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西方反黨爭思想史的浩蕩潮流中,馬基雅維利可謂是開出了一朵奇異的浪花。正如薩托利在他對從派系到政黨的觀念史梳理中所說的,馬基雅維利經常被當作“在贊成的意義上看待政黨的先驅而被援引”。①當然,薩托利并不同意對馬基雅維利的這種判斷,他認為馬基雅維利實際上對派系仍然持傳統(tǒng)的批判態(tài)度,馬基雅維利對羅馬貴族與平民的爭執(zhí)有助于維護羅馬共和國自由的積極評價并沒有影響其對于派系政治危害巨大的總體看法。薩托利的觀點不能說毫無道理,不過他對馬基雅維利的處理確實太過簡單,因而也就沒有看到馬基雅維利的辯證的黨爭論對于我們理解從派系之爭到政黨政治的思想史轉變所富有的啟迪意義。
關于馬基雅維利的黨爭論,至少有以下三個問題值得討論:第一,馬基雅維利在《李維史論》中對黨爭的積極評價與他在《佛羅倫薩史》中對黨爭的消極評價形成了鮮明的對照,我們應如何理解這種差異甚或矛盾?第二,馬基雅維利是否認為黨爭可以從根本上得到克服?如果不能,那么在何種條件下,黨爭有可能帶來有益的政治后果?第三,在馬基雅維利的黨爭論中,人民扮演了什么樣的角色?這種角色對于共和政治來說具有怎樣的憲制意義?
馬基雅維利在《李維史論》開篇后不久就提出了一個驚世駭俗的觀點:平民與元老院之間的不和與斗爭使羅馬保持了長期的自由生活,成為一個完美的共和國。傳統(tǒng)上,人們往往把“團結等同于穩(wěn)定和美德,把沖突等同于革新和衰退”②,因此,貴族與平民的黨爭常被視為政治上的大惡,特別是一個共和國的痼疾。③斯金納也指出:“13世紀末以來,佛羅倫薩政治學說的主要主題之一便是這樣兩種信念:一種信念認為一切內亂必須作為黨爭而加以取締,另一種信念認為黨爭是對政治自由的最嚴重威脅之一”。④然而馬基雅維利卻一反傳統(tǒng)地指出,歷史表明,羅馬城邦300多年來的紛爭很少導致政治上的迫害與分裂,恰恰相反,正如《李維史論》第四章的標題所言,“平民與羅馬元老院之間的不和使那個共和國自由和強大”,這種黨爭帶來了“有利于公共自由的法律和體制”。⑤良好的法律帶來了良好的教育,良好的教育又培育了良好的德行,因此,黨爭不但沒有使羅馬變得無序,反而成就了它的自由與強大。馬基雅維利為黨爭所做的這種辯護令同時代人感到極難接受,如圭恰迪尼就說:“頌揚分裂猶如由于某種治療某個病人的疾病的藥功效良好而頌揚他的疾病本身”。⑥
然而,馬基雅維利的這種革命性觀點在《佛羅倫薩史》中卻又令人驚異地消失不見,在這部歷史著作中他通篇都對佛羅倫薩的黨爭和內亂報以嚴厲批判的態(tài)度,他批評以往的佛羅倫薩史著作都避重就輕,只會大談特談對外戰(zhàn)爭,卻對內部黨爭輕描淡寫,在馬基雅維利看來,佛羅倫薩的衰微孱弱在很大程度上要歸咎于內部黨爭:“沒有任何其他共和國遭受的黨爭狀況比佛羅倫薩更顯而易見;因為,大部分其他在此方面值得人們注意的共和國遭受一次紛爭就夠了……但佛羅倫薩卻接連不斷地遭受黨爭困擾?!诜鹆_倫薩,首先是貴族之間的分裂,而后,貴族與平民(popolo)之間,最后,平民與庶民(plebe)之間;常常如此,其中的一個黨派剛剛占了上風,就一分為二。這些黨爭導致的結果是眾多的家破人亡、流離失所,在迄今為止任何其他邦國的歷史中都罕有出其右者。”⑦馬基雅維利對黨爭的評價在《李維史論》與《佛羅倫薩史》中為何會形成如此鮮明的反差?由于《佛羅倫薩史》的寫作時間略晚,這是否代表著馬基雅維利在黨爭問題上開始拋棄其先前標新立異的觀點,轉而向反黨爭的傳統(tǒng)政治思想回歸呢?
要回答這個問題,首先需要注意馬基雅維利對羅馬與佛羅倫薩的對比,他實際上把羅馬共和國的黨爭與佛羅倫薩共和國的黨爭視為兩種不同類型的共和國黨爭。這種分類可以被認為是韋伯意義上的理想類型。在《佛羅倫薩史》第三卷的導言中,馬基雅維利突出了這種對比:“在羅馬一開始存在的平民與貴族之間的對立是通過爭論來解決的,而在佛羅倫薩,對立則通過許多公民的流放和死亡收場;羅馬的對立總是增強其尚武精神,而佛羅倫薩的對立則徹底消滅了尚武精神;羅馬的對立將那座城市公民間的平等引向一種高度的不平等,而佛羅倫薩的對立則將原有的不平等簡化為一種令人不可思議的平等。這些結果的不同是由于兩個城市的平民抱有不同的目的導致的:因為羅馬的平民希望與貴族一同享有最高的榮譽;而佛羅倫薩的平民奮起斗爭,只是為了能夠獨攬大權,不讓貴族分享權力?!雹?/p>
在馬基雅維利看來,羅馬與佛羅倫薩的黨爭都是起于平民與貴族的對立,但卻帶來了十分不同的政治后果,其根源在于羅馬平民的訴求更為合理,他們要與貴族分享權力和榮譽,而不是像佛羅倫薩公民那樣企圖取貴族而代之,因此,羅馬貴族更容易對平民的要求做出讓步,更容易與平民達成基于共同利益的妥協(xié),而佛羅倫薩的黨爭則是你死我活的零和博弈,貴族不得不拼死相搏,絕無退讓的空間,結果就是勝者王侯敗者寇。這樣就形成了兩種類型的共和國黨爭:羅馬式的黨爭可以使不同利益通過競爭性對話,導致維護自由的新法律的制定和尚武精神的增強,佛羅倫薩式的黨爭則徹底暴露出黨爭的負面影響,勝者全得的邏輯使得政治舞臺完全變成狹隘的派系利益的競技場。不僅如此,在羅馬,黨爭獲勝的平民努力向貴族看齊,與貴族一同參與國家的管理潛移默化地提升了他們的德性,因此,羅馬式黨爭的結果帶來了整個共和國“道德日隆,繁榮富強”。而佛羅倫薩式黨爭則是反其道而行之,平民獲勝導致原有的貴族要向平民看齊,從而丟棄了自身的“尚武精神和寬宏氣質”,也讓整個共和國的道德水準和實力直線下降。⑨
這種把黨爭區(qū)別為兩種類型的解釋表面上似乎解決了《李維史論》與《佛羅倫薩史》之間的不一致,但卻面臨著進一步的挑戰(zhàn)。一個挑戰(zhàn)是,馬基雅維利在《佛羅倫薩史》中也時常對羅馬的黨爭持負面評價。比如,在序言中,馬基雅維利就有這樣的句子:“在羅馬,眾所周知,由于廢黜了國王,引起了貴族和平民之間的黨爭,其破壞作用一直持續(xù)到現今?!雹夂髞硭衷谝话阋饬x上指出,貴族與平民的對立“極具危害”,“是城邦中所產生的所有罪惡的根源”。在對比兩種類型的黨爭的結尾處,他又寫下了這樣意味深長的話:“當羅馬公民的德行蛻化為傲慢時,他們出現這樣一種狀況,即沒有一個君主就無以為繼;而佛羅倫薩則淪落到這樣一種地步,即任何一位明智的立法者都可以輕而易舉地將其重組為任何形式的政府。”可見,馬基雅維利認為,羅馬式黨爭不僅一直未能免除破壞作用,而且這種破壞作用最終將發(fā)展到只有用帝制來替代共和國才能加以抑制的程度。羅馬共和國貴族與平民的黨爭始于國王的廢黜,又終于羅馬皇帝的建立,形成了一個螺旋上升式的循環(huán)。羅馬式黨爭盡管有諸般好處,但最終還是沒能讓羅馬共和國的自由長存。表面看來,所謂羅馬式黨爭與佛羅倫薩式黨爭只不過是“五十步笑百步”的區(qū)別。然而,馬基雅維利在《李維史論》中似乎預見到這種批評,并重申他“并不因此動搖”其關于羅馬元老院與平民之間的黨爭促使羅馬保持自由的觀點。雖然關于土地法的黨爭最終導致羅馬共和國毀滅,但是在馬基雅維利看來,如果平民不奮起抗爭大人物的野心,那么羅馬自由的陷落“可能會快得多”。因此,羅馬式黨爭對于共和自由的長期保持仍然具有重要意義,畢竟,羅馬共和國前后維持了近500年,即便是最終導致其覆滅的土地法之爭也持續(xù)了300年,相當于為共和國續(xù)了300年的命。
不僅羅馬式黨爭的積極意義不容抹殺,即便是對于佛羅倫薩式黨爭,馬基雅維利其實也沒有一概否定。有學者發(fā)現,馬基雅維利在對比兩種類型的黨爭時,表面上一直是肯定羅馬貶抑佛羅倫薩,但其實中間有兩次重要的反轉。第一次是指出“羅馬的對立將那座城市公民間的平等引向一種高度的不平等,而佛羅倫薩的對立則將原有的不平等簡化為一種令人不可思議的平等”。由于平等的概念在馬基雅維利的思想中明顯具有積極含義,所以這其實暗示佛羅倫薩式黨爭也會帶來積極的結果。這個積極的結果在第二次反轉中得到更為明顯的揭示:“佛羅倫薩則淪落到這樣一種地步,即任何一位明智的立法者都可以輕而易舉地將其重組為任何形式的政府?!币粋€具有不可思議的平等的城邦應當被明智的立法者改造為何種形式的政府呢?在同一卷書的第五節(jié),馬基雅維利通過一位德高望重的公民面對執(zhí)政團發(fā)表的演講告訴了我們答案:“如今,……整個意大利和我們的城邦都以相當平等的方式得以治理,如果諸位執(zhí)政能夠行使管理權,不存在多少困難。我們的這個共和國最有可能,不僅維持團結,而且通過改革,建立良好的風俗習慣和民事典章,只要各位執(zhí)政閣下下定決心,樂于為之。”顯然,佛羅倫薩式黨爭所帶來的平等局面為一個自由共和國的到來準備好了條件,只要這時出現一個(群)明智的立法者,通過良法善治和移風易俗,對其進行根本性改造。因此,馬基雅維利在《佛羅倫薩史》中對黨爭的討論,不但沒有否定羅馬式黨爭對于保持自由的重大意義,而且就是對佛羅倫薩式黨爭,也沒有把它說成一無是處,相反,還強調了這種黨爭的結果有可能開啟一個建立自由共和國的“馬基雅維利時刻”。
不過,我們還必須面對另一個挑戰(zhàn)。馬基雅維利在《佛羅倫薩史》第七卷的導言中引人注目地指出:“真實的情況是,一些紛爭對共和國有害,而另外一些則有益;那些有害的紛爭,往往伴隨著派系(sètte)爭斗,而那些有益的分歧則并不包含派系爭斗。因而,一個共和國的締造者無法控制那種對立情緒,至少應該采取措施消除派系(sètte)紛爭?!闭б豢矗R基雅維利在這里是要徹底否定黨爭的積極作用,這又與他在《李維史論》中的觀點相矛盾。不過,馬基雅維利其實只是想要強調有些黨爭帶有派系之害,有些黨爭則消除了派系之害。這里的關鍵詞是派系(sètte),這些派系之所以產生,是因為他們是通過私人途徑獲得聲望和權勢的,具體包括:“給予這個或那個公民好處、在官員們面前為他們辯護、以金錢資助他們、以名不副實的榮譽抬舉他們以及用公共娛樂和捐贈籠絡人心”。由于這種名望和權勢建立在一己私利的基礎上,因此必然使國家深受其害。馬基雅維利痛心疾首地指出,這恰恰是佛羅倫薩式黨爭的特點:“佛羅倫薩的對立情緒總是伴隨著派系(sètte),因而始終是災難性的:一旦敵對的派別不再存在了,從來沒有一個獲勝的黨派是保持團結的;因為一旦敵對派別被消滅,那個占統(tǒng)治地位的黨派就不再有所顧忌,其內部也不再有什么秩序制約它,它就開始四分五裂?!币绾螐母瓷舷@種并非由自然脾性的不同所導致的派系呢?馬基雅維利認為,必須使公民通過公共的方式獲得聲望,也就是說,讓公民為了公共利益而提出的建議和做出的行動獲得相應的褒揚和獎賞。這個主題是如此重要,以至于馬基雅維利在《李維史論》中也曾專辟一章進行討論,并表達了類似的觀點:“一個治理得很好的共和國應當向通過公共的方式尋求支持的人打開通道,而向通過私人的方式尋求支持的人封鎖通道?!痹谶@里,馬基雅維利再一次把羅馬作為鼓勵公民以公共方式追求聲望的榜樣共和國。從《李維史論》和《佛羅倫薩史》對同一主題的相似論述可以看出,馬基雅維利確實把羅馬式黨爭和佛羅倫薩式黨爭視為兩種不同理想類型的黨爭:羅馬式黨爭是消除了派系(sètte)之害的黨爭,而佛羅倫薩式黨爭則是突出了派系(sètte)之害的黨爭。因此,從兩種類型的共和國黨爭的角度來看,《李維史論》與《佛羅倫薩史》對黨爭的有關評價并不矛盾。
馬基雅維利是否認為黨爭可以從根本上得到克服?要回答這個問題,首先需要解釋黨爭產生的根源。在馬基雅維利看來,“每個共和國都有兩種不同的派性(due umori diversi),即民眾派和權貴派?!边@里的派性(umori)一詞,按字面含義其實對應著西方古典醫(yī)學中的“體液”,時人認為,人們之所以有不同的脾性,是因為四種體液——血液、黏液、黃膽汁和黑膽汁——的不同搭配所導致的結果。在這個意義上,所謂平民與貴族不同派性的根源是先天的,與每個人的出身密切相關。馬基雅維利多次指出,貴族有強烈的統(tǒng)治欲,喜歡發(fā)號施令,而平民則沒有統(tǒng)治欲,他們更向往不受統(tǒng)治的自由生活,這是兩種自然的人類脾性。
在西方政治思想史上,把黨爭的典型形式歸結為平民與貴族之爭可以算是一個基本常識,甚至是不用討論的思想預設。不過,并不是每個人都同意黨爭的根源要追溯到個人先天的脾性。例如,雖然學者發(fā)現,亞里士多德與馬基雅維利的政治現實主義有很多相似之處,但亞里士多德就把平民與貴族的黨爭根源追溯到后天的原因,包括心理作用、政治操作失誤和社會變遷。區(qū)分黨爭根源的先天原因與后天原因的一個重要意義在于,如果是先天原因,則意味著黨爭是無法從根本上得到克服的,這也是為什么馬基雅維利會說“在每一個城市里都可以找到兩個互相對立的黨派”,黨爭的普遍性存在恰恰在很大程度上說明了它的不可避免性。
不過,從上一節(jié)的分析可知,雖然馬基雅維利認為黨爭本身不可避免,但黨爭的派系之害卻可以得到消除或至少得到控制,正是有鑒于此,馬基雅維利才提出了那個一反傳統(tǒng)的主張:羅馬平民與貴族的黨爭令羅馬共和國自由和強大,而這也初步回答了本節(jié)的問題——黨爭在消除了派系之害后或把派系之害控制在某個限度內,就可以有益于共和國。但是,要切實把握馬基雅維利的含義,我們還需要借助他在《李維史論》里提出的一對關鍵概念——“必然性”與“野心”,它們之間的關系是:“無論何時,只要人們不再出于必然性而斗爭,那么他們就會出于野心而斗爭”。在這里,可以認為必然性是指基于體液和血質等先天因素而形成的脾性或派性,正是因為這些先天因素導致人們必然會相互斗爭,這反映了黨爭的不可避免性。但是野心卻是指另外一種黨爭的動力機制,它的特點是在必然性(脾性)的動力機制不再發(fā)揮主導作用的時候取而代之成為驅使人們進行斗爭的主要動力。作為必然性的脾性在這時不是消失不見了,因為既然是必然性,就不可能不發(fā)揮作用,但是在特定的情況下,脾性可能退居舞臺邊緣,而由野心占據中心地位。野心來自人們的不知足:“大自然創(chuàng)造了人類,使其能夠欲求每個事物,卻不能得到每個事物;如此一來,由于欲求總是大于獲取的能力,結果是對現在所擁有的不滿意,從中得不到什么滿足感?!睆鸟R基雅維利的這段評論可以看出,野心也是某種先天的心理機制,甚至也可以說是某種必然性,但是他之所以要區(qū)分必然性(脾性)與野心,目的在于強調:第一,野心必然會導致派系之害,而脾性則不一定會;第二,野心可以得到約束和制衡,從而消除或至少控制派系之害,而脾性則不可控制和改變。
正如貴族的脾性是喜愛發(fā)號施令,而平民的脾性是向往不受統(tǒng)治一樣,當這兩大階層的自然脾性被各自不斷膨脹的野心擠到角落的時候,他們所展現出來的就是一種過分的欲求,并以殘酷的敵對和血腥的戰(zhàn)爭告終。此刻,羅馬平民感覺到“僅僅通過設立保民官以保護他們自身不受貴族的侵害是不夠的(這個欲求是迫于必然性),而且還要在取得這個建制之后立即開始為了野心而戰(zhàn),并希望與貴族分享官職和財富”;同時,羅馬貴族則“害怕失去他們已經獲得的一切”,千方百計不讓平民削弱自己的權勢和財富。
羅馬平民的自然脾性本來只是向往自由,但野心卻驅使他們在自保無虞的時候得寸進尺,開始想要在財富和權勢上與貴族平起平坐,這種野心恰恰是后來導致羅馬共和國覆滅的土地法爭端的來源。平民為了一己私利而制定的土地法既導致很多貴族將被剝奪掉既有財產的很大一部分,也導致貴族們不能從未來戰(zhàn)爭的戰(zhàn)利品中獲得更多的土地。這種完全侵害有權勢者利益的偏私法律必然激起貴族的強勢反彈。最終,當格拉古兄弟再次把土地法爭端推向新階段的時候,黨爭的派系之害無以復加地凸顯出來,每個黨派都不再在意公共利益和公共尺度,而是各逞私力,肆意發(fā)泄仇恨。最終,斗爭雙方都不得不擁戴一位強力人物來壓制對方,結果是使羅馬共和國的自由徹底終結,一去不返。
表面上看,馬基雅維利似乎把羅馬自由終結的罪責更多地歸結到平民的野心上,但是他卻突然筆鋒一轉,指出:“對平民來說,大人物的野心是如此大,如果在一個城邦里不通過各種手段和方法摧毀之,它很快就會使那個城邦毀滅?!币虼耍R基雅維利對平民野心的批評在這里又被極大地軟化了,帶上了很強的不得已而為之的味道,他把批判的矛頭對準了貴族大人物的野心,并強調貴族過分看重財物,因為他們能夠做到與平民分享政治榮譽和職位,卻不能容忍平民侵奪自己的財物,因此“如此頑固地保護”,以至于平民只能以極端方式來滿足自己與貴族分享財物的野心。所以,馬基雅維利大概比麥迪遜更早地論述了“以野心對抗野心”對于保護自由的必要性。盡管這種野心的對抗最終只是延緩了、而不是避免了羅馬自由的終結,但馬基雅維利并未否定格拉古兄弟以平民野心對抗貴族野心的意圖,他只是遺憾地指出他們制定一部溯及既往的法律是一種欠妥的策略,如果采取更為明智的拖延策略,說不定真能讓羅馬自由長存。
接下來我們就嘗試從“必然性”與“野心”的視角對馬基雅維利的復雜邏輯進行梳理和總結:
無論是貴族的強烈的統(tǒng)治欲,還是平民的不受統(tǒng)治的欲望,其本身不一定會導致派系之害,但由于這兩種自然脾性針鋒相對,使人與人的沖突和斗爭不可避免,這是必然性使然。只要自然脾性仍是沖突和斗爭的主要動力來源,那么貴族與平民的黨爭就是這兩個階層利益的一種自然的政治行動表達方式。這種自發(fā)的黨爭有利于共和國對每個階層的利益保持應有的政治警覺,并通過辯論協(xié)商、更新法律和敦化公民的方式把階級沖突容納在健康有序的政治框架中,因此,每一次黨爭都使共和國在新的基礎上煥發(fā)了更大的活力。這就是理想類型意義上的羅馬式黨爭的實質。在這種模式下,黨爭是有節(jié)制的,貴族和平民既要伸張自己的自然脾性,也會充分考慮對方的合理訴求,黨爭的結果是法律的改善、道德的昌明和國家的繁榮。因此,馬基雅維利才會說,羅馬平民與貴族的黨爭使羅馬共和國自由而強大。
黨爭的派系之害生發(fā)于野心取代自然脾性成為斗爭的動力機制之時。這時,黨爭雙方的欲求都超出了合理范圍,也都不再充分尊重對方的要求,羅馬式黨爭開始向佛羅倫薩式黨爭墮落。不過,馬基雅維利并不認為這種墮落會很快完成,其中間狀態(tài)還蘊含了向其他方向發(fā)展的可能性,但野心取代自然脾性確實是一個危險的開始,因為野心的對抗導致沖突和斗爭的烈度升級,有可能沖破既有政治制度和習俗的約束。但是,馬基雅維利也意識到,當貴族與平民的野心對抗達到某種平衡的時候,由此滋生的派系之害是可控的,甚至在某種程度上,這種帶有派系之害的黨爭仍然可以產生一定的益處,比如,如果沒有平民的野心與貴族大人物野心的對抗,羅馬的自由很可能更早就終結了。然而,野心的對抗就像是在刀尖上跳舞,要求雙方都要采取正確的策略和高超的技巧,把派系之害維持在可控的范圍內,要保持一種微妙的平衡,一旦策略失當,派系之害失控,羅馬式黨爭要么徹底墮入佛羅倫薩式黨爭的深淵,要么就要由一位專制君主來全面接管共和國的自由。而如果策略始終得當,在馬基雅維利看來,這種介于羅馬式黨爭與佛羅倫薩式黨爭之間的黨爭,甚至也可能讓志在建立帝國事業(yè)的羅馬共和國長久維持其自由狀態(tài)。因此,馬基雅維利的復雜性就在于,他對這種并未完全消除派系之害的黨爭的看法,在某種意義上類似于他對命運的看法:一方面,他相信命運之神是個女子,可以被行事迅猛之人所征服;另一方面,他又認為隨著時光流轉,實際上沒有人能夠完全做到拋棄自己的天性,通過不斷的自我改變去適應時代,所以最終還是會被命運傾覆。由野心所驅動的黨爭,在它的派系之害還沒有完全失控的時候,似乎始終保有促使一個共和國自由和強大的可能性,然而羅馬共和國的最終傾覆,又使這種期望充滿了無可奈何的悲劇意味。
在討論共和國的黨爭問題時,馬基雅維利反復對貴族與平民進行比較。值得說明的是,在馬基雅維利的用法中,“平民”與“人民”這兩個概念大體上可以相互替換,因此,本文也把它們當作同義詞來使用。細心的讀者很容易發(fā)現,馬基雅維利總是站在人民一邊說話,他認為人民的目的比貴族更公正,他使人民在共和政治中承擔起守衛(wèi)自由的主要職責,強調人民具有政治鑒別力,每個共和國都要為人民表達其政治訴求提供渠道和方法。
貴族與平民的自然脾性和野心恰好針鋒相對,如果要問在共和國的黨爭中,這兩者誰應該負有更大的責任,哪一種人類脾性更為有害,馬基雅維利會回答說:大多數時候黨爭和內亂是由貴族,也就是“已經擁有者”造成的。他給出了三個理由。首先,貴族不像人們通常以為的那樣,由于已經擁有了榮譽、地位和財富,因此就能夠做到不貪婪和有節(jié)制,恰恰相反,他們出于患得患失的心理,其實對于那些好東西的欲求與平民,或“希望獲得的人”,是完全一樣的。為了強化這一論點,馬基雅維利又補充了一條人性的原理:“一般認為,人不會滿足于擁有他所有的東西,除非他又得到新的東西。”這樣,馬基雅維利實際上就否定了西方反民主思想史上對貴族德性的傳統(tǒng)認定,取消了貴族相對于人民的道德優(yōu)越感,至少使人民的道德德性獲得了一種相對中性的性質,也就是人皆如此的人性使然。其次,馬基雅維利認為,貴族在黨爭問題上的危害性還表現在,由于他們擁有更多的資源,也就擁有了更大的作惡能力,從而會造成更大的派系之害。以此觀之,貴族的傳統(tǒng)優(yōu)勢現在反而成為他們遭受抨擊的把柄,人民的傳統(tǒng)劣勢反而成為免受指責的擋箭牌。最后,馬基雅維利甚至不惜在某種程度上否定自己剛剛使用的人性原理(即人總是得隴望蜀),把人民對于財富和權勢的欲望歸咎于貴族“不端的和有野心的行為舉止,在不擁有這些事物的人的心中燃起占有的欲望”,并指出,人民之所以燃起占有的欲望,首先并非出于對這些好東西本身的欲望,而是出于對貴族的野心進行打擊報復的目的。面對貴族在財富占有上展露出來的野心,人民就通過搶劫其財富的方式進行報復;面對貴族在榮職占有上展露出來的野心,人民就通過爭奪那些被貴族“濫用”的高官顯爵的方式進行報復。這樣,黨爭的引發(fā)以及黨爭的派系之害就可以主要歸咎于貴族的野心,而人民的野心只是一種純粹被動的應激反應,而且在效果上也有制約貴族野心,限制派系之害的好處。
為什么在黨爭問題上,馬基雅維利如此“偏向”人民?這是因為他認為“人民的目的比貴族的目的來得公正,前者只是希望不受壓迫而已,而后者卻希望進行壓迫?!币簿褪钦f,雖然平民的自然脾性與貴族的自然脾性本身都是先天給定的,是不能自由選擇和任意改變的,但如果從保存共和國自由傳統(tǒng)的目的來衡量,“自由的人民的欲求,很少對自由有害,因為這些欲求或者源于受壓迫,或者源于擔心就要受壓迫”,因此,人民的派性或目的更公正,他們更應當被賦予守衛(wèi)自由的職責。自由的守衛(wèi)者如何安排,對于共和國的自由保存至關重要,而且從歷史上著名共和國的政治實踐來看,也有兩種截然不同的選擇。古代的斯巴達和當代的威尼斯,都是把守衛(wèi)自由之責交托給了貴族,而羅馬則將其置于平民之手。從道理上看,雙方都有于己有利的論據。馬基雅維利站在羅馬一邊提出的理由是,“對某物的守護之責應該交給那些對侵占該物的欲望較小的人”。因為人民的自然脾性是不受統(tǒng)治,向往自由,而貴族的自然脾性則是向往統(tǒng)治,壓制自由,所以人民才是更好的自由守衛(wèi)者,他們既然相比貴族來說更不愿意侵奪他人的自由,當然就會更好地維護它,不讓包括自己在內的任何人侵占它。馬基雅維利所講的這個道理讓我們想起,柏拉圖在論證哲學家作王的觀點時,也提出了一個類似的理由,即哲學家是最不向往權力的人,因此把權力交給哲學家才最妥當,也最讓人放心:“在一城邦中,當那些即將上臺統(tǒng)治的人極不愿意統(tǒng)治,這一城邦必然會被管理得最好,最沒有內訌的可能”。
但是,馬基雅維利現在必須要面對一個反駁,即斯巴達與威尼斯享有自由的時間要長過羅馬,這是否說明把守衛(wèi)自由之責交給貴族才更有益呢?馬基雅維利的回答是,如果你只想建立一個能夠維持自身生存的共和國,那么模仿斯巴達和威尼斯就是對的,但是如果你想要建立一個不斷擴張的共和國,那么就必須以羅馬為榜樣。天下沒有免費的午餐,凡事皆有代價。對于一個共和國來說,如果選擇安寧,則意味著舍棄了偉大。如斯巴達和威尼斯那樣保持內部團結,對于志在建立偉大帝國的共和國來說意義不大,而擴張恰恰是斯巴達和威尼斯那類政體的“毒藥”。如果共和國的目標只是長治久安,那么它只需要像斯巴達和威尼斯那樣進行內部建設,以保證其實力既令敵國忌憚,又不致引起鄰邦猜忌,就可以享有長期安寧的政治生活。這說起來容易,然而,馬基雅維利實際上認為這種平衡是不可能得到長久維持的,這既符合他關于人類事物總是變動不居的一般性看法,也反映了他對人力在命運面前總是力不能逮的慨嘆。一切人類事物都不可能靜止不動,“它們必然地要么上升要么下降”,這種必然性使得一個共和國或者由于對擴張(上升)準備不足而毀滅,或者由于承平日久而萎靡不振(下降)。在不可阻擋的必然性或者命運面前,馬基雅維利認為積極進取的羅馬模式才是最佳模式,這時平民與貴族的黨爭必須被視為實現羅馬之偉大的必要代價,而且羅馬把守衛(wèi)自由的職責交托給平民的做法也使羅馬黨爭中的派系之害處于可以容忍的范圍之內。
由于堅信貴族的自然脾性更加有害,人民應當被賦予守衛(wèi)自由之責,因此,馬基雅維利堅定地主張:“每個城邦都應該有自己的方法據以使人民能夠表達他們的抱負,尤其是那些在重大事情上想要利用人民的城邦更加如此。”也就是說,人民在共和政治中的憲制地位最好要有制度化的保障,起碼也要使人民對于自由的欲求能夠被傾聽和重視,并至少在一定程度上獲得滿足。有人可能會指責人民有時表達自己利益訴求的方式不合乎法度,甚至是暴烈的和危險的。對此,馬基雅維利回應說,基于人民向往自由的派性,他們的訴求很少會直接危及自由;就算他們判斷失誤,也可以通過民眾大會的方式得到糾正。在這里,馬基雅維利借助西塞羅的權威指出,雖然人們常常認為參加民眾大會的人民是普遍無知的,但是他們實際上具備政治鑒別力,能夠分辨誰是德高望重之人,誰是蠱惑人心之徒,并理解前者給他們指出的事實真相,接受合理勸告,做出妥協(xié)讓步。不過,馬基雅維利還是明確意識到,西方政治思想史上有一個根深蒂固的傳統(tǒng),認為民眾盡是些見利忘義、無知短視、奴性匪性反復無常的宵小之徒。這種先入之見當然不會被他一兩句為人民的辯白就輕易打發(fā)掉了。因此,馬基雅維利后來又專門花了一章的篇幅來詳細闡發(fā)一個極為反傳統(tǒng)的觀點,即人民不僅明智,而且堅定,是共和國保持健康、活力與自由的源泉。馬基雅維利認為,傳統(tǒng)上人們之所以會對人民的本性大加鞭笞,是因為他們批評的對象是不受法律約束的人民,而像羅馬人民那樣的守法公民,則“從來不卑躬屈膝甘當奴仆也從來不飛揚跋扈發(fā)號施令”,而是“令人尊敬地恪守本分”。這里的關鍵性區(qū)別在于尊重法律的程度。守法的人民要比君主“更加謹慎、更加堅定并且有更好的判斷力”。從判斷力的角度看,人民不但不是無知,而且堪稱明智,馬基雅維利甚至贊同把“人民的聲音比作上帝的聲音”,因為“一種普遍的意見具有奇跡般的預測能力,就仿佛借助某種隱蔽的能力,它能預見禍福?!奔幢闶遣皇芊杉s束的人民,也比不受法律約束的君主更少犯錯,而且所犯錯誤更容易補救,有時只需要言語勸誡就能令其重回正道。
盡管馬基雅維利對人民在共和政治中的角色和作用寄予厚望,并對羅馬人民在羅馬共和國中的憲制地位給予高度評價,但是他也指出,人民作為自由守衛(wèi)者也存在一個不容忽視的軟肋,那就是他們更有可能成為專制者青睞的盟友和幫兇。表面上看,這個觀點似乎是自相矛盾,但這恰恰是馬基雅維利思想復雜深刻的地方。馬基雅維利的問題是,如果一個人想要建立君主專制統(tǒng)治,那么他應該跟貴族結盟,還是跟人民結盟?馬基雅維利的回答是:與人民結盟對專制者更有利。在《君主論》第九章,馬基雅維利討論了市民君主國建立的兩種途徑——要么由人民建立,要么由貴族建立。作為黨爭的雙方,人民和貴族的動機是相同的,當他們察覺單憑一己之力不能抗拒對方的時候,就從自己一方中抬高某個人的聲望,使他當上君主,從而強化本方的力量,捍衛(wèi)自身的利益。與被貴族扶立的新君主相比,被人民扶立的新君主會發(fā)現,依靠人民鞏固和強化自己的權力更加容易。這是因為一來貴族人數少,好對付,人民人多勢眾,威脅更大;二來貴族欲壑難填,人民更好滿足。因此,明智的新君主的策略應該是,千方百計拉攏人民,與其保持友好,將其置于自己的羽翼保護之下,同時對貴族恩威并施,小心防范。這樣的新君主雖然終結了共和政治,但似乎并沒有滑向專制統(tǒng)治的必然危險。但是,這種危險在《李維史論》卷一第四十章的有關分析中就變得昭然若揭——一旦人民被野心所主宰,他們反而更有可能成為專制者的統(tǒng)治基石。在這一章,馬基雅維利把羅馬建立專制的原因歸結為野心的作用,也就是“人民對自由的過多欲望和貴族對統(tǒng)治權的過多欲望”。當雙方的過分利益訴求不能以法律共識的方式達成妥協(xié)的時候,他們中的任何一方一旦轉而支持某個人,希望借助這個人的名聲打擊另一方,那么這個人就很有可能變成未來的專制者。不過,馬基雅維利指出,一個聰明的專制者會選擇在人民的支持下打擊和消滅貴族,等貴族被消滅殆盡時,人民也就陷入不可自拔的奴役狀態(tài)。為什么聰明的專制者應該與人民為友呢?馬基雅維利的分析與他在《君主論》第九章的邏輯完全一致。值得強調的是,馬基雅維利在分析派系之害時所歸咎的貴族野心,在此時卻不無反諷地成為貴族抵制專制者的關鍵因素:總有一些貴族是會與專制者為敵的,專制者“絕不可能贏得整個貴族的支持,因為他們有非常大的野心而且貪得無厭,專制者不可能有那么多的財富和官職來滿足他們所有人”。同樣具有反諷意義的是,人民的強大力量此時也淪為專制者的后盾:“如果專制者以普通大眾為友而以富人為敵,他們就會更加安全,因為支持他們暴政的勢力比那些以人民為敵而以貴族為友之專制者的暴政的力量更大?!币虼耍M管人民的自然目的更加公正,但一旦在野心的驅使下沖破了法律的束縛,他們卻完全可能走上一條事與愿違的自我毀滅之路,求自由而得奴役。馬基雅維利在這里深刻揭示了民粹主義孕育了專制的道理,并使我們對人民在共和政治中的角色地位有了更為復雜的理解和省察。
馬基雅維利的黨爭理論看上去似乎有很多前后不一致,甚至是自相矛盾的地方,但是本文力圖表明,這些表面上的不一致恰恰是我們理解馬基雅維利思想復雜性的線索。由于馬基雅維利給人們留下了標簽式的反傳統(tǒng)印象,因此,我們更容易記住他那些驚世駭俗的觀點,而相對忽略了他論述的多層次性,關鍵的概念分類和辯證的邏輯。本文試圖從三對關鍵概念入手,來揭示馬基雅維利黨爭理論的豐富內涵以及對我們理解現代政黨觀念形成所具有的啟發(fā)意義。
第一對概念是羅馬式黨爭與佛羅倫薩式黨爭,這個理想類型化的概念分類有助于我們更好地把握《李維史論》與《佛羅倫薩史》對黨爭的不同表述之間的關系,并使我們更為準確地理解馬基雅維利關于“羅馬貴族與平民的黨爭促使羅馬共和國自由和強大”的著名觀點的含義。第二對概念是必然性與野心,這個概念分類有助于我們更好地理解馬基雅維利所謂黨爭的不可避免性與派系之害的可消除性之間的關系,并使我們看到,要回答黨爭何時有益及黨爭何時有害的問題,必須要著眼于自然脾性和野心之間的演替以及貴族野心與平民野心之間的對抗。第三對概念是貴族與平民,這對傳統(tǒng)范疇構成了我們考察人民在共和政治中的憲制地位的結構性背景,并引導我們思考一個政治上的悖論——盡管人民的自然目的比貴族更公正,人民比貴族更應該承擔起守衛(wèi)自由的權責,但不受法律約束的人民也比貴族更容易為專制統(tǒng)治鋪平道路。
馬基雅維利到底是不是現代政黨觀念的先驅?對這個問題不能以簡單的是或否來回答。首先,毋庸置疑,馬基雅維利關于黨爭促使羅馬共和國自由而強大的觀點,對根深蒂固的反黨爭思想傳統(tǒng)提出了根本性挑戰(zhàn),有助于人們正視黨爭的積極政治后果,這對現代政黨觀念獲得政治正當性一定會起到某種促進作用。其次,馬基雅維利關于羅馬貴族與平民的野心對抗有助于維護共和自由的觀點,也有可能啟發(fā)了麥迪遜,而麥迪遜又常被視為多元主義民主的一位思想先驅,因此這大概也可以算作馬基雅維利影響現代政黨觀念的一條線索。第三,至少同樣重要的是,馬基雅維利明確意識到,黨爭既是共和國的痼疾,也是偉大共和國的活力之源,而且唯有在共和政治中,人民的利益訴求才有可能得到充分的表達,如果可以通過完善法律創(chuàng)造制度化的表達渠道,那么人民與貴族之間不可避免的黨爭就可以被制度所規(guī)范和疏導,一方面控制甚至消除派系之害,另一方面釋放其中的創(chuàng)造性活力,有效解決分歧,推動法律更新,提升公民德性。如果“惟有在共和秩序中,不同的人類氣質之間的沖突斗爭才有可能得到表達,而且必須被表達”,那也就意味著日后民主國家的政黨政治可以成為一種正當的利益表達和協(xié)調機制,而不再背負黨爭的傳統(tǒng)惡名。
但我們同時也要看到,馬基雅維利并沒有完全跳出西方反黨爭的傳統(tǒng)思想脈絡,他依然高度重視黨爭的派系之害,特別是佛羅倫薩式黨爭的可怕后果,他也看到共和國的自由始終沒有擺脫黨爭威脅的陰影,黨爭依然是共和國毀滅的第一因。現代政黨政治以維護個人權利為出發(fā)點,贊同個人可以通過自由結社(黨)的方式在公共領域表達其利益訴求,這種觀念也肯定不可能為馬基雅維利所接受,他思考黨爭問題所使用的基本范疇是平民和貴族,而不是由若干具有自然權利的個人所結成的政治團體,在這個意義上,馬基雅維利仍然是在傳統(tǒng)的反黨爭思想史的語境下討論著黨爭問題并提出他的標新立異的觀點,他當然不可能預見,也不太可能支持現代的政黨政治形態(tài)及其背后的觀念基礎。
①薩托利:《政黨與政黨體制》,王明進譯,商務印書館,2006年,第14頁;另參見吉絲拉·波克《〈佛羅倫薩史〉中的內亂問題》,《誰是馬基雅維利》,世紀出版集團/上海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171頁。
②波考克:《馬基雅維利時刻》,馮克利、傅乾譯,譯林出版社,2013年,第205頁。
③霍偉岸:《黨爭及其克服——從柏拉圖到麥迪遜》,《學術月刊》2017年第2期。
④⑥斯金納:《現代政治思想的基礎》(上),奚瑞森、亞方譯,譯林出版社,2011年,第194、194頁。個別詞語依據英文本有所調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