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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寸·連載三

      2018-03-14 20:49:47張秋寒
      南風(fēng) 2018年3期
      關(guān)鍵詞:王婆潘氏西門

      張秋寒

      前情提要

      流落荒島的少女春筍身世迷離,兩人詳談之下,竟慢慢剝離出一宗江湖傳聞背后的真相。茶話之外,春筍與武松各懷其心,到底兩人對對方隱藏了什么?西門山莊之中,又將有何種的風(fēng)云詭譎......

      壹·十二玉樓無故釘

      一個人生活是否感到孤獨。這是春筍一直以來都想問他的問題。

      他說孤獨和環(huán)境并沒有直接的關(guān)系。在花團錦簇鶯歌燕舞的人潮中,一個人未必不會感到孤獨。同樣的,生活在寂寞的孤島上與清風(fēng)明月為伴,也未必寥落。

      “心中有所愿,一度一千年?!彼f。

      春筍拂去闌干上的殘雪半倚著,問他還有什么牽掛。他說他有親人尚在人間,在這山遙水遠的海島上為他們祈福算是一件事。另外一件事,就是每年清明回故地掃墓。

      春筍說:“你知道嗎,在萬梅山莊,潘氏也問過西門先生同樣的問題。”

      時間回到潘氏和武植剛剛抵達萬梅山莊的那一天。西門為武植診脈,又開了藥,他們夫婦二人就被送回客舍休息。晚間,吹雪來敲門,請潘氏過去。潘氏很明白,這是到了她付出代價的時候了。武植以為西門要悄悄地向妻子告知病情的嚴重性,一伸手像孩子牽著母親那樣拉住了潘氏,又仰起頭對吹雪說:“告訴你們先生,什么結(jié)果我都能承受。能治就治,不能治告訴我能活多久我就走?!?/p>

      潘氏冷笑了一聲,丟開他的手隨吹雪而去。

      沐浴的廂房里水汽沆瀣,融融暖意讓人忘記了窗外正是雪漫山川的嚴冬。潘氏盥洗完畢,由兩個小婢領(lǐng)著往西門的寢室去。那是一個很昏沉的屋子。用屋子來形容或許不夠貼切,那更像是一座宮殿。帳帷從梁上垂下,披散到四方,成了一座山。帷幔里,圓形的雕花床榻上鋪著江南的蠶絲寢具。床邊數(shù)十個琉璃暖爐里正透著明艷的紅光。

      西門不知何時站到了她的身后:“好香?!?/p>

      姿容絕世的男子,因一頭白發(fā)而顯出一股邪魅之氣。潘氏一直懸著一顆心,直到他伸手來抱她。她驟然放松,并想到了過往的一個黃昏,在饒安鏢局的后花園,她也是這樣,安然臥于一個人的懷抱里。

      錦榻柔衾,暖香襲人,燈火朦朧。西門閉著眼,搜索她的嘴唇。她起初抵死守城,最后沉淪在他綿密的呼吸中,慢慢打開了貝齒之門。那像是奔跑在草長鶯飛的春風(fēng)里,也像清澈的水流過龜裂的大地。他的手也一并在游走,如舌亦如蛇,柔韌而靈活。

      西門濕潤地吹拂著她的耳朵:“臍下三寸,神仙難忍。”

      一切緊鑼密鼓而有條不紊。肌膚的交流仿佛露水在荷葉上凝結(jié),是天成之事。

      直到某一刻,他戛然而止。

      靜寂的火光里,潘氏懵然地仰承著他幡然醒悟般的目光。

      西門說:“你還是處子之身?”

      潘氏啞然失笑,像綢緞從木器上滑落一般輕巧地從他身下溜走,下了床,又披上一個潔白的斗篷。她駐足窗前觀望夜雪,背影像春山間的一只孤鶴,有西門從未領(lǐng)略過的哀靜之美?!拔矣袑僖獾娜?,卻嫁了另一個人,最后為一個陌生人獻身。命運有的時候真的非常可笑。”

      西門走到她身旁問:“你既然不愛他,為什么要用自己最寶貴的東西來換取他的健康。”

      潘氏答:“我是她的妻子,這是我的責(zé)任?!?/p>

      西門又問:“那既然不愛他,為什么要嫁給他?!?/p>

      潘氏神色忽黯,有些欲說還休的樣子。西門拾起花幾上的一把剪子閑適地剪了一回?zé)艋ǎ耘e止告訴她,他并無打探秘密的意思??膳耸蠀s無端對他有了信任:“因為嫁給他,我就有可能再見到那個人?!?/p>

      西門說:“責(zé)任和感情一樣是可以選擇的。人只會愿意為自己想負責(zé)的人負責(zé)。我能肯定,你送他來我這里治病完全不是出于對他的責(zé)任,而是出于對那個你將見到的人的責(zé)任。你可以告訴他,他不在的日子里,你把丈夫照顧得很好。又或者,你可以告訴他更多,比如你用自己的身體換回丈夫的身體。那么,那個人會感到內(nèi)疚。這恐怕正中你下懷?!?/p>

      潘氏與西門在夜色中互相凝視著。她說:“你是很聰明。不過有一點你猜得不對。我要的不止是他的內(nèi)疚,而是他的命。我們有過約定,日后再見,會有一個人死在另一個人手中。”

      貳·秋娥點滴不成淚

      雪霽天晴,透過鏤花窗,潘氏看到西門的弟子吹雪在雪地中練劍。意氣風(fēng)發(fā)的少年,劍影猶帶怯意,卻又渴望如頂級的劍士那般劍氣如虹。

      來來回回,原來每個人都有滿地的心事。

      潘氏取了爐上的中藥來,槲寄生和草木灰的香氣在揭蓋的瞬間如禁錮已久的精靈般飛舞而出。她問武植可有感到藥效。武植說膝蓋和臂肘皆有發(fā)熱之意。潘氏點點頭,說那就好。

      武植喝下藥,問道:“不知王干娘托付西門先生的事可有什么回音嗎。”

      潘氏并不看他,兀自收拾器皿:“你是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倒有閑心管別人的事。”

      武植說:“話不能這樣說。如果沒有王干娘引薦,我們也不可能認識西門先生。就算是為了報答她的恩情也應(yīng)該聊表關(guān)心,何必這樣冷漠?!?/p>

      潘氏不由嗤笑道:“原來到最后,我反而成了不仁不義的那一個。只是我想問問你,作為服侍你一日三餐起居梳洗的娘子,你又怎么報答我的恩情呢。”

      武植一時無語。

      潘氏嘆了口氣:“不急在這一時,我等你給我一個好的回答?,F(xiàn)在,我就替你去問問王干娘的事,希望帶回來的回答也能讓你滿意?!?/p>

      王婆的托付事關(guān)兩個年輕人。一個是她的大兒子,一個是她的小兒子。從丈夫去世的那一年起,她就踏上了尋子之程。幾千里迢迢遠路,二十載漫漫光陰,長如天年又快如瞬間。

      那一日,在清河往萬梅山莊的途中,王婆說她曾一度以為她會像族中其它女人一樣,這一生都不出山寨。在寨子里生,在寨子里長,在寨子里嫁人生子,再在寨子里老去死亡。一直到她丈夫突然患上了一種奇怪的癆病,她才飄忽有了一種感覺,也許佛手打亂了原來的秩序,此生不會那么簡單地度過了。

      丈夫病死后,寨子里接二連三地有人發(fā)病。慢則半年,快則三月,生命凋謝如陣雨般猝不及防。那些受傳染而死的病人家眷組成了一個隊伍在王婆樓下聲討。急鑼響鼓混雜著女人們哀戚的啼哭,讓她的兩個孩子驚慌失措。

      小兒子叫不承,躲在母親懷里問外面發(fā)生了什么。王婆捂緊孩子的耳朵:“他們在驅(qū)魔。你父親死于怪病是妖魔作祟,他們在幫助我們呢?!?/p>

      不承又問:“驅(qū)魔不是祭祀典上才有的嗎?!?/p>

      大兒子不顯很明白眾人的意圖,打算下去和他們辯個清楚,卻被她母親叫?。骸皠e亂跑,會有人來為我們解決的?!?/p>

      果然沒過一盞茶的時間,寨子里最受大家敬重的巫柘長老出面平息了風(fēng)波,人潮逐漸散去。不顯拿了些新茶打算下去答謝他的救場之舉,王婆又阻止了他:“我已經(jīng)提前謝過他了。你快哄你弟弟睡覺吧?!?/p>

      父親離世后,兄弟二人的睡眠都變得很淺,風(fēng)吹草動都會驚醒他們。王婆踮著腳尖下樓,唯恐木梯發(fā)出吱呀聲驚擾了夢中的孩子們。她系上烏黑的披風(fēng),沿著一般人不常去的林間小路往山陰面的巫柘長老家去。這個胡子都開始發(fā)白,在族中一直扮演正直不阿大家長角色的老人會在愛撫的同時對她細膩的肌膚和充滿光澤的發(fā)絲加以品評。她一般會待到子夜,子夜之前穿好衣服回家。巫柘多次挽留她宿夜。她說她不想孩子們醒來之后發(fā)現(xiàn)她不在。

      巫柘幫她化解危機,她慰勉他冰冷的獨居,漸漸達成了慣例。可是,等到不承和不顯相繼發(fā)病,且和亡夫的癥狀一模一樣之時,山雨欲來風(fēng)滿樓,再難塞住鄉(xiāng)民的悠悠之口。有人提議燒死這對孩子和他們家的房子。巫柘說:“上天有好生之德,此舉不免過于殘忍。不過宿疾不除,對我們族落來說確實是一樁心腹大患。不如就把他們送出寨子,由他們自身自滅,也可除絕后患?!?/p>

      王婆當(dāng)即謝過:“今夜我就帶著孩子們離開?!?/p>

      巫柘投來意味深長的一眼:“孩子可以走。你亡夫周年祭尚未操辦,你若就此離去,死后,牌位就不能進祠堂隨夫了。”

      王婆環(huán)顧四下,眾人目如鷹隼,齊齊等待著她的回答,這其中還包括她年邁的母親。

      她覺得自己像一根瀕臨斷裂的絲線。

      “好,那我不走,請你們把他們兄弟倆送到安全的地方?!贝苏Z一出,她就接收到了兩個孩子失望的目光。入夜她為他們打點行裝,不顯負氣地呆在樓下不肯見她,不承則在一旁小聲啜泣。王婆說:“叫你哥哥上來,我有話對你們說?!?/p>

      不顯忿忿地在樓下叫道:“你這么做是對的,我們倆快死了,根本不值得你放棄這里的一切。而且?guī)е覀?,你也會被傳染。我不會怪你?!?/p>

      王婆帶著不承飛奔下樓,一把摟住不顯:“我已經(jīng)很傷心了。你不要再讓我傷心。我這么做,只是因為長老提醒了我——你父親的牌位還孤零零地呆在祠堂里。我方才買通了今晚的車夫,他會送你們到紅花鎮(zhèn),鎮(zhèn)上東街第一家面館的老板娘是我做姑娘時的密友,你帶著弟弟和我的手信去找她,她會照顧你們這兩天的起居。等我找到合適的機會偷出牌位,就帶上外婆去與你們匯合。我即使走遍天涯海角也要找到名醫(yī)治好你們的病。失去了你父親我生不如死,不可能再這樣眼睜睜地失去你們?!?/p>

      兄弟倆就這樣帶著一封信隨馬車連夜而去。當(dāng)晚,王婆一身短打,腰別利刃,潛入了陰森的宗祠。月光迷離,飛檐和雕花木榫投下模糊的影。

      就在她即將得手之時,巫柘的笑聲從角落里傳出,似瓦缸迸破。

      “我就知道你會來。你那么愛他。”

      王婆摘下蒙面,懇切求他:“既然知道我的心思,那就放我走吧。孩子們還在等我。”

      “等你?”巫柘捋著斑白的長須,“在哪等你?或者你知道在哪找他們么。車馬可不是往紅花鎮(zhèn)去的。你非要一意孤行走這一趟,我也不攔你。只是別怪我沒有提醒你?!?/p>

      怒火攻心,卻又不敢太大聲引來鄉(xiāng)民,王婆壓著喉嚨厲色質(zhì)問:“你把他們怎么了?!?/p>

      “你的心思,我知道一個就能知道兩個。我要看看車夫是在乎那點銀子聽你的,還是聽我這個長老的?;蛘撸l也不聽,怕那兩個帶病的小子折了他的陽壽,半路就轉(zhuǎn)手把他們賣給人牙子了?!蔽阻献哌^來捏著她的下巴,狡詐一笑,“你,還是留在這吧。既能陪死人,又能陪活人。一舉兩得啊?!?/p>

      “他在我丈夫的排位前調(diào)戲我,又千方百計弄走了我的孩子好讓我留在這里供他一己私欲,想到這些,我頓時氣血上涌,一把抽出腰間的刀朝他腹腔刺過去。然后,踏過他的尸體和血,帶上我丈夫的牌位,接上了我的老母親,永遠地離開了生我養(yǎng)我的地方?!蓖跗胚h眺車簾外茫茫的雪野,“我本就是老來得子,丈夫和母親離開我之后,那兩個孩子就是我唯一活著的理由。九天之上,丈夫曾來托夢,他說孩子們遇到了貴人相助,都沒有死。所以這二十年,我從南找到北,茍且于人間的每一天都是為了找到他們?!?/p>

      潘氏不解:“你把尋子的事托付給西門先生,難道他是知情者?”

      “不,他們?nèi)羰沁€活著,那必然是得名醫(yī)相救,頑疾已愈。杏林中人相互切磋往來,總能有所耳聞。”王婆朝武植斜睨一眼,見他在打盹,就湊到潘氏近前,悄聲耳語:“你和西門先生親近的時候,再幫我問問他。那種時候,男人總是很難拒絕女人的?!?/p>

      叁·推煙唾月拋千里

      “人參,黃芪,白術(shù),山藥,麥冬,生地,五味子,阿膠,當(dāng)歸,枸杞,山萸肉,龜板,鹿角膠,紫河車。”密室的石門隆隆往兩側(cè)退去,西門指著前方的水池,對其中浸泡煎煮的十四味藥材如數(shù)家珍。待到他按下墻上的機關(guān),空中便緩緩降下一座巨大的蒸籠,分毫不差地蓋在水池上。

      西門旋轉(zhuǎn)騰空如銀龍躍起,一身白衣被水汽浸濕,映出淺淺的膚色。他盤坐在蒸籠中央,周身的薄霧使他煥發(fā)出別樣的仙風(fēng)道骨。

      “這能起到什么特殊的功效?”繞著水池踱步的潘氏問道。

      “醫(yī)者也會得病,而且得的可能是一般人承受不了的病。這些藥材救不了我,但也不會讓我太早死去?!蔽鏖T雙目緊閉,“方才你不是說有事要問我?”

      潘氏如實說了原委:“王干娘上了歲數(shù),你如果能幫她打聽到他那兩個孩子的下落,想來百年歸后,她也能瞑目?!?/p>

      讓潘氏意外的是,西門一口回絕了:“我不會幫她的。當(dāng)著她的面我沒有駁回是看她一把年紀,怕她傷心。你袖手旁觀最好,這件事就不要再說了?!?

      潘氏倚著光滑的石壁久未作聲,密室里闃靜如夜,屋頂上密布著霧汽凝結(jié)而成的水珠,它們一粒一粒地落下來。

      大約沉寂的氛圍讓西門感到不安,他說:“她一定把她的事告訴你了。那我也說說我的。這樣的話,你也就能明白,為什么在這件事上,我的態(tài)度這么不近人情?!?/p>

      十歲的那年,西門在碼頭上被人拐走。西門記得拐他的人是個魚販子,船上堆放著許多并不新鮮的江魚。它們腥臭無比。魚販子并不打算再把西門賣掉,而是留著當(dāng)個小仆人使喚。他們坐著這艘船漂行在浩浩蕩蕩的江面上。西門每天要幫他洗衣服,要冒著跌入江中的危險苫補船蓬,要做飯。他們沒有任何食物,只有那些又腥又臭的江魚。沒有米,沒有面,一日三頓都是那些魚。

      有一天,西門實在受不了那種氣味,爬到船外對著江水大嘔不止。他發(fā)現(xiàn)沒過一會兒,一種白色的魚游了上來,自己的嘔吐物——也就是它們的同伴被魚群分食個精光。

      魚販子走出來,在颯颯的江風(fēng)中說:“看到?jīng)]有,魚在吃魚。所以,人也可以吃人。這個世界就是這樣。你不想活,有的是人想活。世界多你一個不嫌多,少你一個不嫌少。你要想死,趁早從這里跳下去。你要不想死,就回來吃魚。到日后的某一天,你要還是沒死,你就會感激我,因為我不是你的仇人,而是你的恩人。大恩人。”

      西門又連吃了十幾天的魚,一直到了徐州境地,魚販子帶他上了岸,坐進寬敞明亮的酒家,他們才吃了頓久違的米飯。出了酒家,外面的日光變得十分明媚,強烈的光讓建筑和樹木都白得異常。魚販子說:“你陪了我這一路,你的任務(wù)已經(jīng)完成了。你走吧,我也要回去接著捕魚了。”西門就看著他一轉(zhuǎn)身隱入人群,干脆利落得沒有留下任何痕跡。重獲自由的他這時候變得傷感起來,并且對這一路沿江而行的經(jīng)歷產(chǎn)生了留戀。他竟然想追隨魚販子的腳步再回到船上去。但他再也找不到他了。

      身無分文的少年開始了乞討,用那些銅板去換一兩個冷饅頭。西門想起了江上那些被他嫌棄的魚。晚上,他睡在破廟里。菩薩盤在那里的一條腿比他一個人還大。他想,自己是多么的渺小。他又想,眼前只有兩條路,要么活,要么死。死雖是遲早要死的,但往梁上一吊未免太對不起在江上狠狠咽臭魚肉的日子,對不起那些日子里魚販子對他的教誨。他還是堅持了下來。每天早起就乞討,到晚了回到廟里。

      這一晚,西門剛邁進門檻就發(fā)現(xiàn)自己的領(lǐng)地被人霸占了。一個身披紅色袈裟的和尚正在他的草堆上打座。他走過去叫他起來。和尚不理。他推他。也不動。西門急了,打算用拄手拐杖打他。和尚閉著眼睛喝止:“住手。我是來救你的?!焙蜕姓f,他看到西門的草堆里有很多血跡,想必是睡覺時夜咳不止,傷了心肺。西門這才知道,眼前的紅衣和尚是一位云游的高僧。和尚自稱目葉。西門就叫他目葉大師。目葉帶他來到齊魯?shù)臇|平湖寺,寺內(nèi)有一間他清修的禪房。就是在這個禪房里,目葉大師用熏蒸療法保住了他一條小命,并將平生積學(xué)傾囊相授。

      等他病情穩(wěn)定了沒多久,目葉大師在一個露水滿地的清晨,趁西門還在熟睡,又悄然遠行了?!拔以僖矝]有見過他。我覺得人是有宿命的,而上天為我的宿命安排了很多雷同的部分。像是有一些本來對我很好的人,突然拋下了我。你問我是不是孤獨,我當(dāng)然孤獨,但我也早就適應(yīng)了孤獨,它是人生的常態(tài)。我的師傅,那個魚販子,還有我母親,他們拋下了我,也教會了我?!蔽鏖T從蒸籠上起身,拭了拭額頭的汗珠。

      潘氏疑道:“你母親?!?/p>

      “是啊,我父親很早就病逝了。有一天夜里我聽到母親起身,覺得很奇怪,就悄悄跟蹤了他。原來她早早就和族里的長老暗中勾合。之后,我們兄弟二人得了和父親一樣的病,她為了能毫無掛礙地與長老安享此生,就把我和弟弟送出了寨子。臨行前還欺騙我們,說要送我們?nèi)ニ墓视阎???墒亲詈螅嚪蜻B走了三天三夜,只把我們丟在了一個人潮擁擠的碼頭。我和弟弟還傻傻地在原地不吃不喝地等著她。結(jié)果你知道的,她沒有出現(xiàn)。我和弟弟兩個人也被人潮沖散,各淪天涯?!?/p>

      潘氏不禁用手指微微掩住自己錯愕的神情。

      西門說:“你猜得不錯。她要找的人就是我,但我要認的人卻不再是她?!?/p>

      潘氏搖搖頭:“她娘家姓俞,時至今日,她還冠以夫姓,自稱王婆。難道你還懷疑她對你父親的感情。她當(dāng)年那么做不過是為了保全家庭,這是不得已的苦衷?!?/p>

      西門不屑一笑:“苦衷?人生在世,誰沒有苦衷?你沒有嗎?或者說,女人都這么偉大,愿意為自己的男人上另一個男人的床?”

      話不投機半句多,此語讓潘氏如遭一擊,她定了定神,說了聲“告辭”就拂袖而去。

      西門朝著她的背影笑道:“幫她找人就算了,幫你找人我很樂意。你一直記掛著的那位,他尊姓大名?我雖深居簡出,江湖上倒也有一二知交,托人問問他行蹤只是舉手之勞?!?/p>

      聽他這樣說,潘氏不禁駐足,又回過身來:“你是真心助我,還是借機調(diào)侃?!?/p>

      先前蒸療時的紅光褪去,西門的臉色恢復(fù)常貌,看上去正經(jīng)了許多:“真想調(diào)侃你,并不需要借機。”

      潘氏正玩味著西門的自負,窗外吹雪的劍光一閃而過,她不由舉袖遮擋。

      “那就有勞你。此人是我丈夫的兄弟,叫武松?!?/p>

      西門眼前一亮:“如果是原來饒安鏢局的頭號鏢師武松武二俠,那你當(dāng)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了。他現(xiàn)如今就在陽谷衙門內(nèi)做都頭。怎么,你的夫君沒有告訴你?還是,他也有什么苦衷?”

      每個人的心思就像細芽,時日一久,長成了藤蔓,藤蔓纏繞在一起,是為陰謀。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陰謀。

      潘氏回到客舍,見武植正在守在爐邊。火舌舔著砂鍋底,那里面的藥并不是用來救他的命,卻可以挽回他作為男人的尊嚴。

      潘氏走過去,將里面的湯藥盡數(shù)倒掉。武植問她怎么了。潘氏說西門是個騙子,這些藥根本和清水一樣,對病癥毫無療效。

      “可我的各個關(guān)節(jié)已經(jīng)有了恢復(fù)的征兆?!蔽渲餐锵У赝殂榱飨蜓┑氐臏幹?。

      潘氏置若罔聞:“車馬已經(jīng)在山門外等候,我們回家吧?!?/p>

      我們回家吧——那一天在市集上武植也曾這樣對她說。他們夫妻二人說這話時是如出一轍的溫和語氣,且面色清淡,使人安然。正因如此,武植怎么也想不到,回到家中,潘氏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抽出長劍抵在他的脖子上。“他回來了?你為什么不告訴我?!迸耸涎鄣子形渲矎奈搭I(lǐng)教過的徹骨寒冷。武植盡力地抬起頭來仰望著她,眼神卻找不到適合置放的角落,只是四處閃躲。他忽然毫不怯懦地一把握住她的劍鋒,聲如天邊掠過哀輕的鴻:“我只是不想失去你。得不到?jīng)]有關(guān)系,得到了我就不想失去。你懂我的感受嗎?!?/p>

      潘氏手中的劍隨著心口的一陣聳動落了下來。

      她矮小的丈夫一面上樓一面輕聲自言自語:“我得不到,那他也得不到,誰都得不到。”

      當(dāng)晚,他戴雪出門,留下一封書信托鄆哥交予即將歸來的弟弟武松。回家后,他喝了一碗砒霜,就和衣睡下。他聽見夜雪越下越大,他聽見她再一次給他承諾,說既然嫁給他,就再也不會離開他。

      肆·十番紅桐一行死

      為了突出花樹最美的部分,其它的雜葉必然要被修剪。故事也是如此,想讓主線更加明朗,細枝末節(jié)需得隱去。春筍明快地略過王婆和西門先生的舊事,只交代了武植往生的前因后果,好迅速為枉擔(dān)了罪名的女子沉冤昭雪。

      “哥哥的親筆遺書和你的一面之詞,你覺得我該相信哪一個。”化雪的早晨冷氣尤甚,故事中人對所謂的事實仍持懷疑態(tài)度,信步走到庭前,用梅枝在雪地上練習(xí)書法。

      春筍不卑不亢:“看來,要得到你的信任,我必須要鄭重捧出你的秘密了?!?/p>

      他像是對某個筆畫感到不滿,又用雪填補了劃痕,重新書寫。見春筍半晌不著一字,他就側(cè)過臉對她點點頭,告訴她,他一直在聽。

      “這個秘密,西門先生差點就告訴你了?!贝汗S說。

      西門死于武松之手。傳聞中,西門是砒霜的來源。一個郎中,也算是藥鋪的經(jīng)營者,這個身份在毒藥面前不能更合情合理。并且每個人都認為,武植的矮小癥是否治愈是其次,既然潘氏帶著他去過萬梅山莊求醫(yī)問藥,那必曾委身西門。

      一夜生情,暗滋邪念,為求長久歡好,經(jīng)王婆攛掇,聯(lián)袂屠夫——這樁殺人案有了此種解釋,不僅邏輯通順,更詭美妖嬈,引人入勝。街坊四鄰在向他人重述的過程中也紛紛樂意添補藻繪,使它愈發(fā)濃墨重彩。

      最可怕的是,在武植的血書里,潘氏也當(dāng)仁不讓地成了兇手。

      從遠行歸來的武松手中接過血書通覽一遍,潘氏笑道:“我沒想到他會用這種方式跟我告別,更沒有想到,你我之間會以這種方式重逢?!?/p>

      血書被潘氏拋入空中,武松一躍而上,一番劍花將它割裂成和窗外一樣紛紛揚揚的雪:“這就是你們的下場?!?/p>

      潘氏伸出手接住這一瓣一瓣的雪花,仍舊笑著:“如果你記憶猶新,應(yīng)該清楚,不論你哥哥是否暴斃,你我之間都有一場生死交鋒?!?/p>

      武松說:“男女有別,勝之不武,你可以請個幫手?!?/p>

      “王干娘身體抱恙,我請了西門先生來為她診脈。他此刻就在隔壁的茶館。我和他是你眼里的奸夫淫婦,這個時候,有什么理由不并肩作戰(zhàn)呢?!?/p>

      西門很快來了。

      王婆執(zhí)意要幫潘氏從命案里撇清干系,也帶病而來??上渌刹徽J為她是什么有力的證人。相反,當(dāng)他們?nèi)瞬⑴耪驹谝黄穑炊兜丶て鹚麅?nèi)心的仇恨。

      勢如破竹的劍直沖著眉心刺過來了。西門先生沒有武器,只以潔白長袖化百煉鋼為繞指柔,不斷裹卷武松逼人的劍氣。武松見狀,隨手棄了長劍,任它筆直插入雪堆之中。二人徒手對搏,拳掌霹靂,如電如雷,又凌虛升入長空,飛檐走壁,沒入無邊大雪,很快地上的人便看不清晰。眼花繚亂之間,潘氏直追而上,混入其中。武松見她助力西門,下拳的力道又重了三分。西門內(nèi)功深厚,掌勁綿柔,一寸一寸擊退武松的攻勢,逐步占了上風(fēng)。此時,潘氏如蝶飛去,一把撩起武松的左袖。西門只見他臂上三顆青痣大如豆粒勢成掎角,是再熟悉不過的畫面,頓時亂了心神。武松趁勢出擊,一拳打中他的心口。西門一口鮮血遍染白衣,接著就如銀鶴斷翼,隨落雪墜入皎白大地。

      潘氏飛向西門,扶起他的頭,擱在臂彎里,用雪清洗他臉上的血跡:“要不要我告訴他那個秘密?!?/p>

      “不要對他說。倒是我,還要再告訴你一個秘密。你把耳朵湊過來?!迸耸细┦祝宦犚娢鏖T虛弱地說他知道他母親心里從來沒有背叛父親。如果不是萬分地愛著父親,她不會用自己的身體作為代價。所以,后來他才立下那樣的接診規(guī)矩——當(dāng)一個男人愿意一日為奴,一個女人愿意一夜為妾,他們一定非常愛自己的妻子和丈夫。面對這樣的女人,他不僅不可能逾矩,更充滿尊敬?!澳悄憔湍苊靼?,其實一直以來,保全處子之身的人不光光是你。只是那一夜,我遇見了你,美如畫人,顧盼生姿,恍惚動了真情。如果有那么一瞬間,你也曾看到我,請你握著我的手?!迸耸宵c點頭,撥開西門手邊的雪,緊緊地握住。一種古玉般的幽涼很快在她掌心彌散開來——方才武松的那一拳用了致命的力量,他手冷如冰絕不僅僅因為天氣苦寒。

      “我們遇見得太遲了。”潘氏攏了一些雪堆成一個枕頭把西門放平,“你堅持一下,我要去和他做個了斷。如果僥幸勝出,我就帶你回山莊。從今往后的日子,我就陪在你身邊?!?/p>

      武松穩(wěn)穩(wěn)屹立在雪地里,從她的角度看過去,和當(dāng)年江南橋畔的初見沒有任何分別。

      武松說:“不是我沒給你機會,是你請來的對手不堪一擊?!?/p>

      潘氏緩緩起身。她的長發(fā)在風(fēng)雪里飛舞如一樹不合時節(jié)的新柳。猝不及防,她一步邁開,逆著烈烈朔風(fēng)向武松逼近,雖在雪上劃過,卻未留下半點痕跡。武松見她突襲,猛然踢起三丈積雪阻擋她前進,同時重新運功,以便接招。潘氏內(nèi)功在武松之下,可一個回合之內(nèi),單看二人翻飛交手,卻進退相當(dāng),寸步不讓,勢均力敵。潘氏自知戀戰(zhàn)不得善終,忽然就碧蛟潛潭般一壓身繞過孤立一旁的王婆向后飛去。武松追隨其后,避閃不及,眼看就要一拳擊中王婆。本重傷將息的西門見此情狀,驚恐萬分,不由失色,一時拼盡全身氣力騰躍而來,擋在王婆面前。

      如獸遇箭,西門劇痛之下本能的低嘯隨北風(fēng)卷地,頓時籠罩了戰(zhàn)場上空。生生受了武松兩拳的他當(dāng)場送了性命。王婆則在錯亂之中摔了一跤,后顱遭巨石一擊,鮮血如潑,也是奄奄一息。潘氏走過去叫了她一聲“干娘”。王婆枯萎的睫毛頻頻顫抖,仿佛秋后的螢蟲。她聲似游絲般尋找著那個她畢生乞求的答案:“你說,我的孩子們還活著嗎?!?/p>

      潘氏連連點頭。王婆道:“現(xiàn)在,我更希望他們已經(jīng)死了。這樣,我很快就要見到他們了。”說罷兩眼一閉,再不省人事。

      望著腳邊的這對即將在九天之上相逢的母子,潘氏凄愴一唳,一枚三寸短刀霎時從袖口中飛出。她傾身一躍,捉刀而行,長驅(qū)直入刺向武松。武松本無絕她之意,一再手下留情,此時為求自保,閃過一旁,又反轉(zhuǎn)到潘氏身后,一把抱住她。潘氏手臂一曲,那枚短刀就狠狠扎入她自己的心臟。

      “菡萏?!蔽渌纱篌@,脫口而出的就是她的閨名。

      他們的身體都微微地戰(zhàn)栗著,是燈下無助的蛾。他們用戰(zhàn)栗感受著對方的戰(zhàn)栗,恰如蛾害怕躍動的火,卻又無限接近那火。菡萏順勢轉(zhuǎn)過身,倚在他懷抱中。篤實的溫暖如春江之水包裹著絨絨的鴨翅,很快漾滿了她全身。她望著空中飄飄揚揚的雪,不禁笑了。江南的春天,鷺鷥谷的月夜,滄州的訣別,還有如今的雪。原來一轉(zhuǎn)眼,就已是這么多年。

      她愛他,但從未擁有過他。她也恨他,因為恨而更加愛他。在這愛與恨里,她帶著枷,苦苦攀爬——可她不覺得凄寒,這世間有多少風(fēng)吹向暗紅塵世,就有多少認錯路的女子。一意孤行縱使枉然,也不妨礙她們單桅獨帆,無止盡地朝著彼岸。

      她這一生,到她死,也沒有聽到他說愛她。

      他瞞得了她,他藏在懷里的鞋子卻自告奮勇地替他說了實話。

      她說:“我當(dāng)真很難過。你看,我現(xiàn)在摟你這么緊,還是有三寸距離隔著我們一左一右兩顆心?!?/p>

      她說:“這世上最愛你的人都被你殺掉了,往后你就孤伶伶一個人了。如果你感到孤獨,那就是我對你最好的報復(fù)。如果有來生,希望你能拋開一切原則去愛一個人?!?/p>

      伍·日暮向風(fēng)牽短絲

      憑借歷年的經(jīng)驗,他應(yīng)該不會猜錯,這將是島上的最后一場雪,雪后就是萬物復(fù)蘇的春天??纱汗S一度猶豫不決,直到春天還是沒有告訴他所謂的秘密。

      “嘴上說著要報復(fù),姑姑到死卻也沒有告訴你這個秘密,是怕你痛苦。如今,我和她是一樣的心情。明明我是到這個島上來為她報仇,卻遲遲也下不了手?!甭溆⒗_紛,春筍站在瀟瀟的花雨里,春愁無限地凝望著故事里的那個人。

      他并不意外:“我已經(jīng)猜到你和她有淵源,但沒有想到她竟然是你的姑姑?!?/p>

      春筍說:“你忘了嗎,她還有個弟弟叫做金風(fēng),就是我的父親。至于我母親,也是你熟悉的故人。”他問是誰。春筍說:“就是饒安鏢局的大小姐張輕露啊?!?/p>

      金風(fēng)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shù)。春筍說這是她姑姑渴望而沒有的愛情。她一生中遇到三個男子,起初有緣無份,接著有份無緣,等到緣份雙全,她已經(jīng)沒有了足夠的時間。

      “父親母親的故事很有意思,有機會我再慢慢說給你聽?!贝汗S遠眺滄海,“假使有機會的話?!?/p>

      到了春分時節(jié),他們?nèi)缙诔龊;刂兄荽箨懡o菡萏掃墓。

      清明雨后,祭掃完畢,歸去在郊外尚還泥濘的陌上,春筍用草繩清理著三寸素鞋上的污垢,說她在外漂泊了一年,也該回家了。

      即便內(nèi)心有巨大的失落感,他還是輕描淡寫地讓她多加保重。

      迎著明媚的春光,春筍俏麗一笑,堅持要送他去海邊。

      他說:“何必呢,送君千里,終須一別?!?/p>

      春筍說:“送君千里,好歹終有一別。若是就此離去,恐怕這一生再難相見?!?/p>

      他聽她這樣說,也就不執(zhí)意阻攔。二人沿著長滿苔蘚的山道,牽著前蹄打滑的白馬悠悠往海邊行去。他忽而問起她的名字:“是不是和你姑姑一樣,春筍也只是你的閨名?!?/p>

      “是啊,我叫潘寸心。是姑姑給我取的名字。你呢,你沒有乳名嗎?!?/p>

      “小名叫不承?!?/p>

      “家人都會這樣叫你嗎。”

      “我很早就沒有家人了。一開始失去了父親,接著又失去了母親,最后和唯一的哥哥也走散了。你外公在路邊發(fā)現(xiàn)我的時候,我已經(jīng)死了一半?!?/p>

      “他說過,說你病得很重,他幾乎耗盡全部的內(nèi)功心力才把你從鬼門關(guān)邊上拉回來?!?/p>

      “所以,當(dāng)時一邊是救命之恩,一邊是心愛的女人,孰輕孰重,真的很難衡量。”

      “他費了這么大的勁救起了你,為什么不直接收你做養(yǎng)子,反而托付給武家夫婦呢?!?/p>

      “他大概一直希望我長大后可以迎娶輕露。只是我和輕露之間一直情同手足,沒有半點兒女私情。”

      “你要真的娶了我母親,就沒有我了,我也就沒法遇見你了。”

      二人相視一笑。

      日落之前,他們到了海邊。沉沉暮靄和不知從何處傳來的簫聲讓別離的氣氛更加濃郁。春筍說:“冬衣都漿洗干凈了收在廂房最右邊的柜子里,你喜歡吃的蛤蜊醬我出門前又連夜熬了幾罐存進地窖了,門前的橋闌有些不牢靠了我提醒過你的,記得修葺……別的,一時想不起了,就是想起來,海山遙遙,不通青鳥,也沒法傳信提醒你了?!?/p>

      他笑著,一一點頭,說都記下了。

      春筍說天色不早,她該回去了:“這匹馬的眼神不好,再晚就看不見了,回頭再把我給摔著?!?/p>

      他說好。春筍便上了馬,持韁絕塵,一騎而去。

      春筍走后,他松了系舟繩,人卻不上船,眼看它隨波逐浪,漂向海心,隱于天際。他則沿著春筍的去處一路向西。

      走到一個岔路口,他只聽得馬蹄陣陣,如鼓如錘,輕撼綿山。

      他順勢望去,見塵煙里不是別人,正是春筍。

      春筍的馬蹄在他身邊停下。他笑道:“你先說?!?/p>

      春筍原本尤自羞怯,轉(zhuǎn)眼又一揚青眉,振振有詞:“我打算去海邊,倘若你走了,我這輩子就不再想你。要是你還沒走,我就回島上跟你過神仙日子。該你說了?!?/p>

      他說,菡萏死前告訴他,如果有來生,她希望他能拋開一切原則去愛一個人。

      他想,來生太遲,不如即刻開始。

      責(zé)編:木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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