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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盲人圖書館

      2018-03-19 16:10雷默
      上海文學(xué) 2018年2期
      關(guān)鍵詞:閱覽室盲人奶奶

      雷默

      我去圖書館上班的第一天就注意到了對面的盲人閱覽室,準(zhǔn)確地說是那個盲人引起了我的注意。他三十來歲,白白胖胖,頭戴紅色貝雷帽,鼻梁上架一副玄色遮陽鏡,身上穿一件柳芽綠夾克衫,這么大膽的色系搭配實在扎眼,想不注意都難。

      整個盲人閱覽室就他一個人,同事告訴我,每天九點(diǎn)一過,那根紅白相間的導(dǎo)盲杖會準(zhǔn)時地出現(xiàn)在閱覽室門口。多少年來,這間閱覽室就為他一個人開的。

      我好奇地問:“別的盲人不來嗎?”

      同事輕微地蹙了一下眉,漫不經(jīng)心地說:“可能整個城市就他一個是有文化的盲人,也許別的盲人不知道有盲人閱覽室,誰知道呢?”

      同事明顯感到不耐煩,我停止了追問,轉(zhuǎn)頭去打量對面的房間。

      盲人閱覽室不大,二十個平方左右,沿墻都是書架,上面擺滿了空殼似的盲文書籍,中間是一張桌子,周圍放了四把椅子??繅Φ囊粋?cè)是兩臺電腦,看上去跟普通電腦一樣,實際上是有語音提示功能的。電腦旁邊是一個飲水機(jī),機(jī)殼發(fā)黃,有些年代。他對這里的一切了然于心,進(jìn)門后,把導(dǎo)盲杖折疊收起,打開電腦電源開關(guān),接一杯熱水放在桌上,從書架上取下書籍放在水杯旁。他對時間的掌握是如此精準(zhǔn),轉(zhuǎn)身回到電腦前,電腦一切準(zhǔn)備就緒。

      我在對門的少兒閱覽室工作,對盲人還能用電腦感到匪夷所思。同事已經(jīng)見怪不怪,她說,“人家打字不會比你慢,每天都上網(wǎng)聊天?!本烤垢裁礃拥娜肆奶欤掠只卮鸩簧蟻?,她想當(dāng)然地說,“可能是網(wǎng)戀吧?”想到有個無知的女人跟一個盲人聊得熱火朝天,同事覺得這世界太荒誕,暗自樂了起來。

      盲人閱覽室沒有專門的工作人員,據(jù)說以前有,是個老太太,有一次在家里摔了一跤,骨頭碎了,癱床上再也沒有起來。圖書館覺得再配一個工作人員好像是給他配私人助理,太浪費(fèi),就把盲人閱覽室劃歸到了少兒閱覽室,我們這邊平時也沒人過去,只有在他需要幫助的時候,過去兼顧一下。

      那天,他在對門喊人,同事跟我說,“你那么感興趣,過去幫他一下吧?!蔽毅读艘幌?,從同事的語氣中能感覺出來,這不是一個好差使,但作為一個新員工,又不好意思拒絕。我從服務(wù)臺走了出去,仿佛去見一個怪物,心里開始惴惴不安。

      與少兒閱覽室相比,盲人閱覽室確實太冷清,他一個人待在這二十平方米中,顯得有些孤零零。我問他需要什么幫助,他說幫他找一本書。我問什么書,他說那本書在第三排,從左往右第二本。我突然反應(yīng)過來,既然知道在哪里,為什么不自己???雖然心里犯嘀咕,但我還是幫他取下了那本書,盲文書籍都特別厚,但份量輕,土黃色,讓我想到了千年骸骨。

      取下來后,他說,幫他翻到第二十一頁。我心想,他是使喚上癮了!氣鼓鼓地幫他翻到二十一頁,遞到他手上。在遞送的過程中,我站到了他身旁,讓我驚訝的是透過墨鏡的一側(cè),我看到了他枯萎的眼珠詭異地向我轉(zhuǎn)過來,那眼神確實有點(diǎn)恐怖,我趕緊移開了目光。他仿佛看到了我的樣子,粉嫩的胖臉上浮起了一絲奇怪的笑容,還跟我說了聲謝謝。

      我看到他把那本書擱在膝蓋上,手指摸著那幾行“凸起”滑過去,嘴里喃喃地念出聲來,那是一串奇怪的長句,我隱約只記得“用心去滋養(yǎng),用生命去感應(yīng)”幾個支離破碎的詞。他念完就笑了,說他的記憶果然出錯了。

      我以為幫忙到此結(jié)束了,正想離開,他喊住了我,說還有重要的事需要我?guī)兔ΑN覇査裁词?,他指了指電腦說,幫他把光標(biāo)移到第三段第一句話后面。我這才發(fā)現(xiàn),他在電腦上打了差不多有一頁的字。

      “這是你打的字?”

      “那還能有誰?”他笑起來,臉上綻開了一朵花,笑容背后又有股羞澀的味道。

      我把光標(biāo)移到了他要修改的位置,潦草地瞥了一眼,他仿佛在記日志,語氣又有點(diǎn)像在跟人訴說。

      他在一旁等著,突然問了我一句,“你是新來的吧?”我說是的,同時又很好奇,他一個盲人怎么會看到我的樣子?他似乎能洞察人心,神氣地說,“你的聲音告訴我,你大概二十多歲,一米七幾的個子,大學(xué)剛畢業(yè)吧?”

      我猜他不是全盲,能看見人,就說,“呃——你連個子也能聽出來?”

      “那有什么!”他突然之間得意起來,“我不光能猜出你的身高,還能估算出你的體重,前后誤差不超過五斤!”

      我不得不承認(rèn),盲人的感覺是異常靈敏的,我問他是怎么做到的,他說主要是聽聲音,還有判斷呼吸。他說,“別以為在盲人面前不出聲就看不到你,房間里多一個人,我就能感覺出來,大致占多少地方,我也知道?!?/p>

      在一個盲人面前感到有一雙無形的眼睛盯著你,這種感覺太怪異了。他又補(bǔ)充說,不是每個盲人都能做到的,后來瞎的人往往感覺會差一點(diǎn),他是先天就盲的。

      我的好奇心被他吊了起來,問:“那你的世界是黑漆漆一片嗎?”

      他呆了一下說:“我不知道黑是什么樣子的,就是一團(tuán)霧氣包裹著,什么也看不見?!?/p>

      “那霧什么樣子?”

      “雞蛋你知道的,我就是那里面的蛋黃——也類似于胎兒,手腳一蹬,那團(tuán)軟軟的東西就跟著你,可能跟蛋清和那層薄薄的蛋衣差不多?!?/p>

      “你真看不見?”

      “這有什么必要裝?”

      我第一次了解到了盲人的切身感受,感到十分神奇,這也讓我對工作產(chǎn)生了一定的興趣。圖書館服務(wù)員并不是我理想的工作,之前我只要一看到“圖書館”三個字,就會不自覺地聯(lián)想到公園里慢悠悠的太極拳,我猜想里面的工作人員都是上了年紀(jì)的老人家。來了之后,我發(fā)現(xiàn)直覺出錯了,工作人員雖然也有年紀(jì)大的,但大部分還是年輕人,只是圖書館是個女人單位,很少見到男的工作人員。

      他坐到了電腦前,熟練地摘下耳機(jī),突然討好似地跟我說,“只有大城市才有盲人圖書館吧?”我說應(yīng)該是吧。他大概覺得只有他一個人用這個閱覽室有點(diǎn)過意不去,緊跟著又說,“你們也需要宣傳一下,可能很多人還不知道有盲人閱覽室。”

      “我們這里好像不需要很多人來?!边@話聽起來有點(diǎn)糙,但現(xiàn)狀確實如此,如果來很多盲人,我們接待得過來嗎?

      氣氛陡然間有了點(diǎn)尷尬,他突然冒出了一句話:“那這個閱覽室會一直辦下去嗎?”

      我很難回答這個問題,同事常常抱怨,認(rèn)為資源浪費(fèi)嚴(yán)重,早就應(yīng)該關(guān)了。我想她們也是嫌麻煩,公益性的圖書館,又不花私人的錢,只要有人來,應(yīng)該不會關(guān),關(guān)了不是歷史倒退了嗎?可是關(guān)不關(guān),又并不是我們能決定的。

      我正在考慮該怎么回答他,有同事喊我回去,我回到少兒閱覽室,同事問:“怎么去那么久?”

      我說,“跟他聊了幾句,我覺得還挺有意思。”

      “有意思嗎?”同事用打量異類的眼光看了我一下,她肯定覺得我也是個怪人。她又說,“沒事少跟他聊天,他會沒完沒了地聊下去?!?/p>

      我不清楚同事為什么個個會煩他,可能是他長相嚇人的緣故。我無意間聽她們聊起他深陷、內(nèi)凹、枯萎如蓮子般的眼睛,仿佛在聊鬼故事,都一驚一乍的。我發(fā)現(xiàn)她們雖然都不愿意接近他,但他出現(xiàn)在她們口中很頻繁。很多時候,她們會議論他究竟看不看得見,有人在地鐵站碰到過他,說車來了,他比誰都跑得快。

      我本來想跟她們解釋盲人的靈敏性,可話一直哽在喉嚨,說不出來。在一群語速飛快的女人中間,我感覺插嘴太不容易了。她們也不主動跟我說話,只有一點(diǎn)她們比較感激我,就是我來了以后,盲人喊幫忙終于有人可以替代了。

      次數(shù)一多,這就成了習(xí)慣,對門有動靜,她們覺得跟自己毫無關(guān)系。有時候碰到我拉著還回來的成人書籍去別的部門歸檔,她們會尖著嗓門喊一聲:“等一下,人不在。”

      偌大一個圖書館,找不到說話的人,這讓工作變得有些沉悶。我嘗試著跟那些女同事搭腔,她們只有在無話可說的情況下才跟我聊兩句,大多數(shù)情況下,她們都當(dāng)我是空氣,有時候她們會毫無征兆地開始談?wù)撆栽掝},比如痛經(jīng)和流產(chǎn)哪個更痛。

      我漸漸地發(fā)現(xiàn),在圖書館只能和盲人聊天。有一天趁著午休,我問他:“你每天來圖書館,家里人放心嗎?”

      “這有什么不放心的?我家里沒別的人,只有我奶奶,她知道我來這里?!?/p>

      “你父母呢?”

      “他們有他們自己的生活?!?/p>

      “他們不管你?”

      “早不管了,現(xiàn)在有沒有他們都無所謂,只有我奶奶比較擔(dān)心,她擔(dān)心她沒了,我該怎么辦?!?/p>

      說這話時,一道陽光穿過窗戶,剛好照在了他臉上,他仿佛戴上了一個黃金面具,我看到他臉上又浮現(xiàn)出奇怪的笑容,他說,“人心這東西真奇怪,是會變的。我奶奶以前看到我,多么厭惡我,現(xiàn)在我們卻相依為命了。”

      我說:“怎么可能?哪有奶奶厭惡孫子的!是因為你是盲人嗎?”

      我發(fā)現(xiàn)他不太喜歡別人老提盲人這回事,他的鼻孔抽了一下,突然之間又張開了,像兩片小翅膀,“這跟盲不盲沒有關(guān)系,我即使是個完美無瑕的人,她也會厭惡?!?/p>

      “到底怎么回事?說說!”

      “我媽過門后,她們婆媳關(guān)系就開始緊張,她天天跟奶奶吵架,一家人被吵得不得安寧,后來,我奶奶搬出去住了。她當(dāng)初對天發(fā)誓,她不會認(rèn)我這個孫子?!?/p>

      我笑了一下說:“那是氣話?!?/p>

      “你不知道,我奶奶性子犟,認(rèn)準(zhǔn)的事沒有人可以勸回她,她當(dāng)時就說我是個賤種?!?/p>

      我好奇地問:“這是原話?你怎么知道的?”

      “是她親口告訴我的,因為我媽在我出生兩個月后就跑了。她就是個吵架精,我奶奶在的時候跟我奶奶吵,我奶奶搬走了,就跟我爸爸吵,一氣之下,就扔下我走了。那時候,我奶奶也沒回來,她說她不會幫我爸養(yǎng)這個孩子,我爸就抱著我到處找人家,把我寄養(yǎng)在一戶人家那里,他出去找我媽,找了大半個月,把我媽找了回來。之后,我又回到了自己家里,我們相安無事地過了七年,到我七歲的時候,他們兩個人終于離了婚。”

      他說到這里,莫名地躁動起來,仿佛一頭離群的動物誤入了人群,被團(tuán)團(tuán)圍住,他說:“當(dāng)時,好像很多人知道我父母要離婚,每天大街上有人問我,喜歡跟爸爸還是跟媽媽。如果換成現(xiàn)在,我肯定會罵他們!這些人沒一個安的好心,他們都想看熱鬧,大人那里不敢問,就拿小孩尋開心。我當(dāng)初愁眉苦臉的,一句話都不說。后來,我父母的婚姻結(jié)束在法庭上,法官也問了我同樣的問題,很奇怪,雖然我不想回答,但有一種強(qiáng)烈的預(yù)感,覺得再不說就沒機(jī)會了,我不知道哪里來的勇氣,說我想跟爸爸。我一說完,我媽就哭了,她哭得很傷心,用手帕不停地擦鼻涕。從法庭出來,我爸爸帶我去吃了一碗餛飩,吃完餛飩,我才知道媽媽已經(jīng)走了。據(jù)街坊鄰居后來跟我說,那天,我媽拿著法庭判下來的清單,在家里收拾東西,最后都馱上了那輛鳳凰牌自行車,自行車變得很笨重,她磕磕絆絆,推得艱難異常,沒有一個幫忙的人,她一路都在哭?!?/p>

      我覺得氣氛一下子沉重起來,回憶就像個泥潭,陷進(jìn)去就一下子拔不出來。他把頭垂在肩膀底下,停止了講述。我拍拍他的肩,走到窗戶邊,推開了窗戶,時值隆冬,外面的冷空氣一下子灌進(jìn)屋來,他禁不住哆嗦了一下。

      “冷嗎?冷的話,我關(guān)上?!?/p>

      “開一會兒!”冷空氣繼續(xù)從窗戶汩汩地流進(jìn)來,仿佛能感覺出它的形狀,他突然意識到講這些私事有點(diǎn)生分,對我不好意思了起來,“你不介意吧?我很少跟人講這些,寫出來還好點(diǎn)?!蔽亿s緊打消了他的顧慮,但我沒跟他袒露自己的處境,如果讓他知道我在單位幾乎不跟人說話,我覺得挺丟臉的。

      他帶著自嘲的口氣說:“眼睛看不見,就剩下心里想想了。剛才講到哪兒了?”

      “你媽媽走了?!?/p>

      “哦,對,她走了。”他似乎從剛才的語境中走了出來,“她走了以后,我就跟我爸爸生活了一段時間,那段時間估計很狼狽,別人都說我過的是乞丐的生活,平時連衣服都是歪著穿的。我媽走后,衣服破得也快,毛線衣都漏針,一扯就扯出個洞,也沒人補(bǔ)。哦,對了,你想不想看看我媽長什么樣?”他好像突然記起了什么。

      “是照片嗎?”

      “是的,就一張,別的都被我爸燒了。”他說著,從口袋里掏出了一個橘黃色的皮夾,那張照片藏在最里面的夾層,是一張四英寸見方的黑白照,皺巴巴的,充滿了年代感。

      我說:“這太珍貴了,怎么被你保存下來的?”

      他“嘿嘿”地笑起來,“小孩子真是聰明,當(dāng)初他們離婚后,我馬上意識到我爸會銷毀以前的記憶,趁著他人不在,我找了個鄰居,幫我挑了這張照片,藏下來了。你幫我看看,我媽長什么樣?”

      那并不是單人照,而是一家三口,照片上的孩子大概就幾個月大,像個小玩具,被他爸爸托在手中,看不出先天失明的樣子。

      “你小時候很可愛啊,跟現(xiàn)在一點(diǎn)都不像了!”

      他一邊聽一邊笑,睫毛眨個不停,“是嗎?給我形容一下!”

      “穿著肚兜,手指放在嘴里,圓嘟嘟的臉,眼睛——很大,看著鏡頭。你被你爸用手托著,你爸好年輕啊,留著淡淡的胡子,感覺頂多二十歲?!蔽覟槭裁茨敲凑f,因為我覺得那胡子更像一個青春期少年唇上的絨毛。

      “你覺得我像我爸爸多點(diǎn),還是像我媽多點(diǎn)?”

      “我覺得兩個人都不怎么像,你媽鼻子很大,有點(diǎn)像外國人?!?/p>

      “是的!”他激動起來,仿佛找回了一些記憶,“很多人都這么說!外國人鼻子都大嗎?”

      “那分很多種,卷毛,金發(fā),藍(lán)眼睛,也有黑炭一樣的,非洲人。”

      我說完,發(fā)現(xiàn)他有些茫然,突然想到他對顏色是沒有概念的,我說,“你能聞到味道,外國人都噴香水,很濃郁。據(jù)說都有狐臭,香水噴濃了,能蓋住那個味道。”

      他笑起來,“有一回,我坐電梯,他們說英語,我聞到過那個味道,他們走后,那味道還在,確實挺陌生的?!彼nD了一下,又問,“那——我媽到底是什么樣子的?”

      我發(fā)覺要講清楚還是很難,他媽除了鼻子大,就是個大眾臉,扎著辮子,眼角有點(diǎn)下歪,我看著那照片總會不自覺地想到知青。我猜他不止一次想搞清楚他媽的模樣,那張照片上有日積月累觸摸過的痕跡,細(xì)細(xì)碎碎,分裂成很多毛邊小塊。

      看著那個陌生的女人,我突然產(chǎn)生了疑問,“你不是不喜歡你媽嗎?怎么還想她?”

      他愣了一下,仿佛也覺得自己有些奇怪,他想了想說:“是的,就這么奇怪,我不應(yīng)該想她的!可能我當(dāng)初沒選擇跟她,心里覺得愧疚?!彼D(zhuǎn)而又問我,“如果一個恩人,一個仇人,都不認(rèn)識,你會想先知道哪個?”

      我被他問住了,在心里繞了一圈,猶疑不定地說:“仇人?”

      他笑了起來,說:“你跟我性格差不多,都喜歡先苦后甜,我吃水果也是這樣,先挑小的吃。”

      我很好奇,他父母都是正常的,怎么生出他就先天失明了呢?他說,“我奶奶說起過,可能是我媽的原因,當(dāng)時大著肚子還經(jīng)常跑去看電影,電影院里到處是射線,估計是電影的射線把我照瞎的吧?”這個說法很荒唐,一說完,他自己也被逗樂了,我說這是典型的瞎說。他樂不可支,像個孩子,最終我們也沒爭論出一個結(jié)論來,覺得最大的可能還是跟懷孕時不小心有關(guān)。

      我把相片遞還給他,他放入貼身的口袋,仔細(xì)地藏好。他渾圓的胖臉上恢復(fù)了血色,笑嘻嘻地跟我說,“我的故事三天三夜也講不完,可以寫本書?!?/p>

      他說著,趴到電腦前,跟我說:“你過來看看,我寫了那么多?!蔽疫^去一看,他的博客叫“光明使者”,里面有二十七頁,每一頁都有幾十篇文章。這如果能出版,得是厚厚一本書。

      我點(diǎn)開看,發(fā)現(xiàn)他是用五筆打的字,很多字都打錯了,我說:“有時間我得給你校對一遍,里面很多字都打錯了?!?/p>

      “那敢情好??!”

      我再往下看,像患了強(qiáng)迫癥,不去注意內(nèi)容,專挑他的錯別字。我說,“這沒法看啊,錯別字亂跳,得理一遍?!?/p>

      他說:“你先別看了,我跟你講一遍,我講的東西就是里面寫的?!边@個中午,他興致盎然,熄滅的過往像重新燃起的蠟燭,他看到了一條長長的走過來的路。

      他回到了過去:“那時候,我爸帶著我生活,我奶奶也知道,她偶爾來我家,我爸讓她搬回來住,她不答應(yīng),她說,再來這么一個兒媳婦,她就不用活了。我爸后來真的和一個姑娘好上了,人家家里人不同意,他們就私奔了。那是我第一次被交到我奶奶手上,這次我奶奶竟然沒有拒絕,她大概在墻角理著蔥,我聞到了一股刺鼻的味道。她只跟我爸說了一句‘你們走吧。我呆呆地站著,然后我爸反復(fù)叮囑我,‘以后誰欺負(fù)你了都記著,等我回來。”

      他有些失魂落魄,說:“這種感覺沒有人能體會,我那時候還那么小,心里怕極了,可我一句話都說不出來。我想讓他別走,可那句話就是說不出來。后來,他就走了,再也沒有回來。我和我奶奶還得替他們受罪,那個跟我爸私奔的姑娘失蹤后,她家里人就到我奶奶這里來砸東西,我奶奶抱著我,任他們砸,不說話,也不哭。”

      我問他:“你爸后來回來過嗎?”

      他扭過頭說:“沒有,可能他又有孩子了,有了另外一個家,就身不由己了。”

      “那不是還有你和你奶奶嗎?”

      “他也可能死了。我奶奶說的,一個人死了,就只能慢慢地淡忘他,否則活著的人太累了。當(dāng)初他走的時候,我還記得是個梅雨季節(jié),外面的雨沒停過,他走后一個月,梅雨季才結(jié)束,他的衣物都發(fā)霉了。我奶奶把他用過的棉被啊,衣服啊,都拿出來曬,曬完之后,棉被變得松松軟軟,我抱著他的衣服使勁聞,都是太陽的味道,他身上的味道不見了,那真的很絕望,就跟生離死別一樣,我在那里嚎啕大哭。我奶奶也沒問我為什么哭,祖孫之間還是有點(diǎn)心意相通的,后來,我奶奶也哭,她哭得無聲無息,可鼻腔里的動靜逃不過我的耳朵?!?/p>

      說到這里,他唏噓不已,我看到有兩滴不成形狀的淚水從他墨鏡底下流出來,歪歪曲曲,像溝壑間的水流,我相信那一定是滾燙的。我還仿佛看到了一個跌跌撞撞的少年,在一路狂奔,呼喊和追趕他的父親,我的眼眶也濕潤了。

      他偷偷地抹了一把臉,端起水杯喝了一口水,那起伏的漣漪慢慢平復(fù)了下去,他說:“那時候我媽也嫁人了,她離我家大概十里路,十里路就是一陣春風(fēng)的距離,我爸和別人私奔的事,突然傳到了她的耳朵里。她背著我奶奶偷偷地來看過我一次,在領(lǐng)養(yǎng)我的那戶人家家里,她見了我就哭,我像個傻子一樣站在她旁邊,然后她把帶來的新毛衣一件件翻出來,讓我試穿,我覺得挺麻煩的。她走的時候,還留了一些錢在那戶人家家里,叮囑他們給我買些東西。我那時候,完全是懵的狀態(tài),事后想想又有些害怕。我不敢當(dāng)著我奶奶的面提我母親,她有時候一天要說很多遍‘你媽死了,那種仇恨,咬牙切齒。我媽來看我,整條街的人都知道了,他們議論紛紛,同情我媽的占據(jù)了大多數(shù)。我奶奶知道這件事后很憤怒,她恨不得把我塞進(jìn)米桶里藏起來。她還讓我向她保證,下次不再見我媽,否則她就不管我了。我不僅做了保證,還主動當(dāng)著她的面把那些新衣服扔了。這之后很長一段時間,我奶奶對我不冷不熱的。我感覺,我奶奶對我好起來,也是近幾年的事,她大概發(fā)覺自己老了,老人家的心腸是會軟的?!?

      我看著他出神,很久之后,我說了一句:“你奶奶不容易!”

      他很贊同我的觀點(diǎn),他說:“我小時候,奶奶不光對我兇,對欺負(fù)我的小孩更兇,常常拿繡花針扎那些欺負(fù)我的孩子,為此,她沒少跟人吵架。我挺害怕她和別人吵架的,她就兇了一張嘴,因為個子瘦小,真打架打不過人。打不過也大浪滔天地罵,罵到人家喪氣為止。我奶奶對我的朋友都很客氣,總是把家里最好的東西拿出來招待客人,你有空也去我家坐坐,她看到你一定會開心得不行。”

      面對盛情相邀,我真的難以拒絕,我說等有空了去。他立刻把他家的地址抄寫在一張紙條上遞給了我,我看了一眼,他住在城西。

      這之后,只要跟他聊天,他就會提起去他家做客的事,拖延了三次以后,我感覺再也拖不下去了,就跟他約定了時間,在圖書館閉館的日子去他家。

      那天,我是坐地鐵去的,到了徐家漕站下車,那一片地方造了地鐵,被拆得破破爛爛,遠(yuǎn)遠(yuǎn)地有音樂傳來,是用擴(kuò)音喇叭播放的,我猜是哪個馬戲團(tuán)在那里招攬生意。那音樂感覺是從棚戶區(qū)的屋頂上發(fā)出來的,在寒冷的空氣中散發(fā)出一股熱辣辣的味道。

      走到長樂路,我遠(yuǎn)遠(yuǎn)地看到了他,一個人孤零零地站在大街上,旁邊不時有汽車摁著喇叭經(jīng)過,他盡可能地把自己蜷縮起來。他以為站在角落里,其實站在路中央,因為旁邊的早餐店擱了幾筐煤餅在那里,就挨著他的腳,占據(jù)了一半的路面。

      我快步跑到他身邊,把他領(lǐng)到了路邊上。我說:“你怎么出來了?我能找到的?!彼┬χf:“這里太亂,不容易找?!蔽沂稚咸崃藥状牭搅寺曇?,一定要幫我提東西。我說:“輕的!你帶路?!?/p>

      他撒開步,走得飛快,生怕磨磨蹭蹭,我會嫌棄。很快來到了他家樓下,他們住的房子大概造于四五十年前,墻體漏水,斑駁得很厲害,上樓前有一道長長的斜坡,斜坡的盡頭才是門,門被漆成了墨綠色,銹跡斑斑。巨大的四扇鐵門,把整個樓道包裹起來,看上去像個監(jiān)獄。門旁是一排破敗不堪的信箱,還有幾把小銅鎖掛在那里。

      一直爬到三樓,在一個巨大的“?!弊置媲巴A讼聛恚_始掏鑰匙,我發(fā)現(xiàn)鑰匙孔的邊上貼了一張小紙條,上面寫著:“鑰匙插入向右旋轉(zhuǎn)是開,向左旋轉(zhuǎn)是關(guān),門向外開。”開門進(jìn)去,他喊了幾聲奶奶,沒見回應(yīng),他懊惱地嘀咕了一句:“又出去了,早上跟她說好的,有客人來?!?/p>

      我打量了一圈,廚房、客廳、臥室樣樣俱全,整個布局有點(diǎn)狹長形,空間逼仄。衛(wèi)生間埋進(jìn)了廚房,里面有一道小拉門,除了大門口,屋里也全是用透明膠貼上去的紙條,其中衛(wèi)生間的門上寫著:“進(jìn)出別忘了關(guān)門?!睆N房間的門上寫著:“睡前關(guān)閉此門。”臥室的門上寫著:“窗戶都關(guān)嚴(yán)了嗎?”客廳的飯桌上寫著:“每月把煤氣抄表填在一樓304的空格內(nèi)?!?/p>

      我忍不住問了一句:“這房子是租來的嗎?”

      他愣了一下說,“沒有啊,是我爸留下來的房子,怎么了?”

      我說沒什么,心里的疑團(tuán)卻越來越大,那為什么要貼上這些紙條呢?寫給誰看的呢?他又看不見。

      我突然明白過來,心里揪了一下。我裝作若無其事地問了一句:“你奶奶經(jīng)常忘記事情嗎?”

      他又愣了一下,“是這樣,現(xiàn)在越來越嚴(yán)重,出門前我還叮囑過她,有客人來,叫她別出去了,這不,又出去了。她應(yīng)該很快會回來的,可能去買菜了?!?/p>

      他一邊說,一邊還在那里忙忙碌碌地?zé)野阉畨負(fù)屃诉^來。他家里的東西除了舊一點(diǎn),都還是管用的,水龍頭一開,熱水器“呼呼”地響,只是溫度躥上去好像很吃力,抽水馬桶用了以后,水箱會發(fā)出哨子一樣的聲音,直到水滿了才停。

      我跟他說,平時讓他奶奶少出門,年紀(jì)大的人容易健忘,可能會忘了回家的路,脖子上得掛一把鑰匙,鑰匙上得寫清楚家庭地址。他說那有點(diǎn)夸張了。我說,你奶奶丟了怎么辦?他哈哈笑道,那不可能,丟了我把她找回來。

      那天,到了午飯時間,他奶奶還沒回來,我看他開始焦慮起來,不停地嘀咕:“會去哪里呢?”突然他記起一樁事,一拍腦袋說,“可能去教堂了,最近老有人拉她信耶穌?!闭f完,他笑了起來,“你說好不好笑?我奶奶性子犟,從來沒信過什么,年紀(jì)大了,突然信起這個來了?!?/p>

      “你想過,有一天你會信嗎?”

      他笑了笑,沒有回答我。房間里一下子安靜下來,我聽到一根秒針走動的聲音,循著聲音,我注意到他家客廳的桌上擺著一座古老的木殼鬧鐘,鬧鐘里有一只老母雞,隨著秒針的走動,不停地低下頭啄米,那秒針的聲音仿佛發(fā)自母雞啄米,孜孜不倦,動人極了。

      那天走的時候,我提議和他一起去找找他奶奶,他很自信,說他奶奶自己會回來的。

      去過他家之后,他待圖書館的時間更長了,好幾次門還未開,就等在那里了,進(jìn)來之后,也要等我們下班,他才離開。同事說,他真的把這里當(dāng)自己家了。我知道這話是說給我聽的,我和他走得近,幾乎館里的每一個人都知道。

      某一天,盲人閱覽室的門開了以后,卻不見他人影。這不光讓我不習(xí)慣,連同事也覺得詫異,她們說,咦!今天什么日子?說著紛紛掏出手機(jī)看日歷,確定不是周一閉館的日子,她們覺得不可思議,他怎么能不來呢?從這個盲人閱覽室開起來以后,他好像是頭一遭缺席。七嘴八舌地議論過后,她們把目光停在了我身上,我說,我怎么知道?可能生病了吧。

      盲人閱覽室空空地打開,又空空地鎖上。我看著空無一人的房間,好像失去了一件寶貴的東西。我猶豫著要不要再去看看他,其實我很怕見到他奶奶,看到那個老人,我肯定會不自覺地想到他的將來,總有一天,那樣的日子會到來的。

      連續(xù)幾天不見他人影,同事說,反正也不來,不用去開門了,開門只會放些灰塵進(jìn)去。我突然就生氣了,連我自己都沒想到我會那么激動。幾個同事都被我嚇住了,在她們面面相覷中我又迅速恢復(fù)了冷靜。我把他的故事告訴了同事們,起初她們都帶著不屑和忿恨,故意說著一些工作上的瑣事,以此來回?fù)粑遥髞砟切┞曇魸u漸都小了下去,她們都不說話了,我知道她們是聽進(jìn)去了。

      又過了幾天,我打開了盲人閱覽室的門,給飲水機(jī)換了一桶水,回到少兒閱覽室,幾個同事在交頭接耳,她們看到我過去,停下了交談,問我:“還沒回來?”

      我愣了一下,這好像是她們第一次主動跟我說話,我點(diǎn)了點(diǎn)頭,其中一個同事跟我說,“那你去看看他吧,這里我們替你頂著?!?/p>

      我的心頭一熱,感到有一股淚水沖到了眼眶,我背過身去,怕她們看到我的樣子,然后埋頭收拾起自己的東西。我在工作的地方?jīng)]多少行頭,就一個水杯、一部手機(jī),還有一個小包。我把手機(jī)放進(jìn)了包里,就沒有可收拾的東西了。我沒有立刻離開圖書館,東挪一下,西挪一下,等待著那要命的淚水收回去??稍侥\,心里越崩潰,我想,可能暫時出不了這個門了。

      我低頭說了一聲,不去了。那淚水卻止住了。我抬起頭來,看到了一張張驚愕的面孔,我沖她們舉起了手,說別勸我,我去。我飛快地拎起包,逃離了圖書館,一直到圖書館對面的公交車站,才停下腳步,我看了一眼圖書館的大樓,發(fā)現(xiàn)它高大得如同一座宮殿。

      去他家的路上,我一直在想他為什么突然不來圖書館了,是不是他發(fā)現(xiàn)了他奶奶的???或者他失蹤多年的父親回來了?如果他父親回來了,他奶奶還認(rèn)識這個兒子嗎?他父親會不會帶一大家子的人回來?這些人對他而言,是否意味著生活中闖進(jìn)了一伙陌生人?

      我一路胡思亂想,到達(dá)了他家樓下,鐵門竟然敞開著,仿佛知道有人會來。我來到了三樓那扇貼著巨大“?!弊值拈T前,心跳驟然間加快了。那會兒,我覺得要叩響眼前的那扇門,突然變成了一件異常困難的事。

      大門安靜地關(guān)在那里,一絲一毫的聲音也沒有。

      我站了很久,舉起的右手在半空中停留了一會兒,閉著眼睛敲了三下,空曠而清脆的鐵皮聲消失了以后,里面?zhèn)鞒隽四_步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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