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曉明(苗族)
一
北京的十月,天高氣爽,盡管太陽依舊明晃晃的,但照在身上,已經(jīng)不覺著熱了。傍晚時分,我在兒子家樓頂向通州東南方向極目眺望,竭力搜尋記憶中的大杜社。
通州最大的看點是水,這里五河交匯,溝渠縱橫,京杭大運河北段起點也在這里。運河河面寬廣,河水靜如處子;堤岸樹木,煙籠霧繞。煙樹深處,昔日的青紗麥浪已不復(fù)存在,取而代之的,是林立的高樓和縱橫的街衢。
二十年前,陪父親追項目欠款,我到過通州。因少年時代曾為劉紹棠的《青枝綠葉》沉醉,我對通州,便有了種特殊的感情。那時的通州,小麥、高粱、玉米、西瓜,各展其勢,淋漓盡致地演繹著生命的精彩。古老的運河熱烈而生動,通州新的藍圖,已初現(xiàn)端倪。
項目,這個詞我們今天已經(jīng)耳熟能詳了。但在二十年前,這個詞于我是陌生的。即便今天,對這個毫無文學(xué)色彩的詞,我依舊喜歡不起來??晌业母赣H,對這個詞卻有著非比尋常的感情,盡管其時他已經(jīng)五十多歲了。在通州與空軍某部生產(chǎn)基地徐主任聊天,父親操苗話口音很重的普通話三番五次絮叨這個詞。因為覺得難聽,我頻頻打斷了他的說話。
徐主任是湖北安陸人,部隊轉(zhuǎn)業(yè)直接轉(zhuǎn)到了大杜社空軍生產(chǎn)基地。對父親的話題,他似乎很感興趣?!白屇惆蛛S便講嘛,我聽得懂。我們南方人,普通話能好到哪里去呢!”
因出口紙夾板這個項目,父親與徐主任的基地有了兩年多的交往。出口國外的高級紙夾板,要用密度很高不翹不裂的木材生產(chǎn),這種木材,又以南方的紅椎木為上。紅椎木,我們?nèi)谒竺缟嚼锒嗟氖恰?/p>
父親在財貿(mào)系統(tǒng)干了二十年,他當然深諳項目的曲款致綮,他參與過許多涉農(nóng)項目的分析、論證和立項,但那些項目上或不上,最終沒有一個由他拍板,當他能夠自行決斷一個項目的前途時,可以想見他的躊躇滿志!父親迷戀項目,為項目奔走呼號,為項目殫精竭慮,項目功虧一簣,他敗了再戰(zhàn),屢敗屢戰(zhàn)……父親在項目上的鍥而不舍,好像不單單是為了賺錢,他似乎想要證明點什么,他要證明一個估計連他自己也說不清楚而我們也很難破解的命題。
二十年前的通州地廣人稀,但因只有9字頭一路公交車在八王墳和通州間運行,每天高峰期,車廂就擁擠得跟沙丁魚罐頭一般?!肚嘀G葉》里的恬淡韻味,正漸次消失……
二十年光陰倏然飛逝。彈指一揮間,大地有了萬千變化。抬眼望,是飛機頻頻掠過的天空。此刻的北京,為中國,為世界而忙碌。
二
1988年秋,因結(jié)算項目款,父親有了他一生中的首次北京之行,他很高興地邀母親同往。那幾年,徐主任的事業(yè)正值隆盛,基地天天高朋滿座勝友如云。春風(fēng)得意的徐主任一聲令下,派專人專車陪同我父母遍游了故宮、長城、頤和園……還安排他們登上部隊的直升機,在北京城上空美美地兜了幾圈。這種待遇,即使放在今天也很值得炫耀。
一年多后再度來京,父親便成了我的向?qū)?,他領(lǐng)著我把他游過的景點重游了一遍。那些天我們早出晚歸,樂不思蜀。在我印象里,父親總是行色匆匆,像這般悠閑,是從來沒有過的,估計他對此行結(jié)賬拿錢很有把握。
等過了二十天還沒有結(jié)果,我就很不耐煩起來了。學(xué)校即將開學(xué),除了兩個班的語文老師,我還兼著一個班的班主任,開學(xué)前我必須回去??赡貌坏藉X,父親就還得等。他那副樣子,似乎也甘愿等下去,他東走走西看看,甚至還到操場上去逗那三匹狼狗玩。這更讓我窩火至極了,我找茬兒發(fā)泄我的不滿,抱怨天熱,挑剔基地食堂飯菜難吃,無計可施之后,竟率性指責(zé)起父親來,我說他不該舍家去搞什么荒山開發(fā),錢搞不到反而破壞了生態(tài)環(huán)境。起初,父親默不作聲,等我說到亂砍樹木破壞生態(tài)環(huán)境時,他勃然大怒,跳起來喝道:“你懂什么?你要懂天都亮了!你不就是想回去嗎?好,明天讓你走得了!”
我真的得走了。父親執(zhí)意要送我到大杜社車站,仿佛昨晚我給他帶來的不愉快并沒有發(fā)生過。
空軍生產(chǎn)基地離大杜社有段不短的距離,這是一段沙石路。這個季節(jié),路旁的玉米快齊人高了,一望無際的玉米,在驕陽下飄浮著悠悠的甜香。草蟬趴在玉米葉上嘶叫,曠野就愈發(fā)的沉悶起來。偶爾飆過一兩輛自行車,車上小伙子敞開的襯衫颯颯飛舞,如同兩面疾行的旗子。
看著父親單薄的背影,我禁不住有點感傷。紙夾板項目做了三年多,這個項目最終并沒有達到預(yù)期效果。50多萬元貨款只拿到了10萬,這落到誰的頭上誰都會著急。來京之前,父親說這次無論如何要拿到20萬,拿不到這個數(shù)他就什么事情也干不了。是的,父親所有的積蓄都投進了這個項目,銀行里還貸著款。父親的下一個目標是辦林場,造杉木林。萬事俱備只欠東風(fēng),這個東風(fēng)就是北京基地能盡快把紙夾板的欠款給結(jié)付了。
京郊的原野一望無際,玉米、高粱、小麥,還有那成行成排聳立在公路旁的白楊樹,都讓我深切地領(lǐng)略了北國的雄渾與坦蕩。通州是迷人的,迷人的通州是北京的后花園,北京往東的公交車,終點就在通州城,從大杜社到通州,只能搭乘小公交車。
大杜社車站很雜亂,人力三輪車在小公交的縫隙間左沖右突,馬達聲、攬客的吆喝聲、乘客引頸向駕駛室里司機打探線路的聲音……混成一片。父親不搭理催促我們趕緊上車的司機,徑直到售票處買票。父親買了兩張票,說現(xiàn)在也沒什么事可做,干脆送我到通州。到通州,他又擠上公交車,說干脆送我到北京站算了。
北京站前廣場的鐵柵欄旁,我把相機遞給父親,讓他給我拍張以北京站為背景的留影,從沒敢想過會到北京來,今后能否再來更不敢想,留一個紀念吧。
父親小心翼翼接過相機,滿臉受寵若驚的樣子,他把相機捧到我前面,不住地問詢該怎么操作。我說其他的你不用管,你只要按下這個按鈕就可以了。
這張相片,我的神情極不自然。
潮水般的人流擁著我進了檢票口,我用力推開身旁的人往回看。緊緊抓著柵欄的父親神情落寞,他使勁瞪著眼睛朝我這邊張望。我剛沖他揮一揮手,視線就迷糊了,不知柵欄外的父親,此時是否看見我。
三endprint
三聲汽笛后,179次列車緩緩駛出北京站,一路往南疾馳。
當我索然地把照相機放進背包時,突見包里有個裝著饅頭和雞蛋的薄膜袋,觸手摸摸,饅頭和雞蛋都還余溫尚存。我心頭一陣悸動,這肯定是父親早上讓基地食堂師傅給我準備的,他預(yù)料到我在路上將沒錢吃飯了。
二十天前,正是這趟列車把我們從柳州送到了北京。二十天后,再上這趟回家的車,我心里是別一番滋味。來的時候,父子倆懷揣同一個念想:事情很快就會辦妥,錢到手了,往后的事情就都好辦了。兩人愉快地談天、喝茶、吃飯、睡覺,等待著飛馳的列車把我們帶進充滿希望的明天。如今父親留下,我獨自返回,此種境況下,心情還能和來時一樣嗎?
我是長子,父親很信任我,他始終認為我能分擔(dān)他一點重擔(dān)。搞這個項目時,他特地跑到離家40余里的四榮鄉(xiāng)中學(xué),要我?guī)退鸩萁o林業(yè)部門的報告,擬定與村屯合作砍伐荒山雜樹改造杉木林的合同。他給我描述他們即將擁有的燦爛輝煌,甚至還要我跟他一起進山去“實地看看”。
耐不住父親的催促,幾個月后我到了那個大沖槽。這沖槽與我老家僅隔道山梁,沖槽兩面坡綿延數(shù)千米,其上全是郁郁蒼蒼高達二三十米的喬木,尤以紅椎木為盛,儲量至少在5000立方米以上。父親說當下紅椎木均價每立方200元,這里光紅椎木就值一百萬。那其他的木頭呢?正材之外的次材呢?還有那可以當柴火賣的枝丫邊角料,你再給我算上個一二十萬沒有問題!父親拍拍他身旁一棵水桶般粗的紅椎樹,笑瞇瞇地說:“你們這些樹一輩子躲在這深山老林里,現(xiàn)在該出去大顯身手了啰!”
這沖槽兩面山的雜木遲遲沒砍,是因為這里遠離貝江,木頭很難運輸出去。沖槽外的山嶺分到各家各戶后,改種的杉樹早已成林。當?shù)卮迕駥@沒能產(chǎn)生效益的沖槽多有抱怨,他們測算過,杉木一般一二十年就可以成材,此沖槽20年后杉木出材可達8000立方米,即使按現(xiàn)價一立方米杉原木800元計,這里就有600萬元。600萬元對村民們來說,那是一個天文數(shù)字。他們強烈要求把雜樹林發(fā)包出去,砍木還山,盡快種上杉樹。他們中的代表找到我父親,正為平頭竹針項目焦頭爛額的父親喜不自勝,連呼“蒼天佑我”。各種合同、手續(xù)一攬子辦下來后,父親將幾年前栽培香菇木耳、辦杉木苗圃等老“項目”賺的十多萬元全部投了進去。他請人開辟進山道路,讓拖拉機從貝江邊上直接開進了沖槽。
湖南武岡來的民工很了不得,他們在連空氣都泛綠的沖槽里搭起工棚,頓頓油渣炒辣椒下飯,卻每天伐木解板不少于12個小時。高高的紅椎木、青欖樹、梨木、棉木,應(yīng)著手提油鋸的唰唰聲成行成片倒下來,筆直壯碩的樹干裁斷后,很快就變成山槽口平地上一摞摞的原木垛。
北京大杜社基地廣西專員唐明生,此時正在融水中寨鄉(xiāng)組織紙夾板貨源,從中寨木商老李那,他得到父親有大量他們亟須的優(yōu)等原木這一信息,就趕緊跑過來看。進到?jīng)_槽后,小唐當即拍胸口說這里所有的木頭他全包了。小唐說,作為供貨方,父親他們只要按規(guī)格把木頭開解成紙夾板半成品,辦好融水放行手續(xù)就成,余下的車皮、繳稅等概由他們承擔(dān)。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紅椎木一夜間有了高于原木好幾倍附加值,這豈不是天上掉下了個金元寶?簽合同后,父親要在縣城最好的酒樓宴請小唐。小唐說地方由你定,單我來買。
父親又貸了一筆款,添置了四臺柴油機和四組圓盤鋸,突擊加工起紙夾板來。得知這個消息后,我心生隱憂:原木全部按基地方的規(guī)格加工成紙夾板半成品,生米煮成熟飯,萬一中途有變,這貨賣給誰?父親初一聽,也愣了,但他很快淡定了下來:“有合同在呢,怕什么?再說中寨老李他們鋪的攤子還要大,他們的貨發(fā)過去都一年了,貨發(fā)一批賬結(jié)一次,可靠得很呢!”
頭一年還順利,貨發(fā)過去后頂多10天,北京的款就會打過來,父母親也因此有了次愉快的北京之旅。到第二年,我的預(yù)感應(yīng)驗了,先是融水方面突然收緊了木材半成品出口的限制,父親跑上跑下,求這方拜那個,幾天下來就又黑瘦了許多。接著,北京的貨款一拖再拖,長途電話和電報不知催了多少次,就是無果。父親急找小唐,小唐二話不說,帶父親去中寨鄉(xiāng)見老李。老李說你擔(dān)憂什么咧,北京我去過,他們是正規(guī)單位,家底厚得很,哪會少得了你的錢?
問題的嚴重性遠遠超出了預(yù)料。我們一到通州,徐主任就說,最近一段時間,原本定好出口韓國、日本的紙夾板,現(xiàn)在都出不去了。徐主任令他手下領(lǐng)我們到基地露天倉庫,“去現(xiàn)場看看”。小伙子將苫在碼得整整齊齊板料上的氈布掀開,一股木材在高濕高溫下漚出的刺鼻氣味立刻躥了出來。小伙子說:“如果再下場雨,這些紙夾板就全報廢了。”
晚餐桌上,徐主任說老韋你不用急,你發(fā)來的貨我都認,但結(jié)賬得等段時間,我們現(xiàn)在也很難搞。父親說:“國家都遇到了大麻煩,我們損失點算不了什么。我這次來,老李也托我?guī)徒Y(jié)他的賬……”“老李的你別管,這次就先處理你的?!?/p>
……
列車經(jīng)停了好幾個站,乘客越上越多,走道上全都擠滿了人。有乘客在座椅邊角上以手支頤,就稀里嘩啦打起呼嚕來。鉆到椅子底下的,竟然也能酣然入夢。一少婦抱著哭鬧的小孩在堆滿人的走道上擠來擠去,估計是她家婆或母親的婦女就挨在我座位邊上。反正也無法入睡,我起身把位子讓給她們。她們怔了片刻,嘴里不住地呢喃感激。孰知她們這一坐,就直坐到了長沙站下車。我擠在車廂連接處,站得兩只腳都腫了起來。
火車拉長汽笛,跟著“哐嘡哐嘡”穿越過一座黑魆魆的橋梁。祖國的列車,長時間超負荷前行。
四
開學(xué)工作很繁忙,忙得我?guī)缀跬浟诉€待在北京的父親。
星期六放學(xué)前,給班上同學(xué)講完新學(xué)期應(yīng)注意事項,我夾起一摞作業(yè)本往宿舍走,剛過教室拐角處,校長就大聲喊我接長途電話。我想這一定是父親打來的,匆匆來到辦公室樓上走廊,一把抓過窗臺里擱在電話旁的話筒。電話那頭,父親說他很好,不用為他操心。他囁囁嚅嚅說,能不能想辦法幫他借個3000元,并立即送到山場工地給武岡來的工頭老馬。還說借不到錢,山場那邊就要出大事了。endprint
我在腦海里把所有遠的近的親戚朋友都過了一遍,推測他們誰可以借給我3000塊錢,最后我鎖定了大蘇溝的一位親表哥,這表哥長年從事木材生意,在四榮鄉(xiāng)小有名氣,他應(yīng)該可以借錢給我。如果他都借不了錢給我,那還有誰能借錢給我呢?
學(xué)校到大蘇溝有五六里路。下午四點多,我到小圩上買了點水果,騎上單車就往大蘇溝奔。表哥見我來,直呼“稀客”。精得像鬼的表哥仿佛已經(jīng)察覺我來的目的,還沒坐下就不停地數(shù)落起我父親來,說我父親不應(yīng)該去搞木頭,“木頭生意你以為好搞的?好多人在木頭上傾家蕩產(chǎn)了呢!你爸這個人,睡夢都想發(fā)財,放著公家事不做,下海了。嘿,不是我講,總有一天他挨水泡死?!庇终f他前兩天才挨林站攔下三車木頭,“不但沒收,還要罰款呢。我這回是難翻身了啰!”借錢的事看來不用提了,提了便是自找沒趣,我于是不顧表哥一家熱情再三的拉扯,騎車返回學(xué)校。
無法可想之下,我斗膽找到搭班教數(shù)學(xué)且兼職學(xué)校出納的賈老師。賈老師是本地人,家里有很多木山,他應(yīng)該有錢。我期期艾艾說了我的想法,我說這錢就借兩個月,兩個月后一定還他,利息由他定。賈老師說扯什么利息呢,你寫個條子吧,要注明兩個月后還。
我拿到錢趕緊乘車回縣城,在縣城借了輛自行車直奔山場工地。見到我來,老馬如釋重負:“你終于來了?。∧阍俨粊?,這幫人就要把木頭便宜賣了走人?!崩像R說你爸這樣放手不管哪行呢,那兩個仔隔天運一船柴火出去賣,卻一分錢沒給我們,他們拉的說是柴火,其實夾帶了好多大木頭在里面呢!
老馬說的“那兩個仔”是兄弟倆,他們是沖槽所屬這個村的人,父親讓他們?nèi)牖?,就念他們既也姓韋又是本地人,他們?nèi)牖锸菦]出一分錢的。父親讓他們幫管理,根本就沒想到他們會是這樣一種搞法。本來這村上還有一個合伙人,見兩兄弟亂搞一通,那人就干脆退出來不干了。
我讓老馬寫了張領(lǐng)條,給了他錢。我說想要點好的紅椎木開些枋條,老馬說這有何難,他叫來兩個工人:“你們給韋老板選幾根最好木頭,解成枋條來?!彼謫栁沂裁磿r候要貨,怎么送出去。我說你們弄好了,我就讓那“兩個仔”給我送出去。
結(jié)婚五年了,我還沒有一套好點的家具。紅椎木硬實,使用越久,木頭的顏色越漂亮,是打家具的上等材料,如果沒有這個項目,要想專門去弄這木頭,很不容易。
大苗山的美麗,不只因為貝江婉約旖旎。綿延無盡的群山,在林濤中仿佛一座座島嶼,承載著苗山的雄奇深邃。大苗山富饒卻貧困,美艷卻無力。父輩們、同輩們,無數(shù)的勇敢者在深山老林里探險,在貝江灘頭上弄潮,卻總也走不出一條富裕路。這些村莊頭頂國家級貧困縣的帽子,心中貯滿了蒼涼。
沖槽兩面坡的樹木,全都砍倒了,木頭滑到槽底,裁成了木段,摞成垛。一些鋸解出來的板枋,胡亂地堆放。四臺圓盤鋸,也銹跡斑斑。父親說的沒錯,借不到錢給老馬發(fā)工資,這些人要搞事。
父親是1962年從柳州拖拉機廠精簡下放回鄉(xiāng)的,回家沒幾年,上面就又抽調(diào)他到縣糖業(yè)煙酒公司當差,不久轉(zhuǎn)到公社供銷社。他兢兢業(yè)業(yè)、恪盡職守,事業(yè)卻并不如意。當改革開放的春風(fēng)吹進了大苗山,他毫不猶豫地辭了職。決定辭職的前一天晚上,他與我做了次長談。他說他這輩子不容易,除了因是獨子祖母不讓他參軍外,工農(nóng)商他都干過了,就沒干過自主創(chuàng)業(yè)?!罢哌@樣好,資源這樣多,我不信干不出名堂來?!?/p>
許是長期饑饉在父親心頭烙下了深重的創(chuàng)痕,他一回家,就把分給我們的八畝多責(zé)任田全種上了水稻。耘田時,他領(lǐng)我們兄弟在田里揮汗;間或他抽煙,就蹲在田坎上樂滋滋看那迎風(fēng)搖曳的禾苗。夏收了,面對堆成小山似的谷子,父親笑不攏口,見誰都親。說來也怪,田地是這片田地,人是這些人,大家伙起來種,種不出谷子;各種各的,就糧食滿倉了!
首戰(zhàn)告捷迅速擴張了父親的欲望,他決定要創(chuàng)更大的業(yè)。聽說政府大力扶持養(yǎng)牛項目,有無息貸款,他立即找了有關(guān)部門。這一次,他貸款買了十幾只半大不小的水牛黃牛,黃牛他趕到云際山上放養(yǎng),水牛留在身邊伺候。這個項目他失敗了,敗得很徹底。從山外買來的牛不適應(yīng)大山里的氣候,很快就染上了連獸醫(yī)也無法對付的惡疾。病牛滿山跑,跑不動了就倒斃在草叢林間,有的還跌下了深澗沖溝。這個打擊令父親性格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他動輒鐵青起臉罵人。我知道他不是痛惜錢,他痛惜的是幾個月來跟這些牛建立起的感情。
不久,父親曾經(jīng)的同事,后來在土產(chǎn)公司當會計的張伯來了,他帶來了好消息,搞平頭竹針項目。張伯說這個項目搞好了,一年內(nèi)每人進賬十萬八萬不成問題。他要父親把供銷社原本打算在貝江邊上開分社蓋的房子清理好,改造成生產(chǎn)平頭竹針的廠房。平頭竹針是廣西出口日本的重點項目,有多少銷多少,融水又是優(yōu)質(zhì)毛竹的產(chǎn)地,完全不用考慮平頭竹針的原材料。這樣看來,發(fā)財唾手可得。父親下決心甩開臂膀大干一場,爭取盡快把買牛的貸款還清。
機器很快就安裝了起來。幾個月后,他們把價值10萬元的產(chǎn)品運到梧州,梧州外貿(mào)說這些平頭竹針用的不是正材,出不了口,只能內(nèi)銷,給的錢還抵不了他們的運費。的確,因毛竹好銷,父親他們在貝江口一帶很難買到品質(zhì)好的竹子,他們的竹針,很大一部分是用竹尾加工的。這一打擊讓父親清醒認識到質(zhì)量的重要,他不再細摳成本,而是敢花大錢到貝江上游山里買優(yōu)等竹子,扎排運回來。有次連夜從溝灘撐排下來,在石門潭竹排撞上暗礁,父親跌進河里,險些沒命。
正材加工出來的平頭竹針運到梧州,梧州方面又說,竹針好是好了,可你們熏了硫黃,熏硫黃的,一支都不收。
這個失敗,對父親來說無異于滅頂之災(zāi),一夜之間,他的頭發(fā)全都白了。
但我看不到他的頹唐、服輸。他像只蟄伏的豹子,窺伺著新目標的出現(xiàn)。
因?qū)ふ抑襻樤希赣H發(fā)現(xiàn)貝江邊上這個沖槽貯存有大量的紅椎木,也了解到這山槽的木頭要賣出去。竹針廠倒閉了,他決定開發(fā)這山木頭。
五
紙夾板這個項目,無疑也失敗了。在北京待了一個多月,父親只等到10萬塊錢,還了貸款,支付了所有應(yīng)付的款項,父親已身無分文。endprint
從1980年辭職回鄉(xiāng)決定大展宏圖,到1990年所有嘗試的項目大都以失敗告終,父親用了十年的時間書寫了一部他的奮斗史。這部奮斗史所飽含的困頓、辛酸、屈辱、血和淚,父親一個人扛了起來。在世人的眼里,他是成功的,擁有無數(shù)的贊譽。鄉(xiāng)里的干部甚至給他戴高帽,說按他的能力,當個縣長都綽綽有余。
可我們卻連個好點的房子都沒有。
先是父親斷然將大屋拆了,一家人搬到河邊住簡易木板房,然后責(zé)令幾個弟妹放學(xué)后和星期天到河里抬石頭下地腳,弄了間比老房子小一半的泥磚房。父親說老房子長期不住人會朽掉,不拆了留它干什么?其實我知道,他是急迫找錢投資朋友們不斷給他推介的大小項目。他很信服他朋友“先治坡后治窩”的理論,“有了錢,想住什么樣的房子不行呢?”
放假回家,飯桌上我總要數(shù)說父親的種種失誤,說他不顧及家人,有點錢就迫不及待撒出去;說他輕信朋友,有些朋友明顯就是騙子;說他不負責(zé)任,沒讓幾個弟妹很好地完成學(xué)業(yè)。我說這些時,父親自顧喝他的酒,一聲不吭。
初秋時節(jié),父親聯(lián)合上兩戶人家,成立了個造林聯(lián)合體,聯(lián)合體要承包云際山上5000畝荒山造杉木林。我聽說后明確表示反對,我對父親說,杉木至少要20年才成材,不說20年后市場對杉木還有沒有需求,20年后你都八十歲了,還能上山砍木頭?
父親直接把我頂了回去:我綠化祖國不行嗎?
父親這次的決定了不得。
十年前父親在自家山地上種的杉樹已經(jīng)長大成林,筆直的杉林郁郁蔥蔥,過往行人無不稱奇。見父親搞了聯(lián)合體要大干一場,幾個寨子的人就按捺不住了,都把分到自家的荒山開墾出來,準備種上杉樹。
造林得有樹苗。父親請人開墾了30畝坡地,自己進山采種,精心培育了幾百萬株杉苗,除滿足聯(lián)合體造林外,全部供應(yīng)給其他造林戶。這一次,賣樹苗賺了六萬多元的父親,神色還是那樣平和。他到三江請來大批民工,要趕在一個月內(nèi)把5000畝山地全種上杉苗。
父親的身影,倥傯在高高的云際山上。陪伴他在羊腸小路上奔波的,是那只我們喚為“阿狼”的忠實的雜交犬。
造林聯(lián)合體引起了有關(guān)部門的關(guān)注,鄉(xiāng)林業(yè)站、鄉(xiāng)黨委政府、縣林業(yè)局,不斷地有人進山來,他們總結(jié)聯(lián)合體造林經(jīng)驗,要在全縣進行推廣。廣西日報和廣西人民廣播電臺記者進山那次,我作陪同。當記者用普通話采訪父親的時候,父親頗有點難為情地看我。我說:“你愛用什么話回答就用什么話回答好了,沒有問題的?!备赣H面露羞赧,像小孩做錯事情一樣。但我看得出,父親再一次收獲了他人生旅程的新舒暢。
父親沒有豪言壯語,他說他從小生活在這大山里,就喜歡跟山林打交道。他說現(xiàn)在家家戶戶都造了林,不出十年,這里的山就是金山、銀山。他說他這個老萬元戶已經(jīng)不值得一提了,云際山下,萬元戶十萬元戶現(xiàn)在多的是。大山曾經(jīng)讓我們貧困,大山如今讓我們富裕了起來。
的確如此。這綿延的大山上,過去除了荒草,就是沒有多少經(jīng)濟價值的荊棘雜樹,幾大沖槽雖是原始森林,卻也藤蔓蓋過樹木,孬材盛過好材。云際山人想要找點油鹽錢,只能砍柴賣或燒炭賣,日子過得十分艱辛?,F(xiàn)如今,開墾出來的山地,覆蓋著綠油油的杉樹幼苗,陽光下它們迎風(fēng)搖曳,展現(xiàn)出一派欣欣向榮的景致。
這年底,北京通州生產(chǎn)基地又結(jié)付了10萬元貨款給父親。父親連聲嘆息:“老徐他們也不容易啊!”
六
大造杉樹林后,父親就再也不出去搞項目了,他專心致志于云際山上一片片林地,從安太鄉(xiāng)請來兩個小伙子跟他一起撫育日見長高的杉樹。云際山的土質(zhì)肥沃,他自己精心培育的杉苗又十分健壯,杉樹一個勁地往上飆長。
但父親對項目的熱情始終沒有減退。林業(yè)局水果辦給他推薦一種晚熟美國橙子,說這個品種發(fā)展前景好,且非常適合山區(qū)栽培。父親當機立斷,減少水稻種植面積,騰出田畝來做果園。晚熟橙他種了八畝多,還在果樹下種了秋花生?;ㄉ照?,藤蔓留地化肥料。晚熟橙這個項目落地時,弟妹們都已離開家,老家就只有父母兩人了。那些日子里,侍弄果園的兩老常常忙到深夜,好在果園就在屋邊,不用擔(dān)心安全問題。母親說,若有月亮,你爸半夜三更還要進到果園里去轉(zhuǎn)來轉(zhuǎn)去。
這還不算,父親又將果園邊上的一個泥塘擴展開來,說是要養(yǎng)魚。七十好幾的老人,依舊為項目折騰不已。我們兄弟回家,沒有一個不責(zé)備他的。但不管我們怎么說,父親最終想怎么做還是怎么做。我們的話對于他,沒有任何作用。
我兒子考上了北京一所大學(xué),臨行前回老家跟爺爺奶奶話別。父親說,到北京讀書好??!你到了北京,有空了就去通州看看那個徐主任,他人挺好的。這個時候,父親還念著舊日的項目人。此種情義,令我唏噓不已。
對父親而言,他這一輩子可謂歷盡了坎坷。小時候貧困,父親只念了三年私塾,后來通過自學(xué),才有了很強的算寫能力。他那一手漂亮的毛筆字,我是自愧弗如的。在柳州工作不久,就遇上精簡下放,回家生了一大幫兒女。到供銷社謀事,微薄的工資抵不了生產(chǎn)隊的超支款,他就自學(xué)織網(wǎng),每晚下河打魚,賺些外快彌補生計。節(jié)假日回家,換了衣服馬上領(lǐng)我們兄弟上山下地,砍柴、燒炭,種苞谷、紅薯、木薯、芋頭,讓全家人免受饑寒。在與生活的抗爭中,父親一直挺直著腰桿,從不向困難低頭。他一生中經(jīng)營過無數(shù)的項目,而最大的項目,則是經(jīng)營我們這個大家庭。
歲月如刻刀,在父親臉上雕出縷縷紋路,那是生命堅強的年輪。
兒子夫婦在北京通州買了房子,我跟父親說要帶他再去一次北京。父親精神陡然一振:“好?。《嗄炅?,不知老徐還在通州沒,通州可能大變樣了啰!”但緊接著他就病倒了,去北京,也就說說而已。
我獨自又來到這里。相比于二十年前,通州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北京城市副中心花落通州,給精心描繪了二十多年的畫卷添上濃墨重彩的一筆。古運河碧波萬頃,勢如游龍;寬闊筆直的街道,箭一般直插遠方;聳入云端的樓宇,在晚霞中熠熠閃亮;鴿子悠悠盤旋,一抹抹嵐霧在運河上氤氳……今日通州,一切都是嶄新的,只有路旁那高大的白楊樹,依稀留存著記憶的舊痕。它們讓我不由得想起父親。微風(fēng)吹過,白楊樹銀色的葉背反轉(zhuǎn)開來,成就了一排飛舞的乳白,那嘩嘩嘩的聲音,如熱烈的鼓掌歡迎著每一位過往行人。
責(zé)任編輯 孫 卓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