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子越
一
老鎮(zhèn)上有個要飯的,會說書。據(jù)說他當年也是個眉清目秀的白面書生,投到遠近聞名的說書藝人門下,不到兩年,就成了藝人最得意的門生。
他生來單薄瘦弱,卻偏偏好說武林。“青史幾行名姓,北邙無數(shù)荒丘,前人田地后人收,說甚龍爭虎斗!”驚堂木一響,折扇一收,滿座皆屏氣凝神,靜待下文。
細細說來,無非是些驚心動魄的英雄事跡。俠客皆嫉惡如仇、鐵骨錚錚,偏偏又俠骨柔情。他們懲惡揚善,仗義疏財,一身浩然正氣,兩管袖內(nèi)清風(fēng)。
漸漸地,人們不愛聽這重名輕利的一套了。書場門庭冷落,入不敷出,師兄弟幾個早已各謀出路,只有他還硬撐著門面,替為數(shù)不多的幾位老主顧留著聽書的場子。
又過了些年,這些忠實主顧上了歲數(shù),接二連三地去了,他只好關(guān)了書場另謀生路,哪知因為性情耿直而處處碰壁。
暮年返鄉(xiāng)景象蕭條,周折一生,最后他竟成了乞丐。
二
我被工作折磨得身心俱疲,便來到老鎮(zhèn)的三嬸家小住,借此放松緊繃的神經(jīng)。
剛過午時,小鎮(zhèn)便安安靜靜,我?guī)腿龐鹚⑾春猛肟?,瞥見街角靠墻獨坐的老乞丐,忽然想起前日三嬸當作笑談?wù)f與我的故事。也許是他身上恬淡安然的氣度吸引了我,讓我聯(lián)想起了故事中的說書人,不知怎的,我竟鬼使神差地走了過去。
老人抬起頭打量了我一下,明顯是注意到了我臉上的探究意味,他盯著我的眼睛,似乎在分辨我是否懷有惡意??戳税肷?,他干干地笑了一下:“怎么,娃兒想聽故事?”
于是,鎮(zhèn)中人語焉不詳?shù)乃暮蟀肷阍谖颐媲靶煨煺归_。
他是父母四十來歲才得的老兒子,被全家人捧在手心里,如珍似寶地養(yǎng)大。
聽說書場不景氣,已經(jīng)五十好幾的大哥心急如焚,忙來勸他:“你說的那些俠義情理頂個甚用,既然人家不喜,你便多說些志怪奇談、山野小說,自然討喜些。”
他當時就惱了:“我說那些不入流的東西作甚,若要插科打諢,何不去看雜耍?”
大哥拿煙槍敲著堂桌,一下子拔高了聲調(diào):“那你的日子咋過嘛?沒錢沒勢的,在這世上拳頭怎么硬得起來?”
他梗著脖子:“入門第一天師傅就告訴我,說書是勸世的行當。有情有義、正氣凜然才是真武林,光拳頭硬有什么用,說那些下三濫的東西給人聽,我良心不安!”
大哥狠狠地抽著旱煙,卻終于沒拗過這個固執(zhí)的弟弟,不再吭氣。
“后來我出了遠門,各行各業(yè)都干過,苦累倒不覺得,卻獨獨受不了那些個上不了臺面的三規(guī)兩矩。”他的語氣平靜又安詳,手卻緊緊地攥著只臟兮兮的布袋,里面裝著他寶貝了一生的說書文稿,“人人都說我不曉得變通,呵,我在武林道上同武林豪俠走了一生,哪兒還變得了呢?我老了,一只腳已經(jīng)進了棺材,說兩段書混一口飯,剩下的時日糊弄糊弄也就過去了?!?/p>
“說書唱戲勸人方,三條大路走中央。善惡到頭終有報,人間正道是滄桑?!崩先宿D(zhuǎn)頭緩緩地吐字,眼神放空,飄忽不定。我順著他的目光望向不知何時已空無一人的老街,街上躺著三兩片黃葉,間或一陣秋風(fēng)起……
三
一年后我又回到了老鎮(zhèn),在街上恰巧遇到了三嬸。還沒等我問起說書的老人,三嬸那張快嘴就噼里啪啦地說開了:“舟娃,你說怪不怪。還記得那和你叨叨了一下午的要飯的不?他死了兩個月啦,臨去前非要央人把那本破爛書留給你。他說你是唯一聽完他故事的人,希望你能明白這書的意義?!?/p>
所有人都說,那個老乞丐一生在別人的小武林里叱咤風(fēng)云,卻在社會的大武林里一敗涂地。只有我知道,他只是不屑走進社會這個重財輕義的假武林。他用盡一生為所有人編織出一個風(fēng)云激蕩、俠義昭昭的真武林,在這個由他造就的武林里,他所向無敵。endprint
課堂內(nèi)外·創(chuàng)新作文高中版2018年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