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佳憶
(西南大學歷史文化學院,重慶 北碚 400700)
據(jù)《史記·大宛列傳》,張騫在大夏見到據(jù)說“得蜀賈人市”的“蜀布邛竹杖”,獲知巴蜀有通往身毒(今印度)的道路。上世紀初以來,歷史考古工作者在內(nèi)蒙古自治區(qū)額濟納旗的黑城附近和甘肅省金塔縣的金關(guān)附近,即漢代的張掖郡居延縣地發(fā)現(xiàn)和發(fā)掘出土了漢代本簡共三萬余枚,這批漢簡被稱為居延漢簡。后來,又陸續(xù)在甘肅西部疏勒河流域漢代長城關(guān)塞遺址中發(fā)掘出九批漢簡共兩萬余枚,稱為敦煌漢簡。其中關(guān)于“廣漢八稯布”的記錄,為我們研究漢代蜀地紡織手工業(yè)的發(fā)展狀況提供了重要史料。
《居延漢簡釋文》[1]卷三第二頁記:
出廣漢八稯布十九匹八寸大半寸直四千三百二十給吏秩 百(石)一人元鳳三年正月盡六月積六月□ (居 90.56, 303.30)
元鳳是漢昭帝的第二個年號,元鳳三年指公元前78年。
稯,是布的粗細計量單位?!墩f文解字》卷七上云:“布之八十縷為稯?!薄妒酚洝肪硎弧缎⒕氨炯o》、《正義》和《漢書》卷九九《王莽傳》中注皆引孟康曰:“稯,八十縷也?!惫什加衅叻O、八稯、九稯、十稯之別,八稯布即布之一種。漢代布帛一匹當四丈或四十尺,在二尺二寸的幅度內(nèi)以八十根經(jīng)為幅的稱八稯布。從價格上來看八稯布應(yīng)該是漢代最便宜的布料之一了。
據(jù)漢初法律《二年律令·金布律》,政府為“徒隸”等勞作者提供的服裝,“布皆八稯、七稯”。漢景帝時制度,“令徒隸衣七緵布”。漢代邊防士卒的軍裝也以“七稯布”、“八稯布”制作。居延漢簡資料可見,“入七稯布二千七百九十七匹九尺六寸五分”,數(shù)量甚大。
居延簡牘中所提到的“廣漢”,是秦滅巴蜀設(shè)巴郡和蜀郡之后,西漢王朝在四川新增的第三個郡?!端?jīng)注·江水》云:漢高帝“六年(公元前201年),乃分巴、蜀置廣漢郡于乘鄉(xiāng)[2]”。《漢書地理志》注:治繩鄉(xiāng)。領(lǐng)縣十三,即梓潼、什邡、涪(今綿陽)、雒(今廣漢)、綿竹(今羅江黃許鎮(zhèn))、葭萌(今廣元昭化鎮(zhèn))、郪(今三臺郪江鎮(zhèn))、新都、剛氐道(今平武)、白水(今青川白水鎮(zhèn))、甸氐道(今九寨溝縣)、陰平道(今甘肅文縣)。
《漢書》卷七二《貢禹傳》載:元帝時,“蜀、廣漢主金銀器,歲各用五百萬。三工官官費五千萬,東西織室亦然?!薄稘h書·地理志》第八之十三載:“廣漢郡”,“莽曰就都,屬益州,有工官。”工官乃掌管國家重要經(jīng)濟企業(yè)之官,西漢全國僅有9郡配有此官。廣漢郡工官在滿足上層社會高端奢侈“金銀器”“漆器物”用器的需求的同時,生產(chǎn)的“廣漢八繌布”已經(jīng)形成中低端大眾消費品牌。
漢代沒有棉花及棉織品,麻和絲織品有廣泛的用途[14]?!尔}鐵論·本議》提到,“齊陶之縑,蜀漢之布?!弊笏肌妒穸假x》兩次提到“黃潤(一種細麻布的名稱)比筒”、“布有橦華?!苯?jīng)濟學家李劍農(nóng)說:“中國固有之服裝原料,以絲麻為主。普通絲織物為絹帛、麻織物為布。蜀在西漢似惟以麻織之布著稱[3]?!甭槭遣荼局参?,種類很多,有“大麻”、“苧麻”、“苘麻”、“亞麻”等,莖皮纖維通稱“麻”,可制繩索、織布。
一九八九年,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對原漢代廣漢郡涪縣邊堆山進行了大規(guī)模的考古發(fā)掘,出土“陶器紡輪11件,可分三型,A型似鼓,兩頭小中間大。B型束腰,中間小兩頭大。C型似圓柱形[4]?!苯?jīng)鑒定,邊堆山遺址距今年代約為4500——5000年。廣漢三星堆考古發(fā)現(xiàn)了“數(shù)量種類為最多”的石紡輪和陶紡輪,揭開了古蜀文化神秘的面紗。考古工作者發(fā)現(xiàn)有些紡輪之類的生活工具就是從石璧中間取下來的石芯加工而成的,可謂物盡其用。陳立基介紹:三星堆出土的陶紡輪,有圓餅形和梯形兩種。圓餅形的直徑一般在3-6厘米之間,厚約1.5厘米,中間有一小孔,古人在那孔中垂直插上一根木棍,擰轉(zhuǎn)木棍,利用紡輪的重量和轉(zhuǎn)動的慣性,紡出一根根絲線來。梯形陶紡輪下大上小,以優(yōu)質(zhì)的黑陶為主,體型較小,直徑一般在2-3厘米,中間穿孔,制作較為精細一些。古蜀人用這陶紡輪將絲、麻和動物的毛紡成線,然后再編織成絲綢和細麻布[5]??脊艑<诣b定說,這種石紡輪、陶紡輪距今至少4500年以上。由此可以推斷,當時廣漢郡是植麻、紡織的集中產(chǎn)區(qū),不僅適宜種植桑麻,而且紡織也是一種普遍的行為。
漢代絲織業(yè)生產(chǎn)機構(gòu)有蠶室、織室、服官三種類型。漢代絲織業(yè)的生產(chǎn)有官營和私營兩種形式,官營絲織業(yè)大多采用手工藝作坊進行生產(chǎn),規(guī)模比較大。《后漢書》卷一三《公孫述傳》李雄說,蜀地的“女工之業(yè),覆衣天下”。私營絲織業(yè)主要由私人進行作坊式或家庭式管理,廣漢郡生產(chǎn)比較普遍。《后漢書·列女傳》記,廣漢姜詩妻者,“晝夜紡績”,“常作冬夏衣”?!稘h書·食貨志》記載:“冬,民既入,婦人同巷,相從夜績,女工一月得四十五日。必相從者,所以省費燎火,同巧拙而合習俗也?!眱蓾h時期廣漢郡的婦女是勤勞的,也是辛苦的。不僅冬天的農(nóng)閑時節(jié),她們不得休閑,因為此時是她們紡織的最佳時節(jié)。而且夜晚她們也不得休閑,因為這樣可以延長勞動時間,將一月變成一個半月使用。
據(jù)《九章算術(shù)》所記:一個學習紡織的女工,第一日織寸余,第二日織三寸余,第三日織六寸余,第四日織一尺二寸,第五日織二尺五寸余。以最后一日的生產(chǎn)水平計算,約十六日方成一匹。然從理麻、紡紗到成布需要時間,又婦女平時需要承擔炊事、縫補、洗漿等家務(wù)勞動。今就低額估計,假若按一個熟練婦女每日織布二尺,年織二百日,則可成布四百尺。當時一匹布帛的規(guī)格是長四丈,寬二尺二寸。四百尺布是為十匹。當時的布價,因質(zhì)量不同而高低不一。據(jù)《居延漢簡》:粗布價格,有二百、三百或四百錢一匹者,也有五百、七百錢一匹者,然一般多在三百至四百錢之間[6],若以四百錢一匹布計算,則十匹布,折錢四千錢.這可以說是終歲家庭紡織的收入。
漢簡中所見布帛價格,涉及布、帛、縑、素、練等幾種。布為麻織品,是漢人衣著原料之貧賤人所服,價格相對較低。
(1)《居延漢簡甲編》[7]第547簡:
出廣漢八稯布十九匹八寸六(大)半寸,直四千三百廿。(《居》90·56,303·30)
漢代布帛一匹當四丈或四十尺,折合匹價為二百二十六錢余。
(2)《居延漢簡釋文》卷三第76頁說:
八稯布八匹,直二百卅。
這里應(yīng)是指的匹價二百卅?;蛘摺捌ァ毕掠兄匚?,由于磨損脫去,由于未見原簡,不敢臆測。
(3)《居延漢簡甲編》第1656簡:
戌卒魏郡貝丘功里楊通,貲買八稯布八匹,匹直二百卅,并直千八百冊。
(4)《居延漢簡甲編》第2426簡[1](《居》285·5):
驚虜隧卒東郡臨邑高平里召勝字游翁,貰賣九稯曲布三匹,匹千三百卅三,凡直千。匹布應(yīng)為三百三十三錢余。
(5)以皂布八尺直百廿八錢尺十六錢[8]。(《敦》2324A)
(6)人布一匹直四百。(《居》308·7)
(7)《胡中文布計》載:“尹圣卿二匹直六百,孫贛二匹直六百 孫贛二匹直六百 張游卿二匹直六百(《居新》E·P·T56:72A)
(8)《新簡》EPT56:10云:“戍卒東郡聊成昌國里 何齊貰賣七稯布三匹,直千五十
西北邊疆部隊士兵的衣著供給標準,現(xiàn)在尚不明確。從居延漢簡的有關(guān)記載衣著的最低價格計算,西漢時一個士兵一年的衣著費用約為一千七百錢。
(9)單衣價:七月十日鄣卒張中功貰買皁布章單衣一領(lǐng),直三百五十。(《居》262·29)
(10)袍價:第卅四燧卒呂護買布復袍一領(lǐng)直四百。(《居》49·10)
(11)绔價:绔即褲子?!酢跛黹L董福□□绔直五百。(《居》257·17)
第卅卒鄧耐賣皁復绔一兩,直七百(《新簡》EPT57:56)
(12)枲履價:枲履是用麻織成的鞋子?!读魃硥嫼啞肪矶锻褪鶇矚埧坚尅て魑镱悺泛單迨模?/p>
兵曹書佐蓬卿用枲一斤,直十。
戍所將戍田卒還有出售官袍衣服的詳細登記在案的記載,在漢簡中極為常見:
卒居署貰賣官物薄(《居》271:15A)
甘露三年二月卒貰賣名籍(《居新》E·P·T56:263)
第十七部甘露四年卒行道貰賣名籍(《居新》E·P·T3:2)
□□年戍卒貰賣衣財物名籍(《居新》E·P·T3:2)
毋得貰賣衣財物太守不遣都吏循行□嚴教受卒官長吏各封藏□(《居》213.15)
二月戊寅張掖太守福庫丞承熹行丞事敢告張掖農(nóng)都尉護田校尉府卒人謂縣律曰藏他物非錢者以十月平賈計案戍田卒受官袍衣物貪利貴賈貰予貧困民吏不禁止浸益多又不以時驗問(《居》4.1)
通過上述列舉可以看出,官政府雖然屢令禁止戍田卒出售“廣漢八稯布”等官袍衣服,實際上是有令難行[9]。這也說明了邊疆的軍餉主要以實物方式發(fā)放,但官兵對現(xiàn)金的需求仍大,所以在當?shù)厥袌鼋灰住_@也是漢代“錢帛并用”現(xiàn)象的一個旁證。
廣漢郡位于石牛道(金牛道)上,是關(guān)中、漢中通往巴蜀地區(qū)的重要蜀道,官私商旅來往頻繁。根據(jù)簡牘記載,廣漢郡布和車、藥材等都是在河西廣泛使用的物品,再根據(jù)以上簡牘中有關(guān)蜀地物品的內(nèi)容,可以肯定這些物品有蜀地生產(chǎn)的。由廣漢郡往河西作為重要軍需物資的“廣漢八稯布”等紡織品的運輸路線,是絲綢之路的重要別支。敦煌馬圈灣漢簡記:
官屬數(shù)十人持校印紱三十驢五百匹驅(qū)驢士五十人之蜀名曰勞庸部校以下城中莫敢道外事次孫不知將 (敦981)
五十名驅(qū)驢士從蜀地驅(qū)趕五百頭驢到敦煌,說明了西北邊疆部隊需要定期從廣漢郡等蜀地采購大量物資。簡文“名曰勞庸部校以下城中莫敢道外事”所透露的軍運形式可能具有保密性質(zhì)的特點,或許與這條交通線路附近“羌”、“虜”、“夷”分布的復雜形勢有關(guān)[10]。
敦煌懸泉漢簡中有一條簡牘明確記載具體走向,廣漢郡到漢中,再溯西漢水而上到天水。漢代已開辟河西經(jīng)天水到河西長安的驛道:
金城允吾二千八百八十里、東南。天水平襄二千八百卅、東南。東南去刺史□三□……一八十里……長安四千八十……(Ⅴ1611③:39 65 61)[11]
廣漢郡蜀布不僅遠銷邊郡,如敦煌、居延等地,而且還在對外貿(mào)易中扮演著重要的角色[12]。
張騫“鑿空”西域,開通北方絲綢之路。司馬遷在《史記·大宛列傳》記,“西北國始通于漢矣”“然張騫鑿空,其后使往者皆稱博望侯,以為質(zhì)于外國,外國由此信之。”明代蜀人學者楊慎《丹鉛總錄》卷一四《訂訛類》“空有四音”認為,“《張騫傳》‘樓蘭、姑師小國當空道’”,“《大宛傳》曰‘張騫鑿空’”,“空”的讀音都應(yīng)當是“孔”。蜀布經(jīng)北方絲綢之路,過秦嶺轉(zhuǎn)西安遠銷西域和中亞西亞至地中海沿岸歐洲各國。
開拓便捷的南方絲綢之路(即滇緬道)。班固《漢書·張騫傳》記,“騫曰:“臣在大夏時,見邛竹杖、蜀布,問安得此,大夏國人曰:‘吾賈人往市之身毒國”。身毒國就是古印度,這段材料說明早在西漢時期,蜀布就銷往了南亞地區(qū)。這也說明,在西漢建元三年(前138)漢武帝派張騫出使西域之前,南絲綢之路實際上已經(jīng)打通。華東師范大學教授何志國認為,從漢武帝經(jīng)營西南夷開始,到東漢初哀牢夷內(nèi)附漢朝止,這一時期,是滇緬道開拓、開通的漫長過程,其間經(jīng)歷了兩百年。東漢中期,以撣王遣使進貢漢廷為標志,表明了滇緬官道的正式開通[13]。
結(jié)語 通過對漢簡的初步考釋和考古、文獻的印證,我們發(fā)現(xiàn)漢代廣漢郡的麻紡織業(yè)已經(jīng)相當發(fā)達,“廣漢八稯布”等滿足社會中下層大眾消費需求的低等級織品,價廉物美暢銷海內(nèi)外,形成了蜀地優(yōu)勢紡織產(chǎn)品品牌?!皬V漢八稯布”的簡文,絲綢之路史研究者應(yīng)當予以重要關(guān)注,對于南方絲路交通開拓相關(guān)考察也有參考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