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程明
1
過去在托扎敏,每年初冬的第一場雪后,是獵人打野豬的最好時節(jié)。森林中有了白雪的覆蓋,大地上所有動物的足跡此時清晰可辨。獵人騎馬帶著幾條獵狗上山,順著覓食的野豬群留下的腳印就能跟到它們的老窩。雪后的野豬肉最為肥美,沒有了之前的草腥味兒——尤其是吃過橡子的野豬的肉,脂肪人口即化,更是別有一種獨特的味道。
記得有一年,雪后初晴,西北風(fēng)剛剛吹落柞樹葉兒上的積雪,村里的獵人已經(jīng)走了好幾撥,偏偏我的獵民朋友老白因村委會有事無法脫身。等待中我每天去他家打探幾次,急得好似熱鍋上的螞蟻。
那天老白終于忙完了公事,因為之前打聽到別的獵場均已有人捷足先登,我們簡單商量了一下,決定去諾敏河與甘河交界的庫批汗。老白又看了一下日歷牌,選了一個日子問我可否。我說快走吧!再磨蹭幾天獵場都被別人搶沒了……老白沒吱聲,我知道我說不動他,因為他們民族有他們民族的狩獵規(guī)矩。
幾天后的一個早晨,我們倆^——一個達(dá)斡爾人和一個鄂倫春人一對兒有些令人奇怪的組合,騎上馬馱著早已準(zhǔn)備好的行裝、米面以及喂馬的豆餅和喂狗的狗食料,按照我的鄂倫春族塔坦達(dá)選定的日子出發(fā)了。之所以說奇怪,是因為一路上他說他的鄂倫春語,我說我的達(dá)斡爾語或者漢語,兩人交流毫無障礙。多少年了,我們早已習(xí)慣了這樣“自說自話”的談話方式。
2
順著村子后溝一路蜿蜒北上,翻過一座山走了大約三個小時,在一個小溝塘里,眼前忽然出現(xiàn)了一溜兒新鮮的野豬蹄印兒,獵狗們一下子興奮起來,不停地把鼻子插進(jìn)雪地里嗅著,然后一溜煙地往山上跑了。
“是艾丹?!崩习兹粲兴嫉卣f。
我們迅速下馬,卸下馬鞍上所有的負(fù)重,翻身上馬緊緊地跟在獵狗的后面追了過去。
初雪薄,馬蹄有些打滑,山高林密,行進(jìn)愈加困難。連翻了兩座山,看那野豬的蹄印兒幾乎一直呈直線行走,也沒有拱地的痕跡。根據(jù)經(jīng)驗,我們知道這頭野豬開始發(fā)情了,顯然它在尋找母豬群。這樣的野豬是輕易追不上的。
我們有些沮喪地叫回了獵狗。太陽西斜,不能再追了?;氐叫断碌臇|西旁邊,找了一處有冰包的地方扎營。老白砍了幾根細(xì)桿,在樹林邊搭了一個一米多高的U型的“框兒”,我們把幾個毯子掛了上去,權(quán)作擋風(fēng)之用,雪地中間燃起一堆篝火,掛上吊鍋化冰燒水。
太陽落山的時候,我們喝上了奶茶,身上很快熱起來了,疲勞似乎也減輕了一些。兩人在篝火兩邊分別用腳踢出兩塊寬一米、長兩米的空地,鋪上割來的茅草。這就是我們睡覺的鋪了。好在天氣還不算太冷,厚厚的鴨絨被相信應(yīng)該能抵御得住凍土的寒冷,我心里這樣想。但是到了夜晚,當(dāng)我脫下棉衣棉褲,鉆進(jìn)冰冷刺骨的鴨絨被里的時候,還是凍得禁不住渾身發(fā)抖。我深吸了一口氣,用自己的體溫和晚餐中小酌的酒精余熱慢慢地逼退身上的寒氣,過了一會兒,鴨絨被里才漸漸的熱乎起來了。
3
這一夜迷迷糊糊地幾乎沒怎么睡,老白一直在打鼾。凌晨四點鐘的時候,鼾聲停止了。我知道他醒了,但他仍在裝睡,他在等我起來燒火。也許他覺得他是大哥,在山上享受一點特權(quán)也是應(yīng)該的吧。
胡思亂想了一會兒,我掀開蓋在頭上的毯子坐了起來,毯子上掛的一層白霜撲簌簌掉在臉上,涼絲絲的。我緊忙把昨晚準(zhǔn)備好的干樹枝放在火塘里用樺樹皮點燃了,上面又壓了幾塊樺子,就又鉆進(jìn)了被窩里。過了一會兒,火漸漸地?zé)饋砹耍鹛吝吅芸煊辛藥追峙?。我用最快的速度鉆出被窩,三下五除二穿上冰冷似鐵的棉衣棉褲,就撲到火塘邊烤火。棉鞋凍得硬邦邦的,我烤了一會兒才穿上。
兩匹獵馬聽到我起來的動靜,早已等得不耐煩,不停地扭動身體轉(zhuǎn)來轉(zhuǎn)去,踩得積雪咯吱咯吱響。狩獵民族有“吊馬”的習(xí)慣,就是不讓第二天要騎的馬整夜吃草。因為它吃得太多一是容易上火,二是爬山走路愛出汗。我把老白騎的棗紅馬用一根長繩綁在樹林邊吃草,把我騎的鐵青馬帶上三條腿的皮絆子放了。出外的馬兒也想家,如果兩匹都放了,它們會合謀起來偷偷跑掉的,過去我們吃過這樣的虧。
天黑乎乎的,沒有星星,月亮上有一圈黃暈,模模糊糊地斜掛在西天上,看樣子又要下雪了。遠(yuǎn)處傳來一陣陣汽車馬達(dá)的聲音,伴隨著拖車“海天翅”叮當(dāng)亂響,那是林業(yè)局運材車特有的動靜,在這空曠的荒野傳出很遠(yuǎn)。
我回到火塘邊掛上吊鍋,在鍋里放了幾塊冰,又加了一些柴火。老白掀開被子,轉(zhuǎn)過身去舒舒服服地烤了一會兒腰,坐起來了。“要下雪啊”,他抬頭看看天自言自語,也算是和我打個招呼。“五點?”他又問。我看了一下手表,“四點五十”,我說。他得意地笑了。老白看天猜時間,一般不會相差二十分鐘。這一點,的確令人佩服。
吃完早飯已是七點多,化冰燒水就是慢,得有足夠的耐心。在四點起床后到七點吃完飯的三個小時里,我們就是坐在各自的草鋪上用喝水的茶缸洗臉?biāo)⒀馈⒑饶滩柘r間,有一句沒一句地瞎聊。太陽剛出來的時候是最冷的,篝火旁霧氣蒸騰,對面看不清人的臉。
備完馬鞍,老白說今天去找找昨天跑掉的那個野豬吧,我說行,反正去哪兒都一樣。跟老白打獵,出獵的方向是不能提前說的,他認(rèn)為提前說了野獸會有預(yù)感而跑掉。還有看見野豬時不能說話,更不能用手指,否則,他會很不高興。
我們沒有繼續(xù)去找昨天野豬跑掉時留下的蹄印,而是抄近路直接翻山進(jìn)行堵截。老白對這一帶山林地形爛熟于心,他能預(yù)測在某一個地方轟起來的野豬逃跑后大約會在哪座山上停下。
老白騎馬走在前面,我在后面緊緊跟隨。在一個小溝塘里,老白突然下馬將馬韁遞給我,原來對面的山坡上站著三只狍子!老白背靠著一棵白樺樹打了一槍,那幾只狍子愣了一下就飛快地竄進(jìn)了樹林里。獵狗們聽見槍聲都跑了過來,然后一起向山上沖去?!叭タ纯窗?。”老白瞅瞅我說?!八懔税?,好像沒打著?!蔽艺f。等了一會兒,幾條獵狗都回來了,一臉茫然地看著我們。
上馬繼續(xù)前進(jìn),又翻過一座山,在西日特其汗的“公路別日罕”看見了那只野豬的蹄印。很快在陽坡上又找到了它的窩,本來我以為有好戲看了,誰想這時候山下傳來陣陣機器的轟鳴,好像是“爬山虎”在拽木頭。果然,那只野豬又被嚇跑了。endprint
晚上回來的時候,太陽快落山了。就在我們做晚飯的時候,一臺農(nóng)用小四輪車突突突地冒著白煙拉著幾個人從我們前面的樹林邊過去了,可能這一帶也有林業(yè)局的小工隊。獵場變得太熱鬧,我不禁有些擔(dān)憂起來。有一年,我們的營地曾被外地人洗劫一空,老白的一雙快掉底兒的棉膠鞋都被偷走了。
4
昨夜氣溫陡降,凌晨兩點多鐘我就被凍醒了。四周萬籟俱寂,夜空中的星星調(diào)皮地眨著眼。篝火早已熄滅,營地里寒氣逼人。昨晚睡得匆忙,沒有好好地用毯子和帆布壓住羽絨被,感覺蓋得輕了一些。我在被窩里側(cè)過身子蜷縮起來,這樣可以最大限度地保住身體的熱量。但是時間一長,肩膀就麻了。我強忍著不敢動彈。因為稍一動彈,刺骨的寒風(fēng)就會從羽絨睡袋開口的縫隙里鉆進(jìn)來,我的肩膀和脖頸就會像針扎一樣難受,估計此時氣溫在零下三十度以下了吧。偏偏這時不爭氣的膀胱又不合時宜地脹了起來!我憋了一會兒,可這憋尿的滋味兒太難受了,心里暗罵了一句,翻身坐起,摸到手電筒和火柴,點燃了篝火。然后穿著線褲,披著上衣去外面痛痛快快地撒了一潑尿……這時我聽見,拴在樹林黑暗處的不知哪匹馬,好像因為受了我的刺激,比賽似的也嘩嘩地撒起尿來!我不禁暗笑。
六點多鐘,山口的林業(yè)工隊那邊又傳來柴油機和油鋸的啟動聲,想來他們忙于干活兒并沒有注意我們的存在。但是這個地方,我們也不能再住下去了,打獵需要找一個更安靜的地方。
吃完早飯,我們收拾了所有的東西搬家了。騎在馬上回頭望著空空如也的營地,我昨晚的擔(dān)憂煙消云散。
兩個小時后,我們到達(dá)了老白夏天打草的地方。卸下東西后老白說要去附近轉(zhuǎn)轉(zhuǎn),看看有沒有新的野豬蹄印,讓我在營地干活兒。
我先在選好的一片空地上點了一堆火,換上干活兒戴的毛線帽子和手套,找出斧子和小鋸,開始砍做“斜仁柱”的木桿。我一氣兒砍了三四十根粗細(xì)不等的樺樹和松樹桿,一一拖了回來。休息幾分鐘后,搭起了“斜仁柱”——個圓錐形的“撮羅子”,外面用塑料圍了。只是撮羅子做的大了一些,塑料不夠用了,只圍上了一層,勉強夠擋風(fēng)的了。
然后去一百米外的小河背冰,依次給四條獵狗做窩,給馬烀黃豆,用小鋸截半夜燒的木頭,忙得滿頭大汗。
下午兩點半,獵狗“樂波特”渾身是血的跑了回來,看來是有情況了!我一陣興奮,緊忙把它拴好,然后看它回來的方向,可是遲遲不見老白的身影。我回到斜仁柱里一邊做狗食一邊聽著外面的動靜,一直到太陽落山,才猛然聽見拴在旁邊的棗紅馬一陣響亮的嘶鳴。我急忙跑出去,果然不遠(yuǎn)處老白騎著鐵青馬回來了,三條獵狗跟在后面。鐵青馬渾身上下掛著白霜,馬鞍子上馱著鮮紅的獵物。
老白說在附近的山上碰到了野豬,幾條獵狗抓了一只小野豬。在回來的路上“樂波特”又跑了,抓了一只瘸腿的狍子,自己吃了個飽就先跑了回來。老白找不到它怕它被套子套住,就一直在山里找,最后找到“樂波特”跑往營地方向的爪印兒,這才放心地回來了。
我用最快的速度煮了一鍋手把肉,兩個人開懷暢飲。老白說野豬肝和腰子不要煮太久,我就提前撈了出來,吃的時候鮮血淋漓,但我們已經(jīng)什么也顧不上了,干了一天活,太餓了,先填飽肚子再說。
吃了肥肉,晚上睡覺時把馬鞍子和鞍墊全部壓在了羽絨被上,這一夜,身上就沒覺得那么冷了,睡得好香啊。
5
昨晚我餓急了,吃了幾塊半生不熟的野豬肝,半夜肚子就有點不舒服,硬著頭皮爬起來出去解了一次手,其中的狼狽不必細(xì)表。同樣是野獸肉,狍子肉一般情況下煮的不是太熟吃著也沒事,而野豬肉就不行了。天氣暖和的時候,在野外獵人打回來的野豬肉也壞得快,擱不住的,可能是脂肪相對高的緣故吧。
出來第四天了,不知家里怎么樣。狩獵運氣似乎也不好。今天,我們接著去攆老白昨天轟走的那一窩野豬,老白說看蹄印兒大概有四五只的樣子,其中有兩只大的,剩下的都是豬羔兒,昨天被狗咬死的是其中一只。其實每次獵狗們圍殲野豬的時候,老母豬會奮力救護自己的孩子,不到最后關(guān)頭決不放棄,有時把獵狗追得屁滾尿流,看慣了很多文學(xué)作品中“義犬救主”的故事,多數(shù)是編的。事實上,就像老白說的:“狗就是狗,你以為它是為了你哪?它不過是為了填飽自己的肚子!”
我們從住的那條溝塘下游的另一條溝塘公路頭爬上山頂進(jìn)行堵截,結(jié)果在那里沒有看到昨天那幫野豬的蹄印兒,顯然,這幫狡猾的野豬又折回去了,它們是在和我們玩兒捉迷藏啊。后來我們又走了半天才看見雪地上野豬的蹄印兒,那蹄印凌亂不堪,忽東忽西難辨方向。我們在山里陽坡和陰坡上兜了好幾個大圈子,終于在一片密密的灌木叢中找到了它們的去向??墒翘焐淹?,不能再追了,我們必須留出天黑之前返回營地的時間。
老白說這里離“四十八公里大嶺”不遠(yuǎn)了,翻一座山下去就是吉文至托河公路邊的三八工區(qū)檢查站。我打馬向山頂走了一段,果然看見遠(yuǎn)處一座巍峨大山上防火鐵塔閃閃發(fā)光,山腳下一條銀帶般的公路蜿蜒曲折,在茂密的樹林中忽隱忽現(xiàn)。那就是我每次坐客車往返于單位和家的公路啊,此刻遠(yuǎn)遠(yuǎn)望去,莫名的親切感在心中油然而生,近十年來,我不知在那條路上往返了多少次!有一剎那,心中忽然涌起狂奔下山攔一臺車直接回家的沖動。正神情恍惚間,聽見老白的喊聲,待回過頭來才發(fā)現(xiàn)他已走遠(yuǎn),打馬急忙追了過去。
下了山,過大甸子的時候,風(fēng)好大,卷起雪花漫舞,我們在馬上摘下手套不約而同地翻下帽檐系好,只露出眼睛、鼻子和嘴。走了幾分鐘,兩人睫毛上、胡須上都結(jié)了白白的霜……獵馬出了一身汗,早已結(jié)了一層盔甲一樣的冰,獵狗們默默地跟在馬后,不時地趴下來舔幾下爪子。
太陽快落山了,天更冷了。
6
連續(xù)幾天沒什么收獲,不免讓我暗暗焦急,昨晚吃飯時喝酒都沒勁了。老白還是若無其事地談笑風(fēng)生,跟我沒話找話地嘮一些過去打獵的故事。我知道他是在極力地想調(diào)節(jié)帳篷里沉悶的氣氛,就陪他聊了一會兒。后來實在是困了,出去吊了馬,早早睡了。
這幾天帶來的豬肉和凍柳蒿芽以及干豆角絲都已消耗殆盡,鹿皮口袋眼看著一天天空癟了下去。為了節(jié)省糧食,我們早晨就做些肉粥就著烤餅和咸菜,晚餐則是燉個肉湯,燜半個飯盒大米飯。今天早晨做飯時發(fā)現(xiàn)烤餅和凍饅頭吃沒了(有兩次我看“樂波特”太瘦,偷著喂了幾個饅頭),我只好翻出帶來的一點白面,在吊鍋里用冰塊化了些溫水,洗凈一個泡馬料的大鋁盆,擼起袖子坐在自己的草鋪上和了一團面。老白在爐邊烤軟了一小塊兒狍子肉,在狍皮鞍墊上切了,然后掛上吊鍋倒上豆油,撒上一點蔥花用狍子肉熗了個湯。我把面團醒了幾分鐘,然后繼續(xù)揉,直到把面團揉得亮亮光光的,用獵刀切了一半遞給老白,我們倆就坐在各自的鋪上揪起了面片兒……鍋里湯水四濺,白氣蒸騰,一會兒帳篷里就滿是誘人的香氣了。我得說,論吃手把肉,第一場雪后肥瘦相間的野豬肉最香;但是做湯,則要數(shù)狍子肉味兒最濃了。endprint
吃完飯快出發(fā)的時候天空飄起了雪花,一會兒工夫,竟越下越大了。我看老白猶豫了一下,但還是備上了馬鞍。按照獵民規(guī)矩,這樣的天氣是不該出獵的,一是因為下雪天在山上容易迷路,二是因為雪在獵馬身上邊下邊化,然后又凍成冰坨,這樣獵馬到了黑夜會凍出毛病的??墒俏覀兊慕o養(yǎng)已經(jīng)短缺,頂多還能堅持兩天。我們的確不能窩在帳篷里圍著火堆給自己放假了。
“今天上奎勒河吧?!崩习桩Y聲甕氣地說。我點了點頭。兩個人把火塘里沒燒完的柴火扔到了外面的雪地上,默默地上馬,一前一后走進(jìn)了風(fēng)雪之中。
大約走了一個小時,到了那天狗抓狍子的地方,幾條狗倏地沒了蹤影,想是聞到了氣味兒,去啃剩下的骨頭去了。我急忙尾隨,搶下了它們嘴里的骨頭,分別高高地掛在樹枝上。
我們開始爬山,開始時向東北的方向(我依稀記得奎勒河在北面),我有些狐疑,但沒好意思問老白。這時越往高處山越陡,老白騎馬打頭,在前面艱難領(lǐng)路??赡苁菫榱死@開橫七豎八的倒木,他開始在樹林中轉(zhuǎn)圈。偏偏這時雪越下越大了,天地之間一片白茫茫的,百米之外就什么也看不清楚了,只有淡黃色的太陽在云層里忽隱忽現(xiàn)。走了一會兒,我越來越覺得不對勁,老白在前面打頭,一直朝著太陽的方向走,而那分明是營地的方向。“你想往哪兒去?”我喊住了他?!翱蘸友健!彼f?!安粚?。這是回去的方向,你看,你一直在朝南走,咱們是從西面上來的?!蔽翌櫜簧蟿e的了,就跟他爭論起來。他半信半疑地看著我。我指了指身后的山峰,說:“剛才咱們從那個山頭下往東去的,不信,咱們現(xiàn)在上去看,肯定有咱們的馬蹄印兒……”
老白終于讓步了,說:“好吧,那你領(lǐng)路,我是真懵了?!庇谑俏议_始在前面領(lǐng)路,憑著去年的模糊記憶和感覺慢慢前進(jìn)。走不遠(yuǎn),果然看見了我們剛才騎馬過去的馬蹄印兒。辨認(rèn)好方向,兩人直接從陰坡下山。大約一個小時后,山勢逐漸平緩,樹林也稀疏起來,恰好這時太陽鉆出云層,我們騎在馬上回頭望去,一座高山被甩在身后了??粗莻€高高的標(biāo)志性的山峰,我們終于找到了方向,眼前頓時豁然開朗!可以肯定這里就是我們前幾年住過的奎勒河那條小溝塘的頂峰了,我和老白互相對視了一眼,同時舒了一口氣。
“今天幸虧我來了,要不,你都不知道干到哪兒去呢!以后,這樣的天氣,咱們真不能—個人上山了?!蔽腋习渍f。老白笑了。
我們轉(zhuǎn)遍了附近野豬可能呆的所有地方,還是一無所獲。過去,這里從未讓我們空手回去過,今年是怎么了?連野豬秋天拱過的痕跡都沒有,是什么原因讓這里原來成群的野豬集體消失了呢?真是百思不得其解。
天黑的時候,我們再一次失望地回到了營地。晚上聊天時,老白說聽旗里的朋友說,上面要禁獵了,以后我們可能打不了獵了。我啊了一聲,不知說什么好,兩人默默地坐了一會兒。這個消息我也早有耳聞,只是沒想到來得這么快。
半夜,我從夢中醒來,遠(yuǎn)處的山谷中傳來幾聲狍子的叫聲,蒼涼而悠遠(yuǎn)。我在黑暗中裹緊了身上的鴨絨被,心中忽然涌起一種別樣的離愁。
過去我們打獵,少則七八天,多則一個月,走進(jìn)莽莽大山,與外界斷絕一切聯(lián)系,漫漫長夜中常常被寂寞包圍,嘗盡思念煎熬。此刻,我躺在草鋪上,戴上耳機,打開收音機,一首不知名的蒙古歌曲如泣如訴,像一條小溪緩緩地流淌,火塘里橘紅色的火苗跳躍著舔舐黝黑的鍋底,鍋里的冰塊漸漸地融化了,我的心仿佛也要融化了。
7
老白很晚起來,狩獵中在前面騎馬打頭的人是很累的,因為他要不停地驅(qū)趕坐騎,在馬上用雙手推開兩邊濃密的樹枝,一天下來也不比干重活兒輕巧多少。
老白說附近只有西北的“三十七公里”沒去過,今天最后出一次獵,不管結(jié)果如何,明天就得回家。我同意了,其實這幾天連續(xù)空返,搞得我也身心疲憊,早已不抱什么太多希望了。我們出發(fā)后連翻了兩座大山,到了吉峰林場對面的溝塘,估算起來距離場部不過二十里地了,倘若有興致,都可以打馬去林場的小賣店買酒了。但此時我只想快點回家。
在一個冰包上飲馬的時候,我們發(fā)現(xiàn)了一溜野豬的舊蹄印兒。從它們過來的方向看,老白猜測就是我們那天跟丟的那幫野豬。我們觀察了一下,對面有一條很長的陽坡,黃褐色的柞樹林中有一些三三兩兩的黑點,不知是石頭還是野豬,按老白的話說那地方“真帶勁”,如果沒有人驚動,那幫野豬應(yīng)該在此落腳的。
我們開始迂回包圍,繞到陽坡的后面悄悄地騎馬爬了上去。不一會兒就聽見下面?zhèn)鱽砑贝俚墓贩吐?!我急忙下馬緊肚帶,哪成想使勁一拽,肚帶竟然斷了!我暗罵一句,搶過老白的馬就沖了下去。
山腳下雪地里幾條獵狗死死地摁住一個小豬羔兒,小豬羔兒凄慘地叫了幾聲沒動靜了,我用馬鞭驅(qū)趕獵狗,讓它們?nèi)プ反蟮模纱藭r哪里還來得及?受驚的豬群像離弦的箭,頃刻間跑得無影無蹤。
晚上我們燉了些肉骨頭,把剩下的半瓶酒全部干掉了。
8
昨天的情況讓我們懊惱不已,這次這些獵狗也不知是咋的了,戰(zhàn)斗中總是配合不好,總是“因小失大”,逮住一個小豬羔就一窩蜂地咬成一團,完全不顧旁邊偷偷溜走的大豬。連續(xù)兩次失手真是讓人對這幫獵狗恨鐵不成鋼,但是我們已經(jīng)沒有時間繼續(xù)賴在這里了,附近已經(jīng)沒有獵場可打,帶來的食品和馬料、狗食均已剩下最后一頓。而且我發(fā)現(xiàn)兩條獵狗的爪子已經(jīng)被磨破了皮,在流血,每天回來后趴在窩里不愿意起來。是到了回家的時候了,雖然心里仍有不甘,亦是無可奈何了。
早晨起來后,簡單地吃了一點飯就開始收拾東西。也沒什么可收拾的了,行李一卷,馬褡子里裝了飯盒和吊鍋,拴馬繩和小斧子綁在一起,一雙備用的棉膠鞋刮得不成樣子,我掛在了樹上,春節(jié)前后說不上哪天,我們也許還會再來一趟。最后一人分了一只小豬羔,馱在各自的馬上,就起程往回走了。我忽然發(fā)現(xiàn),打得少有打得少的好處,那就是騎馬走路真是輕快!
考慮到獵狗爪子出血不愛走路,我們決定一直順著公路回去,從下面的岔道翻過大嶺到八岔溝,一直朝南走就是了。
在一個小溝塘邊上我們看見了一處帳篷架,旁邊的大樹周圍靠著大樹立著很多干柴,干柴早已腐朽,卻仍不倒,老白說這是鄂倫春獵民過去住過的帳篷,不知過去多少年了。我問何以見得?他說只有鄂倫春人才會在打獵結(jié)束時在營地特意留下那么多的干柴,這樣做是為了方便以后路過的獵人取暖用。我不禁肅然起敬。
我想起看過的一些史料,元明時期官方稱我們這些北方游獵民族為“林中百姓”和“北山野人”,倒也貼切;清初又稱我們?yōu)椤八鱾惒俊?;也有學(xué)者說我們曾有過一個幅員遼闊的索倫汗國,在黑龍江北岸到外興安嶺的廣袤的西伯利亞大地上。我們的祖先在那里打獵捕魚,建起城堡,在那里繁衍生息,生活自由自在。從努爾哈赤時代起,后金的統(tǒng)治者連續(xù)發(fā)動了好幾次對索倫的戰(zhàn)爭,史料記載“幾為平地”,而原是歐洲小國的俄羅斯也像個聞到血腥的餓狼般翻過烏拉爾山來頻頻騷擾,可想而知,我們這些弱小民族在這兩個強勢民族面前的結(jié)局:一部分人攜家?guī)Э?,南遷到嫩江流域;一部分人則永遠(yuǎn)地留在異邦,成了另一個國度的公民,從此,我們永失黑龍江北岸的家園。
有很多時候,我在辦公室里看著教學(xué)用的地球儀發(fā)呆,那條達(dá)斡爾人心中的精奇里江現(xiàn)在叫做結(jié)雅河。我試圖找到一點關(guān)于蘇圖里河的描述,但最終失望了,那條曾以我的姓氏命名的河流被歲月無情地抹去了!
騎在馬上思緒飛揚,路越走越寬,離家不遠(yuǎn)了??斓今R場的時候,聽到了村莊熟悉的犬吠。
陽坡下驚起一對飛龍鳥,撲撲撲地飛進(jìn)松樹林。晚霞滿天,低垂的陽光透過樹林照在雪地上。我騎在馬上回頭,看見獵人老白和他的獵馬被鍍上一層斑駁的金輝,仿佛從古老的歷史畫卷中走來。
責(zé)任編輯 烏瓊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