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今兒
小姨其實不是我的小姨。四十年前的一個夏天,太外婆去世那天,同家醫(yī)院有女嬰被棄。護士都在議論這個孩子長得這么漂亮,怎么有人舍得不要。外婆從太平間剛上來,懵懂地被一個相熟的護士熱情地挽著手臂,擁去看那個畫報上剪下來似的娃娃。不看不要緊,一看,這個葡萄眼睛的孩子,嘴角也有兩顆痣,剛好在兩個梨渦邊,和太外婆一樣。
人的一生其實也就四層樓,底層的太平間,三樓的新生兒房。外婆把額頭緊貼冰涼的玻璃面,努力要把眼睛瞪進去的時候,其實有雙命運的手,早就把這一大一小的生命撥弄到了一起。不由分說,外婆就辦足手續(xù),把這個母親去世這天出生的孩子領(lǐng)回家。隨自己姓,叫圓圓。
生命來去,是個圓。
那一年,外婆四十歲。
小姨從小就知道自己不是外婆的孩子,但也知道自己最討外婆喜歡。她的親生父母是哪里人已經(jīng)不得而知,但她身上那份熨熨帖帖的上海小囡的鬼靈和圓滑倒比姐姐們更突出,拿捏情分是她的本事,小時候我把她奉若神明,跟屁蟲一樣興沖沖黏著,倒真從來沒見過她一句“誒呀儂個寧哪能個呢樣子額啦”熨不平的人情。市三畢業(yè),咬牙打工日本留學讀了書,回上海大家族一起吃飯,她電了卷卷的麥穗劉海,明黃色的衫裙有高高的墊肩,白色的五厘米鞋跟在保羅飯店的大理石地板上嗒嗒響,前后等位的男人我不知道,總之我立刻傾倒,誓入麾下。
“小姨小姨,湯圓小姨!”
“毛絨絨,叫我圓子阿姨!”四十年后,湯圓圓被她的東洋經(jīng)驗擅改了一個字,但連她的潑辣嗔怒也還是不改,是正宗豆沙那種實分的甜而不膩,帶著糖分溫吞遲緩地流瀉下來,包裹住每個眼神字句。
她的眼睛也圓,伶人的那種艷而不覺,常??匆豢茨?,連一個孩子的魂魄都被勾得七葷八素。
女人是水,有的是溫開水,殺了菌、滅了火氣,沒勁也家常;有的是橘子水,甜甜膩膩,喝過幾頓,便舌頭發(fā)橘,不能常飲;而小姨,是大壩決堤后狂噴的洪水,帶著碎石、泥塵和力量,永遠不知疲倦。
人人都講小姨嫁得好,姨夫是那種要三五上報的頭頭腦腦,但她三十七歲發(fā)現(xiàn)婚變,立刻離婚,把鉆戒沖進抽水馬桶,要了一半錢,讓對方滾了蛋。
“做什么,房子留下。這個位置蠻好的,離我做頭的地方近?!币娗胺蚰ゲ洳蛔?,小姨從時尚雜志后不緊不慢地露了一雙金剛鉆般的眼睛,瞟他一瞟?!皞氖莻牡难?,”后來她講,“但后來一想,有這點錢,基努里維斯、強尼·德普,什么不行的啦。”
當天她拎著一包現(xiàn)金,去那個相熟的做頭沙龍,談著怎么入股。
二十來歲,我還是崇拜小姨,順帶后知后覺地心疼那枚被沖進馬桶的鉆戒。
“幾克拉?怎么不留給我?”攤上好事,我總出頭要一份。
小姨神秘不做聲,伸出一只手假裝看指甲。五指翹起,每一根都染得嬌俏。
“五克拉?”我眼睛锃锃亮。
“做你的大頭夢咯?!彼R,然后她又吐吐舌頭,“當時為了要伊簽離婚手續(xù),買了個假的往下沖騙騙他的,真的老早被吾收起來了?!?/p>
“在哪?”
“喏,”她努努嘴,“前年你十八歲,換成耳釘在你耳朵上了呀?!?/p>
是,她說過這個禮物會叫我終生難忘。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