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天祥
(西藏民族大學 文學院,陜西 咸陽 712082)
《西藏小識》全書四卷二十篇(含序),清光緒三十四年(1908)單毓年編著。[注]關于《西藏小識》是單毓年輯著而非單毓年著的問題,可參看拙文《西藏小識成書考》,《西藏民族大學學報》2018年第1期。該書專注于清末西藏形勢,以振興西藏、保衛(wèi)邊疆為主線,深刻闡釋了西藏山川地理、宗教人文、時局態(tài)勢及興藏之策,頗多真知灼見,至今仍不失其價值和意義。但書中諸篇細細讀來不免有論題重復、論點沖突、文風不一的駁雜之感。因此,將該書正文十九篇認真梳理后,與清末傳統(tǒng)西藏方志文獻及近代新興報刊資料相參看,方才發(fā)現(xiàn)《西藏小識》實是清末那個由傳統(tǒng)走向開新特定歷史時代的產(chǎn)物,質(zhì)而論之,《西藏小識》這部書的產(chǎn)生是在面對邊疆危機日漸深重的時局,借傳統(tǒng)方志之體,載新興時評之文。下面就對《西藏小識》各卷篇目中能夠理清源流者作詳細考察和陳述。
《西藏險要考》當作《西藏要險考》,并非單毓年所作,該篇實出自清末地理方志學人黃沛翹輯著的《西藏圖考》,且詳考該篇原文,實為《西藏圖考》卷二《續(xù)審隘篇》之節(jié)選。且通過對黃沛翹《西藏圖考》各個版本的梳理與比對,發(fā)現(xiàn)各版本中《續(xù)審隘篇》題名并未出現(xiàn)變化,未見《西藏要險考》之題名。其實,綜合清末多種文獻資料來看《西藏要險考》,實是清末傳統(tǒng)邊疆地理方志與新聞報紙互動的產(chǎn)物。作為《續(xù)審隘篇》節(jié)選的《西藏要險考》之所以能夠聲名大噪,不僅得益于其行文流暢、評論深刻、見解獨到,更得益于清末新興媒體報紙的強大助力。翻檢清末各大報刊文獻,《西藏要險考》一文先后刊載于《選報》1902年1期、《時務匯報》1902年第11期。[注]且據(jù)《選報》1902年第1期“論說”欄目刊載《西藏要險考》一文標題下方有“錄《大公報》”四字,可知該文在《大公報》亦有刊載。故單毓年編纂《西藏小識》所采用的文獻來源當為報紙刊載之《西藏要險考》。
《論西藏之?!纷钤缫娪凇锻饨粓蟆?903年第三卷第6期中的“論說”欄目。
《譯述英國與西藏交涉之歷史》與清末1908年11月23號《時報》“譯從欄”刊載的《英藏交涉沿革小史》實為同源之作,兩者雖在語言表述上風格不同,但皆譯自同一篇報道。《譯述英國與西藏交涉之歷史》共分為五個部分:(1)哲孟雄屬英之由來及英國與不丹之關系;(2)英藏交通之由來;(3)英藏之戰(zhàn)役;(4)噶爾噶達之條約;(5)亞東稅關。而《英藏交涉沿革小史》同樣也是五個部分:(1)哲孟雄隸英始末及英國與布坦、廓爾喀之關系;(2)哈斯丁與后藏大喇嘛之關系及麥卡萊之使節(jié);(3)英藏戰(zhàn)爭;(4)噶爾噶達和平會議;(5)亞東稅關。兩文經(jīng)過逐章逐節(jié)地認真比對,唯有少數(shù)專有名詞的翻譯存在區(qū)別,如《譯述英國與西藏交涉之歷史》第二部分主角作“哈士丁”而《英藏交涉沿革小史》第二部分作“哈斯丁”等,以及一些翻譯習慣上的不同。除此之外,兩篇所述之時間、人物及歷史事件皆無差別。然而,此文究竟作于何人之手?經(jīng)過進一步爬梳史料,發(fā)現(xiàn)此文實系曾親自游歷西藏、深入了解西藏地理人文并于暗中密切關注英、俄兩大強國動向的日本人成田安輝所作。而這篇文章的最早刊載,還要上溯到1904年前后。該文的翻譯發(fā)表分文前后兩個部分。《江蘇(東京)》雜志在1903年第7期“大勢”欄目中最早刊載了《英國與西藏之交涉》一文,但文中只有開卷評述及“哲孟雄屬英之由來及英國與布丹之關系”一節(jié)。至1904年《江蘇(東京)》雜志方在第9期與第10期的合訂本中刊載《英國與西藏之交涉》其余部分,終將后續(xù)的英藏交通之由來、英藏之戰(zhàn)役、噶爾噶達條約、亞東稅關四部分全部刊載完畢。
《論英國經(jīng)營西藏之政略》刊載于《東方雜志》1904年第6期。且據(jù)《東方雜志》所錄該文標題下有“錄五月二十六日《中外日報》”字樣,可知該文亦刊載于《中外日報》。
《譯論俄人窺藏》刊載于《外交報》1903年第三卷第26期。且據(jù)《外交報》所錄該文標題下有“譯日本八月二十八日《時事新聞》”字樣,可知該文原版最早刊載于日本《時事新聞》1903年8月28日版,且為日文版,后經(jīng)翻譯方刊載于《外交報》。
《譯述西藏拒絕耶教之歷史》刊載于《廣益叢報》1907年第136期,該篇文章被編排在政事門中的紀聞欄目下。
《論西藏大勢》當作《西藏大勢通論》,最早刊載于《廣益叢報》1908年第172期,且《西藏小識》所載之文實為《廣益叢報》刊載《西藏大勢通論》之節(jié)選,單毓年將《西藏大勢通論》卷首語略去。一方面卷首語與文章內(nèi)容關涉不大,另一方面該卷首語還透露了文章作者信息,現(xiàn)將所略之文摘引如下:
近日政府以西藏為外人垂涎,有不可終日之勢也。于是特命趙爾豐為駐藏大臣,畀以重權,養(yǎng)以厚祿,令到藏后切實整頓。天僇生聞而嘆曰:“政府此舉在近日新政中尚差強人意,雖然彼其所謂整頓者,恐未必能果有合也。”不才于西藏形勢,嘗少役心力,不揣鄙陋,請稽之往牒,證之近情,備著為論,以為當局者告。[注]考諸清末報紙時評文章,多在正文前加以此類評騭之語,此段即為單毓年編纂《西藏小識》時所略去卷首之文段,詳見《廣益叢報》1908年第172期第1頁。
從這則省略的材料可以發(fā)現(xiàn),該篇文章的寫作時間為清廷任命趙爾豐為駐藏大臣之后,而這篇稿件的作者,恰恰是署名為“天僇生”的人??贾T晚晴報刊資料,“天僇生”乃是清末著名小說家、評論家王鐘麟。這篇文章實為王鐘麟針對清末弊政叢生的局面,梳理英國侵略西藏的歷史,痛陳清廷的懦弱,揭露西藏的落后,借以闡明自己振興西藏鞏固邊疆的宏偉藍圖。
《整頓西藏條議》最早刊載于《廣益叢報》1908年第175期,然而《西藏小識》載錄之《整頓西藏條議》亦為《廣益叢報》刊文之節(jié)選。詳考《西藏小識》載錄之文亦將卷首語略去:
二月初五、初七兩日諭旨飭駐藏辦事大臣趙爾豐整理西藏,將藏中所應辦各事通盤籌劃,詳擬章程,并將前次聯(lián)豫密陳西藏情形一折及張蔭棠條陳一件抄給閱看。記者竊以為英藏之交涉實中國外交史上一巨案也,其發(fā)端自二十年前,至光緒二十九年而始一結果,旋為中朝所執(zhí),未得如愿,遂綿延以至今日而又一結果,平心論之……[注]此卷首語詳見《廣益叢報》1908年第175期第1頁??即硕卧u語行文特征,及《整頓西藏條議》的內(nèi)容,疑系仍為“天僇生”即王鐘麟所作。
從這段略去的卷首語可以看出,《整頓西藏條議》仍是《廣益叢報》專欄主筆針對藏政時勢的評論專文。并且《西藏小識》在正文部分亦有所刪削。雖然《西藏小識》所錄之文與《廣益叢報》同樣都包含四川宜分建行省也、駐藏大臣宜總攬大權也、軍政宜改練也、外交宜審慎也四個部分,但在載錄時亦對與主題無甚關聯(lián)的連綴語句予以省略,進而使其脫報刊時評之體,漸入地理方志之格。
《上駐藏大臣治藏條陳》原題目為《治藏條陳——日本法政大學畢業(yè)生陳贊鵬上駐藏大臣稿》,該文刊載分為前后兩部分:上半部分最早刊載在《北洋法政學報》1909年第95期,下半部分刊載在《北洋法政學報》1909年第96期。由于該文觀照全面、條例清晰、論證有力,對于當時重整藏政有頗多補益之處,一經(jīng)問世便引發(fā)了強烈反響,故后續(xù)多家報刊亦爭相轉(zhuǎn)載,《東方雜志》先后在1910年第七卷第2期和第3期轉(zhuǎn)載此文,并在篇首加以按語,盛贊“此條陳所言,甚有足采”。《廣益叢報》同樣在1909年第205期和第206期轉(zhuǎn)載此文,《東方雜志》亦轉(zhuǎn)載此文。略有不同的是《東方雜志》轉(zhuǎn)載時將題目改為《治藏條陳(上駐藏大臣)》,而《廣益叢報》則將題目改為《治藏條陳》,因此便有了后來《治藏條陳》《上駐藏大臣》等篇名。
綜合清末方志及報紙等文獻資料可以對《西藏小識》中的若干篇目源流加以厘清。與此同時,更應當看到清末傳統(tǒng)方志與近代新興報業(yè)的這種交流與互動,詳細考察清末西藏方志,此類現(xiàn)象并不少見。如黃沛翹輯著的《西藏圖考》,作為其中的名篇《西藏要險考》,歷數(shù)西藏山川地形之后頗具前瞻性地在英軍入侵西藏之前就預言藏地防御重點當在“帕克哩—江孜”一線,該文除前文所述曾先后刊載于《大公報》《選報》《時務匯評》之外,還為《小方壺齋輿地叢抄》所收錄,另外《西藏圖考》全書亦被整冊收錄在《皇朝藩屬輿地叢書》之中。因此,借探究《西藏小識》諸篇源流的同時,加之詳細考察清末多方文獻史料,可以一窺彼時地理方志與報紙時評間的交流與互動,這一點是整理研究清末地方志、尤其是邊疆方志時所不能忽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