操 磊，遲秋雅

（1.無錫職業(yè)技術學院，江蘇 無錫 214121；2.金陵科技學院，南京 211169）

認知是一種心智加工處理過程，它使人的行為方式得以被理解。人文學科研究的認知轉向是當代研究領域發(fā)生的重大變化之一。雖然認知學與神經科學密不可分，然而它的諸多內容方法和研究課題卻源于人文學科。認知學中的“blending”概念即源于經典修辭學中的“conceptual integration”。對文學的認知研究本質就是對文學的思維方式、表達方式以及二者之間關系的研究。2004年，認知文學批評研究者Alan Richardson認為：“Perhaps the most accurate definition of cognitive literary studies，then，would be the work of literary critics，and theorists vitally interested in cognitive science and neuroscience，and therefore with a good deal to say to one another，whatever their differences.”[1]由此可見，連接文學的思維方式和表達方式的重大橋梁就是認知科學和神經科學。認知文學研究發(fā)展至今，分支眾多，包括認知酷兒研究、認知后殖民研究、認知歷史主義研究、認知敘事學研究、認知生態(tài)批評研究、認知后結構主義研究以及認知女性主義研究等。

Lisa Zunshine在《認知文化研究導論》中指出：“認知科學家每天都在跨越學科邊界，把新的學術領域吸引進他們的軌道?！盵2]運用多種認知理論與方法側重研究文學藝術的文化及生態(tài)蘊涵，即認知生態(tài)批評（cognitive ecocriticism），尤具新意，值得關注。生態(tài)批評著重于文學藝術與自然環(huán)境的互動，而認知生態(tài)批評則在文學藝術對生態(tài)場景的文化沉思中，強調人的心智構建及再現(xiàn)。

19世紀英國著名哲學家約翰·斯圖爾特認為，想象是對事物的構思和簡單的理解。羅斯金反對這一定義，認為其過于簡單含糊，忽略了想象力的真正目的和實際意義。隨后，羅斯金在其百科全書式的文藝佳作《現(xiàn)代畫家》第二卷中引出了想象力的概念：“然而，這些美之源泉并不以一種純粹的摹本形式展現(xiàn)在我們面前……因為它們在傳遞到那些藝術工作者頭腦中時會得到不同的反映，并且被它們頭腦中所呈現(xiàn)出來的印象修改或加工。這種修改和改變就是想象所做的工作?！边@里反復出現(xiàn)的“頭腦”“修改”“加工”等詞語無不賦予想象力一種認知意味。根據其功能及運作方式的不同，羅斯金將想象力分為三類：聯(lián)想性想象力、洞察性想象力以及沉思性想象力。

一、認知生態(tài)下的聯(lián)想性想象力

認知科學中一個至關重要的概念就是“blending”（整合），也就是認知文學批評中的概念整合理論。概念整合作為一種經常發(fā)生的心智構建機制，選擇性地將兩種獨立不同的圖形框架知識或場景組合在一起，生成一種意義嶄新的心智結果。馬克·特納曾經舉了一個“復活的亞里士多德”的例子來解釋概念整合理論?！叭绻F(xiàn)在亞里士多德還活著，他肯定會受到現(xiàn)代認知研究的影響而修改自己之前的作品。”[3]這樣的話一經說出，便激活了兩個場景：“現(xiàn)代認知研究”和“亞里士多德”。這兩個場景在認知整合的加工下生成一個嶄新的故事：知識淵博而又不懈追求的亞里士多德還活著，他在最新文學研究的影響下，修改自己之前作品，為當代認知研究做出貢獻?！艾F(xiàn)代認知研究”和“亞里士多德”作為兩個毫無關聯(lián)而又相互獨立的場景通過概念整合理論變成了一個新的場景概念，并傳達給讀者一種嶄新的知識或閱讀體驗。

而聯(lián)想性想象力（imagination associative）通過聯(lián)合不同的事物或概念以產生新的表現(xiàn)形式。羅斯金當時驚嘆于人類的這種思維能力，并感慨道：人腦中這種認知原理至今未被精神學家們所發(fā)現(xiàn)。但現(xiàn)在看來，這種認知原理即為“概念整合理論”。在聯(lián)想性想象力的運作下，總會出現(xiàn)兩種概念或想法，他們各自獨立開來是平淡無奇、蒼白無力的，但一旦集合在一起就會喚起某種強烈的情感。羅斯金認為人類心智擁有的最偉大的能力就是聯(lián)想性想象力，這種嶄新的人腦認知機制引領人與自然萬物達成有缺陷的和諧，而非完美結合的和諧。“聯(lián)想”“結合”的審美認知機制暗合了“blending”（整合）這一概念內涵。羅斯金在《現(xiàn)代畫家》中非常認同F(xiàn)useli的文學創(chuàng)作理念：“Second thoughts are admissible in painting and poetry only as dressers of the first conception；no great idea was ever formed in fragments.He alone can conceive and compose，who sees the whole at once before him.”[4]在這里，F(xiàn)useli所說的碎片整合即為概念整合的雛形，藝術家之所以能夠創(chuàng)作出偉大的作品，就是因為他們對圖景或概念的認知不是單一獨立的，而是進行了完整有序的整合。羅斯金在“聯(lián)想性想象力”一節(jié)中還反復列舉了對一棵樹的整合性認知及繪畫創(chuàng)作?！坝捎跇涞乃胁糠知毩㈤_來都是不完美的，且這不完美又有無窮的源泉”，而在認知概念整合的加工下，各個部分都能對號入座且難以被取代，每個不完美的部分都躍然紙上，形成一個耀眼的整體——一棵生機勃勃的樹。而不具備這種聯(lián)想性想象力的畫家則會使每一片樹葉樹枝都極盡完美，卻發(fā)現(xiàn)每一處都很相似而顯得虛假乏味，失于真實。原因就在于過分強調了單一場景概念的存在，而忽略了場景整合后的整體效果，無法生成令人滿意舒服的新場景。因此，聯(lián)想性想象力的欠缺本質上是概念整合能力的認知缺失。

認知生態(tài)批評強調藝術與環(huán)境互動中創(chuàng)作者心理認知的角色。偉大的作品通過這樣一種認知整合的心理過程將各個部分不盡完善的自然環(huán)境再現(xiàn)為一個和諧一致的整體，這種認知活動在羅斯金看來是“催人奮進的，充滿活力的和完整有序的意識活動”。Nancy Easterlin認為，傳統(tǒng)的生態(tài)批評者過度迷戀對自然環(huán)境和生態(tài)系統(tǒng)的浪漫主義書寫，強調了自然環(huán)境，忽略了人腦本身的認知機制對創(chuàng)作的影響[5]。而認知生態(tài)批評反對這種厚此薄彼的作為，認為作品由環(huán)境在創(chuàng)作者心智構建下整合生成。這種一味浪漫主義的創(chuàng)作生成有悖于創(chuàng)作者真實的認知機制，除了概念整合能力，人腦認知能力還包括環(huán)境協(xié)調、思想隨機、信息歸化、目標定位、問題解決、智能合成、社會偏好等，這些都會在文學藝術作品中留下痕跡。如果只注重對自然生態(tài)環(huán)境的頌揚，而忽略了人腦本身的認知加工角色，那文學的生成及批評因有失于真實或完整，所以是片面的。

除了忽略創(chuàng)作者真實的認知構建機制，傳統(tǒng)的生態(tài)批評理論還傾向于作品中人與自然的二元對立，認為自然環(huán)境遭到破壞，人類罪大惡極，難辭其咎，卻忽略了人與自然作為整個地球環(huán)境的兩個獨立場景，互有損耗卻又動態(tài)平衡，并最終生成幾千年來生生不息的環(huán)境整體。羅斯金認為人類心智擁有的最偉大的能力就是聯(lián)想性想象力，關聯(lián)性想象力反對事物的孤立，強調事物的真實集合，而這個集合體喚起人更加熱切的情感。對應到生態(tài)環(huán)境中，這種嶄新的人腦認知機制引領人與自然萬物達成整體和諧性，哪怕和諧中還包含著缺陷、錯誤、丑陋，而非一味強調美麗的、完美的結合與和諧。

二、認知生態(tài)下的洞察性想象力

羅斯金認為，每一位詩人和畫家都被想象這種心智功能所操縱。譬如埃斯庫羅斯、荷馬、但丁、莎士比亞等等詩人和作家的作品都是他們內心“神之源”的展現(xiàn)，受到宗教信仰影響。羅斯金并未對“神之源”做出進一步解釋，但堅信它永遠存在于人的心中。得益于“神之源”的存在，那些偉大作家的作品也為讀者開辟了一條通往他們內心世界的通道，引導讀者深入他們內心世界，去發(fā)掘更多的信息。而洞察性想象力的功能就在于能夠突破事物的外部特征，直擊事物的本質和真相，深刻展現(xiàn)事物帶來的情感力量和體驗。心靈與外部世界溝通的橋梁便是情感的表征，創(chuàng)作主體和客體在情感的融合下實現(xiàn)身份認同。從這個意義上來說，羅斯金所謂的“神之源”或許是人腦與生俱來的心智或認知能力。

因為幻想在功能上和洞察性想象力十分接近，所以羅斯金認為詩人約翰·彌爾頓也經常將二者混用。具體如詩行所示：

早熟的櫻花草開了，又孤獨地死去（想象）

叢生的百脈根，蒼白的茉莉（無用表達）

那白色的石竹，有深黑色斑點的三色紫羅蘭

（幻想）

這容光煥發(fā)的紫羅蘭（想象）

那麋香玫瑰和形似鹿角的五葉地錦（粗俗的

幻想）

和那蒼白無力的低垂著腦袋的報春花（想象）

和每一朵帶著悲傷的花朵（想象與幻想混用）[5]

彌爾頓的這首詩想象與幻想并存，因此行文力度時而如鋼鐵般堅硬，時而又如瓷器般脆弱?；诖?，羅斯金對洞察性想象力和幻想進行了區(qū)分。首先，幻想只關注外部世界，并能對其做出清晰、精彩而詳細的描繪；而想象則探尋自然和內心，使兩者均能通過圖像或文本的形式被讀者所感知。在這里，羅斯金舉了兩個例子來對比說明?！八募t唇，薄厚有致/和她白皙的臉膚相比/就好像剛被蜜蜂叮了一口?！边@很形象地展示了紅唇的紅艷和生動，然而缺乏思想和情感，只停留在了紅唇的外在形象上?！半S著他閃電般的一拳擊中她的雙唇/兩片櫻唇頓時被血染紅了/冷酷的心施予了打擊/柔軟的唇流血了”。柔軟的櫻唇和冷酷的心靈形成強烈的力量碰撞，帶來一種直擊內心的情感沖擊力，這才是洞察性想象力的魅力所在。

其次，因為幻想總是著眼于外部世界的表面特征，因此它只是一種純粹和簡單的心智功能，無法莊重嚴肅，更無法發(fā)人深思。而想象則遙遠、幽深、莊重、嚴肅，讓人無法停留表面，只能深入其內，惹人深思。正如拜倫評價但丁的作品，沒有哪部作品能夠比得上但丁作品中的緊張、嚴肅、認真，因而也成就了但丁作品恢宏磅礴的氣勢。

最后，想象是平靜而安寧的，而幻想則是躁動不安的。想象著眼于內心世界，自我平衡，并以一種“不變應萬變”的洞察性眼光透視外部世界。而幻想則專注于外部世界以及外部世界的表面特征，游走不定，空虛多變，不能持久而全面地展現(xiàn)本質的內涵力量。正如羅斯金所說，幻想像一個圓形監(jiān)獄里的松鼠，故步自封而又無知地快樂生活著。而想象則像一個虔誠的朝圣者，他的終極家園是天堂，他拖著苦難莊重而又堅定決絕的步伐不懈前進，不斷接近他的家園。

洞察性想象力生成的每個詞都有一種現(xiàn)行通行意義之外的解釋和表征。這一表征雖然晦澀難懂，但是如果對其進行稍加揣測并尋根溯源，就會發(fā)現(xiàn)精神意識的主導地位，進而就會茅塞頓開，如沐春風。洞察性想象的內在功效在于憑借直覺與凝視等方式，也就是一種真切可信的開啟和揭示能力，而非一般的推理能力，透過事物的表層來把握其內在的“更具本質意義的真實性”。羅斯金生活于十九世紀，彼時正值英國浪漫主義的鼎盛發(fā)展時期，受浪漫主義詩學的影響，羅斯金較多地關注了人內在的情感心智力量對文學及藝術創(chuàng)作的影響。洞察性想象力就是情感認知機制的產物。在自然環(huán)境與浪漫主義詩學文本的互動中，羅斯金總結并提出了“pathetic fallacy”（情感誤置）的人腦認知機制概念，認為其是浪漫主義作品最為突出的創(chuàng)作特征。

三、認知生態(tài)下的沉思性想象力

《現(xiàn)代畫家》第二卷最后討論了沉思性想象力[4]。這一想象力處理的對象無法用視覺感知，因為這些對象抑或是抽象的想法，抑或是記憶中的事物。沉思性想象力的運作機制也分為以下兩種：展現(xiàn)事物的一部分以代指整個事物；用其他事物代替來展現(xiàn)原事物。從某種意義上說，沉思性想象力恰如暗喻的能力，其功能也類似于象征主義。

著名認知語言學家Lakoff和Johnson在《體驗哲學——基于身體的心智及其對西方思想的挑戰(zhàn)》一書中提出了全新的哲學理論：體驗哲學。體驗哲學的認知基礎包含三個方面：心智的體驗性，思維的無意識性以及概念的隱喻性[3]。就概念的隱喻性而言，lakoff和Johnson認為構成人類思維模式的基礎是隱喻結構。隱喻是身體、大腦、心智和經驗的產物，普遍存在于人類生活的各個方面，尤其是文藝創(chuàng)作領域。

概念隱喻的運行機制是把內容相對具體、結構相對清晰的源域的圖式結構映射到內容相對抽象、結構相對模糊的目標域之上，以期實現(xiàn)明確的認知體驗，這是一種用源域的結構來構建和理解目標域的認知手段?；谡J知參照點理論，目標域是認知主體想要理解的目標對象，而源域是認知主體選取的輔助對象，由輔助對象到目標對象的定位便實現(xiàn)了認知的隱喻性飛躍。概念隱喻作為一種跨域映射，是將兩個事物并置，借助某類具體事物來表達并認知另一類抽象事物，本質上源于兩種事物間存在著相似性和關聯(lián)性。譬如：“The wind is a cat”一句中，“the wind”作為目標概念，是無形的，抽象的；而“a cat”作為源概念，生動形象，可感可視。兩者之間的相似性在于“風”和“貓”都是無聲無息，來無蹤去無影，并且都會發(fā)出聲音：風的嗚咽聲和貓的鳴叫聲。通過這樣的認知構建，讀者便能通過貓的形象進一步認知“風”的概念。

羅斯金舉例說，羽翼豐滿的公雞雕塑已經被當作富商的標志性肖像，原因就在于公雞這樣一種源概念，桀驁不馴而又斗志昂揚，很好地象征了富商們一擲千金、財粗氣傲的氣場。沉思性想象力通過概念隱喻的象征性構建，在眾多文藝作品中均有表現(xiàn)，最為典型的就是一系列動物形體的抽象或象征表達，如大英博物館《埃及的獅子》、米開朗琪羅的《約拿的魚》、佛羅倫薩的《公豬》、丁托列托的《金?！返取＿@些作品都是通過一系列的動物形象來隱喻創(chuàng)作者的某種主觀意識，以實現(xiàn)對某種抽象概念或對象的無縫認知。

四、結語

羅斯金一生都執(zhí)迷于自然之美與藝術之真實的探索中，并找到了自然之美投射于藝術之真實的媒介：人的想象認知能力。通過羅斯金對想象力三種形式的內涵闡釋，不難發(fā)現(xiàn)他所謂的“imaginative faculty”（想象能力）就是現(xiàn)代認知學有關“cognitive faculty”的某些元初形式，如概念整合、概念隱喻能力。無論是聯(lián)想性想象力，洞察性想象力，還是沉思性想象力，都是偉大的文藝創(chuàng)作者不可或缺的認知能力。在這些能力的構建下，自然之美才得以再現(xiàn)于藝術作品中，并為世人所理解、欣賞和傳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