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爾
“安娜坐在客廳里,手里拿著丹納的新作在燈下閱讀,同時傾聽門外的風聲,時刻等待馬車的來到。”
這是安娜已經產生了懷疑——她懷疑伏倫斯基不再像以前那么愛她之后的某一天夜里,她騙伏倫斯基說他們的女兒安妮病了,以此要求他早回家。她緊張地坐在客廳里等著他,她之所以緊張是因為:第一,安妮的病已經好了,這樣就等于她的確是在騙他;第二,她必須再次證實,伏倫斯基對她的愛是否真的減少了。
我讀到這里的時候覺得自己就坐在安娜的客廳里,和她一起在等候伏倫斯基回來。我的同情在安娜一邊,盡管她是無理的,就像所有熱烈的愛都是無理的一樣。我們總是偏向于愛的人,不論她多么無理;而不是那個放棄了愛的人。因為仍然在愛著的那個人正是我們自己,而放棄了愛的那個人已然成為了一個對象,一個他者,一個人類大同、普天共愛的可見的障礙物。而一個障礙物簡直就是沒有人性的,無論它的存在是多么的自然,合理,不可移易。這也正是安娜的丈夫卡列寧存在的合理性,他是一個杰出的政治家,一個謙卑的基督教徒,一個合適的丈夫,一個無可指摘的人,只因為長了一雙不漂亮的耳朵而被安娜厭棄。
我們自己,一個閱讀者,正是一個渴望愛和被愛的人,否則我們不會打開一本書,尤其不會打開《安娜·卡列尼娜》這樣一本眾所周知的愛情小說。所以,無論最終的懲罰和報應會落在誰的頭上,我們的情感的滔滔洪水都會托起我們自己的諾亞方舟,載著我們的同情者安渡彼岸,而放棄拯救卡列寧、伏倫斯基、奧勃朗斯基、哲學家柯茲尼雪夫等無法贏得我們同情的人,盡管作者的同情也或多或少地分配給了這些人一些,那是因為作者是上帝,我們讀者則可以不必管得太寬。
讀者在一本書中所扮演的角色相當于魔鬼。他的同情和贊美完全不依據道德和宗教,那么他依據什么來對人物下判斷呢?說一個讀者僅僅是一個審美的人,那是低估了他;說他是一個完全被作者所支配的被動者,那更是錯看了他。讀者是修正主義者,他其實根本就不信任作者,他一直想要做的,是看穿作者的那一套把戲,以便拆穿他,和他搗亂;他也不以單純的審美為意,因為他是躁動不安的,他不是一個靜穆的人,他想要縱觀全局,重新安排。特別吊詭的是,他要以自己的情感、好惡,以自己的規(guī)則來顛倒世界,而不是服從已經存在的這個世界給他的安排(這是他本來的初衷)。
比如,安娜和伏倫斯基在火車站最初相見的時候,根據作者的安排,他們互相都看了對方一眼。這當然是未來情節(jié)發(fā)展不可少的伏筆。但這卻并非我們讀者的心愿,我們的心愿是安娜可以不看伏倫斯基,因為最高的美是自足的,是具有無上尊嚴的,任何偏離自身投向外部的動作都會損害這種美,安娜瞥向伏倫斯基的一眼就損害了她自身的美。這是我們讀者的心愿,是對作者的糾正。然后在吉娣家的舞會上,安娜降服了伏倫斯基,破壞了吉娣和伏倫斯基之間本來也并不存在的婚約。這個可能的婚約只存在于吉娣和吉娣的母親的心愿中,在伏倫斯基那方面是根本不存在的。是安娜心中的魔鬼在那個晚上完全沒有必要地跳了出來。沒有安娜的出現(xiàn),吉娣和吉娣的父母照樣要經歷那場遲早會來的痛苦。因此,這個魔鬼來得太突然也太偶然了。但托爾斯泰往往會這樣,更多的19世紀的作家也往往會這樣,他們不回避人為的偶然性,他們認為小說正是要借助于偶然。他們也許是對的,正如今天的作家盡量把人為的偶然性排除在外也是對的。這是一種時代的氛圍,其實與作家的技巧無關。
何況托爾斯泰非常反感所謂的技巧。托爾斯泰是一個信任思想、道德和宗教(在他自身所設定的宗教的意義上)的作家,他根本不屑于使用技巧。他甚至并不心甘情愿要當一個作家,盡管他早就知道自己作為一個作家的能力達到了何等層次。他在20多歲寫出《童年 少年 青年》之后,他認為自己以此作品可與荷馬比肩,在寫出《戰(zhàn)爭與和平》之后他當然更是這樣認為了。他真正想要扮演的是一個先知的角色。事實上他就是一個先知。先知就是只回答根本問題的人,就是超越了所有歷史階段的人,就是面向宇宙提問的人。
因為他們超越了所有的歷史階段,他們就只能站立在瞬間之上,站立在現(xiàn)在,而舍棄了過去、現(xiàn)在、未來這一可以安全來去的因果鏈條。站在他的瞬間之上,站在他的現(xiàn)在,托爾斯泰卻為我們設想了永恒的家庭形態(tài),理想的女性,人生的意義,宇宙的秩序。
安娜代表了現(xiàn)在的、最高的美,但她卻不是一個理想的女性,而是一個犯了罪的女人。她的犯罪,首先是因為未經省思的激情,意即她受到了沖動的魔鬼的支配;其次是因為她的為愛情而愛情,她的愛情沒有家庭的基礎,因而是不被托爾斯泰許可的;第三,她的彼得堡的上流社會環(huán)境只能造就她這樣的女人,這樣的愛情,這樣的女性美。因為根本的美存在于道德的生活中,完全道德的生活不可能存在于城市中,而只能在鄉(xiāng)村里,在自然中。因此吉娣才是理想的女性,她生兒育女,操持家務,全副身心都奉獻給了家庭。她是《戰(zhàn)爭與和平》中娜塔莎的婚后生活的延續(xù),又是現(xiàn)實生活中托爾斯泰的夫人索菲婭真實的影子。在這樣的理想女性的行列中,是沒有安娜的位置的。她必須走向毀滅,以便取得新生;第四,安娜在18歲的時候嫁給了比她大20歲的卡列寧,他們之間沒有感情的基礎,卡列寧又是一臺刻板的官僚機器,因此安娜在遇到伏倫斯基之前她的內在的生命力無從張揚,她一直生活在壓抑之中。這樣的婚姻,在托爾斯泰眼中也是不道德的。因此一遇機會,安娜的生命力的張揚就成為了必然。這是符合托爾斯泰關于生命的教義的。這就是為什么安娜的出路不是重返她與卡列寧的家庭,而是無可阻擋地走向毀滅。當安娜撲到火車第二節(jié)車廂(因為她錯過了第一節(jié)車廂才轉而瞄準第二節(jié)車廂的中間部位,這表示她是多么的義無反顧)中間的車輪下面時,“一個冷酷無情的龐然大物撞到她的腦袋上,從她背上軋過”。她說:
“上帝呀,饒恕我的一切吧!”
這個“冷酷無情的龐然大物”就是不道德的城市生活,就是滾滾而來的現(xiàn)代化的車輪,就是上帝隱退之后從根本上沒有了悲憫、沒有了上帝看顧的現(xiàn)代人的倫理道德。但是,安娜對這一切并不了然,她只知道她自己的罪,因此她說:
“上帝呀,饒恕我的一切吧!”
但是,毀滅并非通往了死寂,而是為了達到新生。事件發(fā)生兩個月后伏倫斯基沿著那條死亡的鐵路去往前線,去參加即將發(fā)生的俄羅斯對土耳其的戰(zhàn)爭。在鄉(xiāng)下,在列文的家里,人們發(fā)生了爭論,爭論這場戰(zhàn)爭的性質,以及人有沒有權利殺人,民族主義名義下的和在民族主義煽動下的戰(zhàn)爭是否合乎道德。列文所持的觀點正是當時的托爾斯泰的觀點,這一觀點后來發(fā)展成為舉世皆知的托爾斯泰主義中的不以暴力抗惡的觀念。
與此同時,爭論尚未結束,吉娣在忙著侍弄她和列文的新生兒(他是新世界的萌芽),列文在屋檐下望著暴風雨后的星空,開始思索人生的意義。列文絕不能承認人生是沒有意義的,如果真的是這樣,那人生就是不值得過的。因為此前他已經懷疑到這一點,所以他藏起了所有的繩索,放棄了打獵,以防止自殺。托爾斯泰是善于運用重復的大師,在這里他又一次運用重復。安娜之死和列文的世界觀的新生,正是最后的一對重復。這個重復是向著高點和光明的重復,因為死亡已經完成了,世界必須抬起頭來。
是的,托爾斯泰不屑于使用技巧,他甚至不屑于彌補起承轉合中的斷裂。關于列文突然發(fā)生的對生活的意義的懷疑,他是這樣交代給我們的:
“列文這個身強力壯、家庭生活美滿的人,竟幾次想到自殺,他只得把繩子藏起來免得上吊,隨身不帶手槍免得開槍自殺。
不過,列文并沒有開槍自殺,也沒有上吊,而是繼續(xù)生活著?!?/p>
列文對生命意義的緊張思索與安娜走向毀滅的急速步伐,形成了在雙重情節(jié)的最高交合處對生與死這一主題的共奏。而在此之前他已經給出了我們動機,并把這一動機逐漸進行了加強。《安娜·卡列尼娜》著名的開頭:“幸福的家庭家家相似,不幸的家庭各個不同?!北徽J為是所有文學經典中最為大膽的一個開頭,可能在很多人的心里不便明言的一點是:這個開頭也未免太俗套了,而且實際上也沒什么意思。但這是一個明確的動機,它直接指向了列文和吉娣終將建立起來的、處于俄羅斯廣袤大地中央的那個莊園里的生兒育女的家庭;后半句話則馬上就得到了闡述,這就是花花公子奧勃朗斯基的家庭。
奧勃朗斯基夫婦就像魔術師手中的那把空槌,憑空一甩甩出兩條線來:一條是列文和吉娣純潔的愛情和未來必將建立的理想家庭,一條是安娜和伏倫斯基的情愛糾纏。奧勃朗斯基夫婦和這兩方都是親戚,這使得這把空槌在未來的情節(jié)發(fā)展中不斷地發(fā)揮作用,使得這兩條河流不僅并行,而且交錯。同時也使得他們自身的家庭生活成為兩條主線之外的一條副線。這就是《安娜·卡列尼娜》的結構草圖。在甩出奧勃朗斯基這把空槌之后,首先出場的是列文而不是安娜,這是因為列文的動機是好的;安娜的動機卻是曖昧含混的,因為她所調解的家庭矛盾很難說是清白的,這就暗示出了安娜這個角色的性質,并且預示了她未來的走向。
由列文這一頭,托爾斯泰逐漸地向我們展示出了農業(yè),鄉(xiāng)村,狩獵,勞動,外省政治,哲學,自然與生命等形形色色的主題;由安娜那一頭,引出了現(xiàn)代愛情,上流社會,官僚政治,城市生活,藝術與審美,婦女的歸宿,宗教等主題。在所有這些主題上,托爾斯泰都不惜筆墨,深入其中,進行了充分的描繪和探討。兩條主線始終是平衡的,一條副線起到了勾連的作用,各個主題散落在各處,氤氳璀璨,自在自足,世界的整體性面貌得以呈現(xiàn)。
這就是史詩:均衡,整體,客觀,展示,與時間同步,以死亡和新生作結。
最終所有的主題聚合在生與死(在宇宙中)這一根本問題上,發(fā)出了交響樂最后的總結性轟鳴。
2018年10月26日寫完于蘭煜花園
參考書目:
《安娜·卡列尼娜》,托爾斯泰著,草嬰譯,譯林出版社2010年12月版;
《托爾斯泰或陀思妥耶夫斯基》,(美)喬治·斯坦納著,嚴忠志譯,浙江大學出版社2011年10月版;
《托爾斯泰與陀思妥耶夫斯基》,(俄)梅列日科夫斯基著,楊德友譯,華夏出版社2009年10月版;
《西方正典》,(美)布魯姆著,江寧康譯,譯林出版社2015年第一版;
《俄國思想家》,(英)伯林著,彭淮棟譯,譯林出版社2001年9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