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紹俊
曹寇的小說總能讓人感覺到一種隱隱的叛逆性。我將這種隱隱的叛逆性稱為習慣性叛逆,這是一種文化基因。那些讓大人和老師們頭疼的調皮孩子大概就是這種文化基因太強大的緣故。我小時候是一名乖孩子(這讓我感到很慚愧),但我與班上的幾名超級調皮的同學玩得頂好。最讓我惱火的是,老師常常命令我去制服他們的調皮行為,我只好陽奉陰違敷衍塞責。后來我做文學批評,慢慢發(fā)現(xiàn),越是調皮的孩子越有成為大作家的潛質。我猜想曹寇小時候一定也是一個調皮搗蛋的孩子,即使不公開搗蛋,也會蔫壞。
《1/5040》在小說文體上就表現(xiàn)出強烈的叛逆性。作者聲稱這篇小說沒有固定的開頭和順序,七個篇章中任何一個篇章都可以作為開頭,讀者也可以隨意地將其組合成前后次序。當然,這種文體上的叛逆性只是針對中國當代小說強大的寫實傳統(tǒng)而言的,在西方現(xiàn)代派小說中,反小說的觀念大行其道,小說的習慣性文體早已面目全非。把閱讀的選擇權交給讀者的游戲并不鮮見。比如胡利奧·科塔薩爾的《跳房子游戲》就是這樣一部小說,作者說,他的小說可以像孩子們玩的游戲跳房子一樣,跳來跳去地閱讀。又如米洛拉德·帕維奇的《哈扎爾辭典》則是開創(chuàng)了辭典體小說的先河,小說也可以像讀辭典一樣選擇辭條來閱讀。曹寇是偏愛現(xiàn)代派的,這個我很清楚,因此在我看來,也不排除是現(xiàn)代派讓曹寇在文體上更加調皮起來了。
不過高明的作家在文體上玩花樣其實是藏著深意的,我以為曹寇的這篇小說同樣如此。他將小說分解為七個部分,并強調相互之間沒有先后的邏輯關系,這其實是將一個整體分解為各不相干的碎片,這種做法正對應了當今碎片化的時代特征。所謂碎片化,是指傳統(tǒng)的社會關系、市場結構及社會觀念的整一性——從精神家園到信用體系,從話語方式到消費模式一一瓦解了,代之以一個一個利益族群和“文化部落”的差異化訴求及社會成分的碎片化分割。碎片化帶來的后果便是人們眼中的世界逐漸變成了一個支離破碎的世界,時間的延續(xù)性與空間的整體性也不復存在。曹寇選擇的文體恰好非常貼切地應和了碎片化時空的特點。稍加梳理,就會發(fā)現(xiàn),這篇小說包含著一個時間序列非常清晰的故事母體,這曹寇卻有意將其分為七段,這七段分別處在這個故事序列中的不同節(jié)點上。這是一個家族三代人傳遞薪火的故事。為什么只講三代人的故事呢?因為祖父小時候在逃荒中走丟,也就與這個家族的聯(lián)系中斷了。但祖父小小年紀就體現(xiàn)出頑強的生命力,他與養(yǎng)父撿來的一個小姑娘共同造出了一個男孩,這個男孩就是主人公“我”的父親。從此祖父母與父親成為一家三口,過起了幸福的生活。父親后來結婚生子,就有了第三代的“我”。祖父從“我”的成長中看到了迎來四世同堂的曙光,但“我”很不爭氣,結婚后不僅沒有造出第四代,還被妻子戴上綠帽子,只好選擇了離婚。祖父對他的兒子和孫子很失望,覺得他們在傳宗接代上一點也不努力。最后八十歲的祖父決定結婚了,他要娶一位四十來歲的小女子為妻。這一天,“我”要請假去參加祖父的婚禮。祖父結婚以后這個家族又會有什么變化呢?小說沒有再寫下去了,但讀者完全可以從小說提供的這些信息碎片去展開想象。
曹寇將一個分明相當完整的故事卻要以碎片化的方式來講述,我們閱讀的時候自然是直接得到一些碎片化的信息,我們可以有多種閱讀的方法。最傳統(tǒng)的方法是將所有的碎片拼接為一個整體。正如我在前面所做的那樣,嘗試著拼接為一個完整的故事。碎片化是將思考的工作交給了讀者,因此我們能夠從中發(fā)現(xiàn)很多隱喻和反諷。我在揣摸這些隱喻和反諷時,再次感覺到曹寇的叛逆性。他分明是對一切習成的觀念持有一種嗤之以鼻的態(tài)度,但他似乎不屑于正面駁斥之,于是他愿意以這種隱喻和反諷的方式表明自己的態(tài)度。這也形成了他的小說風格。在這篇小說里,一個很嚴肅的關于傳宗接代的故事被七零八落地肢解了。傳宗接代的觀念對中國人而言肯定是一個根深蒂固的觀念,以至于我們很多事情都不由自主地要用傳宗接代去衡量。但曹寇將傳宗接代狠狠地嘲弄了一把。人們會說,不就是“一代不如一代”嗎?魯迅先生借九斤老太的嘴就嘲弄過。但曹寇這篇小說并不是簡單地嘲弄一下“一代不如一代”。比如祖父自是生命力強大,但他是一個走丟的孩子,由此我們就要懷疑他的出身,他真有純正的血統(tǒng)嗎?他的出身有待考證。比如父親,他因為階級斗爭的緣故不能與自己相愛的人結婚,于是便與愛人一起投河自殺。這意味著從父親這一代起,愛情已經葬身大河,沒有愛情的婚姻還能保證傳宗接代的質量嗎?至于“我”這一代,他對婚姻無所謂,在他眼里,姓氏、正宗嫡傳等之類的事情都不重要,還能指望他擔當起傳宗接代的重任嗎?最要命的是,曹寇對傳宗接代從根本上加以否定,嘲弄它完全是不靠譜的事情。為了證明其不靠譜,他竟然像一位科學家一樣,通過各種數(shù)據和實驗來進行論證。論證的結果很令人沮喪:父親和“我”在家族的進化鏈上沒有任何價值?,F(xiàn)在只能指望祖父重振雄風了。雖然科學的數(shù)據顯示,老年人的精蟲活動力明顯降低,但這也不排除“我”的祖父會成為像拉姆吉特-拉吉哈夫一樣的特例。
當然,關于傳宗接代,我們盡可以發(fā)揮聯(lián)想,比方說,我們常常自詡我們有著悠久的文化傳統(tǒng),我們要把文化傳統(tǒng)一代一代傳承下去??墒俏覀兪欠裣脒^這里藏著多少詭異的東西呢?當然,這只是我讀小說后的一些聯(lián)想,也許有悖曹寇的本意,但誰叫他采取碎片化的敘述方式呢?
(曹寇的《1/5040》刊于《文學港》雜志2018年第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