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畫中的鳥

包光潛

一

每當(dāng)我仰望天空凝神遐想的時候，總會情不自禁想起泰戈爾的詩句：“天空雖無翅膀的痕跡，但鳥已經(jīng)飛過。”于是，我的視野里便有了無數(shù)的翅膀在扇動，在飛翔——假若翅膀的痕跡真的能夠全息記錄在過往的時空里，不知道我們看到的天空將是個什么模樣。

我仿佛看見7000年前飛翔在河姆渡上空的那兩只抽象的鳥（《雙鳥朝陽》紋牙雕），它們身體相連，比翼雙飛，并力啄破黎明前的黑暗。頓時，曙色漫射，朝暾四溢，它們羽毛上閃耀著人間溫暖的光芒。這是兩只突破人類認(rèn)知洪荒的鳥，它們既似雌雄相依的原雞，又像遨游蒼穹的鷹隼，或許是炎黃精神圖騰之鳳凰的雛形——東方文明之光，正是從這里冉冉升起。當(dāng)我站在鐫有《鸛魚石斧圖》的陶缸面前，我羞愧地低下了頭顱，覺得自己不配擁有現(xiàn)代的大腦——即便照葫蘆畫瓢，我也不能刻畫出如此美妙的圖畫。

人類最初的希冀與瞳憬，往往具象地表現(xiàn)在圖騰之上，刻畫以久遠(yuǎn)，勒石而永志。而精神享受卻來自身邊那些可望而不可及的事物，譬如游魚的悠然與飛禽的自由。這種洋溢著濃郁的藝術(shù)化傾向的追求與享受，開啟了人類的形象思維模式，從而產(chǎn)生了業(yè)余畫家。所以，我一直認(rèn)為，畫家的誕生遠(yuǎn)遠(yuǎn)超前于詩人與作家，僅遜于歌唱家。

二

唐代張彥遠(yuǎn)在《歷代名畫記》中記載：“烈裔，謇涓國人……善畫鸞鳳，軒軒然惟恐飛去?！绷乙崾莻髡f中的神奇畫工，能口噴顏料于大地，即生鬼魅；他精于雕刻，形象栩栩如生，獨(dú)缺雙眼，如若點(diǎn)睛，必飛天。至于他所繪制的“鸞鳳”，雖屬想象之物，亦當(dāng)列入飛禽。他到底算不算中國花鳥畫的鼻祖，應(yīng)該由專家說了算。毫無疑問，自此以后，擅長描繪花鳥之人，絡(luò)繹不絕。除了《歷代名畫記》里記載的南朝顧景秀（“畫蟬雀，自景始也”）以外，還有謝赫《畫品》里記載的東晉畫家劉胤祖。再往后，就更加具體了，譬如顧愷之的《鳧雀圖》、陸探微的《蟬雀圖》、史道碩的《鵝圖》、陶景真的《孔雀鸚鵡圖》等。盡管這些作品絕大多數(shù)已流失而不見真容，但事實無疑，不能否認(rèn)。由此可見，花鳥畫作為中國畫之一種，早在六朝時期就已初具形態(tài)。

經(jīng)過唐、五代以及北宋時期的蔚然發(fā)展，中國花鳥畫臻于成熟，達(dá)到了中國花鳥畫發(fā)展史上的一個高峰。譬如五代時期的代表性人物黃筌和徐熙，他們在花鳥畫領(lǐng)域里逐漸形成了兩種迥然不同的繪畫風(fēng)格，前者富麗，后者野逸，即“黃家富貴，徐熙野逸”之說。特別是“黃家富貴”對后世影響很大，持續(xù)時間達(dá)一個世紀(jì)，一直到崔白時代才有所改觀。

宋代無疑是中國花鳥畫的巔峰時期，大家輩出，各自為峰，譬如北宋的趙昌、崔白、吳元瑜，南宋的吳炳、林椿、李迪等，他們無不對后世畫壇產(chǎn)生了不可估量的影響。在宋代，那些才具卓越的花鳥畫大師們，為我們留下了永不磨滅的精神財富，令中華民族的精神單元里長盛不衰地彌漫著翰墨的芬芳。

我時常在想：為什么宋代會涌現(xiàn)出那么多花鳥畫大師？

三

御風(fēng)展翅，鳥鳴如歌；憧憬盛世，富貴呈祥。

一生跨越前蜀、后蜀、北宋的黃筌（903年-965年），是“黃家富貴”代表性畫家，字要叔，成都人。他擅畫花鳥，兼工人物、山水，墨竹未遜前人。其花鳥作品多“寫生”于宮廷異卉珍禽，形態(tài)逼真，形神兼具。他通常淡墨勾勒，重彩渲染。因此，賦色濃麗，形象豐滿。

黃筌代表作《寫生珍禽圖》，本是為日后創(chuàng)作而收集的素材，也是為次子黃居寶準(zhǔn)備的臨摹練習(xí)本。該圖在尺幅不大的絹素上，一共描繪了鹡鸰、麻雀、鳩等飛禽，還有各種昆蟲及龜類20余種。這些動物造型準(zhǔn)確，描繪嚴(yán)謹(jǐn)，特征鮮明。鳥雀或昂首靜立，或低頭覓食，或振翅欲飛，或凌空滑翔；蟲類（蟬、蜂、蚱蜢等）體態(tài)雖小，卻也描繪得形態(tài)各異，活潑有趣，充分體現(xiàn)了黃筌一貫倡導(dǎo)的“用筆新細(xì)，輕色暈染”的繪畫特點(diǎn)。

此外，我更喜歡黃筌的《溪蘆野鴨圖》和《雪竹文禽圖》。

前圖見于《歷代名筆集勝冊》第一冊。它擷取河濱一隅，蘆葦遍地，茨菰叢生，枝繁葉茂，生機(jī)盎然。漢皋之上，雄鴨單足佇立，引頸張望煙波處，似小憩，若有沉思。雌鴨靜浮于水，微微展翅，回首梳理羽毛，水面蕩起圈圈漣漪。簡單的畫面，四處彌漫著祥和與安寧的氣息。

如此氣息，在千年漫漶與褪變的《雪竹文禽圖》里表現(xiàn)得更加淋漓盡致。

四

秋風(fēng)呼嘯，寒意漸生，黃葉飄零。

陡坡上，一棵凌空欲霸的苦櫟越發(fā)蒼勁。裹挾其中的翠竹，不停地與樹枝摩挲，發(fā)出尖厲的嘯聲。如此蕭瑟的境地，突然聽見急促的鳴叫，一高一低，一前一后，它們在呼喚什么？定睛一看，原來坡下有一只野兔。其實，哪里是什么呼喚啊，簡直是赤裸裸地警告：你再不離開我們的領(lǐng)地，我們就不客氣了！瞧那兩只雀兒，來勢多么兇猛——樹枝上的那只，圓目怒睜，口大張，正打算俯沖下來，甚至已經(jīng)瞄準(zhǔn)了野兔的某個部位。空中的那一只呢，也不甘示弱，雙翅豎立，尾翎大展，正準(zhǔn)備伺機(j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對野兔發(fā)起攻擊。

這一幕，其實是一幅畫，北宋畫家崔白的《雙喜圖》，又叫《禽兔圖》。

崔白（1004年-1088年），濠州（安徽鳳陽）人，一生繪畫多多，僅《宣和畫譜》就收錄了241幅。不過，他的畫存世極少，北京故宮博物院僅有他的《寒雀圖》，臺北故宮博物院收藏了他的《雙喜圖》《蘆雁圖》《竹鷗圖》《枇杷孔雀》等7幅作品。

崔白擅長營造荒寒之境，兼有野莽之趣。其筆墨豐富多彩，既有一絲不茍的工細(xì)筆觸，又有蒼勁雄厚的粗獷筆調(diào)。尤其是他畫的鵝、蟬、雀，堪稱三絕。他一改五代以來的寫實主義畫風(fēng)，逐漸形成了“體制清澹，作用疏通”的個性特色，對后世花鳥畫產(chǎn)生了深遠(yuǎn)的影響。譬如《禽兔圖》，崔白巧妙地攝取了瞬間的場景，以傳神之筆，描繪出扣人心弦的情節(jié)。

后人為什么要將《雙喜圖》改稱為《禽兔圖》呢？

原來后人仔細(xì)觀察后發(fā)現(xiàn)，圖畫中一直被認(rèn)為是喜鵲的兩只鳥，它們的尾翎卻比喜鵲長得多，而且有飄逸感；特別是喜鵲不以怒形示人，向來報喜有功，而圖畫中的它們，形與神均似綬帶鳥（又稱壽帶鳥）。這種鳥過去一直分布比較廣泛，而如今已列入《世界自然保護(hù)聯(lián)盟》2012年瀕危物種紅色名錄。

五

南宋時期，中國花鳥畫由寫實而寫意，文人意趣更加濃郁。值得一提的是畫僧法常。他的花鳥畫，筆墨豐簡恰當(dāng)，意趣橫生，主觀表達(dá)的欲望躍然紙上，深深地啟迪了后世文人的寫意精神。印象至深的，是他的《叭叭鳥圖》。

叭叭鳥實乃八哥，學(xué)名鴝鵒。它聰明伶俐，擅長模仿各種聲音。宋代周敦頤詠八哥的詩最為傳神：“舌調(diào)鸚鵡實堪夸，醉舞令人笑語嘩。亂噪林頭朝日上，載歸牛背夕陽斜。鐵衣一色應(yīng)無雜，星眼雙明自不花。學(xué)得巧言誰不愛，客來又喚仆傳茶。”

法常將叭叭鳥從鄉(xiāng)野引領(lǐng)到不朽的圖畫中，讓它永久地佇立在蒼松之上——它不是呆滯的，更不是死氣沉沉的。它很愛惜自己，不停地啄食翅膀上的碎屑，不停地梳理有點(diǎn)紊亂的羽毛。最是點(diǎn)睛之筆，恰恰是司空見慣的眼睛——在一片濃淡相宜的墨色中，空勾的眼睛尤為靈動，熠熠閃光。雖溫馴，卻放縱，不乏野性。由此我想起明末清初的畫僧朱耷（八大山人）。他是明宗后裔，國破家亡，遁世于寺，愁恨滿腔。他筆下那些創(chuàng)造性的鳥兒，一掃清代畫壇的陳套流俗。其筆墨寒凍凝斂，蓄萬象，納內(nèi)氣。最有名的是那只白眼朝天、縮著脖子、鼓著胸脯、拱著脊背，單足立地、一足懸空的小鳥。它的眼睛，眼珠頂著眼圈，白多黑少，傲然不群——整個身體在動蕩不安中守著平衡，立足于世，卻在世界之外。

這幅《孤禽圖》是朱耷晚年的代表作品。畫中小鳥不禁令人想起古代的商羊?！都艺Z》日：“齊有一足之鳥，飛公朝，下于殿前，舒翅而跳，齊侯遣使訪孔子?？鬃尤眨捍锁B名商羊，昔童兒有屈其一腳，振訊兩臂而跳，且謠日：天將大雨，商羊鼓舞，今齊有之，其應(yīng)至，將有水為災(zāi)?！痹瓉硇▲B隱喻清廷覆巢碎卵，行將就木。

越明清，至民國而今，中國花鳥畫一直處于大寫意之中，具有較強(qiáng)的抒情性，即通過寫意來表達(dá)畫家的思想情感，狀寫時代的精神風(fēng)貌。從畫僧朱耷到“揚(yáng)州八怪”，他們無不在花鳥畫中融入了自己獨(dú)特的情感與深邃的寓意。現(xiàn)代畫家齊白石、黃賓虹、陳師曾等，更是食古而化之，深入自然與民間，體驗社會生活，在大寫意的基礎(chǔ)上，傾注對生活的熱愛，作品洋溢著濃厚的人文情懷。

六

宋代大儒張載說過：“民吾同胞，物吾與也?！比f物與我亦親亦友，我與萬物同喜同悲。

公元1987年，最后一只海濱灰雀滅絕于人類施用的農(nóng)藥。我心，憂然戚矣。當(dāng)?shù)厍蛏夏撤N生命突然永不再見，我們難道不應(yīng)該感到羞愧而憂傷嗎？

第一次讀到李白的詩句“半壁見海日，空中聞天雞”，我就在想：“天雞”是什么雞？盡管老師說“天雞”是古代傳說中的神雞，但我覺得自然界里一定有它的原型，譬如錦雞和白鷴等。如今作為國家二級重點(diǎn)保護(hù)動物的它們，雖然種群并未瀕臨絕境，但已經(jīng)很少看到它們的蹤跡了。小時候，我讀李白《秋浦歌》第十六首“秋浦田舍翁，采魚水中宿。妻子張白鷴，結(jié)置映深竹”時，說不定就有白鷴從家鄉(xiāng)的水田上一閃而過。

明代畫家汪肇曾畫過《柳禽白鷴圖》，現(xiàn)藏于北京故宮博物院。汪肇是安徽休寧人，離我的出生地麒麟畈很近，均屬于徽州文化區(qū)域。圖畫中的情景，在我的老家曾經(jīng)司空見慣。每每看到如此圖畫，總會勾起我憂傷的回憶。那是多么美的場景啊——溪水嘩嘩流淌，不時卷起潔白的浪花；芳草萋萋，柳絲飄然，輕風(fēng)吹拂，馨香彌漫；翠綠的柳葉映襯出嫣紅的桃花，處處蕩漾著早春的氣息；兩只白鷴俯仰相應(yīng)，一個尾翎翹天，一個仰望蒼穹，十分悠然自得；更快樂的是嬉戲于綠柳與桃紅之間的幾只燕子……哦，原來那只白鷴并非仰望天空，而是情意綿綿地專注于頭頂上翻飛的呢喃之燕。

再看看元代王淵的《山桃錦雞圖》。

兩只錦雞棲憩于嶙峋的太湖石上，一只曲項梳理羽毛，另一只悠閑地凝睇遠(yuǎn)方。石下溪流潺潺，水草搖曳。調(diào)皮的小鳥欲飛又止，流連此處的安詳與和平。作為珍稀動物的錦雞，值得一提的是，當(dāng)雄雞向雌雞示愛的時候，它表現(xiàn)得特別柔情，盡展才智。它一邊靠近雌雞，一邊小夜曲般地鳴唱不止，不時觀顏察色、改變曲調(diào)……一旦佇立在雌雞面前，便立刻展開華麗的羽毛，像五彩斑斕的折扇，輕輕地扇動。所有的羽毛都綻放出絢麗的光彩，一雙眼睛脈脈含情，仿佛在說：“?？菔癄€，永不變心。”

面對美麗的翅膀，人類情何以堪？

編輯：安春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