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國平
《故鄉(xiāng)人》,汪曾祺寫了個釣魚的醫(yī)生,喚名王淡人。家挨著河,醫(yī)生歡喜垂釣,隨身帶著一個白泥小炭爐子,一口小鍋,還有蔥姜作料,一瓶酒。魚上鉤了,就刮刮鱗洗凈了,順手放在鍋里。魚熟了,于是一邊吃魚,一邊喝酒,一邊甩鉤再來。
女兒在家門口喊:“爸——”父女有約,這是有人來看病了。王淡人就把火蓋上,把魚竿插在岸邊濕泥里,起身往家走。
按說,事兒已經(jīng)安排妥當(dāng)、交代完畢,沒啥可說的了。
但汪曾祺“沒事找事”,續(xù)上一句:“不一會兒,就有一只鋼藍(lán)色的蜻蜓落在他的魚竿上了?!?/p>
這就厲害了。
好作家總是周到、妥帖的。把魚竿撂下,起身走人,太生硬,太決絕了。如果續(xù)上“半途,他回頭望了一望”,一是太普通了,沒味兒,二是心思都用在人上了,沒有顧及魚竿的“感受”,差評。
續(xù)上的這句,富有畫面感,原本眼看著就要陷入寂寥的魚竿,天上降下一個活物玩伴;而且“不一會兒”就來了,不說曹操曹操就到了,補位及時,銜接順暢;還是鋼藍(lán)色的,純粹、遼闊的色澤,溫暖舒心,給剎那間被冷落的魚竿以新的慰藉與擁抱。有了這一切,魚竿就圓滿了!
心愛的魚竿得到悉心照料,王淡人的心里也就有了著落,給人家看病也安穩(wěn)多了吧,何必要多此一舉,“回頭望上一望”?
這個小說是1981年寫的。在小說處女作《釣》中,汪曾祺早就給釣竿配上了一只蜻蜓:
王國平 江西九江人,供職于光明日報社。著有報告文學(xué) 《一枚鋪路的石子》、人物傳記合集 《縱使負(fù)累也輕盈》,曾獲第五屆徐遲報告文學(xué)獎、中國報人散文獎、中國報紙副刊學(xué)會年度銀獎等。
遠(yuǎn)林漏出落照的紅,像藏在卷發(fā)里的被吻后的櫻唇,絲絲炊煙在招手喚我回去了。咦,怎么釣竿上竟棲歇了一只蜻蜓,好吧,我把這枝綠竹插在土里承載你的年青的夢吧。
也就是說,釣竿上的這只蜻蜓,在汪曾祺的筆下存活了四十一年。
為何要讓蜻蜓跟釣竿形影不離?汪曾祺在另一個場合進行了解答:
《葡萄月令》,寫人是怎么伺候葡萄的,從一月寫到十二月。八月葡萄下架上市了。九月干嗎呢?還要給葡萄噴一次波爾多液,殺菌。
“哦,下了果子,就不管了?人,總不能這樣無情無義吧?!蓖粼鲗懙馈?/p>
《覓我游蹤五十年》,說昆明翠湖近西岸有個圓圓的小島,“我”曾在一個月夜和兩個女同學(xué)到島上去玩。島上沒有什么景點,平常也不見游客,晚上更是闃無一人,很幽靜。
不料來了一隊警備司令部的巡邏兵,一個班長,劈頭蓋臉,一頓訓(xùn)斥:“半夜三更,你們到這里來整哪樣?你們吶校長,就是這樣教育你們吶!”語氣粗野狂妄。
“這不但是煞風(fēng)景,而且身為男子,受到這樣的侮辱,卻還不出一句話來,實在是窩囊。我送她們回南院(女生宿舍),一路沉默。這兩個女學(xué)生現(xiàn)在大概都已經(jīng)當(dāng)了祖母,她們大概已經(jīng)不記得那晚上的事了?!蓖粼鲗懙?。
這里的“我”,應(yīng)該可以等同于汪曾祺本人的。
如果成立,這么坦誠,難得。畢竟是一樁糗事。
我們習(xí)慣了掩藏、包裹自己。
《燈下》,汪曾祺早期作品,寫了一群人圍著店堂海聊、打趣,談點“新聞”。難免冷場,活躍分子開動腦筋,想著新的話題,不至于讓氣氛肆意下沉,“大家都盡可能地說別人的事情,不要牽涉到自己。(自己的甘苦,頂好留到在床上睡不著的時候一個人說說去)”。
說別人總是安全的,也是有快感的。
實在要牽涉自己,那就把“甘”拎出來,濃妝艷抹,熱熱鬧鬧,歌舞升平。
至于“苦”,先含著,吐不掉,就靜悄悄吞下去,侵入血液,滲入骨髓。
周杰倫唱:“媽媽的辛苦/不讓你看見。”
俗話說,報喜不報憂。
積極地看,這是好心,也是好意。但轉(zhuǎn)眼一想,“憂”并未稀釋、流失,反而正在生長發(fā)芽,以待時機,各個擊破,橫掃千軍。
能不能活得坦蕩一點?
《羊舍一夕——又名:四個孩子和一個夜晚》,“馬駒子”丁貴甲是個無事忙,精力過剩,不找點什么重實點的活兒消耗消耗,就渾身不舒坦。要說冬天刨凍糞,最費勁了,他倒是愿意攬這個活。使尖鎬對準(zhǔn)一個口子,憋足了勁:
許一個豬頭——開!許一個羊頭——開!開——開!狗頭也不許了!
這是哄石頭的。汪曾祺有注釋,說這本來是開山石匠的行話。在石頭未破開前許愿:如果開了,則用一個豬頭、羊頭作為“貢品”;但當(dāng)真開了,則不管不顧了。
不厚道。
過了三十多年,汪曾祺另寫一篇《公冶長》。說這個人懂鳥語,烏鴉對他說:“公冶長,公冶長,南山有個虎拖羊。你吃肉,我吃腸?!彼囍侥仙揭豢?,果然。不過,他把肉弄回家吃了,卻什么也沒有給烏鴉留下。
過了幾天,烏鴉又喊了一遍。經(jīng)驗告訴公冶長,好事眼看著就來了。到了南山,只見了一具死尸。正準(zhǔn)備抽身離開之時,走出幾個差人,一頓暴打。這個事說不清楚,民不告、官不理,就不了了之,公冶長生猛地吃了個啞巴虧。
這回公冶長不再承認(rèn)自己有這個絕活,“人話我都聽不懂,懂得什么鳥語”,盡管不乏激憤,但畢竟老實了。
萬物不可欺。
“爾戴天履地,中有鬼神,勿云冥昧,而可欺負(fù)。”這是南北朝時期八十歲的閻姬在家信中對兒子宇文護的叮嚀。
宇文護,北周權(quán)臣,三次弒君,權(quán)傾朝野。
沈先生曾說過,對于兵士和農(nóng)民“懷了不可言說的溫愛”?!皽貝邸?,我覺得提得很好。他不說“熱愛”,而說“溫愛”,我以為這更能準(zhǔn)確地說明作者和人物的關(guān)系。作者對所寫的人物要具有充滿人道主義的溫情,要有帶抒情意味的同情心。
《兩棲雜述》,汪曾祺這么說著沈從文,其實又在說著自己,“夫子自道”。
汪曾祺筆下的人,還有生靈,不少被他那溫愛的眼光撫摸過。
《雞毛》,文嫂養(yǎng)了一群雞。傍晚時分,它們把碎米啄盡,就魚貫進入雞窩。進窩時還有個儀式,故意把腦袋低一低,把尾巴向下耷拉一下,以示雍容文雅,“很有雞教”。雞窩門有一道小坎,這些雞還要兩腳并齊,站在門坎上,再向前一跳,“這種禮節(jié),其實大可不必”。
雞有雞的禮數(shù),老虎有老虎的情懷。
《虎二題·老虎吃錯人》,有一段老虎的內(nèi)心獨白:
老虎吃人,本來不錯。老虎嘛,天生是要吃人的。如果吃的是壞人——強人,惡人,專門整人的人,那就更好。可是這回吃的是一個窮老奶奶的兒子,真是不應(yīng)該。我吃了她兒子,她還怎么活呀?老奶奶哭得呼天搶地,老虎聽得也直掉淚。
善之德,閃光亮。
不都是這么溫順可親,也有調(diào)皮的。
1946年的《復(fù)仇》:“魚呀,活在多高的水里,你還是不睡?……”
還有惹人煩躁的。
《昆蟲備忘錄·花大姐》,說“花大姐”瓢蟲分兩大類。一類吃蚜蟲,是益蟲;另一類吃馬鈴薯的嫩葉,屬于害蟲。他就禁不住要做思想工作了:“我說吃馬鈴薯嫩葉的瓢蟲,你們就不能改改口味,也吃蚜蟲嗎?”
是不是有點像中學(xué)老師的口氣:我說你們這幾個嘰嘰喳喳說話的,就不能學(xué)學(xué)人家×××,認(rèn)真聽講,也考一百分嗎?
一切景語皆情語。生靈被人性普照,皆因人在發(fā)光。
2017年1月24日的《人民日報》有個標(biāo)題,《蜜蜂之于我們,不只一罐蜂蜜》。這個道理,汪曾祺懂。《寒夜》,是他21歲時寫下的。開篇,他就關(guān)心牛的“人生”。說冬天來了,牛應(yīng)該有一份休息,“臥在溫暖牛房的溫暖稻草上咀嚼些往事去,(誰知道是些甚么事呢)”。順帶還關(guān)心起風(fēng)來,“車棚到這時候也應(yīng)該讓流浪的西北風(fēng)來寄寓了”。
《王全》,說起牲口,王全都是這個味兒:“人家孩子快下了,別叫它駕轅了!”這個地方有個習(xí)慣,管小貓小狗、小雞小鴨,都叫“孩子”,甚至還包括小板凳。
風(fēng),小板凳,無生命之物,都有著溫?zé)岬撵`氣。
王安石有詩:“風(fēng)吹瓦墮屋,正打破我頭。瓦亦自破碎,豈但我血流。我終不嗔渠,此瓦不自由……”
一片碎瓦,也是有靈魂的。
《塞下人物記·陳銀娃》,汪曾祺提醒讀者:采石的山頭已經(jīng)劈去了半個,露出扇面一樣的青灰色的石骨,間或有幾條鐵銹色蜿蜒的紋道,“這石骨是第一次接觸空氣呀”。
真正的有心人,盤算著石骨的履歷,惦記著石骨的呼吸。
我又想,《受戒》問世時,眼看著一股清流汩汩而來,當(dāng)年那些有幸讀著的人,是不是也有這般溫?zé)岬男缾?,“這小說是第一次接觸空氣呀”。
《旅途雜記·兵馬俑的個性》,說兵馬俑多是直立著的,兩腳微微分開,和后來的“立正”不同。大概當(dāng)時還沒有發(fā)明立正。如果兵馬俑都是繃直地維持立正姿勢,“他們會累得多”。
替“古人”擔(dān)憂。
新聞上說,西安有個所謂的“景點”,擺放著山寨兵馬俑,“雙眼皮,紅嘴唇”。既然這么賣力,那就“立正”吧。
不過后來被集中銷毀了。
萬物有靈,假的不行。
《結(jié)婚》:“窗外一叢樹,自以為跟天一樣高了,便終日若有其事地亂響?!?/p>
——這叫傲嬌。
《滇游新記》,說葉子花好像一年到頭都開著花,沒有見它枯萎凋謝過,“大概它自己覺得不過是葉子,就隨便開開吧”。說一品紅,北京的都栽在盆里,高二三尺,而在芒市、盈江,一品紅長成了一人多高的樹,綠葉少而紅葉多,“這也未免太過分了!”
——這叫嗔怪。
《夏天》,說梔子花粗粗大大的,香得撣都撣不開,文雅人不喜歡,以為品格不高,“梔子花說:‘去你媽的,我就是要這樣香,香得痛痛快快,你們他媽的管得著嗎!’”
——這朵梔子花,跟口水歌里唱的“梔子花開啊開梔子花開啊開,是淡淡的青春純純的愛”大有不同,有著一股濃濃的搖滾味兒、朋克范兒。
巴勒斯坦詩人馬哈茂德·達(dá)爾維什則更進一步。他寫道,詩歌可以“用梔子花的吶喊/令祖國回歸”。
《七里茶坊》,說“我”在一個農(nóng)業(yè)科學(xué)研究所下放勞動。有一天生產(chǎn)隊長要派幾個人到張家口去掏公共廁所,叫“我”領(lǐng)著他們前往。到了地點,拿著介紹信去找市公共衛(wèi)生局的一位“負(fù)責(zé)同志”。這位同志看了介紹信,冷不丁來一句:“你帶來的人,咋樣?”
“咋樣?”——不太懂是個什么意思。
“他們,啊,啊,啊……”——搜腸刮肚中,尋找合適的詞句。
“這位負(fù)責(zé)同志大概不大認(rèn)識字。他的意思我其實很明白,他是問他們政治上可靠不可靠。他怕萬一我?guī)淼娜藭诠矌募S池子里放一顆定時炸彈。雖然他也知道這種可能性極小,但還是問一問好。可是他詞不達(dá)意,說不出這種報紙語言?!蓖粼魈嫠f話。
最后問了一句:“他們的人性咋樣?”
“我”答:“人性挺好!”
“那好?!薄L舒一口氣。
“他們的人性咋樣?”汪曾祺評點說,這是“一句不很切題的老百姓話”。
但得承認(rèn),這個真實。
這位負(fù)責(zé)同志大概是這么想的:眼前的這位,一看就是文化人,(有交代“我”正揣著“兩本四部叢刊本《分門集注杜工部詩》”)??磥碚f話不能太土氣,免得人家聽不懂,瞧不起自個兒。能坐到這個位置,算是祖上積德,再說自己也是吃了苦頭的,不能讓人冷眼相待,要有坐在這個位置的樣子。可惜自己也就半桶水,合適的詞兒到不了嘴邊來。昨天看的報紙上是怎么說的來著?
于是“啊,啊,啊”了起來,相當(dāng)于一些人的“這個、這個”口頭禪,邊應(yīng)付邊尋思。
總算有了點眉目,但又不是很清晰,嚴(yán)絲密縫不上,“啊”得又夠充分的了,不好再拖了。于是,來一個“他們的人性咋樣”交差了事。
半中半西,半土半洋,半口語半書面。折中。
一次,我到福建寧德采訪。村支書在抗擊臺風(fēng)中犧牲了。請村上的老人家談?wù)剬@個后生有什么印象。收集到的句子有“他這個人團結(jié)很好”“平時沒有一點生氣的態(tài)度”。
我理解老人的心思:頭一回接受采訪,要說點有水平的話。電視上是怎么說的來著?
盡著力往“字兒話”上靠,又無法完全靠上,只走了五十步,于是成了夾生的“字兒話”。
我就覺著這語言鮮活,裝入了老人的內(nèi)心活動。作家要“尋找屬于自己的句子”,記者則要盡力保留采訪對象的句子,別自行橫加改造,讓人物說著一個腔調(diào)的書面語:
“他注重團結(jié)同志,富有協(xié)作精神?!?/p>
“他待人溫和,以身作則,跟村民打成一片?!?/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