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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批評的冬天到了,更凜冽的寒冬還會遠嗎?

      2018-03-07 20:15:54翟業(yè)軍
      文學自由談 2018年6期
      關鍵詞:批評家圈子作家

      翟業(yè)軍

      今年8月17日,許子東、李陀攜各自的新書參加上海書展,順道做客鳳凰網(wǎng),做了一個題為《文壇要有爭論,當代文學批評非常軟弱》的對談。有理由、有底氣指責當下的文學批評“非常軟弱”,是因為他們心中矗立著一個永遠回不去的文學批評的黃金時代——“八十年代”。以“八十年代”為參照,朝向沒有具體所指因而空洞成“虛指”的當下批評開炮,原本就不是一次真實、有效的批評行動,而是這兩位“八十年代”文學批評的風云人物所完成的又一次的自我“祝圣”儀式。他們“罵”得越狠,他們心中的神圣感就越強。他們在強烈的成圣幻覺中,誤以為自己就是當下批評的救世主,忘了自己也是“非常軟弱”的批評界之一員的事實。你看,李陀援引別林斯基對于果戈理的毀滅性批評,他也真的毀滅性地批評閻連科“越寫越差”;但他和許子東都巧妙地回避了對彼此新作的評價,理由都是:昨天剛拿到,沒看完——毫不軟弱的批評必須從對面這個親近的人開始,“沒看完”只不過是他們所批判的人情社會里一個司空見慣的借口。他們對人情社會批判得越凌厲,他們的腳其實就越扎扎實實地站在人情社會之中。

      “八十年代”的文學界是否流淌著牛奶和蜜,我沒有發(fā)言權,不過,他們對當下批評的惡評,我基本接受;我甚至覺得,他們的抨擊還是太溫和了,有時還瞄不準靶心。本文就是一次瞄得更準一點、說得更透一些的努力。

      我認為,我們的批評生態(tài)起碼在兩個方面出了嚴重的問題。

      首先是作家和評論家關系的畸變。寫作意味著把自己拋出去,與絕對的“他異性”相遇,此時的“我”不再是“我”,甚至不再是活人,而是一個幽靈,一個亟待在作品之中顯影的幽靈。這樣的寫作者當然是孤獨的,就像每一個“在死者”都是孤獨的,因為他的死亡只有他自己來獨自承受。批評則是在浩瀚的文本之海中,打撈與自己、進而與人類有同一種天性,從而能讓自己和人類暫時性地“擺脫時間的獨裁”的對象。每一次打撈都是一次別無依傍的指認,都是對于自身天性的再一次確認。這樣的過程不得不是孤獨的,因為唯有孤獨能讓批評者看到大海上一束幽暗的火,聽到心靈深處一縷微弱的回聲。孤獨的作家與孤獨的批評家之間,只能保持莫里斯·布朗肖所說的“始終維持一種無限的距離”的友誼:“我們必須以一種陌生人的關系迎接他們,他們也以這種關系迎接我們,我們之間相互形同路人?!钡?,當下中國的作家和批評家都是群居動物,他們害怕寒冷,恐懼孤獨,他們必須不斷地聚會、研討、對談,相互確認,彼此輸誠,慷慨激昂地宣示著他們自己都不相信的崇高立場,喋喋不休地重復著已經(jīng)重復了無數(shù)次還要一再重復下去的正確的廢話,卻絲毫聞不到擁塞的會場里的體臭。他們哪里是路人?他們是超越了血緣關系的一家人,就像《紅燈記》里“爹不是你的親爹!奶奶也不是你的親奶奶”的祖孫三代,只是《紅燈記》把非親非故的人們粘連到一處的黏合劑是階級立場,他們則是赤裸裸的一個“利”字。對此反?,F(xiàn)象,余華早有觀察:“在中國,作家和批評家都成了‘統(tǒng)一戰(zhàn)線’了,而在國外就像幾十年前國共間的關系似的。”

      置身于同一個統(tǒng)一戰(zhàn)線、神圣同盟之中,批評家就只能一個勁地說一些搔癢不著的好話,否則會被視為挑釁、中傷,隨時有可能被驅逐出統(tǒng)一戰(zhàn)線。被寵壞了的作家偶爾遇到入木三分的“惡評”時,他的第一反應,不是你說了什么,說的對不對,而是你有沒有說,為什么說。2011年,我發(fā)表《復制的寫作——遲子建創(chuàng)作局限論》,遲子建從來沒有用文字的方式回應過我對她的任一點批評,而是請江蘇某位作家出面,三番五次地找我的領導向我施壓;她還找當時的中國作協(xié)領導,要求組織文章批判我。以權力阻擊批評,用大批判遏制學術爭鳴,這是作家、批評家結成統(tǒng)一戰(zhàn)線以后必然會發(fā)生的小小喜劇,因為這個統(tǒng)一戰(zhàn)線只是一個分配文學的象征資源的權力場,與文學本身并無太多關聯(lián)。

      其次是圈子的單一化和固化。李陀說,當下批評亂象叢生的根子在于商業(yè)化。他真是抬舉當下作家的寫作和他們的吹鼓手們的聒噪了。要知道,文學早已退出公共視域,是電影而不是文學周期性地引爆輿論,并由此模塑著公眾的精神生活。想想《芳華》所引發(fā)的集體懷舊和《我不是藥神》這種“疼痛現(xiàn)實主義”所刺激出的洶涌的淚水吧,它們確實有點怯懦、粗糙、錯亂,但就是這些怯懦、粗糙、錯亂的精神制品,調節(jié)著公眾情感噴發(fā)的方向、速度和流量,并最終把他們塑造成心平氣和的觀眾。電影操控了公眾的情感,當然隨之收獲巨大的商業(yè)利益。自說自話、自我循環(huán)的文學根本扣不住公眾的情感脈搏,哪有什么商業(yè)價值,遑論什么商業(yè)化,它更無力作為流行文化的反對者,把心平氣和的觀眾攪動成心猿意馬的讀者——心猿意馬起來正是看穿時代之痛的前提。

      當然,這是一個視覺文化的時代,文學的式微是無可挽回的事情,沒必要大驚小怪。不過,中國文學式微得實在過于迅速和不堪了,究其根源,大概在于文學圈子的急遽枯萎,枯萎到只剩下一個超級圈子。只有無數(shù)個圈子之間相互競爭、彼此攻擊,文學才是活的,虎虎有生機的,因為每一個勢力都渴望發(fā)聲,每一種審美都有機會綻放,每一樣偏嗜都在誓死地捍衛(wèi)自身,這不就是一幅萬花繚亂的文學勝景了?在唯一的超級圈子內里,沒有陰陽兩極的排斥與吸引,沒有否定之幽靈切開一道道本體論的裂口,從而根本性地推動否定之否定的螺旋,它注定是僵死的,不可能有未來。它之所以還能維持著死而不僵的現(xiàn)狀,只是因為只有它的周期性地拿出來當作酬庸的茅盾文學獎、魯迅文學獎能夠被納入文學GDP(許子東語)。只要GDP的折算方式?jīng)]有發(fā)生重大改革,GDP至上主義的迷信未被打破,它就會一直活著,活在一種卸掉了過去和未來的向度的絕對的現(xiàn)在之中。當一切文學活動只有被折算進GDP才有意義時,文學批評家要么自己去爭魯獎,要么參與茅獎和魯獎的“操作”,否則就近乎隱身和失語,不管他們說什么,說多少,都沒什么人聽見,更沒什么人在意——現(xiàn)在,真實的批評只能是自言自語。

      有人會問:不是還有華語文學傳媒大獎等一系列獎項?可是,這些獎項哪有掙出超級圈子,構建屬于自己的圈子的決心和勇氣?它們不過是茅獎、魯獎的粗陋的仿品和可有可無的補充。它們最大的夢想無非是哪一天也能夠獲得被折算進文學GDP的資格,哪怕被打上一個再大的折扣。

      當文學批評家只能漫無邊際地說一些好話,再想方設法地把這些好話編織進超級圈子的意義系統(tǒng)時,批評的冬天就真的到了。當超級圈子近乎瘋狂地加速度運轉剪滅了任何其他圈子滋長的可能,文學就像高爾夫球場一樣既奢華又貧瘠時,我看不到批評的春天到來的一丁點跡象。我甚至擔心,更凜冽的寒冬想必也不會遠了。

      2018年10月28日,玉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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