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人民大學新聞學院 北京 100872)
在《作為文化的傳播》這本論文集的第一部分第一章《傳播文化的研究取向》一文中,凱瑞開宗明義地將傳播這一概念一分為二地分為傳播的傳遞觀和傳播的儀式觀:“為便以把思想做出歸類,我們在描述中可以把傳播的定義分為兩大類:傳播的傳遞觀(a transmission view of com?munication)和傳播的儀式觀(a ritual view of communica?tion)。”傳播的傳遞觀是最常用的,包含“把信息傳給他人”的隱喻。19世紀,由蒸汽機的發(fā)明帶來交通運輸?shù)谋憬荩畔⒌囊苿釉诒举|上被看作是與貨物(或傳送人)位移相同的過程,我國最初引入傳播概念時,曾將傳播譯為“群眾交通運動”(mass communication),正是把傳播當成傳遞觀念的體現(xiàn)。傳播的儀式觀并非直接訊息在空中擴散,而是在時間上對一個社會的維系,不是指分享信息的行為,而是共享信息的表征(representation)。如果說,傳遞觀中傳播一詞的原型是出于控制的目的而在地域范圍拓展訊息,那么在儀式觀中,傳播一詞的原型則是一種以團體或共同的身份把人們吸引到一起的神圣典禮。為了使這個概念便于理解,凱瑞例舉了生活中最常見的傳播現(xiàn)象:以讀報紙為例,他認為如果從傳遞觀看這個行為,就是從報紙中獲取信息資訊,減少不確定性的過程;而從儀式觀來理解,報紙的呈現(xiàn)和介入在構建讀者的生活與時間中所扮演的角色,作為一種文本,是一種對現(xiàn)實的呈現(xiàn),為生活提供了整體的形式秩序和調子。不論是閱讀還是寫作,都已經成為儀式的一部分,重要的不是我們在報紙上獲得了什么內容,而是讀報紙這個行為本身成為生活的一部分,它為生活提供了整體的形式、秩序和調子。
通讀整本論文集,凱瑞對傳播儀式觀的引入和描述集中在《傳播文化的研究取向》一文中,雖然沒有做鴻篇巨制的闡發(fā),卻標新立異地為我們看待傳播提供了全新的視角。筆者從本論文集關于儀式觀的描述中摘選出文化、秩序、對話、共同體、典禮、共享、符號、表征這些關鍵詞,能比較典型地概括出這一概念的核心思想——突破當時傳播學領域(尤其對于大眾傳播領域)一直以來對傳遞觀的獨占與偏好、對經驗研究的一味推崇,而從文化研究視角以人文社會學科的方式看待傳播,厘清傳播與文化、社會乃至傳播與人類之間的關系。
為什么凱瑞要另辟蹊徑地提出傳播儀式觀這一概念呢?這與他自身思想與學術傾向密切相關。其學術傾向可以從他個人對傳播學研究的歷史看法中窺得,在其所著文章《The Chicago School and the History of Mass Communica?tion Research》中,力挺芝加哥學派,認為這才是傳播學研究之淵藪,推崇杜約翰·杜威、羅伯特·帕克、喬治·米德,不贊同傳播學四大奠基人以及他們的經驗主義研究方法,凱瑞的研究不同于后來的哥倫比亞學派以功能主義和心理學的視角考察傳播對于人體產生的直接影響(效果研究),而是強調傳播對于共同體構建、社群、身份認同、文化、群體集合等長期的、整體的、潛移默化的影響。凱瑞提到,傳播學不應在經驗式的范式下裹足不前,而應該開辟新的傳播研究視野,即從杜威的同事及其后人芝加哥學派關于傳播學的社會思想中汲取營養(yǎng)。凱瑞不贊成美國傳統(tǒng)的只有經驗的、量化的傳播學研究,提出要恢復美國傳播研究中芝加哥學派的地位,重新連接薪火,將其發(fā)揚光大。凱瑞認為,美國的社會學科總體上對傳播的看法屬于傳遞觀的范疇,即要么根據(jù)權利模式,要么根據(jù)焦慮模式建構,大體上與信息理論、學習理論、功能主義和使用與滿足分析所發(fā)現(xiàn)的現(xiàn)象相同,這些研究致力于對態(tài)度的改變、形成或心理因素的分析,而忽視了文化形式和社會秩序的關系,忽視了傳播對社會的構建。凱瑞的態(tài)度能在《傳播的文化研究取向》一文中清晰看到,他開篇就贊揚杜威的研究思想:“他的著作極有深度,具備創(chuàng)造性思想所共有的超越性,與此同時帶來了慣有的復雜性和令人困惑的矛盾性,但這正是我們大多數(shù)著作所缺少的東西?!眲P瑞認同其關于傳播現(xiàn)象的評價:“社會不僅因傳遞(transmission)與傳播(communication)而存在,更確切地說,它就存在于傳遞與傳播之中。”這里,筆者認為有必要注意到有趣的一個地方,即杜威將傳播(我們所平常稱之為的傳播)分為兩個概念來敘述(transmission和communication)。
那么,是否可以認為transmission就是后來凱瑞所提出的傳遞觀,而communication即為儀式觀所代表的含義?作為哲學家、社會學家的杜威,他研究傳播是從傳播與社會關系入手,認為個體只有在與他人的聯(lián)系中才能發(fā)現(xiàn)自我意識,因此對于民主制度來說,共同體是基本的??梢哉f,通過儀式來構建一種相同的信仰、秩序乃至文化,就是這樣一種共同體的構建過程,這是一種從宏觀角度理解的傳播行為,杜威與凱瑞的思想可謂一脈相承。芝加哥學派的重要人物之一帕克著有《移民報刊及其雜志》,主張運用經驗性材料探討在現(xiàn)代城市中如何消除不同文化社群之間的沖突,實現(xiàn)文化與身份的整合,反對量化經驗研究,反對統(tǒng)計分析,帕克的經驗研究是指接觸活生生的社會,這和凱瑞的傳播創(chuàng)造社群和詬病實證量化研究這些基本思想大抵一致。另外,在《傳播文化的研究取向》一文中,凱瑞花了比較大的篇幅闡釋符號在我們日常生活中的作用,提出符號既是現(xiàn)實的表征(symbol of),又為現(xiàn)實提供表征(symbol for),認為“宗教儀式并無二致。在某種形態(tài)上它代表了人類生活的本質、人類生活的條件與意義,在另一種形態(tài)上宗教儀式提供了一種形態(tài),它所扮演的特性就是描繪”。儀式是人類學和宗教學的核心概念,是意義的象征,具有明顯的宗教意味,可以這樣理解,人們創(chuàng)造并參與宗教儀式,又從宗教儀式中獲取新的意義,這與米德的符號互動論的本質是相關的。凱瑞進一步將人們參與傳播儀式描繪為一種戲劇性的行為,在這種戲劇性行為中,讀者作為戲劇演出的旁觀者加入這一權利紛爭的世界,不免讓人聯(lián)想到戈夫曼的擬劇理論,二者都深受符號互動論的影響。
以上,是詹姆斯·凱瑞本人的一些思想淵源,即源于芝加哥學派的歷史傳統(tǒng),可以說是一個縱向的一脈相承的過程。
從橫向上比較,既然傳播的儀式觀關注的是文化與社會的構建,那么就不能繞開文化研究學派。在對英國文化研究學派的雷蒙德·威廉斯、斯圖亞特·霍爾、克利福德·格爾茲有所了解之后,筆者認為,從總體上來說,凱瑞的思想和觀點受到文化研究學派的影響(或者說二者有相通之處),同時也存在一些差別。文化研究不同于經驗研究,它不是試圖去預測人類的行為,或者測量傳播的效果,而是試圖診斷(diagnose)人的意義。威廉斯在《文化分析》一文中認為,文化模式是一種感覺的結構,“它是所有實際社群中一種非常深刻和廣泛的支配,確切地說,它是傳播所依賴的。”在《傳播的文化研究取向》和《大眾傳播與文化研究》兩篇文章中,凱瑞都提到了雷蒙德·威廉斯,并援引威廉斯的觀點。對于社會生活,威廉斯認為它不只是權利與交易,也是一種儀式的秩序,包括對美學體驗、宗教思想、個人價值情感的分享。從研究視角上,凱瑞贊同威廉斯提出的大眾傳播學在研究上的局限與盲目,而大眾傳播學在總體上忽視了傳播首先是一種實踐、規(guī)范和形式。威廉斯對于共同體和社區(qū)的思想與凱瑞所推崇的杜威的思想不謀而合,雖然凱瑞和威廉斯分處大西洋兩岸的美國和英國,但其學術旨趣是頗有相同之處的。同為美國人的克利福德·格爾茲在方法論上為文化研究提供了路徑——深描,凱瑞更是在自己的文章中將讀報和巴厘人斗雞做了類比,并且對格爾茲評價道:“雖然他接受了現(xiàn)象學、語義學、英國哲學即歐洲文學批判的影響,格爾茲仍與美國社會堅硬的表面保持聯(lián)系?!?/p>
凱瑞是一個扎根美國的文化研究學者,這就決定了他與英國文化研究學派不同的文化背景。首先,凱瑞的文化研究關注秩序、共同體和社會構建,相比傳統(tǒng)的英國文化研究學派,沒有多少批判色彩,更沒有馬克思主義學說的引入;第二,另一位英國文化研究巨擘——斯圖亞特·霍爾提出的編碼—解碼理論,似乎與傳播的儀式觀不搭邊(或者說與傳遞觀更有聯(lián)系)。另外,即便是格爾茲,筆者認為他與凱瑞的一些差別體現(xiàn)在,格爾茲在深描說中明確提出的方法是微觀的,并且認為微觀是可以推廣到宏觀的,而在傳播的儀式觀這個視角,凱瑞并沒有給出具體的研究方法,或者說,對于傳播儀式的分析能否只在微觀層面,如果能,是不是同樣能夠推廣到宏觀,這個問題凱瑞沒有做出明確解釋。
傳播的儀式觀讓筆者聯(lián)想起媒介事件這個概念,媒介事件是由戴揚和卡茨提出來的,在電視時代,是指那些令國人乃至世人屏息駐足的電視直播的歷史事件。媒介事件不同于日常新聞,它們通常是策劃出來的,要進行宣傳和廣告發(fā)布,目的是以集體的心聲凝聚社會力量,喚起人們對社會及其合法權威的忠誠,在儀式中構建認同感。
從儀式和構建認同層面上說,兩者在某些方面有共同點,媒介事件注重這個過程中的儀式性,不關注電視節(jié)目的文本本身,而關注觀眾在收看、見證乃至去完成的過程,其產生的作用包含增強大眾的凝聚力、文化認同、國家認同等??梢哉f,每一個媒介事件都是傳播儀式觀良好的研究對象,比如查爾斯和黛安娜的皇室婚禮、美國總統(tǒng)的競選辯論、奧運會??上У氖敲浇槭录@個概念的提出者卡茨與戴楊最初只將其定義在了電視這個單一媒介上(雖然之后也有擴充,但前后理論概念并不完全一致)。
以上介紹了傳播儀式觀的一些歷史背景和思想起源,下面從個人理解出發(fā),簡要地說明這個理論視角的啟示作用。
首先,傳播儀式觀為傳播學研究開辟了新的路徑,讓我們對傳播一詞有了更深層面和更復雜的認識。不同于拉斯韋爾的5W模型,儀式觀完全以另一種方式闡釋了傳播的作用,不再拘泥于傳者中心、受眾為中心、傳播渠道這些我們常常關注的研究內容。
其次,在互聯(lián)網時代,傳播儀式觀這個視角會有更大的發(fā)揮空間,原因在于:
(一)互聯(lián)網、移動端的快速興起以及信息爆炸時代的來臨,使人們有了非常多的選擇空間和完全不同的個性偏好,同時自媒體的興起使公眾擁有傳播話語權,比較現(xiàn)在受眾和半個世紀前的受眾,差別無疑是巨大的,過去的實證主義的經驗研究在今天會遇到更大的難題,一些存在的理論或許已經失去意義。
(二)根據(jù)當下現(xiàn)實情況,筆者認為現(xiàn)在的共同體在從線下一步步走進線上,互聯(lián)網社區(qū)、網絡儀式非常豐富?;ヂ?lián)網打破了空間與時間的限制,可以承載人們對于共同信念的需求,例如在中國漸漸火起來的“知乎”,就是一個以知識、興趣相投為群體圈子的網絡社區(qū)。再例如B站這類興起的網站,他們的成員甚至有了一套屬于自己的語言體系,你如果不在這個文化群體內,就無法了解他們的溝通方式,而對于一個火熱的作品的圍觀,就類似參與到一次狂歡和群體認同的儀式中去,這樣的例子在互聯(lián)網世界里并不少見。
在一個傳播愈加碎片化、分眾化的環(huán)境里,傳播儀式觀為我們提供了社會整合和構建共同認同的理論依據(jù)。傳播不僅包含著信息,更包含著儀式與共享,比如我們的春晚,這是萬眾矚目的儀式,重要的不是內容,而是共同擁有的記憶,進而產生集體內部的認同。如果受眾的興趣都轉向個人化的信息渠道,比如網絡、社交媒體等,不斷細分與強化,那么這個社會就會缺乏凝聚力,人們對于社群共同面對的事情會愈加冷漠,難以形成大的共同體。正如杜威所說,想要一個大的社區(qū)變?yōu)榇蟮墓餐w,就需要傳播。
總體來說,凱瑞為我們看待、理解傳播提供了新的思路,而傳播儀式觀在當今正有著發(fā)揮功用的一片沃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