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眉
那日,去西安辦事。正是小雪節(jié)氣,濕漉漉的空氣,天,陰霾著臉,雨絲里夾雜著細(xì)密的雪花,走在路上,雪順著風(fēng),輕輕地打在臉上,好像都能聽出聲來。迎風(fēng)走路,絲絲的涼風(fēng)總是在衣領(lǐng)袖口之間尋找一線生機(jī)。
出門的時候,已近下午五點,天色開始暗下來。人行道上的地磚,有些磚已經(jīng)踩松了,磚縫里藏有積水,不小心踩下去,會有臟水濺到褲腳。這是別人的城市,熟悉又陌生的街道,空氣里散發(fā)著甜點、牛奶咖啡、炸雞、麻辣串,或是濃郁的香水的味道。這時間點兒的街道,人來人往,擁擠、喧囂,卻跟自己一點兒關(guān)系都沒有。
朋友說,南院門有一家古籍書店,幾次想去,都未成行。從地鐵口出來,有一站多的路,走起來感覺很長。天,已經(jīng)徹底暗下來了。雨雪打在傘上,發(fā)出“噗!噗!”的聲音,感覺這個夜晚有了一些閑散的味道。
有燈光從古籍書店暗褐色雕花鏤空的木質(zhì)門面中散開,推門進(jìn)去,兩個年輕女店員在悠閑地聊天,這里顧客沒有店員多。古式書架、古典桌椅的設(shè)計和書籍的擺放別出心裁,墻角茶幾上的功夫茶套杯,桌角上擺放的綠蘿,讓書香氣濃郁的書店有了些生氣。古典名著的線裝書分門別類地擺放在純木質(zhì)頗有古意的大案幾上,案幾頗似兩漢時期的造型,的確與很多書城不同。問了幾本書都沒有,想買一本《心經(jīng)》小楷帖子,女店員抬手指一道門,示意我里間便是。暗暗的走廊曲徑通幽,下了幾個臺階,左手邊一扇大開的門里亮著燈,這是間地下室,更開闊,書架壘得像方城一般,全是古舊書籍??纯闯杉艿淖痔?,不免驚喜。很多名帖的價位簡直是直線上升,書后的標(biāo)價是十幾年前書價的十倍都不止,有些帖子甚至賣到了上百元。暗想,這也是被盜版書逼的,到底讓真正愛書的人遭了殃。猶豫再三,縮回掏錢包的手。
轉(zhuǎn)身過來,在城墻般的書架前,看到許多史著選集,先秦兩漢南北朝唐宋元明清……各個朝代基本上都有,它們被歸類為“中國家庭基本藏書”,三十二開,漢字簡體,書厚一公分左右。順手拿了《漢書》《后漢書》各一本。望著書架上的書,心想,什么時候能夠不急不慌的一卷在手,品一壺新茶,細(xì)細(xì)閱讀,就是神仙的日子也不換。
走到靠墻的書架,這里的書不似古籍氣質(zhì),有些散漫的樣子。細(xì)看,各種各樣稀奇古怪的書都有,像不同時代各族服裝一般,新舊不一,規(guī)格不同,色彩的鮮亮程度各不相同。顯然,這些書是店家零零散散從市場上收購來的。古籍書店收購舊書有一個基本定位:越舊越久越值錢。書架中間的長桌上擺開的是華夏出版社的各種帖子,價格還算合理,書的封面統(tǒng)一有序,全是藏藍(lán)色,有些驚喜的是第一次看到清人錢灃書寫的《正氣歌》。錢灃,字東注,號南園,是清乾隆年間的御史,歷史上留有清名,他為人正直,為官清廉,書畫自成高格,《清史稿》中贊他“以直聲震海外”?!墩龤飧琛氛清X灃“字如其人”的映照,其人生氣度與書法風(fēng)格都清逸高標(biāo)。他的楷書用筆周到,氣勢宏大,蒼勁厚重,同代的譚廷闿評他的書法:“舉世沉酣趙(孟頫)董(其昌)日,昆明(錢南園)異幟獨魯公(顏真卿)。莫言書法屬小道,天挺人豪故不同。”錢灃的字開書法藝術(shù)的新風(fēng),別具大氣面貌,獨樹一幟。為他的人品、為他的字也要買一本《正氣歌》。
看到孫過庭的《書譜》。我有一本1991年1月11日買的大開本《唐孫過庭書譜墨跡》,是上海書畫出版社1978年的版本,那么大的一本書,才1.75元,而眼前這本華夏出版社1999年版的《書譜》定價14.8元。我又買了一本,因為版本不同,更因為喜歡。有尋找已久的清人《鄧石如篆書》《篆書章法》,一并買了。
古籍書店的地下書屋,燈光暗淡,初到這里的人會感到一種神秘的氣息。我走進(jìn)這個地下室時,里邊僅有三個人,一個年輕的男店員無聊地看著手機(jī),另外兩個中年男子,一個在看書,一個在瀏覽書架上的書,里面安靜得能聽到翻書和自己腳步的聲音??赡苁怯悬c意外,有點新奇,在這個時段,這個地點,這個古舊書店,竟然還有一個女人也來到這里淘書。對面書架前那個瘦高個子男人在翻書的時候不時地打量我。
結(jié)賬后,一個人從書店出來,重新回到熱鬧的世界。夜幕扯得更大了,走在街道仿佛走進(jìn)了隧道一般,樹影黑黢黢得像是伏兵。車來車往,燈光閃爍,雨雪更大了,雨點像密實的絲線,雪花如細(xì)碎的鵝毛,飄在眉毛和眼鏡上,眼前很快就模糊一片。聽到有人跟我打招呼,一看,是書店里的那個男人,他對我說,他快到家了,讓我把他身邊的兩個外國男青年帶到前面的華潤萬家,并說,這兩個是荷蘭人。不容我答應(yīng),那人轉(zhuǎn)身拐進(jìn)一個黑巷子里,很快就不見了。兩個高眉大眼的年輕人告訴我,他們在西安一所大學(xué)做計算機(jī)軟件研究。猜身份,大概是留學(xué)生。兩個年輕人的熱情終究被蹩腳的漢語牽絆著,看意思像是想對我表達(dá)謝意,但語言羈絆。語言有時候真像是一堵圍墻,不通,任你手腳并用地比劃,不解就是不解,再急也無法跨界。
送走了兩個年輕人,走在鐘樓南路的人行道上,昏暗的街道,街燈也懶懶散散的,偶有三三兩兩的行人打著雨傘經(jīng)過,風(fēng),越發(fā)的凌厲。
抬起頭,細(xì)密的雨絲和飛揚(yáng)的雪花落在我的臉上,落在我的唇上。雪,是甜的。
編輯:寧人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