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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天年鑒

      2018-03-02 19:24趙冬妮
      鴨綠江 2018年3期
      關(guān)鍵詞:大坑蘋果

      趙冬妮

      柿 子

      柿子紅了。2017年深秋僅記一筆。五株柿樹,由皮口鎮(zhèn)山中移栽,移栽前一番舉棋不定,日日拖延,以為天寒仍需等待,至春再深一層,譬如谷雨,大地暖透,農(nóng)田播種之時,爾耳。其實是出于無知,園林工亦哭笑不得,大呼太晚。七九河開,八九雁來,而驚蟄二月節(jié),蟄蟲驚走,樹木轉(zhuǎn)醒,根系活動旺盛,移栽正好,至于北方春日遲遲,亦不可拖過谷雨。于是倉皇補填新土,柿樹蜂擁而至,擠滿小庭院,晚清明十日有余,眼看便見谷雨。樹木扎根抽芽,隨后蠟質(zhì)般花瓣綻開四片,一簇簇藏在厚實油綠的葉片間,想是去年的汁液,陳年老底,不可用盡,便翻遍油綠,花果逐一除去,以續(xù)養(yǎng)元氣。園林工亦懷揣擔虞,再三告誡,不可把新樹累著。心知肚明,但手下稍稍留情,花朵便迅速逃逸,迅速在暖風中坐果,尤其夠不到的枝頭向天而立,柿子偷活,由小及大,由青轉(zhuǎn)紅。喜鵲耐心守候,午后人影皆無便是大好時光,林木間跳躍挑剔,大快朵頤。柿子紅軟,身上留下傷口。

      見過一幅小畫,始終不忘懷。僅一個桃子,紅艷飽滿,擱張皺紙上——包裝紙,還是剛剛用過的廢宣紙?說不清歸說不清,但覺著萬般皆好,都很有時光有質(zhì)感,留有人體特別是手的溫度,否則人真是寂寥。桃子在天在地,在大自然,何嘗不是人心所愛,人愛一枚桃子,如同愛南瓜,愛白菜,愛鴨跖草,路邊車前草,其實也是在愛他所遺失的,他所渴望,愛它與我們的并列,平等。畫心上方留白,重墨題詩,亦十分觸目:“桃栗三年,柿八年,達摩九年,我一生。”是日本小說家武者小路實篤的筆墨,保有他一貫的風格,拙樸誠摯。因止庵先生采用,此畫印在其隨筆集《旦暮貼》封面,我由此有幸目睹。前年秋人在彥根,木村先生免費教授日語,每周三晚課,穿過金桂花芬芳馥郁的清涼月夜,我去上過她幾堂課,還嘗到她家庭院新摘的柿子,“柿子”,她用日語教我說。課間閑聊,講起兒時,她母親在院子里栽下一棵柿子樹,柿樹八年結(jié)果,“柿八年”,她再用日語教我說。年復一年充滿期盼,特別特別著急。聽她講述時,我看到柿樹那八年不疾不徐,豐盈自在,止為自身的開花結(jié)果而從容準備,始終都是,在要著自己的結(jié)果。八年也是把鈍剪刀,緩慢裁剪一大把童年光陰,待果壓枝頭,已別豆蔻年華。以萬世之久,已身之短,旦暮一遇,何其不易。

      柿樹八年,中國也這樣說,我對木村先生笑語。2017年秋,柿子自由地紅了,春夏疊加,也不過三季。被喜鵲吃過,也還紅下去。從山中移栽庭院,之前柿樹已有幾年?之前我所不知道的,可否算它們的前世?或許它們憐我,知曉我沒有那么多的八年可待,便把時光偷換,哪怕主干還不及碗口粗,枝杈低矮伸手可及,早在仲秋前,有兩株樹便張燈結(jié)彩了一般,紅彤彤果實絢爛于枝頭,天空也由此更加湛藍,遠遠向后退去。春夏更迭,北方持續(xù)高溫,大連僅幾場細雨或零星小雨,不濕地皮,五月下旬《新商報》載,降水量為二十八年來同期最少,入夏小水庫干涸見底,長到中途的農(nóng)田大量遭放棄,草黃于七月,而月入八九,高溫這根病水銀,頭卡在溫度計刻度上線,不死不活降不下來。其間七月,我們的一個兄弟死了,有詩歌為證,他辭世之地,入夜開始落雨,通宵達旦,漫天細雨,在唱安魂曲。都說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不過悲其所悲耳。亦知他并未從生命樹上真正跌落,他是木守,悲傷便減。那一夜遼南大地,高溫中旱,統(tǒng)統(tǒng)照舊。日本古詩有句,大意為:“昨天還見過的人,聽聞他死了雖然驚訝,然而我不也在這長夜的夢中。”夜夢中也醒著的人,真是鳳毛麟角。而渺小如我,常常只是說,生,就是千萬般的眷戀。但不過,不可生得不成樣子??梢韵胂笫翗浼毿∩n白的根須,于陌生土壤里醒轉(zhuǎn)來是怎樣地急切而用力,一寸寸尋求生長,飲不同來路水,不同質(zhì)地水,地底深處蒸騰的水汽,太陽落山后水管子偶爾澆注的自來水,已有根系不足,又生出新的幼須,渴呀渴呀渴死了,每一枚葉子都在空中大喊,不出聲的葉子是因枯作一團,拿不出力氣,呼喊是粒礫石,它們舉不動,這些都在催促根須加倍地工作,以纖細如發(fā)的幼須——小小的脊骨——穿透泥沙,摩挲粗糲的巖石,與后者爭鋒奪路。你看到嗎?看到它們的內(nèi)部,它們隱藏的深處,不可知的黑暗,無法剖開亦難以歷數(shù)的年輪,處處藏著微物之神。即便障礙如巖石者,亙古而來,不知年歲,身體里同樣住著不死的微物之神。生長極其緩慢,更難丈量植物的離離戚戚,最矮那棵柿樹亦遠遠高于我,供我在樹下佇立,穿過樹木的呼吸,貓跑過來,在地上打滾,用沙土洗澡,月夜蟲鳴之音漸稀,只知道寄寓的這塊地方,彼此那么接近,眉目相接便是心愛,沒有哪一個更高,也沒有哪一個更低。我學會了細目低垂,不盡歡喜,懷著一點微涼的慈悲,也面帶微笑。

      木守。微博有朋友說,日本人稱最后沒被摘走的秋柿為木守。庭院里看見受傷的木守,也許千真萬確,生,就是千萬般的眷戀。哪怕你死了,哪怕你很老。

      急急如律令

      陪父親返鄉(xiāng)拖在中秋過后,動意已久,各忙各事,始終文齊武不齊,突然空閑就來了,就都說不早不晚,趁著秋色。我們都帶上萊卡相機,好多存儲卡,還格外備下棉衣。城市不知季節(jié)已變換,我想自己已足夠敏感,而且身邊的事是,二十四節(jié)氣,每逢交替,微信朋友圈詩賦畫墨,酒食藥茶,一波比一波來得殷切,雖說由虛擬之手傳遞,但全都在提醒你。要烙春餅啊,要吃餃子,要飲菊花酒。自立春到驚蟄,再到處暑白露,清冽自然,腳步細碎,節(jié)氣樂章每拍打一拍,我便覺得慢了下來,悠然見南山,真好似回到從前農(nóng)耕時代。然幾經(jīng)遞換,堆積下來的節(jié)氣中,驚起而長嗟的感覺更甚,更欺身,只是太快了,一切都在飛轉(zhuǎn),心下轉(zhuǎn)而更是迷失,不知所向,若皓皓白雪,廣漠無垠。畢竟不是幼時家中墻上掛的日歷頭,一張張地撕,撕下的那一頁那一日,都存在了心里,撕到最后,也還知道薄厚,知道萬物的有增有減。

      一入鄉(xiāng)下方才知道,我們都是在唱歌,用文字唱,用喉嚨唱,用千嬌百媚沒處安放的身子唱。蘋果等在枝頭,玉米等在對面背陽的山坡,全都急聲豁豁,蘋果紅皮,玉米黃褐衣,也著了火似的。于是深悔這疏忽而冒失的還鄉(xiāng),心中暗感愧疚,卻一句也說不出來,不知道說什么為好。自知天性里的倔強羞怯向來狠狠集中在嘴巴上,要是由嘴上功夫而定,我是天下最壞的情人。所以世人曾一致認為我是眼睛最好,生得最美,誠摯情深澄澈如水。但現(xiàn)在滄桑降臨,雙目已老,早已學會漠視,聲色不動,我只看小叔叔一眼,便把目光移開,不再看他,尤其不再看他那雙手,那十指每一處骨節(jié)彎曲有如樹瘤,要是伸手去摸一摸,恐怕比石頭要硬。正當寒露,景象深秋,卻是寒氣暗生,半月后便是霜降了,說農(nóng)歷九月十五一過便進入晚秋,那多半在指南方,在北方,霜降冬即開始,霜白水寒,急急如律令,全在高喊要搶下這檔空隙,蘋果不摘,玉米棒不掰,終年汗水便付之東流。要是仍舊月夜搗衣,那陣陣砧聲此時肯定急促,寸寸緊逼,只為鄉(xiāng)間的糧食和蔬果,而不關(guān)良人,無涉征衣。這么簡單的常識,我們生活在城里,根本想不到。endprint

      以一道山谷為界,北山玉米,南山向陽坡果樹遍布,從山腳直至半山腰,仰頭極目望去,紅綠色交織層層疊疊,不見盡處。山靜似太古,卻并非日長如小年,風急云滾,人世的日子全在這里。我們中午抵達,上午小叔叔全家人還在山里,一家四口勞力,計劃好用十天摘下蘋果,農(nóng)人的額頭,無不箍一圈季節(jié)的符咒,輕重緩急,生死一線,他們用額頭內(nèi)的那個痛點來碰觸時令。叔叔心中擔憂,明天后天,哪日一旦變天,草黃果墜,全不值錢。糧賤果賤同等傷農(nóng)。玉米可以先不管,余下幾日再收,唯獨蘋果,急急急。堂弟兩口幫忙燒好午飯,米飯未沾又急忙進山,上午摘下的一堆蘋果等待裝箱。午后我們進山,在果園四下轉(zhuǎn)過,上上下下,始終未見他們身影,只聞遠處人語隱約,時斷時續(xù),嬸嬸說,是他倆在那邊干活,在裝蘋果。女人負責剪去蘋果把,一只只剪好,裝箱時果才不傷。全家早先議定,賣蘋果錢歸小輩,玉米錢歸老輩。昨夜落雨,今朝太陽照樣升起,我心說這可真好。這些錢大半攥在老天爺手里,它要是不想放,什么都是空。往山下走去,叔嬸前后相隨,不離左右。更遠處,山巒松柏蒼翠,其間夾雜十幾行幾十行落葉喬木,正是秋葉轉(zhuǎn)色,紅黃赭褐,層層盡染,鋪陳出幾道彩帶如火如荼,又肅穆蒼茫,我們回身遠眺,竟沒拍照。

      山谷底自然踩出小徑,沿山腳邊伸向遠方。路邊陳年積葉腐質(zhì)土爛泥雜處,黝黑不辨,雨淋日曬,它們像不知時月歲歲發(fā)酵,散發(fā)出草葉熟爛的濃烈氣味,溪水隱藏其間蜿蜒流過,一片片在腐葉間跳動,水星閃爍。發(fā)現(xiàn)草叢間一輛不帶轱轆的巨型手推車,不,形制和大小更接近阿拉斯加那種狗拉雪橇。這家伙可定名為鐵雪橇,橫豎幾根粗鐵管焊接組成,我以兩手相抬,紋絲不動。運送蘋果另辟出一條專道,但畢竟山路過陡,面包車上不去,就賴這輛自制鐵雪橇,不過上下全憑人力,肩扛手拉,跌爬滾打,道路也已深深拖出兩道溝壑。早有蘋果墜落在地,每一棵樹下,三五成群,但并不準備要它們了。我隨手揀個,碩大而紅艷,人轉(zhuǎn)出了山腳,蘋果還沒吃完。每咬一口,清涼沁心,果汁甜得叫人眼里幾乎涌出淚水。嬸嬸曾伸手要搶,要摘壓彎枝頭的蘋果給我吃,被我攔下,手頭這只夠好,即便著地,一點傷沒有。小叔叔六十歲出頭不久,十多年前因為祖父喪事同處幾天,現(xiàn)在看突然發(fā)現(xiàn)他矮了,已不是高個頭,從臉頰到手腕,皮包裹又瘦又硬的骨頭,唯腳踝偶爾露出的皮膚仍舊白如新雪。他渾身幾乎沒肉,上下一套迷彩服,農(nóng)忙時在野,農(nóng)閑時人都歇了,他還打鄉(xiāng)間零工,父親說他是個好藝人,鄰里泥瓦活木匠活,樣樣不得離他。這么拼命,已不是一年兩年,七年八年,十年二十年。我知道事情不至于特別糟,但還是心揣不該有的不忍,覺得多吃樹上的一個蘋果,就是在多吃他身上的肉。往山下去,蘋果在左,玉米在右。鄰田已開始廣收玉米,雇工每日一百塊,包一頓午飯。嬸嬸說太貴了。她家大人四個,蘋果入箱后,就去掰玉米。Q下山時說這樣做格局太小。我下山時說錢就是命,命就是錢。父親下山時,什么也沒說。

      清早辭別。車已啟動即將上路,后備箱塞滿,不勞而獲的兩箱蘋果,兩大袋山梨,四長串還沒曬透的山梨干,還有在城里買給母親的她渴念之物,一大堆綠茄子。山梨干是父親指名所要,他兒時零食,秋冬在手,而今太多年沒有吃到,胃早已老了,斷舍離還很遠,只記著年少的那幾口。堂弟夫婦起早進山,留老兩口送行。小叔叔立在車外,幾步遠外,用那張樹瘤指節(jié)手在臉上擼過一把,又擼一把,羞于給我們看到他的眼中老淚,卻又想看我們。汽車絕塵而去,好讓他們快快上山。

      還 鄉(xiāng)

      父親的詞典里,有很多詞語我不會用。比方說,沙胡魯。幼時常常聽他說,沙胡魯炸醬吃,極好。其實就是小花泥鰍,長大后我弄明白,沙胡魯為滿語。鄉(xiāng)下泥鰍各種吃法,諸如泥鰍鉆豆腐,城里則孩子貪玩,每年夏天都從渾河里摸幾條泥鰍,帶回家養(yǎng)在罐頭瓶里,瓶太小,魚盤在瓶底,動也不動,不吃不喝,不居泥土,也可以活上很久。泥鰍原是最種皮實的魚。中年早過,頹唐便無事亂翻書,又知道滿語還稱泥鰍為船釘魚,驚訝有多少名詞疊加。這在中原眼里,一定會被視之為鄙野。雅者如《詩經(jīng)》中《魚麗》,千古吟誦,那時沙胡魯船釘魚,都在哪兒呢?!棒~麗于罶,鲿鯊。/君子有酒,旨且多。//魚麗于罶,魴鱧。/君子有酒,多且旨……”宴饗賓客時,就這樣唱,雅正有度。鲿魚鯊魚魴魚鱧魚鰋魚鯉魚,魚在竹籠,歷歷錄錄地跳;酒也是,美而且多,多而且美,美而且不盡。麗,是說魚跳的樣子——歷歷錄錄,真是生命里的大活潑。父親50年代末曾進省城沈陽看齊白石畫展,有幅畫上面幾條小魚和一只釣魚鉤,老人題道:“大魚小魚都來”,字跡歪歪扭扭,父親雖非沒齒不忘,也曾深情寫進文字里,止因它恰好投進了父親始終童稚未泯活潑潑的心影。

      火炕。倒不陌生,但聽說也是鄙野的,我便常覺羞愧難當。先驅(qū)章太炎曾專門著文論北方火炕,“北方文化,日就鄙野,原因非一,有一事最可厭惡者,則火炕是已”。睡火炕不好,“終日煬火,腦識昏聵,筋絡弛緩,地藏本寒,而女子發(fā)育反早,未及衰老,形色已枯”。先生特別想化導北方,以為“以屏去火炕為亟”。父親1946年隨父返鄉(xiāng),1950年進城求學,寒暑假返鄉(xiāng)下老屋,思想感情版畫創(chuàng)作早屬于鄉(xiāng)村,2017年秋他皓首還鄉(xiāng),最先對付不了的,便是火炕。有些詞語還可以棄之不用,可做動詞練習,火炕卻好似誰也去不動的,它詞性穩(wěn)固,只有火和泥,火轉(zhuǎn)化為泥固定下來,恒久溫熱,熨帖盡日操勞疲憊不堪的血肉筋骨。不幸的是,身體也有忘性,或者說忘性本來自于身體。父親已八十有三,動身前曾幾度悲從中來,自嘆這將是他有生之年最后一次回歸故里,沿途秋色變換,他深處自身的激動之中,亦根本沒顧得上想起父母已逝,冷靜一點說,他在返還的,將棲身的,其實是其弟弟——我小叔叔的家?;鹂蛔兊冒肷胧?,身體完全不適,烙餅似的翻來倒去,徹夜輾轉(zhuǎn)。被褥應該從炕頭撤到炕梢,第二天臨睡前他才想起,才一夜好覺。

      不眠之際,如煙往事全擠在路上,紛至沓來,白日山坡摘的一小捧覆盆子卻跌回到過去,在光的旋渦里急遽地倒退。來來往往,無始無終,唯獨人例外,找不到老屋那扇門了。實際早不是老屋,祖上房基地前后分建兩宅,老少分住,亦難怪爹爹糊涂。endprint

      抵鄉(xiāng)那日中午,在村邊道路好一陣兜轉(zhuǎn),像三個迷路小孩,指不出家門在哪兒。父親指揮還該在前,我反駁說不,記得一進村口便是,可村口在哪兒?道路以西滿目玉米,那塊良田一望無際,十二年前秋天還是水稻。循父親微弱的記憶繼續(xù)向前,但是錯了,又折返再尋,路上不見來人,選一條胡同里進去再問。有家院落停兩個男人,往蹦蹦車搬貨同時說話,我在院外門口站住,問誰誰誰住在哪兒?我小心翼翼,誰誰誰是小叔叔大名,有生以來我第一次說出這名字,三個音節(jié),又硬又澀又苦,從來不允許我用嘴巴說出來,一說出來就是這村莊的敵人,我?guī)缀醮贿^氣,下意識感到害怕,怕一聽到這名字即有鞋子飛過來打我。但是沒有,年輕男人笑著說,他就住后街,西頭第二個門就是。不過他不在家,在山里正忙著呢。我才意識到,時過境遷,時代到底翻篇了,我借身旁門框立穩(wěn),暗自松口長氣,為著他的那張笑臉幾乎要哭了出來。記憶深處里小叔叔,出名的“地富反壞右”子女,小學四年級被攆出校門,開始勞動,遍做鄉(xiāng)間活計。母親常說:“小叔叔長得多好看,大眼睛忽閃忽閃的,長睫毛,白白凈凈,伏在炕沿上看你。奶奶攆他走開,剛從外邊進來,看寒氣沖孩子腦門上……”說的是我出生時,母親去鄉(xiāng)下坐月子。

      父親夜里要解手。新屋樓上樓下,依舊是旱廁所,獨在院門外。父親起夜披衣踏出院門,一抬頭,竟是滿天星斗,繁花似錦。他記起東北農(nóng)諺,大毛楞出,二毛楞攆,三毛楞出來白瞪眼。三個毛楞是三顆星,東北“鄙野”,用土話給天宇星命名,且輩輩以口相傳,以至于沒法與天文學術(shù)語對接互文,對世界解釋不了哪個毛楞是哪顆星,最后沒法清晰交代,毛楞星便愈漸熹微。毛楞一詞很難描述,多用于人行為處事上,是指懵懂冒失,凡事一頭栽進去自己尚丈二和尚,其實是一種狀態(tài)。滿語說毛楞二怔,父母常用來責罵自家小兒。也有睡覺睡毛楞了,小兒從床上一頭驚起,睜大眼睛不辨這世界,父母便又要心疼,煦風微雨,告訴他你在哪里。毛楞里有點愛。

      父親明白正值子夜,該是二毛楞當空,他在繁星中久久尋找最亮的那顆。雖說星垂平野,二毛楞到底沒法確信,其時萬籟俱靜,農(nóng)人沉睡。次夜父親睡個好覺,為三毛楞星特地早起。他穿戴整齊,手執(zhí)相機。大毛楞在西,三毛楞在東,毋庸置疑。他早知三毛楞是啟明星,是金星,就在自身東方偏南,隔過人家屋檐,遠處前山山角,眼見一星獨照,其時晨光熹微,慢慢三毛楞星即將隱沒,皆因天下大白,故知東北何以戲謔它白瞪眼。

      啟明星即長庚星,出西名長庚,出東名啟明,在昏為長庚,在晨為啟明,故《詩經(jīng)》有曰:“東有啟明,西有長庚?!贝竺闳悖活w星矣。二毛楞呢,有說是天狼星。不考。

      父親說農(nóng)事依天象,決定做起。農(nóng)人辛苦勞作,長庚出西熄燈睡覺,啟明星在東,家家戶戶已冒起炊煙,飯后下地就田,世代早睡早起。年根底日子才紅火,可以歇息得一時慵懶,清早馬車進城置辦年貨,小孩盡日期待,晚上能得兩根紅蠟頭,幾粒白沾果紅沾果。沾果,北方零食,白砂糖衣,裹熟花生,我們幼時呼之花生沾。補記。

      由大毛楞星想到昴星,二十八星宿之一。昴星曰髦頭,又曰旄頭,唐人李賀“秋靜見旄頭”,衛(wèi)象“遼東老將鬢成雪,猶向旄頭夜夜看”,可借來存象。旄頭穩(wěn)坐,與行星無干。再記。

      銹 帶

      我兒時嘗語“他們鄉(xiāng)下人”,為父親喝住。你祖父曾祖高祖下至我,都是鄉(xiāng)下人,你也是鄉(xiāng)下人。祖父曾祖高祖再往上天祖,都生在鄉(xiāng)下,歿后葬在鄉(xiāng)下,我心說我不是。早些年在長青墓園買塊地,父親阻攔,說他身后將要回鄉(xiāng)下祖墳,我說你不在這,我以后去哪,一聞此言,他便作罷。還鄉(xiāng)途中父親第一次說起,我在后座悄悄濕了眼眶。父親烈祖自河北束鹿遷徙撫順,再沒離開。人生時離鄉(xiāng),死后注定離鄉(xiāng)。我本想自己死了骨灰撒向大海,遠一點,從土地離開,可父親作罷,我也得作罷。無意中,一句話就成契約,所謂死生契闊,與子成說。Q曾說北方人實誠??峙逻B我的心都是泥做的,真不好。

      說我是撫順人。以渾河劃界,我曾住北岸,Q住南岸,年少我們不曾相識,我是北方之北。渾河流向自東向西,兩岸為河谷沖積平原,但樓宇密集高低參差,道路縱橫犬牙交錯,后來者,早已無從記取平原的面容。說回撫順,也只是尋訪舊地。沒有家了,在這兒。頭夜住進酒店有些晚,掀開房間窗簾一角往外看,黑漆漆,壓得眼睛生疼,我手捂住眼,盲人般摸回床上,埋首拱進大枕頭里。說是舊地,也一樣迷路。一樣是昨天的秋日,剪得極圓,薄薄貼在灰藍天幕上,不那么明亮。套件毛衣嫌冷,多加一件又熱,只見路上行人個個身穿棉襖了。不去打量面孔,知道不會熟悉,在外三四十年,認識的人也不認識了。連我自己都老了。穿過興仁街市場,兩排一長溜灰鐵皮房,一面門上剩半塊玻璃,骯臟得很,照人尚且可以,別嫌太糊就行,我駐足細看幾眼,認不出自己。

      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在找一棟不復存在的紅磚樓。二十年前,紅磚樓早已拆除,重起了新樓,找是找那塊地方。連名字都叫不出的地方,看哪哪像,又哪都不像。紅磚樓也有剩殘,一口塊塊銹膏藥,還沒被揭去,貼在灰色樓宇間,倒都像是外來戶,病容滿面的樣子,看著總有幾分似曾相識?;覙切缕鹨诧@著老,一幢幢身軀豈止是龐大嚇人,才二十來歲形色就枯了,該不是火炕睡的吧。揀著道逼仄進退,眼前件件敝敗得這樣子,心里踉蹌厭煩,又懷著希望。折身重回到興仁街市場入口,讓一棟棟紅磚樓舊地復演,在記憶里倒推,歷數(shù),不信變得(忘得)那么厲害。終還算得來,疑疑惑惑,找到了那塊地方,所謂舊地,只見上面橫陳一幢七層民居樓,灰色又像是橙白色,鋁合金窗框,家家藍綠色玻璃,東西數(shù)數(shù),共十個單元,我小時候是五個單元,一目了然,現(xiàn)在翻倍了但基本看不見門洞,車庫一排大齙牙似的向前突出,咬合住地面,樓門被咽進去,卡在嗓眼里不出來。聽說有兒時玩伴仍住在樓里,大半生沒動窩,早晚在牙縫里進進出出,心里該有多灰暗。秋草明亮,沿車庫房檐簇簇聳立,秋風起了,還未轉(zhuǎn)黃,似乎找對了地方。

      有一樣很奇怪,在樓角轉(zhuǎn)彎之際,本來無風,一股熟悉的臭味生起,我人已走過去又返身,見是馬葫蘆,四周一堆下水糞便不知掏了有多久,黑乎乎滿地散落。一時間竟覺自己沒有長大,仍舊獨自站在兒時的大院里,天寒地凍,掏過的糞便水結(jié)成冰,男孩子在上邊劃小冰車,巴掌大一塊板,下邊鐵片滑刀,只一片刀,故叫它單腿驢,兩根細鐵釬左右手支撐,以腳尖蹲在上面,飛速轉(zhuǎn)圈,相互追逐。極有難度,我弟弟玩不來。轉(zhuǎn)身離開之際,想臭氣不變,馬葫蘆依舊會堵,依舊有人在掏。endprint

      離開后走有一刻鐘路,到底又攔下個婦女確認。果然她領我們又回到那幢樓,遠遠指著說,就這塊地方。腦里便想起曾讀過的一首詩,男人手指腳下說:掘開它!Q追問道,就是這地窩子嗎?我第一次聽說地窩子這詞,第一遍沒懂,聽女人跟著重復,立刻無師自通。什么都能拆除,地窩子似乎例外。

      紅磚樓在身體里成疾,去歲冬月在金澤,傍晚回酒店,路上遠見一幢紅磚樓醒目孤立著,斜陽把一整面紅磚墻全部照亮,遍鍍金箔似的,同時所有窗子燈火通明,兩下光輝相接相映,靜穆亦飽含溫情,剎那間心下特別感動。張愛玲說紅磚似是外來的,英國德國最普遍,因為看到臺灣仿佛一直在用紅磚,她猜大概是因當?shù)氐耐临|(zhì)。一言蔽之,用撫順土話說,全是兩和水,臺灣的或我曾蝸居過的。少時紅磚樓,樣式照搬蘇聯(lián),燒磚就取高爾山腳下泥土,而今屈指一算,蘇聯(lián)解體二十六年。

      一首歌名叫《Sugar Man》,小糖人,一度聽至沉迷。在夜深人靜時,看到70年代底特律街頭一家小酒館,這首歌在燭光中搖曳,微弱而不安,歌手嗓音澄澈,但越澄澈越絕塵,人越被徹底放逐,想要回來時,找不著路了。舊本抄寫下歌詞,找出來翻到那頁,“小糖人,請快一點/因為這一切已讓我疲憊/給你這枚藍色硬幣/你能不能幫我?guī)Щ?我五彩斑斕的夢境/你帶來了銀色有魔法的船/我們跳躍著,喝汽水/還有甜美的瑪麗珍”。一首現(xiàn)代詩。有一種迷離,或者說是光怪陸離。情境色調(diào)曲調(diào),各處都可坐下來,在里面待一陣。從疲憊到逃離,到夢境,從藍色到五彩斑斕,到銀色,從懇請到虛弱的幻象,生出了一百只腳似的,來回跳躍著,給人以不安,又拽著人使勁地往下,墜落,沉淪。我曾跟Q說:“其實這是嗑藥?!笨v是喜歡,也不敢多聽?;貞浺彩莻€小糖人。

      撫順煤都。煤在西露天礦大坑底部裸露。黑金子。馬可·波羅在獄中這樣向同伴口述道,定義他在中國所見的煤,一個詞足夠。烏黑發(fā)亮,從皮膚到心,怎樣的燃料,驅(qū)逐饑餓,黑暗,寒冷,烤干雨雪打透的厚衣裳,在深夜讀詩。但黑金子是修辭。大坑是赤裸裸的。日本人攫取撫順煤炭四十年,他們站在黑金子這邊,還是站在大坑這邊?1901年井工開采,1914年露天開采,1938年日人大露天計劃完成,西露天礦大坑有多驕傲啊,在中國乃至亞洲雄居首位,50年代大坑步入旺盛期,有統(tǒng)計說,共和國后,累計開采煤炭1.9億噸,90年代大坑終于累坍,資源枯竭,借一句《紅樓夢》的話——漸漸露出下世的光景。

      小學時作文,下筆動輒寫“三十里煤?!?,大腦空白,根本不知三十里坑究竟多廣大。西露天礦博物館記:礦坑東西長6.6公里,南北2.2公里,礦坑總面積10.87公里。大坑曾部分回填,故筆下的三十里煤海,仍作數(shù)。秋高氣爽,大坑竟看不真切,恐高癥發(fā)作,離大坑坑邊幾步遠,還是怕自己掉下去。是在大坑西,相機讓人束手無奈,莫說全景,取半都難,只眼前一角,收進鏡頭。大坑在鏡頭外兀自斜行,擴張,大坑低海平面400米,形成深壑,且壑中有壑,溝壑層疊,很多“之”字形排列跌宕曲折,像很多節(jié)旋律,一節(jié)急促,一節(jié)舒緩,形散神不散的樣子。其間鐵軌土路交錯密布,鐵軌尤其搶眼,層層盤旋下行,術(shù)語描述是盤道,一盤道二盤道直至十三盤道,若是層層盤道立滿地燈,在黑夜亮起,我們定會看到一個巨大的宇宙天體,比行星軌道還要多一圈圈環(huán)繞,真是像的,橢圓形的軌跡,流動飛行最為優(yōu)美的弧線。只是說大坑深廣。還有豎梯天梯,Q年少時,有段時間放學后,常順豎梯獨自下到坑底,揀泡線或廢鐵,曾經(jīng)一度泡線成奇貨,家家拿來編簾子,夏天掛在門上擋蒼蠅,人外進內(nèi)出,門簾子一綹綹摔下來直打臉,現(xiàn)在想,那要揀多少泡線才夠呢?并非遍地泡線,他人又瘦小,一下一上要整個下午,好在坑底遇見工人,也給他喝碗消暑綠豆湯,去得就更來勁了。

      坑底人小不見,幾輛翻斗車零星作業(yè),運煤車橘紅,甲殼蟲般從坑底沿土道向上緩緩爬行。俯瞰大坑滿眼黃綠色,是綠色頁巖,又一層油母頁巖,色呈黃褐,巖層次第排列,盡頭便是煤,快燃盡了。綠色頁巖油母頁巖及煤,距今皆四到六億年,幾億年全堆在眼前,無遮無攔的,好像把心也掏了出來,捧著它對我說,看看吧,我就這些。是,我也拿不出更多,站在厚沙礫上,心木木的,無悲無喜,身子倒是覺著有些涼。只是老而已,百年擊敗了幾億年,我希望大坑不死,給時間立據(jù)。橘紅色甲殼蟲身背最黑最亮的老煤,緩緩爬到地面,駛上馬路去。夕陽西斜,大坑灰綠綠不見盡頭,金色余暉薄薄落下,銹味從灰綠色上泛泛浮起,東一抹西一抹的。知道了,大坑是一座倒扣的山巒。

      大坑在渾河南,我在渾河北。金秋,我半世說自己撫順人,出生以來始見大坑。

      【責任編輯】 寧珍志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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