甫躍輝
大年三十這天,仁和街到處是人。陽光閃耀在每一張臉上。一張張黧黑的、皸裂的臉,這時候是坦蕩而干凈的。街口是賣甘蔗的、賣陶罐的、賣木料的,再往街心走,才是賣各種年貨的,簇新的對聯(lián)、年畫、燈籠、鞭炮……總之,吃的,用的,玩兒的,應(yīng)有盡有。麇集的人群之上,看得到一團(tuán)氣球,紅的藍(lán)的綠的,高高地懸浮著;忽地,聽到不知哪兒傳來的一聲爆竹,啪——啪啪——我們興興頭頭地隨人流朝街心擠,卻有人正迎著我們朝街外走。那些人,已然買夠年貨了。待我們一家買好年貨,往街外走時,人已經(jīng)沒那么多,遠(yuǎn)遠(yuǎn)近近的,更多的鞭炮聲傳來。每一陣鞭炮響,都證明了又一戶人家做好了年夜飯。
此時,太陽不過剛剛偏西吧。
我們用力蹬著單車,影子撇在公路邊的清凌凌的河面,風(fēng)捎著陽光的氣息拂到臉上。我們買了魚呢,得趕緊回家去。
許多年來,年三十這天,“麻辣魚”都是我們家最重頭的菜。買的要么是鯉魚,要么是草魚,偶爾也會有鯽魚。不管什么魚,料理起來是一樣的。褪魚鱗這活兒,總是歸我爸。就在后門口空地處,我爸坐個小板凳,手持剪刀和尖刀,面對一個大盆,盆里游弋著三五條露出黑背脊的魚。我爸抓住一條魚,魚掙扎著,水花潑剌剌響,濺了他一身。我爸不為所動,有條不紊地褪掉魚鱗,清理內(nèi)臟。魚鰾沒人吃,有時便成了我和弟弟的玩具。殺好的魚擱在小盆里,瞪著眼,嘴巴一張一翕。
洗整好的魚端上灶頭時,直徑五六十厘米的大鐵鍋里,清亮的菜籽油覆住了鍋底,正浮浮地冒出白氣。掌勺這活兒照樣歸我爸——我爸一年下廚也就這一次??此狡蕉似鹨粭l魚,似乎喘了兩口氣,好讓自己心平氣順,然后,刺啦——魚順著鍋邊兒,鉆進(jìn)滾燙的油里去了。剛剛潛入,便吱吱吐著泡兒,周身開出一圈油花。我爸拿一柄鐵鍋鏟,輕輕按住魚身。接二連三地,一條條魚鉆入油底,整口鐵鍋鮮花盛開。這一向是我特別喜歡看的。
不多時,濃郁的香味散開來。我爸用鍋鏟小心翼翼地將魚翻了個身。直到這時,那一小碗清理干凈的魚內(nèi)臟還沒下鍋呢。從碗里撈起來,瀝干水分,輕輕擱進(jìn)魚身子間的空處,嘩啦啦啦,油花再度迸濺開來,像是節(jié)日里最后歡慶的煙花。待魚內(nèi)臟上面的油花漸小,囫圇祭了我和弟弟的五臟廟,魚便熟透了。起鍋,裝盤,再將之前調(diào)好的調(diào)料——醬油里放進(jìn)了辣椒、花椒和蔥姜蒜,勻勻地澆遍魚身,欻啦啦啦——香脆的魚身子發(fā)出一聲悠長的嘆息。麻辣魚算是大功告成了。不過,我媽是不大喜歡這樣的,她更喜歡將炸好的魚放到蒸屜里蒸一蒸,待魚身柔軟了,再澆上調(diào)料。
經(jīng)濟(jì)寬裕后,這天家里還會殺一只雞,那便愈發(fā)忙碌。
施甸的習(xí)俗,年三十這天,動筷子之前,是先要祭祖的。奶奶將飯菜一碗一碗排到暗紅油漆的椿木托盤上,兩手端起托盤,弓著腰,走到大院子中間,對著天舉一舉托盤,放到地上,點了香,燒了紙,潑了漿水飯,嘴里喃喃吶吶,然后,跪下磕頭,一個兩個三個,再然后,又要我們兄弟也跪下磕頭??耐觐^,我爸已經(jīng)將鞭炮挑到竹竿頂了。我跑過去,雖然竭力平舉了竹竿,紅紅的鞭炮仍然亸到地上,彎彎曲曲爬出去。爸爸點一根紙煙,拾起地上的火藥線,紅紅的煙頭湊上去。我往后縮著身子,半睜了眼睛覷看,平地里升騰起團(tuán)團(tuán)如云的白煙,紅色的鞭炮屑漫天飛舞。有一瞬間,我似乎聽不到震耳欲聾的鞭炮聲,靜默里,只見奶奶矮小的身影恍若隔開了迢遙的歲月之河。一歲復(fù)一歲,這身影換成了我媽的。我也不再需要我爸幫忙點鞭炮。
這一天,我們吃飯是不像平日一般在灶房里敷衍的,須得鄭重地圍坐在堂屋里,一面吃,一面看電視。最先是凱歌牌黑白電視機(jī),香港回歸那年,換成凱歌牌彩色電視機(jī),再后來,電視機(jī)越換越大,沒再注意是什么牌子的。電視機(jī)前坐著的,始終是這幾個人。一歲復(fù)一歲,奶奶年紀(jì)大,熬不住了,吃完飯便回屋睡下,剩下我們幾個仍守著電視。偶爾,遠(yuǎn)遠(yuǎn)近近的,傳來零零落落的鞭炮聲。
吃飽喝足后,我們必定是要打熱水洗腳的。洗完腳,就再也不能到別人家去串門了。別人自然也不會到家里來。這禁令要一直持續(xù)到年初二。我們那兒,把這叫作“封門”。
關(guān)上堂屋門,春節(jié)聯(lián)歡晚會開始了。
記得那一年,春晚看到一半,都覺得有些無聊。我提議弄點兒東西吃。往年也如此,仿佛這是年夜飯的余緒,甚至于這才是真正的年夜飯。我媽想起來,還有半只雞腌好了沒煮呢。我媽從灶房拿來那半只雞,順便找來調(diào)料和燒烤架。先將燒烤架擱到燒得紅紅的炭火之上,再將半只雞整個放上去,慢騰騰的,雞肉開始發(fā)出吱吱聲響,騰起的油煙四散開。我們忙打開門,把火爐搬到堂屋外。我順勢坐到屋外,守著一爐子的香氣和溫暖。這時,身后的黑暗傳來絲絲涼意了。四四方方的大院子,只有我們這戶人家亮著燈。幾年之間,另外三戶人家要么另辟院子過日子,要么別處蓋了新房。我想,他們此刻肯定也在吃年夜飯吧。那些消逝的面孔,那些消逝的聲音,不禁浮現(xiàn)在腦海。
一個聲音從大門外走近,鉆進(jìn)大院子四四方方的黑暗里。咳嗽了一聲。我聽出是對門的大爹。他家是早早在外蓋了新房的。他怎么回來了呢?看他進(jìn)屋,屋里的燈亮了,過了一會兒,燈滅了。我想他大概是回來拿什么東西吧?不想他走出屋,坐到了屋門前。也不說話,只是點了一根煙。隔著一院子的黑暗,紅紅的煙頭一閃一閃,火光里他的臉忽明忽暗。我們和他自然是很熟悉的。他也姓甫,只是和我家不屬一支,算是我爸遠(yuǎn)房的堂哥。兩家人同院生活幾十年,有過歡樂,也鬧過別扭。這時,雞肉烤熟了。撕開來,裊裊的香氣動人心魄。我說,讓大爹過來一起吃吧?大家都說好。我喊他,大爹,過來吃烤雞啊。他呵呵一笑,說你們吃吧。我再喊,他仍只是笑笑。紅紅的煙頭一閃一閃,他的臉忽明忽暗。我撕下一塊雞肉,蘸了些調(diào)料,跑過去遞給他。他很客氣地欠身,接了雞肉,看一看,放進(jìn)嘴里咀嚼。再邀他,他仍拒絕。大過年的,他怎么會一個人呢?我回到火爐邊,回頭看,他兀自坐在煙頭的火光所不能照亮的黑暗里。
跨年鐘聲敲響,遠(yuǎn)遠(yuǎn)近近驟然響起鞭炮聲。濃密黑暗里,遍地紅花,盛開在多少人家的新年舊歲。不久,復(fù)又驟然歸于寂滅。大爹一聲不響,起身出院門。
大院子靜悄悄,他走出門后,仍聽得到腳步聲。
我站在清冷的院子里,抬頭望天,天宇浩大,漫天星光,無聲地照拂著這謎一樣的世界。
那是我們最后一次在大院子里吃年夜飯吧?再后來,我家也蓋了新房了。一歲復(fù)一歲,大院子將要沉默在持久的冷寂里。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