里,他就是從那一次,開始和我們捉迷藏,捉上癮的。他在秸稈垛里挖了個洞,進去后把洞垛好,心安理得地在垛里藏著,在垛里睡覺。我們至今也弄不懂這個老人的心理,他為什么忽然想到了躲藏,想到為我們藏起來,玩這樣失蹤的游戲,在我們尋找他從他的身旁走過時他屏息靜氣?我們曾經(jīng)猜想他是在一個地方睡著了,忘記了他是游戲中的對象,或者他像一個孩子,為我們走過他的身旁無視他的藏身而暗自得意。他的第一次失蹤我們怎么也想不到他會躲在人家的秸稈垛里,我們找遍了村里所有和他有來往的老人,走遍了他喜歡去的地方,給附近的親戚家打遍了電話,甚至去了溝邊、井邊、河邊。第二天的夜晚,那時候是冬天,李由給他家的羊圈里鋪草,拽草時發(fā)現(xiàn)了那個洞,他住下手,聽到了隱隱的呼嚕聲,父親在垛里睡著了,香甜地打著呼嚕。李由告訴我們他輕輕地朝里扒,本來是想看到一頭豬、一只狗時,看到了我的父親,父親在秸稈垛里蜷曲著,側(cè)著身,張著嘴,正打出高高低低的呼嚕,頭上拱滿了碎草。李由找到我們,我們在垛里喚醒了父親,哄孩子一樣哄父親回家,先扶起他的身體,再牽他走出垛洞。那一夜他在家里的床上睡得更香,鼾聲如雷,睡覺前他吃下去兩碗雞蛋面條,他的吃相像一個孩子,面條聲像他的呼嚕聲富有節(jié)奏。
第二次,父親藏在了一座機井房里,機井房很偏,已多年不用。他這次是從李由家的垛上扛了一捆草過去,裹了件我們家早年的皮襖。他在機井房里又是睡了兩天,好像他躲到一個地方是為了體驗另一種睡覺的感覺,躺在田野里感到舒服。那個機井房離我們家的老墳不遠,老墳里埋著我的爺爺奶奶,我的母親。他之后告訴我們,他本來是獨自去看我爺爺、奶奶和我母親,他在墳地上轉(zhuǎn)了幾個來回,看到機井房時特別地想在那里困上一覺。那已是夜晚了,他想了想回到村里,天冷了,他拿了件皮襖,把皮襖裹在身上后他再次出門。他看見了通向李由家的那個胡同,想起了在垛里睡覺的溫暖,他沒有猶豫,找到李由家的秸垛,看了看他扒開的洞已經(jīng)堵上,他拉下了一捆干草,在黑色的夜幕里摟著一捆草朝村外走。一路上一個人也沒有見到,只有越刮越氣勢的風(fēng),他身上的草被風(fēng)吹著,嘩嘩啦啦像河水的流動。他找到機井房時將草扔到了地上,裹著皮襖躺在了草上,身子一蜷,困意朦朧在秸稈里睡著了。不知道風(fēng)是什么時候停止的,第二天傍晚父親還沒有醒來,幫助我們找到他的是幾只野狗,那幾只野狗在田地里狂躥,它們走到機井房時,不停地狂叫。我們順著狗的叫聲朝父親走去。
我一直想和父親談?wù)劊犚宦牳赣H為什么和我們捉起迷藏,為什么一次又一次躲起來,讓我們尋找??晌抑栏赣H從來不和我們做這樣的交流,他想獨自去做的事情不和我們商量,我的這個想法幾次涌起又自己打斷。
第三次找到父親時,我終于問了。
那一次,父親躲到了奶奶的老樓里。奶奶住過的那個小土樓在另一處院子,平常沒有人住,三叔從外地回來會在里邊住幾天,或誰家有紅白喜事會給那個小樓安排幾個客人。父親這次失蹤是春節(jié)后,因為前兩次都沒有在老房子找到,這一次我們把小樓忽略了。第二天半夜,我們掂著手電筒從幾條街道里回來,打算再一次去李由家的秸稈垛里看看時,手電筒一晃看見小樓上站著一個影子。我捅捅哥哥,讓哥哥妹妹朝樓頂上看,果然一個人影在樓墻邊站著,像一只鳥。我們不知道他為什么沒有驚動樓頂上的鴿子,樓頂上有一群鴿子,每一次上到樓頂都能看見飄滿的羽毛和厚厚的鴿子屎。哥哥說是父親,怎么辦?我們喊他,還是繞過去,悄悄地進屋?我們選擇了繞過去,街門鎖著,我跳過墻,把街門打開,當(dāng)我們走進院子,發(fā)現(xiàn)屋門也緊緊地鎖著,這一次不同,他不但和我們捉迷藏,還把我們關(guān)在門外。我們商量著怎么辦?怎樣才能鉆進小樓,如果能鉆進小樓我們就能上到樓頂,把父親扶下樓,攙回家,再給做兩碗荷包蛋吃,他肯定像前兩次一樣餓壞了。我們尋找著方法,二層上有一個小窗,我小時鉆過,我不知道我現(xiàn)在的身體是不是能鉆過去。我們悄悄地找來了梯子,不敢再亮手燈,怕驚亂了父親,他要是從樓上跳下來怎么辦?看見父親在樓頂時我們討論過這個話題,妹妹擔(dān)心說,父親不是想跳樓吧?我覺得不會,他只是像在做什么試驗,或者在回憶什么,也許是試驗我們的耐心??墒?,那扇小窗關(guān)得太嚴(yán),打不開,上樓的希望被徹底關(guān)閉。最后我們上到了另一座房子上,距離父親越來越近,但夠不到父親,我們決定喊,喊他下來,開始的聲音一定要小,不能嚇著了父親。這種事情妹妹最合適,妹妹將頭朝向小樓,在妹妹朝向樓頂時我們都揚頸朝向天空,我們看到了一輪清淡的月亮,四周的星星那樣畏縮。妹妹喊,爹——聲音細長,在夜半的村莊里像一只貓叫。爹——妹妹又喊了一聲。爹——妹妹在喊出第三聲時哭了,喊聲里先是夾進了哭腔,接著是嚶嚶的哭,聲音細細的像汽笛里的號音,妹妹一哭我們都哭了,我們在哭聲里朝著樓上,啞著嗓子喊我們的父親。后來我們的哭聲越來越大,勢不可擋,像群貓的叫聲,我們想不出怎樣才能說到父親的心里,我們只能異口同聲在房頂上哭,用哭聲把父親從樓上引了下來……
就是這一次,我問父親為什么要這樣藏?他像沒有聽見,不回答我的問題。
四
父親把更多的時間用在了湖邊,筑壩或者到湖的對岸去,去接近水鳥。父親一定要讓那個堤壩開滿了金色的油菜花,他不聲不響,我們可以猜到他的心思。父親來到河灘后再也沒有過重新的失蹤,最多在我們送飯的時候他不在沙窩。我們就去湖邊找父親,和父親一起看湖里的水,一起傾聽蘆葦?shù)穆曇?,看湖里的水鳥。哥哥和妹妹撤離后,父親更加沉默,我和父親更多的是默默地坐在水邊。
就連飯父親也不讓送了。他開始在河灘里做飯,在另一個沙洞里壘起來鍋灶,沙洞里有他撿來的野菜,那些米面讓我從家里帶過來。我遠遠地看著河灘上飄起的輕煙,想象著父親他究竟要在河灘上待多長時間,從他的行動上還看不出他對河灘的煩躁,原來他和我們捉迷藏是要找一個他愿意生活的地方。每天,他在河灘上走,揮動雙手,雙腿也在雙手的帶動下拉開,他腳下的沙塵擰成一個個細縷,他走向他開的荒地、他向往的湖邊,我聽見他哼著小曲,像小鳥的鳴叫。我藏在槐林里驚詫不已,我沒有想到我會越來越遠離父親,我將在這個世界里更加茫然。那時候我對父親的觀察已經(jīng)是一種偷覷,父親對我的到來置之不理,我更多的的是藏匿在槐林或野蒿叢中,像一只孤獨的蟲子,悄悄地放出我的目光。
我在槐樹林里悄悄搭起個小棚,得遠遠地看著父親,知道父親的動向,甚至我會爬上一棵長滿枝杈的槐樹,在樹上瞭望。樹上藏著很多的麻雀,我往樹上爬時它們抖出一陣大風(fēng)朝另外的樹上飛走。我想起野鴨,那片湖水,父親是不是又坐在水邊看著野鴨?那些麻雀會不會去和野鴨們會合?一天晚上我悄悄地走近沙窩,我很快走到了父親的身邊,在沙窩旁邊坐著,我突然聽到了鳥的叫聲,嗄——啾——我在夜色里尋找著鳥的叫聲,河灘的夜色那樣重,格外蒼涼,接著又傳來幾聲鳥鳴,像鴨叫聲又像烏鴉的叫聲,嗄——嗄——呱——呱——我愈加迷惑,鳥在哪里?我望著濃黑的河灘,我像夜色里的一滴墨水,在夜色里融化,一點一點地融化成一粒細沙。我望著水潭的方向,太遠了,不像從那兒傳來。我繼續(xù)坐下去,捂著胸口,等待著又一聲鳥叫,找到鳥的方向,我對河灘越來越熟悉,越來越適應(yīng)了,不再像最初對河灘的恐怖,在夜色里也能辨別出更多的植物和聲音的來處。嗄——聲音再次傳來,我同時聽見了沙窩的響動,沙窩被一種力量頂著,要馱起來,整個沙窩在河灘上蠕動,像從水里浮起來。我感覺到沙窩像一個怪物,我坐在沙窩上不敢動也不敢發(fā)聲,我隨著移動的沙窩走,我的身前或者身下是一個巨大的怪影,整個世界在夜色里發(fā)生了遷移,我成了一粒細砂,我一定是在跟著沙窩移動,移動……不知什么時候,沙窩的面前是一片水域,我隨沙窩移到了湖邊,我沉在夢里,看不見沙灘,只看見沙窩前的水域,在沉重的夜色里,沙窩展開了羽翼,羽翼下伸出了爪子,那么多爪子,朝水里抓,摳向水底,正把水域的天空撐開一個口子……我又聽見了鳥的叫聲,當(dāng)我醒來,我睡在父親的沙窩上,我醍醐灌頂,什么時候睡在了這里?那夜半的叫聲又去了哪里?
我開始為父親做船。
我把家里的一根木頭拉到了鋸木場,讓鋸木場把木頭變成木板,我告訴鋸木場的師傅,做船,比劃著做船。師傅疑惑,我說你不用疑惑,真的做船。他好像知道我父親在河灘上,知道我父親和一潭河水的事,他說,就那一潭水,你真的要給你爹做船?我說水不小,是一個湖!父親這樣說的,父親的湖!我說,你少管閑事,把木頭拉成材板就是。他搖搖頭,和我抬著木頭到他的帶鋸那兒,他從墻上摘下盒尺,在木頭上量,用粗笨的鉛筆在木頭上打記號,一邊說,我只管鋸木頭我不管加工。他說他從來沒做過船,說這輩子我是他遇到的第一個來加工木頭做船的人。他說你父親真是個怪人,這么大年齡捉什么迷藏。他說話時搖著頭,禿頂?shù)念^葫蘆樣顫抖,他身上都是木頭的味道,手上的味道更濃,我看見他手上的汗毛中間夾著許多小昆蟲一樣或者蛆一樣的木屑,汗水把那些木屑吸在了他手面的肉上。他找出機油朝帶鋸的電機加了幾滴,機油又一滴一滴滲在了地上,沾在土上,電機下邊的土地是黑藍色,亮亮的,幾只蒼蠅和白色的蝴蝶還有更多的小昆蟲粘在機油上,那兒成了它們的墳場。他伸開粘滿木屑的手推開了墻上的閘刀,機器轟鳴,地面發(fā)生微小的地震,我的兩只腳在帶鋸旁突突突一直站不穩(wěn)當(dāng),要把我晃出尿來,機器油從油眼里噴出來,射在幾棵樹上,在我的臉上射出很多的小黑點兒。木頭放到了帶鋸的槽里,他兩只手推著,突突突突,帶鋸條插進了木頭,我看見了帶鋸的鋒利,帶鋸的許多牙齒,張牙舞爪,木頭被那些牙齒咬成薄板,鋸掉了一扇板又鋸掉了一扇。突突的聲音震動了幾次,我看不見了我?guī)淼哪绢^,我只看見赤裸裸露出了鮮肉的木板。我和師傅告別,我從他那里找到了一些釘子、膠水,我要自己在家里做一只父親和我們要了幾次的小船。我發(fā)誓把這只船做成!沒有辦法,木匠死活不接做船的活兒。那一段時間我閉著大門,在家里瞎琢磨著怎樣完成一只小船,我在網(wǎng)上搜索船的模樣,想我小時候見過的駛在河床上的船,那只抓魚的鷹船。
船終于做好了。我把船拉到了河灘上,父親看見船時身體撐了起來,他張開雙臂接近船的動作像一只大鳥,讓我想起我在河灘的夜晚聽到的鳥叫聲。后來的一個夜晚我又有過相同的經(jīng)歷,每次都像從夢囈中醒來。我們把船挪到了湖里,擱在湖邊,父親把船向水里推,那瘦瘦的船可以容下父親瘦瘦的身體。船擱在淺水里,父親急不可待地爬上小船,我看見父親趴在船上就像我少年時看到的一只魚鷹。父親筑好堤壩后,湖里的水更大了??粗译[隱地有種預(yù)感,我更加孤獨的時代即將到來。我說不清楚。我扭過頭朝著沙窩的方向,沙窩上的油菜花又一度開了,但荒地上的野蒿更加瘋狂。再看湖水,湖里的蘆葦,野草,層層疊疊,愈加旺盛。父親坐在我給他做好的船里,他像一個舵手,看著湖水,望著湖對面的小樹林,從船艙里摸出我做的船槳使勁朝深處劃。
可是,這只拖進水里的船不成功,漏水,父親搖了不遠,水就慢慢地朝船艙里漫,防水的問題我沒有解決好,還有我選擇的木頭不對。我和父親把船拖在淺水里,我又接著在家里做第二只船。這次用了更長的時間,第二只船做好已經(jīng)快到了秋天,水里的蘆葦長得愈高,河岸上到處是玉米和高粱的青紗帳,望不到邊沿,父親種在壩上的高粱也結(jié)了小小的紅穗。第二只船拖下水,成功了,沒有出現(xiàn)第一次的問題。我可以成為一個造船師了。船下水的瞬間,我恍惚中聽到一聲怪鳥的叫聲,接著我看到了很多鳥兒飛來,那些鳥仿佛是來慶賀的。父親撐著船在湖里繞了一圈,我看見他最后駛向?qū)γ娴男淞帧?/p>
我沒有等到父親回來。
我站在水邊,看見了第二只船越來越深地向湖水里移,父親的包裹扔在第一只船上。我喊著父親,沒有應(yīng)聲,隱約中我只聽見了一只鳥的叫聲,像是對我的回應(yīng)。我繞著湖,繞著堤壩尋找父親,一直喊著,我的嗓子迅速地滄桑,嘶啞。我沒有找到父親,我只看見第二只船停在一個拐彎的入口,像在靜靜地和我對視,和我作最后的一次告別,我只在第二只橫在水里的船上看見了一只黑鳥,奇怪的黑鳥。湖水亮亮的,那是一個夏天的傍晚,湖水里只留下一抹紅紅的霞光。我不知道那是不是一只鳥,或者是我又一次失蹤的父親。
父親被我看丟了。我說過,我會更加孤獨。我跑過去,去抱那只鳥,船卻越來越深,越駛越遠,接著船上的鳥慢慢飛了起來,在天空劃著弧線,對我俯視,扇動的翅膀似在向我揮手。我只能望著那只鳥,眼巴巴看它越飛越高,越飛越遠。
父親又一次失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