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志明
在創(chuàng)作者筆下,村子里的愛情故事一直是質(zhì)樸、豐富,甚至狂野的,那是一種遠離城市的心靈的困境,帶著不足掛齒的驕傲和憂傷。
《鄉(xiāng)村騎士》這部歌劇,誕生在意大利“真實主義”流派時期,那時,馬斯卡尼的同窗普契尼尚未創(chuàng)作出《蝴蝶夫人》和《藝術(shù)家的生涯》。
《鄉(xiāng)》講了一個非常簡單的故事:在意大利的西西里島上,桑圖扎的丈夫圖里杜出軌了,還是和前女友羅拉。桑圖扎把內(nèi)心的傷痛“分享”給了那個羅拉的丈夫阿爾菲奧,于是,兩個男人在村口拔刀決斗,圖里杜命喪黃泉,那個悲痛的女人桑圖扎最終成了寡婦。這個故事,在1890年被搬上羅馬孔斯坦齊歌劇院的舞臺,作者馬斯卡尼一舉成名。
整部歌劇由15首曲目構(gòu)成,桑圖扎的詠嘆調(diào)《聽我說,媽媽》和圖里杜的詠嘆調(diào)《媽媽,那些烈酒》都成為之后的意大利歌劇經(jīng)典唱段,然而這部劇中最為出名的一段音樂則是它的幕間曲(也稱間奏曲,配劇音樂)。此時,舞臺畫面呈現(xiàn)出落日的余暉,音樂也娓娓道來,輕鳴的弦樂和著悲憫的基調(diào),隨著視線的深入,音樂也躍上更豐富的層次,勾勒出一種復雜難言的情愫,如同追憶往昔或是感嘆流逝的歲月。它的高潮部分是一系列錯綜復雜的音符,如同在旋律之外的轉(zhuǎn)折和反復,那是一種糾結(jié)和捶打的描寫,似乎同時預示著風蝕后的重生與隕落。它與巴赫的《G弦上的詠嘆調(diào)》或是馬斯奈的《沉思曲》有相似的情緒,較前者凝重、較后者繁復,這短暫的48小節(jié)演奏,濃縮了一個為愛癡狂的心路歷程,也是100多年前的鄉(xiāng)村寫照。
《鄉(xiāng)村騎士》畫風是鄉(xiāng)土的,它的故事發(fā)生在復活節(jié),那是西西里島的“春節(jié)”,人們載歌載舞,穿著鄉(xiāng)土服飾的婦女在田間和廚房操勞,男人們喝酒、聊天,那是100年前最常見的鄉(xiāng)村場景。片頭的《橘花初放》如同一曲民歌,唱出節(jié)日的氣氛,然而悲劇似乎總在歡慶時開啟倒計時。這也是典型的意大利故事,交織著信仰與歌聲。羅拉走路時哼著小曲,愛戀著圖里杜:“薔薇之王啊,滿面春風的天使,翱翔天空,誰似你,玉樹臨風,我薔薇之王?!卑柗茒W直率地表達:“假如你說謊話,我一定要將你的心挖出來?!彼母叱辈糠职讶藗兙蹟n在教堂,這里充斥著福音、告解,而是非、恩怨遍布四周。這個愛情故事之所以“加冕”為騎士,大致是因為那場決斗,以及這樣一句唱詞:“如果為你而死,上天堂,若在那里找不見你,我可以離去。”
作家肖復興在第一次聽過《鄉(xiāng)村騎士》的村民合唱和間奏曲時便被吸引住了。他覺得那首間奏曲格外甜美,明顯西西里民歌曲調(diào),起初的弦樂如潺潺溪水,漸漸加入的豎琴等的彈撥,宛若溪水在晶亮的鵝卵石上跳躍,陽光在它們身上一閃一閃的,猶如小精靈一般款款飛舞,讓人沉浸在恬靜的夢境中。
然而,關于《鄉(xiāng)》似乎還可以有另一種理解。這首間奏曲中有些蹊蹺的編寫,合奏的提琴始終拉著相同的音符,如同一個巨大的掩體,覆蓋著某種倉皇和失措;在它的中段,偶有一些不平和的音符出現(xiàn)在其中,刻意的不協(xié)調(diào)感增加了音樂的張力。如果通讀整個故事,我們不難在這支曲子中,聽到一股蘊藏在愛情之中的殺氣。
總之,這部時長只有70多分鐘的愛情故事曾一度在歐洲熱演,之后馬斯卡尼創(chuàng)作的《老友弗利茨》(L'amico Fritz)、《彩虹》(Iris)、《依莎波》(Isabeau)始終沒有超越他的初作。馬斯卡尼晚年的失格也是因為他的作品,1935年,68歲的他為墨索里尼創(chuàng)作了歌劇《尼祿》,這部作品使他在戰(zhàn)后名譽掃地,指揮家阿爾圖羅·托斯卡尼尼聲稱與之絕交。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結(jié)束3個月后,馬斯卡尼在孤寂中死去。
《鄉(xiāng)村騎士》本可以在那時成為絕響,但是意大利裔導演馬丁·斯科塞斯把這一作品再次帶回到人們的關注中?!稇嵟墓!肥歉鶕?jù)前世界中量級拳王杰科·拉莫塔的真實經(jīng)歷改編的電影,1980年影片上映時,人們看到了這樣一幕:羅伯特·德·尼羅站在黑白膠片極具力度和詩意的畫面中,那是一系列類似宗教觀念的鏡頭,他平移、搖擺、出拳、跳躍,在空空的拳擊臺上孤獨熱身,哀婉中透露著憂傷。他沒有對手,卻對抗著強大的“擁有和失去”,4.9米的方形擂臺,是他僅有的生命價值。這是電影的開頭,以《鄉(xiāng)村騎士》的間奏曲打開了它的序幕,也奏響了一個人的信仰。電影還引用了《圣經(jīng)·新約·約翰福音》第九章的一段對話,這是一種意大利式的獨白:“你該將榮譽歸還給神,我們知道這人是個罪人。”“他是不是個罪人我不知道;有一件事我知道,從前我是眼瞎的,如今能看見了?!?/p>
1990年,科波拉籌備了16年的《教父3》上映了,委拉斯凱茲(Velazquez)、提香·韋切利奧(Tiziano Vecellio)式的構(gòu)圖,抒發(fā)著電影中的古典歐洲審美。毫無疑問,劇場謀殺的片段是整套作品的高潮部分,它是黑幫集團之間的較量,也是家族紛爭的解決方式,而導演似乎更想表現(xiàn)的是新與舊、傳統(tǒng)和現(xiàn)代、文明與野蠻、城市與鄉(xiāng)村的紛爭,他更想描寫的是每個人內(nèi)心的矛盾與掙扎。
在片尾處,三條故事線索平行敘述,20分鐘的行走和鋪墊,如同交響樂一般清晰,交代出世代的繁瑣情緒。直到槍聲響起時,一個世紀的恩怨情仇終于完結(jié),阿爾·帕西諾飾演的男主角抱著女兒的尸體,發(fā)出撕心裂肺的吼聲,這一幕是冰冷的,也是哀婉的;兒子主演的《鄉(xiāng)村騎士》被中斷,而間奏曲緩緩登場,它是飄蕩在空曠廣場上空的挽歌,伴隨著長久的愛情閃回,年輕的軍人與未婚妻,中年的家庭聚會翩翩起舞的畫面……樂曲承載著某種收場,使其看起來具有儀式感。在西西里島上,年邁的邁克爾如同自己的父親一樣,栽倒在自家的庭院中,一只小狗渾然不知地在他身邊徘徊,就此,一個騎士在綿長的提琴聲中緩緩走下白馬,在鄉(xiāng)土中結(jié)束了自己叱咤風云的生命。
據(jù)說,《教父》和《公?!返仁窃缒觊g流傳于北京部隊大院兒的電影,在那個物質(zhì)匱乏的年代,這種意大利式的表達成為當年最具浪漫主義的故事詩篇,由此,這首著名的《鄉(xiāng)村騎士》間奏曲,成為當時的一些人在日后從影的動機之一。姜文的《陽光燦爛的日子》講了“文革”時期的北京,那是他和朋友們的童年生活寫照,耀眼的陽光、滿街的紅旗和像章,一群生活在部隊大院里的孩子們,在“革命時期”沖動地成長。
在片中,姜文兩次使用了這首間奏曲,一次是馬小軍闖入米蘭家后,在夕陽下獨自迂回于屋頂,另一次是他在被朋友孤立后,被眾人踹入泳池,幾經(jīng)掙脫后,找到一種極為“瀟灑”的姿勢——仰躺在空闊水面之上,音樂響起時,一種寂寥、惆悵和莫名的傷感,伴隨其中,那是馬小軍關于燒荒草的味道的懷念,也是銀幕前那一代馬小軍,關于米蘭,關于一個少年對于愛情的最初幻想。
《鄉(xiāng)村騎士》間奏曲后來逐漸成為很多電影導演的一種情結(jié),從《美國往事》到《情書》《守望者》《導盲犬小Q》,甚至電視劇《與青春有關的日子》中,都能聽到該作品。它的出現(xiàn),幾乎成為電影院中標志性的催淚時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