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云芳(普米族)
一
再次回到闊別已久的村莊,是因為族里一個奶奶去世了,媽媽下了死命令,要我們兄妹幾個必須回去奔喪,因為我們都是她一手帶大的。
說起這個奶奶,其實她并不是我們普米人,據(jù)說她來自遙遠的嘰都——當然現(xiàn)在看起來并不遙遠——就是大理劍川。十多歲時跟著她打鐵的父親來到這個村莊,就再也沒回去過。如今,她無論從哪個角度看起來都是個地地道道的普米族老媽媽了;要說有什么不一樣的地方,那就是她的普米話說得還不夠地道,當然外人是聽不出來的,但我們本民族的人就可以聽出,有些音她就是發(fā)不出來,幾十年過去了依然如此。但這并不影響她成為普米人的妻子,她按普米族的禮節(jié)嫁給了我爺爺?shù)囊粋€堂兄,可惜他們沒有子嗣。她拿出難得一見的魄力,給自己的丈夫又張羅了一個老婆,就這樣三個人一起生活,她為他們撫養(yǎng)子女,而孩子們也親切地叫她“大媽媽”。后來,人們似乎忘了她原來的名字,男女老少都叫她大媽媽。
大媽媽不僅撫養(yǎng)了父親這一輩,我們兄妹四個也是在她的細心照料下成長的。因為,那時父親在縣城工作,母親一個人在家,里里外外全靠她一個人,為了掙工分,她只好把孩子們丟給大媽媽,自己早出晚歸地干活。大媽媽便帶著我們,給我們弄吃的,為我們縫縫補補,帶著我們養(yǎng)蜜蜂,在房前屋后種果樹,有木瓜、蘋果、核桃、花紅……很多時候我們也會上山,撿菌子,砍松明。這時候,我們就可以漫山遍野地飛跑,在陣陣松濤里留下清脆的笑聲。當然,長在山上的白泡、黃泡、羊奶果等各種各樣的野果也成了我們的美餐。
如今,這些既模糊又清晰的片段塞滿了我的腦子,我相信也塞滿了哥哥姐姐們的腦子,因為他們也和我一樣若有所思地沉默著,一直到接近巴朵。
巴朵是個陡峭的山崖,我們當年上中學時,就是要攀過巴朵,再過一座橋,才能到通往鄉(xiāng)里的公路。那崖,多么高啊,小小的我們,要翻過去,簡直就是難于上青天。但我們每個星期都要走一趟,因為我們要回家去拿下一個星期的伙食。于是每到周六,我們背著空口袋,一邊咒罵著毒辣的日頭,一邊汗流浹背地往上爬。更可惡的是,旁邊山澗里就是一道瀑布,那轟隆之聲不絕于耳,但就是只聞其聲而不見其面,更不會給你干渴的嗓子帶來絲毫的慰藉。我們只好拼命往上爬,爬完這個山崖,就可以來到瀑布的上游,那里地勢平緩,小溪很溫柔地流淌著,我們可以用手掬起水來喝,還可以把腳泡在清涼的水里,或者盡情地打水仗,當然是用手捧起水潑到同伴身上那種,水槍之類的東西根本買不起。
現(xiàn)在想起來,村里很多我的同齡人拼命讀書,上大學,然后留在城里工作,跟這條艱難的路有很大的關系。因為年少讀書時我們大部分的時間都消耗在這里。所以大家發(fā)誓有朝一日有機會就遠遠地離開,再也不想回來。后來,大家都實現(xiàn)了這個愿望。
如今再次回到這里,一切似乎都不一樣了。我們不用再爬坡,可以坐在車里,悠閑地聊著天,公路兩邊優(yōu)美的風景從車窗外飛逝而過……但奇怪的是,我卻感覺不到終于得以解放的暢快,隱隱地反而有點悵然若失。我在懷念什么嗎?還是那條讓我們受盡折磨的路?或者,是那個只有十幾戶人家的小村莊?——唉,說起那個村莊,當年我曾斷言,魯迅筆下的“蒼黃的天底下遠近橫著幾個蕭索的荒村”,其中一個就是我們村。那么,是懷念年少時的生活?我捫心自問,如果有機會回到過去,我會選擇回去嗎,答案是否定的……我就這么莫名其妙地矛盾著,莫名其妙地發(fā)著愣,直到車駛上了去我們村的那條鄉(xiāng)村公路。
這條新修的路一點都不寬闊,許多地方僅能容一輛車通過,如果遇到對頭車,就得頗費一番功夫,其中一方的車得退,退到稍寬的地方候著,讓對方通過了之后才能走。這是對車、對駕乘者的一種考驗。而且我們遇到的基本上是貨車,從哪個角度來說都應該我們先讓,于是我們的吉普車便在這蜿蜒的公路上時不時重復著“慢三”的舞蹈動作,那境界,甚至是優(yōu)秀的舞蹈家都難以企及的。好在車并不多,沒耽擱多少時間。
公路還很顛,塵土飛揚。路面絕對是“原生態(tài)”的,就是把它稍加平整,沒有水泥、瀝青之類的覆蓋其上,土石自由自在地裸露著,并且在車經(jīng)過時盡可能地發(fā)揮著它們的威力,大小不等的石塊信心十足地和地球引力做著斗爭,再加上下雨時沖刷出來的溝壑,讓我們的車不停地奔騰跳躍,有時甚至把你顛起來又摔下去,一趟路下來感覺腰酸背痛。但這比起漫天的黃土,都還算好的了。那路面上至少寸把厚的土,隨著你的車輪翩翩起舞,以壓倒一切的氣勢,肆無忌憚地鉆入你的口鼻,和一切可以侵入的地方,關上車窗也收效不大。更何況,它的好朋友風也來幫忙了,雖然路是順著山勢蜿蜒而上,車忽而向東忽而向西,而風卻似乎有了靈性,總能非常準確地找到前進的方向,我們只好“大飽口?!保硎苓@天賜的恩寵,連牢騷都不再發(fā)了。
幸好,透過車窗我們還能看到山。那山是青蒼的,郁郁蔥蔥的林木讓人油然而生一種憐愛之情,更多的還是敬畏。沐浴在這種純潔的綠色中,我忽然間理解了那些村民為什么要這么做了。
村里的這條路的確來歷非凡,它可是上過中央電視臺的,因為在推土機開進村里準備動工時,曾經(jīng)有村民以血肉之軀攔在前面。一時間這事被傳得沸沸揚揚,被很多不明就里的人稱之為“拒絕修路的村莊”,直到當事人在記者面前道出事情的原委:“我們不是拒絕修路,我們是舍不得山里那些千年的古木被毀?。 ?/p>
我在電視上看到他時,震驚之余,心情很復雜,覺得既能理解他,但又很“辯證”地認為,路修通了對村里是有好處的,不能一棒子打死。而現(xiàn)在,置身于這片郁郁蔥蔥的林木中,盡管這里還不到他說的那片有千年古木的原始森林,但我覺得這可愛的綠色,是值得用生命來捍衛(wèi)的,因為,她早已和我們的生命融合在一起,不分彼此了……
二
我們在大媽媽的“給羊子”儀式前趕到了村里。
“給羊子”是普米人的喪葬儀式中最隆重的也是必不可少的一環(huán)。相傳,古代普米族先民中有兄弟倆出遠門,歸途中經(jīng)過一片竹林,那竹子粗大能容身,且早上太陽升起時裂開,夕陽西沉時又自動閉合。弟弟在竹子合攏前鉆了進去,自負的哥哥卻留在了外面,當晚就被蚊子吃了,因為這里的蚊子有斑鳩那么大。弟弟把哥哥的白骨連同寶劍一起埋了,然后踏上回家的路??墒菬o論他怎么走,晚上總是又回到了埋葬哥哥白骨的地方。這樣好多天以后,他遇到了一個放羊的老頭,老頭給了他一只白綿羊,讓羊馱著他和哥哥的白骨回到了家鄉(xiāng)。所以,后來普米族死了人,總要給一只白綿羊,讓它帶著死者,回到祖先居住的地方。endprint
我們到達時已夜幕降臨,有人在院子里燃起了柴火,不少前來奔喪的客人便在火堆旁暖暖手,和其他客人低聲說著什么。不斷地有村里人來到,我們很容易把他們和遠方的親友區(qū)別開,因為村里人往往都背著一捆柴,來到主人家便把柴往地上一擲,那沉悶的嘩啦聲便是鄰里之間友愛互助的標志,千百年來一直如此。
慈愛的大媽媽安靜地躺在棺木里。棺木置放在家門前的兩條條凳上,上面蓋著棉被,棺前擺著篾桌,上面放著土罐,罐中盛放糧食,插著點燃的香。師必(祭師)用的一串紅珠,一張竹弓,一根竹矛也準備停當。一只小麻布口袋,裝著炒面和酥油,此外還有祭祀的各種肉食酒菜。在親人的號哭聲中,師必開始了“給羊子”儀式——
師必以歌唱的形式,呼喊著迎回祖先們,把死者交代給先祖?zhèn)?,請他們帶著她去。綿羊已經(jīng)拴好,拉到木槽中用清泉水洗凈腳蹄,拉過棺木前燒有云杉、杜鵑枝葉的火堆,讓火煙熏過羊身表示潔凈。用麻線將綿羊牽到棺木前,師必拿起串珠掛在脖子上,手里拿著竹弓和竹矛作為指路的武器。古支(牛角號)嗚嗚吹響,師必說著唱著,其弟子以和聲助他,告訴死者送她的時間是如何的吉祥,請她盡情享受桌上親人所供的各種酒食,說白綿羊已經(jīng)為她備好,它會帶著她回去的……
師必讓人把羊開膛破肚,將羊心供在篾桌上,把羊肝和羊身上十三道骨肉節(jié)的一些碎骨肉與羊心和在一起,裝進桌上的小麻袋里,同時告訴死者,她在路上的首飾行李,吃食用度等一切備齊,請她安心上路。接下來,師必就為死者指路,路線剛好是逆著普米族歷史上的遷徙路線:從蘭坪縣經(jīng)老君山到麗江壩子,過金沙江,到四川的木里、鹽源,到北面青藏高原上的一處“大沙漠”,過一處“湖泊”,最后到達祖先居住的地方——
……
那條白色的路,是祖先走過的路
沿著它就能回到祖先的懷抱
你會看見許多牛群
你會看見許多馬群
你會看見許多羊群
……
那里是日月升起的地方,
那里是祖先居住過的地方
……
就這樣,每來一位祭奠的人,師必就要念一遍,一直到第二天天蒙蒙亮才結(jié)束。
三
我們因為時間緊還要趕回去,就在大媽媽送山后準備離開,只與族里的親人蜻蜓點水般探望了兩戶有耄耋老人的家。但離開的過程持續(xù)了很長時間,村里的人們聽說我們要走,紛紛追出來,霎時間,我們的車上塞滿了火腿、土雞、蜂蜜以及各種水果、干果和山貨,當然,甘醇的黃酒和剛做成的酸酐是少不了的。我們無法拒絕,于是把東西塞滿車,把叮嚀的話塞滿耳朵,融融的暖意填滿心窩。一直到日頭偏西,我們終于啟程了。
鄉(xiāng)親們那一張張綻放著淳樸笑容的臉,木楞房,竹籬笆,放羊的小孩,雞鳴狗叫聲……漸漸地都離我們而去了,我們又各自沉默著,車上裝滿了東西,上坡時車子很吃力。后來,大哥提起了一個傷感的話題,說我們老了,誰給我們羊子呢?是啊,我們努力了那么長的時間,終于成功地讓自己離開了這個村莊,到城市里安家落戶,年少時的夢想總算是實現(xiàn)了。但我們卻失去了我們最重要的東西,我們住著鋼筋水泥的房子,用漢語和愛人孩子交流,只有在給父母或親戚打電話時才會說普米語。當然,我們老了是可以回去的,也會有人給我們羊子。但我們的孩子呢?他們只有在戶口冊的“民族”那一欄里填寫“普米族”,除此之外,他們似乎已經(jīng)跟這個民族沒什么關系了。
幸好還有村莊。山依舊青蒼,木楞房倔強地矗立著,水磨房里的木輪依舊在旋轉(zhuǎn),織布的老人依舊搖著紡車,到了晚上,姑娘小伙依舊會盡情地跳著鍋莊。說到跳舞,突然想起大哥給他上高中的兒子帶了一把四弦琴,那小家伙上次回老家就嚷著想要了。大哥一時興起,便叮叮咚咚地彈了起來,二哥也變戲法似地拿出一把竹口弦,我們也以手擊掌,打著羊皮舞的節(jié)奏,一時間車里熱鬧了起來。
眼看就要翻過埡口了,我們停下車,回望這個令我們魂牽夢繞的村莊。夕陽西下,炊煙從一座座木楞房上裊裊升起,牧童趕著羊群回家了,一大群鳥兒盤旋著,一會兒東,一會兒西,最終棲息在大媽媽生前住過的屋子后面那棵大核桃樹上……
我們似已看得癡了,這簡直是一幅唯美的畫。不,應該說,這是老子的書。群山環(huán)抱中的村莊如此地恬靜,木楞房那么隨意地依山而建,自然得仿佛是亙古以來就有的。羊群、炊煙、古樸的木楞房,連同山中一草一木,都是造物的安排。走進普米人的村寨,阡陌交通,雞犬相聞,天然,古樸,不事雕琢,天人合一,他們仿佛是山的一部分。
我一下子釋然了。是啊,普米人來自遙遠的西北方,在經(jīng)歷那么長時間、那么廣地域的遷徙之后,他們的文化依舊在傳承。他們在長久的遷徙過程中,早已學會了如何與自然相處,知道如何把自己融進自然,他們已經(jīng)是自然的一部分。這樣一個民族,還用得著我杞人憂天嗎?
翻過埡口,開始下坡,車走得輕松多了。
我心狂野
我在峽谷中踽踽獨行。
有風兒吹過。我依舊徜徉在我的世界里,波瀾不驚。是的,微風并不足以讓我驚詫。我凝神靜氣,是為了對付即將到來的暗礁。它們藏得很深,想從底部將我絆倒。我宿命地撞上它,于是在我的身體里引起巨大的震動,有時人們會看到我狂怒的表情,但更多時候我的表面卻是輕描淡寫的,仿佛什么也沒有發(fā)生。
可能是我的表情過于平靜,很多時候人們忽視了我的危險,他們投入我的懷抱,和我融為一體。我一如往日平靜地招待他們,我也很樂意和他們嬉戲打鬧。但是我腳底下的暗礁不樂意,它們時不時地發(fā)威,有很多人因此而永遠留在了我的懷抱里。
我依舊在走。兩岸高山風景層出不窮,早些時候,山上有郁郁蔥蔥的樹木,越往后樹越少,且大多是低矮的灌木,很多地方看得見裸露的巖石。是生來如此,還是后來才變成這樣的?不得而知了,我已不記得那么悠遠的事了,也不想記起。我平靜地看著人們在山上活動。他們在山上建造房屋,在房前屋后的坡地上種植糧食和蔬菜。坡很陡,他們耕耘時石頭會滾落下來。他們的房屋零星地散布著,有時我走很長時間才會看到一戶人家。endprint
這些人似乎并不甘于寂寞,他們在江上架起溜索與對岸的人們來往。一條繩索系在兩岸的樹木或巖石上,一頭高一頭低,過的時候,用一根繩一頭系在腰上,一頭懸掛在索上,借著高低之勢“嗖”地一下就過去了。其實,大多數(shù)時候,他們憑雙手就過了,抓一把草用來減少摩擦就行。快到對岸時,沖勢已緩,便倒掛著用手在索上“走”幾步。他們不僅自己過,還把牲畜甚至大宗物件都溜過去。他們在絕壁高峽間來去自如,一點都不憚于我的威儀,哪怕我發(fā)出雷鳴般的轟響也沒用。
有時,他們也會出意外。一位婦女背著小孩過溜索,她忘記了是倒掛著的,結(jié)果小孩就這樣悄無聲息地落進了江里。還有一個女孩,拿著一個山外來客給她的新鞋過去,途中鞋不慎墜落,她自然而然地伸手去接,結(jié)果可想而知。那個山外人就在岸邊,拿著相機拍照,卻不料拍下的竟是這樣的一幕。他在岸邊矗立良久。這樣的場景我見過,凡是有這種經(jīng)歷的人都這樣,默默地立一陣,然后離去……
我看著這一切,依舊寵辱不驚地在峽谷中走過,絲毫不驚詫于所發(fā)生的一切。我只是自然的一部分,他們也是,這是我們共同恪守的原則。
那個山外人又來過幾次,還有更多的山外人來了。我發(fā)現(xiàn)出現(xiàn)了很多座鐵索橋,人走上去一晃一晃的,但不會掉下去了。這種橋我見過,以前只有在人口較為集中的鎮(zhèn)子里偶爾有一座,現(xiàn)在很多地方都有了,人們過江便不再完全靠溜索了,特別是上學的孩子。
山外來的人越來越多了。他們要么開著性能良好的越野車,要么背著沉重的背包徒步而來。但不管是誰,都無一例外地驚詫于我的美。很多人在岸邊駐足良久,默默地凝視著我。在無數(shù)次的眼神交流之后,我終于讀懂了他們眼中的那份驚奇、贊嘆、陶醉,還有敬畏。那神情,一點都不亞于在山中邂逅仙女一般。夏天我是波瀾壯闊的,冬天時,我變得嬌小一些,在岸邊不時有沙灘露出來。很多人便披荊斬棘來到那里,脫了鞋感觸那像篩過一樣的細沙,還有人走進水里,但很快就離開,因為我看起來美得令人傾倒,但卻寒冷徹骨。我生來如此,這是從雪山那里帶來的特質(zhì),一直伴隨著我。我記得雪山,那是我還小的時候。它們無一例外地遺世獨立。我柔軟的身體讓我不能像它們一樣聳立,但卻和他們一樣寵辱不驚,神閑氣定。
但能靠近我的人不多,大多數(shù)人只能在半山腰的公路上遙望著我,因為中間是陡峭的懸崖,那是他們難以逾越的極限。所以他們總是停下車,或是停下腳步,久久地凝視我。他們會拿相機,試圖將我定格成永恒的美。也有人用畫筆,想將我的模樣帶走。物換星移,人來人往,日復一日,如亙古一般。但有個人我至今記得,他大概在日頭最高的時候到來,然后什么也不做——不,他一直沒閑著,看著我手舞足蹈,一會兒仰天長嘯,一會兒又如癡如醉地盯著我,仿佛面對的是他朝思暮想的情人。但他卻沒有像很多人那樣試圖投入我的懷抱,他和我保持一定的距離。日暮時分,他安靜下來了,但還是死死地盯著我,借著夕陽的余暉,我看到他臉上的兩行清淚。月亮都升起來了,他還是這般一動不動地坐在一塊巨石上,仿佛他自己也變成了石頭。第二天微曦初露的時候,這尊石頭終于挪動了,奇怪的是,他似乎并沒有多少依戀,頭也不回地走了。他是怕回頭看見我忍不住再跑回來?或是他只在乎與我相處的時光而并不想拖泥帶水兒女情長?抑或是他見到我之后大悟大徹,再沒有世俗的塵念……我百思不得其解。但隨之就釋然了。我只是一條江而已,這哪是要我思索的事呢,是什么就什么吧。于是我自嘲地笑了。
又是一個冬天。有一天突然來了很多人,他們清一色地穿著我從來沒見過的古怪服裝,準備一番后便放下一條小船,他們坐上去,順水而下,乘風破浪。我只在這樣的一個峽谷中走過,不知道他們已經(jīng)在其他的江河里漂流過了,但還是看出他們的確很專業(yè),一招一式充滿了力量。但那個沒下水的年長者卻在搖頭,他可能看出了漂流隊員眼里的驚悸,更看出了我看似平靜,暗中卻風起云涌。他們沒做過多的停留,收拾停當便離開了,再也沒有回來。
不知過了多少日子,又有一群人來了。這次來得更多,選了一個較為開闊的地方,三步一崗,五步一哨,我?guī)缀鯌岩伤麄兪遣皇窍氚盐覉F團圍住。后來才知道他們也是來漂流的,而且是國際性的比賽,選手有很多是外國人,金發(fā)碧眼,和我見過的很多背包客一樣。這次的隊員更專業(yè),也更敬業(yè),他們依次下水,在狂怒的波濤中奮力拼搏。可以看得出他們努力地想征服我。我的野性被激發(fā)了。我不想征服他們,但突然遇到的對手也使我興奮不已,我用接連不斷的波濤對付他們,毫不留情,因為我尊敬他們,這是我表達敬意的方式。
比賽結(jié)束,他們離開了,連同那些為他們提供服務的人們。一切又歸于寧靜。突然感覺有些失落,甚而寂寞起來。我對自己這種感覺感到奇怪,我本是沒有任何感情的。這只是一場盛宴,終有曲終人散的時候。我只需宿命地奔流便可,人們的是非恩怨聚散離愁與我并不相干。
我就這樣奔流。據(jù)說有位詩人這樣寫我,說我像晚年的康德在峽谷中漫步。我不知道康德為何人,但我的確在峽谷中踽踽獨行,年復一年。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