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99热精品在线国产_美女午夜性视频免费_国产精品国产高清国产av_av欧美777_自拍偷自拍亚洲精品老妇_亚洲熟女精品中文字幕_www日本黄色视频网_国产精品野战在线观看

      ?

      鐵血冷娃

      2018-03-19 04:17賀鍺林
      延安文學 2017年6期
      關鍵詞:鬼子兵一夫鬼子

      賀鍺林

      賀緒林,陜西楊陵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迄今發(fā)表各類文學作品400余萬字。代表作《關中匪事》。

      陳一夫的連長職務是他的前任孫大旺臨死前委任的。按說一個小連長根本無權指定接班人,可那是緊急關頭,孫大旺是連隊的最高長官,說誰就是誰,何況陳一夫還是個排長。陳一夫這一職務幾個小剛后就得到了旅長孔從洲的正式任命。

      堯王臺戰(zhàn)斗打得很激烈,也很殘酷。堯王臺只駐防著國軍第四集團軍獨立四十六旅的一個營,日軍卻有一個聯(lián)隊,而且采用迂回戰(zhàn)術,沿中條山北麓偷襲。等到發(fā)現(xiàn)敵情時,鬼子已在臺坎下。鬼子在飛機、大炮的掩護下,漫山遍野地向堯王臺沖鋒,一營盡管占著地形優(yōu)勢,但在鬼子炸彈和炮彈的雙重火力壓制下,已經施展不出什么威力了,而且傷亡慘重。

      孫大旺的三連守著主陣地,日軍的兩個大隊輪番對主陣地發(fā)起進攻。無論是兵力和武器裝備日軍都遠遠占著上風,好在地形居高臨下,易守難攻,對三連有利。陣地前沿擺滿了日軍來不及拖走的尸體,三連也損失慘重,只剩下了三四十號人,且一半都掛了花,三個排長一死一傷,孫大旺也身負重傷,能跑能打的就是一排長陳一夫了。

      連長孫大旺頭上纏著繃帶,爬在戰(zhàn)壕邊上,喘著粗氣。他身上掛了好幾處彩,頭部受的是刀傷,胸部受的是槍傷。頭部的刀傷是日軍一個大尉砍的,當時他正和一個鬼子拼刺刀,他拼刺刀的本領在連里是數(shù)一數(shù)二的,已經撂倒了兩個鬼子,可這個鬼子很壯實,刀法嫻熟,刀上還滴著血,那是戰(zhàn)友的鮮血!他虛晃一槍,鬼子沒有上當;他咬著牙不管不顧地一個突刺,刺刀就逼到了鬼子的胸部,鬼子沒料到他這玩命的一招,慌忙揮刀磕開他的刺刀,卻露出了破綻,把軟肋露給了他。他沒容鬼子扭過身,刺刀就捅了過去,扎進了鬼子的軟肋。鬼子很不情愿地倒下了。沒等他拔出刺刀,側旁卷來一股疾風,他情知不妙,急忙躲閃,但晚了半秒,一個鬼子大尉的刀砍在了他的左臉頰上,但力量削減了許多,他的左臉頰留下了一道血槽,使得整個面部都失了形。他強忍住疼痛,沒容鬼子大尉再舉起刀,就把手中的刺刀拼全力插進了敵手的胸膛,那個鬼子大尉很不服氣瞪著眼睛,一口血噴在他的臉上,身子晃蕩了一下,倒在了地上。

      “狗日的!”他罵了一句,抹了把臉,剛要拔出槍刺,突然飛來一顆冷彈,擊中了他的背部。最初一瞬他沒覺著疼痛,只是感覺到有個什么東西猛地推了他一下,他打了個趔趄,倒下了。他掙扎著要站起身來,一股劇烈的疼痛在他體內爆炸了,他無法忍受,又跌倒了。

      打孫大旺冷槍的是個鬼子傷兵。剛才拼刺刀時,最先跟孫大旺交手的就是這個鬼子。這個鬼子身體不怎么壯實,個頭也不高,鋼盔壓在眼眉上,看不清臉面,可來勢洶洶,刺刀直朝他的心窩捅。他不敢輕敵,沉著應戰(zhàn)。交手兩三個回合,他看出鬼子兵拼刺刀很不在行,雖然兇狠,但毫無章法。他頓時膽壯了許多,賣了個破綻,故意把左胸露了出來,那鬼子兵果然上當了,槍刺惡狠狠地朝他左胸刺來,他側身閃過,鬼子兵刺空了,他順勢一槍刺過去,正中鬼子兵的右胸。鬼子兵痛叫一聲,倒在地上,鋼盔摔得老遠。他搶前一步,舉槍要結果鬼子兵的性命,卻見鬼子兵有一張娃娃臉,看上去只有十六七歲,一雙稚氣未褪的眼睛望著閃著寒光的槍刺,顯出了驚恐、畏懼。他動了惻隱之心,收回了槍刺,嘴里罵道:“看你還是個屎屁眼娃,老子就饒你一命?!鞭D身尋找新的敵手。

      萬萬沒有料到,就是這個他饒了一命的鬼子兵打了他的冷槍。這一槍很致命,打中了他的后胸部。

      那時,陳一夫被一個壯碩的鬼子兵纏住了身,忽聽槍聲,扭頭一看,連長倒在了血泊中,打冷槍的鬼子兵坐在那里獰笑,槍口還冒著青煙。就在他一愣神的瞬間,面前鬼子兵的刺刀帶著一股疾風撲面而來,他急忙閃身,鬼子兵刺空了,打了個趔趄,他沒容鬼子兵轉過身,大刀就砍了過去,鬼子兵“哼”了一聲,木樁似地倒了。他一個虎跳撲向打冷槍的鬼子,一刀就劈在那個鬼子的腦袋上。刀都沒拔就轉身抱起連長。這時一班長曹群虎跑了過來,握著槍刺對著那鬼子兵就是一頓亂捅。

      陳一夫撕破自己的襯衫,給孫大旺包扎傷口。孫大旺咬著牙說:“別費事了?!?/p>

      陳一夫忙問:“連長,你覺著咋樣?可要挺住呀?”隨即大聲喊醫(yī)護兵。

      孫大旺說:“別喊了,他犧牲了?!庇謫枺骸肮碜油肆嗣??”

      曹群虎說:“狗日的退了。”

      孫大旺笑了一下,說:“我當狗日的喝了老虎慫,有多歪(厲害)呢,還不是讓咱打退了?!贝⒘税肷?,對陳一夫說:“讓三窩傳令,全連集合?!?/p>

      陳一夫大聲喊叫傳令兵鄭三窩。鄭三窩氣喘噓噓地跑了過來。陳一夫說:“連長命令,全連集合!”

      鄭三窩哪里敢怠慢,轉身去傳達命令。

      是時,夕陽斜照,浸了血似地掛在西山上,把半邊天涂染得一片腥紅。硝煙彌漫著整個陣地,十分嗆鼻。陣地上的樹木光禿禿的,樹枝樹葉都被彈片削掉了。日軍進攻剛被打退,雖說槍炮聲停歇了,但陣地上的戰(zhàn)士們都明白,停歇只是暫時的,日軍更加瘋狂的進攻即將到來。

      隊伍集合起來了。孫大旺掙扎著要站起身,但努力還是沒有成功,他真有點恨自己不爭氣,一顆子彈竟然把自己撂倒了,真有點不夠意思。鄭三窩急忙上前要攙扶他,被他一把推開。他摸起身旁的步槍,當做拐杖,使盡全身力氣站起了身。他掃視了一下站在面前的隊伍,稀稀拉拉的不足一個排,人人被戰(zhàn)火的硝煙熏烤得面目全非,像是從炭窯里鉆出來的,只有牙齒和眼仁是白的;有的頭上纏著繃帶,有的胳膊掛了彩,還有兩個把槍當做拐杖拄著,渾全的沒幾個。他心里不由一陣酸痛,吐出一口鮮血,身子一晃,匍然倒下。

      陳一夫搶前一步,把孫大旺抱在懷中,大聲疾呼:“連長!連長!”

      戰(zhàn)士們都圍了過來,呼喚連長。許久,孫大旺徐徐睜開眼睛,看著大家,最后把目光落在陳一夫身上。

      “陳一夫”這個名字很有些書卷氣,其實他是農家子弟,只念過幾天私塾,粗通文墨,算不上文化人。他的小名叫拴牛,一個很土氣的名字。這支部隊是青一色的關中冷娃,大旺、二虎、拴牛、黑旦、馬駒、牛犢、三窩……士兵的名字都充滿著關中的泥土味。他的家鄉(xiāng)安家村緊鄰著西北農林??茖W校,這所學校的創(chuàng)始人是民國元老于右任先生和楊虎城將軍。是時學校初建,住房緊張,一個叫蘇興華的先生在外邊租房住,房東就是陳家。與蘇先生來往的都是學院的先生,當然也都是有文化的人。他經常到蘇先生屋里去,聽蘇先生他們談論國事,因而長了不少見識。正所謂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七·七事變爆發(fā),蘇興華一伙文化人熱血沸騰,憤然投筆從戎,臨行之時拴牛纏著他也要上前線殺倭寇。蘇先生說:“上戰(zhàn)場是要流血的。”拴牛是年十九歲,血氣方剛,從小野慣了,很想出去闖一闖,現(xiàn)在時機來了,他哪里肯放過,當下拍著胸脯說:“流血怕啥,狗日的日本鬼子,跑到咱們家來欺負咱,咱咋能當縮頭烏龜!”說實在話,他是初生牛犢不怕虎,當時還真沒把打仗當一回事。

      拴牛的母親卻舍不得兒子去當兵,拴牛的父親卻說:“甭攔娃,叫娃去。這崽娃子打小就匪,是個當兵的料。再說了,娃有這份報國心真是難得。蘇先生你就把娃帶上吧,他長大成人了,能給國家出力了?!?/p>

      蘇先生被感動了,又說了一句:“你們可要想好,打仗不是兒戲,不僅要流血,也許會把命丟了?!彼┡0研馗牡门九卷懀骸拔揖筒荒蛩毡竟碜?,他們又沒長三頭六臂,誰死誰活還不一定哩。就是真的把命丟了,再過二十年,我又是一條漢子!”

      拴牛的父親高興地撅著山羊胡子說:“是我老陳家的后人!爹給你說,我和你媽養(yǎng)了三個后人,沒有多余的,你可要活著回來。”說著笑出了眼淚。

      蘇興華大受感動,拍著拴牛的肩膀連聲叫好:“好!好!我?guī)闳④?!有你這樣的血性漢子,何愁趕不走東洋鬼子!”少頃又說:“軍人應該有個叫得響的名字,‘拴牛這個名聽著雖說親切,可畢竟是乳名,叫不響,也難登大雅之堂?!?/p>

      拴牛的父親抹了一把眼睛,不好意思地說:“我是個莊稼漢,大字不識幾個,給娃起不出個啥好名。蘇先生,麻煩你費心給他起個叫得響的名字?!?/p>

      蘇興華略一思忖,說:“東洋鬼子侵我中華,國難當頭。天下興亡,匹夫有責。你就叫陳一夫吧?!?/p>

      于是,陳拴牛便改名為陳一夫,跟隨蘇興華去投軍,當了孫蔚如將軍的兵,成為一名中國軍人。

      此時,陳一夫的軍裝血跡斑斑,但沒有一滴血是他自己的。剛才在陣地前沿和鬼子拼刺刀,他一把大刀一連砍翻了三個鬼子,自己竟毫發(fā)未傷。所謂的血染戰(zhàn)袍可能就是他現(xiàn)在這個模樣。

      孫大旺大口喘著氣,好半晌,說道:“現(xiàn)在,我宣布一個命、命令,命令一排長陳、陳一夫為三連代理連長。”

      陳一夫叫了聲“連長……”,不知說啥才好,只覺得鼻子直發(fā)酸,眼睛發(fā)潮。孫大旺把目光定定地看著他,一字一頓地說:“陣、地、不、能、丟!”

      “是!陣地不能丟!”陳一夫大聲重復了一遍。

      孫大旺胸前的軍裝已被鮮血浸透了一大片,他臉色灰白,呼吸急促,目光直直地看著陳一夫,嘴唇哆嗦著。陳一夫明白他還有話要說,急忙把耳朵貼過去。孫大旺已氣如游絲,聲音十分微弱,他叫著陳一夫的小名:“拴牛,將來回到老家,去看看你嫂、嫂子……和你侄、侄子。你嫂子還年、年輕,讓她另找個男……男人過日子……”話未說完脖子歪到了一旁。

      孫大旺的老家孫家堡距陳一夫的家不過五里地。孫大旺家里有個漂亮賢惠的媳婦,還有個兩歲的兒子。幾天前他們在一塊諞閑傳,他問連長將來趕跑了鬼子干啥。連長說回家種地,“三十畝地一頭牛,老婆娃娃熱炕頭”,那日子多滋潤呀。連長說著就笑,又問他將來干啥,他也笑,說他想的跟連長一樣?!叭€地一頭牛,老婆娃娃熱炕頭”,是關中農民對美好生活的期盼和追求。連長問他娶媳婦了沒有,他說媳婦訂下了,還沒娶。連長說這一仗打完我批你假,趕緊把媳婦娶了。他當時還紅了臉。他清楚地記得,他們東渡黃河時,連長嫂子抱著孩子趕來給丈夫送行。那天晚上全連官兵在連部會餐,連長嫂子掌勺給大家添菜。大家把連長夫妻圍在中間要他倆親個嘴,那熱鬧景象仿佛就在昨天啊。

      此時此刻,陳一夫眼里噙滿了淚水。他放下孫大旺的遺體,站起身來。陣地前滿目焦土,原本的莊稼地被日軍的炮火炸得傷痕累累,大彈坑套著小彈坑,沒有一寸沒受傷的地方,幾棵大楊樹被炮彈攔腰折斷,白茬子明晃晃地刺人眼,折斷的樹枝冒著青煙在風中飄飛??粗@一幕,他緊緊地握起了拳頭……

      以前陳一夫對死亡的感知是很膚淺的。小時候村里的老人去世了,舉辦喪事都要請吹鼓手,吹鼓手在一旁嗚里嗚拉吹著嗩吶,親人孝子跪在靈柩前痛哭流涕,當然還有干嚎的。他們一伙娃娃圍在一旁看熱鬧,不但不覺得悲傷,反而覺得很好玩。他對死亡的真正認識是在戰(zhàn)場上。第一次上戰(zhàn)場,他身邊的戰(zhàn)友突然中彈倒下,再也起不來了。他很害怕,呆呆地看著倒下的戰(zhàn)友,不會叫也不會流淚,只是發(fā)抖。只有當一個親近的人或者和你朝夕相處的人死在了你的身邊,你才會感到死亡變得真實起來,你才會從內心深處感到恐懼和悲痛。

      如今他見到的死亡太多了,每一仗下來都有許多戰(zhàn)友倒下去,戰(zhàn)場上的犧牲都在一瞬間,而且極其慘烈,有的被炮彈炸得血肉橫飛,連一塊完整的肉體都找不到;有的被機槍打成了馬蜂窩;有的被坦克碾成了肉餅……太多的死亡把他的心磨礪得麻木了,有淚都流不出來??纱藭r他的淚水流了一臉。

      戰(zhàn)士們都在抹眼淚。

      前不久,孫蔚如將軍奉命率三十一軍團東渡黃河,背水結陣,在永濟城郊布防。從中條山北麓的制高點堯王臺到黃河岸邊的豐樂莊,孔從洲的獨立四十六旅組成了一個弓形防御線。四十六旅的主陣地在孟明橋,七三六團在右翼,防御臨晉方向之敵;七三八團在左翼,防御運城、虞鄉(xiāng)之敵,堯王臺制高點由二營駐防。

      八月八日夜,日軍牛島師團三千余人從運城出發(fā),越過虞鄉(xiāng)直撲永濟。凌晨,日軍十余門大炮向四十六旅陣地開火,九架飛機在永濟城上空盤旋轟炸。四十六旅的陣地火光沖天硝煙彌漫,但各部沉著迎戰(zhàn),日軍的多次沖鋒被擊退。日軍見猛攻不能得逞,改用迂回戰(zhàn)術,沿中條山北麓偷襲堯王臺。

      堯王臺戰(zhàn)斗打響后,二營三連扼守著主陣地。在敵眾我寡的不利形勢下,他們打退了日軍的多次沖鋒,消滅了上百名鬼子兵,陣地寸土未失?,F(xiàn)在連長犧牲了,把堅守陣地的重擔交給了陳一夫。此時此刻,陳一夫知道不是傷心流淚的時候,他雙手使勁地搓著臉。當他抬起頭時,臉上沒了淚水,眼圈紅通通的,溢滿著仇恨和怒火。

      他看著眼前的戰(zhàn)士們,戰(zhàn)士們跟他一樣,也擦干了眼淚,默然地看著他。他看到戰(zhàn)士們臉上眼里沒有絲毫的膽怯和恐懼,有的只是仇恨和怒火。他本想說幾句鼓舞斗志的話,可看著戰(zhàn)士們的表情,便知道說那樣的話完全是多余。他揮了一下手,說:“弟兄們,抓緊時間收集彈藥?!?/p>

      陣地上的彈藥不多了,堅持不了多久。部隊的武器裝備很差勁,不是漢陽造就是老套筒,還有河南鞏縣兵工廠造的步槍,戰(zhàn)士們叫它“鞏疙瘩”。鞏疙瘩很不好使,緊急關頭老卡殼,摟不著火;子彈也很有限,一人只有十幾發(fā)。為了解決彈藥不足的問題,部隊給每位戰(zhàn)士配發(fā)一把大刀。戰(zhàn)士們給大刀的把上拴上紅綢子,插在背上,風吹紅綢子飄飛,看上去很是威風。陳一夫讓戰(zhàn)士們到陣地前沿鬼子的尸體上去搜集槍支彈藥。收獲還真不少,戰(zhàn)士們全都扔了手中的老套筒、漢陽造和鞏疙瘩,換上了鬼子的三八大蓋。二班長曹群虎撿到了一挺歪把子機槍和兩箱子彈,高興得大嘴咧到了耳朵根。他剛扛起機槍,就聽身后一聲大喊:“群虎,小心!”沒等他轉過頭,又聽到一聲槍響。這時他看到陳一夫手中的盒子槍冒著青煙。原來有個鬼子兵沒有死,偷偷拿起槍瞄準他的后背,被陳一夫瞧見了。

      搜集槍支彈藥時,陳一夫找到了那個砍傷孫大旺的鬼子大尉,鬼子大尉的胸膛插著孫大旺的槍刺。孫大旺那一槍用力很猛,給鬼子大尉來了個透心涼。鬼子大尉的死相很猙獰,瞪著眼呲著牙。陳一夫踢了他一腳,罵道:“狗日的,這會還跟誰撒歪哩!”彎腰撿起扔在一旁的指揮刀。他揮舞了幾下,鬼子的刀輕飄飄的,沒有他的大刀沉,有點不得勁??晒碜拥兜匿撍?,用手指輕輕一彈,錚錚地響。他再看自己的大刀,已砍成了鋸片,不能用了。雖然有點舍不得,可他還是扔了大刀,換上了鬼子的指揮刀。隨后他又從鬼子大尉的身上找到一把盒子槍,他裝上彈匣想找個目標試試槍,就在這時他發(fā)現(xiàn)了那個鬼子傷兵要打曹群虎的黑槍,趕緊喊了一嗓子,同時扣動了扳機。鬼子的王八盒子比指揮刀更管用,指哪打哪,一槍斃命。

      看一眼腦袋開了花的鬼子兵,曹群虎沖陳一夫呲牙一笑:“鄉(xiāng)黨,我欠你一條人命?!彼汝愐环虼笠粴q,同一年當兵,老家又在同一個鄉(xiāng),因此他一直把陳一夫叫鄉(xiāng)黨,盡管陳一夫的官階比他高。

      陳一夫笑道:“這條命用五個鬼子命還我?!?/p>

      曹群虎說:“太少了,十個?!?/p>

      “一言為定?!?/p>

      “一言為定!”

      兩人正說笑著,空中響起一種尖利的聲響。

      日——

      有戰(zhàn)斗經驗的人都能聽得出,這是炮彈劃破空氣的聲音。陳一夫大喊一聲:“臥倒!”

      炮彈在陣地前沿左側爆炸了,炸起的土塊撒落在戰(zhàn)士們的身上。鬼子炮兵在進行進攻前的試射。所幸炮彈落偏了,我軍沒有傷亡。

      趁著鬼子試射的間隙,戰(zhàn)士們火速撤回戰(zhàn)壕隱蔽起來。這時成群的炮彈呼嘯而來,陣地上頓時火光沖天,硝煙彌漫,整個大地都在顫動,似乎發(fā)生了強烈的地震。

      約摸一根煙的功夫,日軍的炮聲才停歇了。陳一夫抖掉身上的泥土大聲喊道:“三窩!三窩!”

      沒有應聲。

      他回頭一看,傳令兵鄭三窩被炮彈炸起的泥土埋住了,只露出了兩條腿。他急忙扒泥土,便扒邊喊:“三窩!三窩!”

      鄭三窩只有十六歲,還是個娃娃。去年部隊招募新兵,他來報名當兵,當時孫大旺帶隊,問他多大了。他說:“十七,吃十八的飯?!逼鋵嵥麆倽M十五歲。孫大旺見他身材瘦小,便說:“明年再來吧?!彼绷搜?,死纏著孫大旺:“長官,收下我吧,我父母不在了,也沒有兄弟姐妹,你就賞我口飯吃吧。”孫大旺又把他打量了半天,見他穿得破破爛爛,一雙黑眼珠挺機靈的,信以為真,動了惻隱之心,收下了他。

      鄭三窩入伍后分在陳一夫的一排。后來他跟陳一夫說了實話,他不是孤兒,弟兄五個,上有兩個哥哥,下有兩個弟弟,還有一個妹子,他是老三,他大(父親)給他起名“三窩”。俗話說:偏大的,愛碎(?。┑?,中間夾個受罪的。父母不怎么疼他,還常常打罵他。其實也怨不得他的父母,娃娃太多家又窮,想疼也疼不過來。部隊招募新兵那天,他和父親慪了氣,便賭氣報名來當兵。到了部隊后他就后悔了,他畢竟還是個孩子,部隊整天搞訓練,生活十分艱苦,他有點受不了。家里再不好,可畢竟是家呀。他晚上睡不著,偷偷流淚。陳一夫發(fā)現(xiàn)后就安慰他,他就給陳一夫說了實話。陳一夫幫他給家里寫信,還找孫大旺說情把他調到連部當了傳令兵。因此鄭三窩很感激陳一夫,把他當哥哥待,當面叫他陳排長,背地里叫他陳大哥。

      入晉后第一次與鬼子作戰(zhàn),那次戰(zhàn)斗并不激烈,爬在陳一夫身邊的鄭三窩嚇得把頭縮在戰(zhàn)壕里,槍口朝著天瞎放。一班長周二虎罵道:“崽娃子,你打飛機哩!”戰(zhàn)斗結束了,鄭三窩還趴在戰(zhàn)壕不起來,陳一夫把他拉了起來,發(fā)現(xiàn)他的褲襠濕了。陳一夫給誰都沒說這事。打了幾仗后,鄭三窩的膽子大了起來。

      此時,鄭三窩被泥土埋在下面,不知是死是活,陳一夫急得頭上直冒冷汗。

      鄭三窩從泥土里拱出身來,陳一夫很是驚喜,拍著他的頭問道:“沒事吧?”

      “呸!呸!”鄭三窩吐了兩口,隨后抹了一把嘴角的泥水,說:“沒事!”

      “沒事就好。馬上去傳達命令,命令各排,立即投入戰(zhàn)斗!”

      “是!”鄭三窩轉身去傳達命令。

      鬼子新一輪進攻開始了。前邊是十幾輛裝甲車開道,后邊是蝗蟲般的鬼子兵,鋼盔在夕陽下閃著亮光。陳一夫罵道:“狗日的小鬼子這回豁出老本了!弟兄們,把手榴彈捆成捆,先炸狗日的裝甲車!”

      鬼子的裝甲車越來越近,震得地皮都在顫動。陳一夫抱起一捆手榴彈剛要往上沖,被曹群虎一把拽住了:“鄉(xiāng)黨,我上!”

      陳一夫不松手中的集束手榴彈:“不,我上!”

      曹群虎說:“你現(xiàn)在是代理連長,有你在,弟兄們就有主心骨?!闭f著搶過陳一夫手中的手榴彈,把機槍塞給他。“給我打掩護!”

      “群虎,當點心!”

      曹群虎沖他呲牙一笑:“鄉(xiāng)黨,放心。”抱著集束手榴彈跳出了戰(zhàn)壕。

      陳一夫端起機槍猛烈地掃射,子彈打在鬼子的裝甲車上濺得火花亂飛。鬼子裝甲車的火力果然被吸引過來。曹群虎一躍起身,快如脫兔,兩爬三滾地就沖到了鬼子的裝甲車跟前。等鬼子醒過神來,曹群虎拉斷弦猛地把集束手榴彈塞到了裝甲車的履帶下,隨后就地一滾,已在幾丈開外。

      一聲巨響,鬼子的裝甲車趴在那里不動窩了。

      這時又有幾個戰(zhàn)士依樣畫葫蘆,炸毀了鬼子的兩輛裝甲車。炸毀的裝甲車堵住了道,鬼子后邊的裝甲車上不來,鬼子兵卻蜂擁而至。

      陳一夫大喊一聲:“弟兄們,打!”

      陣地上的輕重火力一齊開火,鬼子雖然成群地倒下,但還是以蒼蠅般的勇敢頑強地進攻。戰(zhàn)斗很快進入到了白熱化的程度。忽然有人喊:“連長,沒子彈啦!”

      這時子彈就是生命!沒子彈了這仗還咋打?!

      陳一夫紅了眼,大聲喊道:“弟兄們,跟狗目的拼刺刀!挽蛋蛋(肉搏)!”他打光最后一發(fā)子彈,抓起剛才繳獲的鬼子指揮刀,跳出了戰(zhàn)壕。

      這時鬼子沖了上來,陳一夫揮起指揮刀劈翻了一個鬼子。他剛轉過身,左側一個鬼子“哇哇”怪叫著朝他撲來,他閃身避過鬼子的槍刺,反手一刀將鬼子劈倒。鬼子們見他拿著指揮刀十分了得,以為他是個大官,團團把他圍住。

      在危急的時刻,團長鄭大勇率一個連趕來增援,陳一夫見來了援兵,抖擻精神,高聲吶喊:“弟兄們,咱們的援兵到了,捅狗日的??!”手中的日本戰(zhàn)刀狂揮亂砍,如入無人之境。戰(zhàn)士們也士氣大增,大喊著殺敵。

      一場白刃戰(zhàn)開始了。戰(zhàn)士們開始與鬼子拼刺刀,刺刀挑彎了,就和鬼子挽蛋蛋,雙方扭在一起,分不清彼此。鬼子的大炮不敢放,飛機也不敢扔炸彈,只是在堯王臺上空盤旋。

      陳一夫又劈翻一個鬼子,沒容他拔出刀,一個鬼子從后邊抱住了他的腰,把他摔倒在地,隨后騎在他的身上,雙手卡著他的喉嚨使勁地掐。他咬牙瞪眼,使出全身的力氣想把壓在他身上的鬼子掀翻,可這鬼子的個頭雖不大,卻粗壯有力,任憑他胡抓亂咬,卡著他的喉管就是不松手。他感到胸口憋悶,出不上氣,臉色變得青紫,愈來愈使不上勁。忽然,他的手觸摸到鬼子腰間的手雷,抓救命稻草似的揪了下來,猛地在鬼子的頭上砸了一下。鬼子哼了一聲,雙手松開了,隨后身子歪倒在一旁。好半天,他才爬起身,揉捏著喉管,還沒回過神來。這時就聽鄭三窩大聲喊他:“連長!”

      他扭頭一看,鄭三窩被一個鬼子逼到了戰(zhàn)壕邊。那是個鬼子少尉,身體碩壯,揮舞著戰(zhàn)刀,刀法嫻熟。鄭三窩初次經歷這樣的白刃戰(zhàn),完全亂了章法,只有招架之功,毫無還手的余地,情況十分危急。陳一夫來不及多想,把手中的手雷當石頭照著鬼子少尉的腦袋砸去。真是個準,不偏不倚手雷砸在了鬼子少尉的后腦勺上。鬼子少尉被砸蒙了,扭過頭來,見陳一夫赤手空拳地瞪著他,氣得哇哇怪叫,揮刀朝他撲來。陳一夫急忙躲閃,鬼子少尉的刀劈空了。陳一夫趁機撿起一支三八大蓋,磕開鬼子少尉又揮過來的刀,一個突刺,刺穿了鬼子少尉的胸膛。拔出刺刀,污血濺了他一身一臉……

      鬼子仗著人多,不停地往上沖,猶如大海的波濤,一波退去,又一波涌上來。戰(zhàn)士們在拼殺中不斷地倒下,陣地出現(xiàn)了大塊的缺口。就在這危急時刻,忽聽有人大聲喊:“弟兄們,孔旅長上來了!”

      陳一夫扭臉一看,果然見孔從洲旅長帶著部隊趕來增援??茁瞄L手提盒子槍,身先士卒,沖在最前邊。陳一夫見此,眼里一熱,大聲喊道:“弟兄們,孔旅長增援咱們來了!跟狗日的拼了!”端著三八大蓋,橫沖直闖,一連捅倒了兩個鬼子。

      鬼子們見我軍又來了增援部隊,頓時大亂,慌忙潰退。

      堯王臺陣地上槍聲停歇了,但硝煙還籠罩著整個高地。夕陽落山了,晚霞把高地涂抹得一片血紅。戰(zhàn)士們沒有歡呼勝利,默默持槍站立,眼前是一片橫七豎八的尸體,有鬼子的,更多的是戰(zhàn)友們的。

      孔旅長看著戰(zhàn)士們,臉色凝重,心里說不出是什么滋味。一個連打得剩下不足一個排,太慘烈了。良久,他問道:“你們連長呢?”

      陳一夫上前一步,回答:“犧牲了?!?/p>

      孔旅長沉默了一下,問陳一夫:“你叫啥名?”

      “陳一夫?!?/p>

      “哦。”孔旅長用欣賞的目光打量著陳一夫,剛才他勇猛殺敵的情景孔旅長都看在眼里。“你是哪達人?”

      “關中渭北縣人?!?/p>

      “我是長安人,咱們是鄉(xiāng)黨?!?/p>

      “報告旅長,我們連的戰(zhàn)士都是陜西人,我們都是你的鄉(xiāng)黨?!?/p>

      孔旅長笑了:“說得對,我們都是鄉(xiāng)黨。陳一夫,我任命你為三連連長。”

      “報告旅長,我們孫大旺連長臨犧牲時已任命我為三連代理連長?!标愐环蛏戆逋Φ霉P直。

      “你們孫連長很有眼力嘛。”孔旅長走到陳一夫跟前,很嚴肅地說:“我現(xiàn)在正式任命你為三連連長?!?/p>

      “報告旅長,我恐怕不能勝任?!?/p>

      “你剛才勇敢殺敵的情景我都看到了,你能夠勝任的?!笨茁瞄L拍怕他的肩膀:“小伙子,是條漢子,好好殺敵。”

      “是!”陳一夫挺直身板,舉手行禮。

      永濟之戰(zhàn)部隊損失很大,上峰命令四十六旅回陜招募新兵,組建了新兵團。部隊還沒有來得及訓練,日軍就發(fā)動了新一輪掃蕩。

      日軍這次掃蕩來勢洶洶,首先把矛頭對準四十六旅,而且是集空中、地面的優(yōu)勢兵力。

      陳一夫所在的新兵團的陣地在陌南鎮(zhèn)正西,他的四連陣地在最前沿,全連戰(zhàn)士在緊張地搶修工事。四連是個新組建的連隊,戰(zhàn)士大多是剛招募的新兵,都是秦川的農家子弟,清一色的關中冷娃,年齡最小的才十六歲,班排長由老兵擔任。

      夕陽即將落山,燃燒著天邊的云彩,萬道霞光從云縫篩落下來,把余輝涂滿了大地。遠處,中條山一抹青黛色,山巒連綿起伏,直接天邊;黃河蜿蜒西來,猶如一條虛無飄渺的白玉帶。近處,一望無垠的黃土地裸露著豐腴的胸膛。小麥剛剛收獲,早秋只有尺把高。陣陣清風吹來,白楊樹葉嘩啦啦作響,暴曬了一天的空氣漸漸在冷卻。此時正是鋤苗的好時光,田野上卻空蕩蕩的,看不到一個人影??諘绲奶镆皩庫o得令人心悸,更令人心悸的是那修筑工事的士兵在破壞黃昏的寧靜。

      兩個月前,這支隊伍的戰(zhàn)士還扛著鋤頭吆著牛在田地里勞動,盡管經過了兩個月的訓練,他們扛槍的姿勢還是像扛鋤頭,拼刺刀的架勢就像用谷杈挑麥捆。還有不少兵油子,他們都是賣壯丁入伍的。

      當時招募新兵的政策是三丁抽一,就是一家有三個兒子,必須有一個去當兵。咱們關中人把當兵的稱作“糧子”,部隊吃飯管飽,還發(fā)衣服穿,許多窮漢就去當兵混口飯吃,所謂“當兵吃糧”就是這個意思。有句俗話:曬不死的蔥,餓不死的兵。當兵最起碼有饃吃,不會餓死。窮漢命賤,當兵只要機靈一點就能多活幾天,總比在家餓得前肚皮挨后肚皮好一點。

      富裕一些的人家不愿讓自家的娃去當兵,怕娃上前線打仗挨槍子,就出十石八石麥,有人替你娃去當糧子,這個替身就是賣壯丁。王牢牢就是賣壯丁入伍的。有一個叫劉五升的都賣了兩次壯丁,前兩次他都在半道上開溜了,部隊上也沒追究,地方上更是沒人過問。陳一夫招募新兵時,劉五升就把自己賣了第三次壯丁。

      賣壯丁的大多是兵油子,有幾個還真上過戰(zhàn)場,不是打土匪就是打閻錫山,跟日本鬼子沒打過。兵油子雖然經見過戰(zhàn)場,但很多人是滑頭,打起仗來縮頭縮腦不肯賣命。就說劉五升吧,新兵訓練一結束,陳一夫安排他去當機槍手。他生得膀寬腰圓,是扛機槍的料??蓜⑽迳齾s不愿去當機槍手,要求去當伙頭兵。在部隊里伙頭兵最被人瞧不起,認為沒出息。當兵嘛,就是上戰(zhàn)場殺殺打打,方顯男兒本色,窩在廚房算個啥?可劉五升的要求很堅決,陳一夫問他為啥要當伙頭兵?劉五升振振有詞地說:“我來當兵一不為升官,二不為發(fā)財,就專為吃飽肚子?!?/p>

      陳一夫說:“隊伍上餓不著你?!?/p>

      劉五升說:“我是怕萬一餓著了?!庇謶┣笳f:“連長,你讓我當伙頭兵吧,我飯量大,就怕吃不飽肚子。再者說,我有廚子手藝,保證把飯做好,讓大家伙滿意?!?/p>

      陳一夫看出他是個兵油子,心里說,把機槍交給這家伙還真讓人不放心,打起仗來,他要扛著機槍溜了咋辦?于是就讓他當了伙頭兵。

      后來陳一夫問起過劉五升為啥要開小差。你猜他咋說,他說:“連長,咱倆是鄉(xiāng)黨,真人面前不說假話,我就實話實說。我當兵一是為吃飽肚子,二是為拿幾個餉錢??墒潜偷么蛘?,打仗就要死人。我不想死,就是被打死也不能挪窩,死也要死在咱這塊黃土上?!标愐环騿枮樯丁Kf:“咱這達風水好,埋好了地方后輩兒孫能出皇上哩?!?/p>

      陳一夫笑道:“你劉家后輩兒孫出了幾個皇上?”

      劉五升說:“我不是還沒死嘛?!逼鋵?,他的媳婦還沒影影哩。

      劉五升說:“那次隊伍往湖北開,我裝著拉肚子,趁機溜了。這是頭一回。回到家后我整天提心吊膽,生拍隊伍上來人抓我,可半年過去了,屁事沒有,我這才放下心來。第二年春天,上面又派下了壯丁,我替西溝的財東崔五的后人當了兵,得了五石糧食,幫一家人度過了春荒。我覺得這個生意不錯,就又開了小差?!?/p>

      陳一夫罵道:“你狗日的把當兵當做生意哩!我給你把話說到前頭,你這回還要開小差,跑了算你命大,跑不了就叫你吃鐵花生!”

      劉五升急忙說:“連長,你放心,這回我說啥也不跑。這回是打日本鬼子,我好歹也是中國人,不能讓小鬼子欺負咱?!?/p>

      劉五升雖然信誓旦旦,可陳一夫總是不放心。

      新兵和兵油子組成的連隊能不能經得住這次戰(zhàn)斗的考驗?陳一夫真的很擔心。他嚴格檢查著工事,此前他告誡過大家,戰(zhàn)前多流一滴汗,戰(zhàn)時就會少流一滴血。

      陳一夫來到二排,曹群虎迎了上來,他現(xiàn)在是二排排長,光著膀子,手提著鐵鍬,抹了一把額頭的汗水,呲著牙沖著陳一夫笑。陳一夫板著臉說:“鄉(xiāng)黨,你們排是主陣地,工事一定要加高加固,鬼子有裝甲車坦克哩?!?/p>

      曹群虎說:“你放心,我老曹不會給你丟臉的?!?/p>

      陳一夫點了一下頭,徑直走向輕機槍掩體,問道:“你們排只有兩挺機槍,你挖這么多射擊掩體干啥?”

      曹群虎說:“咱們的機槍是鬼子炮火轟擊的重點,多挖幾個射擊掩體,便于機槍隨時轉移陣地。”

      陳一夫笑著點點頭,指了一下后方的重機槍掩體又問:“挖這個掩體干啥用?”

      曹群虎撓著頭笑道:“這次戰(zhàn)斗很可能是場惡仗,我們排是主力,看在鄉(xiāng)黨的份上,給我們排配挺重機槍吧。有了重機槍,就可以用這個掩體,這里位置高,可35以從高處往下打,超越射擊,傷不著自己人?!?/p>

      陳一夫在他的光膀子拍了一把,哈哈笑道:“不錯嘛,腦瓜子蠻靈的,還知道超越射擊,有長進?!?/p>

      曹群虎趁機又懇求說:“連長,給我們配挺重機槍吧?!?/p>

      陳一夫爽快地說:“行?!?/p>

      曹群虎是個熱粘皮,又說:“能不能再給我們給些炸藥包和手榴彈?鬼子的裝甲車和坦克沒這些玩意兒可不行?!?/p>

      陳一夫說:“我手頭的貨也不多,還有其它排哩?!?/p>

      曹群虎央求道:“我們是主力排,應該照顧一下嘛,鄉(xiāng)黨。”

      陳一夫笑道:“好吧,多給你一點,誰叫咱們是鄉(xiāng)黨哩?!?/p>

      兩人都笑了。

      這時炊事班把飯送來了,為首挑擔子的是劉五升。別看他是個兵油子,人緣還挺不錯的。他沒有給陳一夫吹牛,做飯的手藝當真的不錯,面食尤其做得好,扯面、褲帶面、臊子面、撈面、炸醬面,樣樣都能來。關中人都是面肚子,愛咥面,加之劉五升是個熱鬧人,愛和人說笑,因此,劉五升的人緣就好。

      有戰(zhàn)士大聲問:“五升,啥伙食?”

      劉五升笑道:“蒸饃,燴菜,還有米湯。”

      “有肉么?”

      “有?!?/p>

      戰(zhàn)士們蜂擁過來,劉五升一邊給大伙打飯一邊說:“弟兄們,把肚子咥飽跟狗日的小鬼子再開火?!?/p>

      大戰(zhàn)在即,各連的伙食都有所改善,盡可能地讓大家吃好。誰都明白,戰(zhàn)斗一打響,不知還能不能吃上下一頓飯。

      戰(zhàn)士們全都圪蹴在工事里暢快地吃著晚餐?!鞍宓什蛔砥饋怼笔顷兾麝P中地區(qū)的一大怪,也是關中人的習慣。這個連隊是青一色的關中冷娃,正在吃不飽干不乏的年齡上,戰(zhàn)士們的胃口都很好,談笑間蒸饃和燴菜就進了肚子,隨后用米湯灌縫子。

      二班長周二虎邊喝米湯邊說:“五升,能不能給咱咥頓羊肉泡?”

      劉五升笑道:“你想了個美,我也想咥羊肉泡哩,這話你要跟連長去說?!?/p>

      老陜雖說個個都是面肚子,可對羊肉泡情是情有獨鐘。就說周二虎這個班吧,十二個小伙有十一個半都愛咥羊肉泡。這話是咋說呢?有一次搞會餐,吃羊肉泡,班里叫朱民娃的戰(zhàn)士卻要咥面,他咥了一碗面,見大家咥羊肉泡咥得滿頭冒汗,腦袋大的老碗,把饦饦饃掰成玉米粒大小,加上肥嫩的羊肉、粉絲,在羊肉湯里一煮,再撒上香菜,佐以糖蒜、油潑辣子,那個香啊,咥得大家伙嘴角流油腦袋冒汗,看得他直眼饞,嘴角有口水要往外流。他慌忙咽了一下口水,嚷著也要咥羊肉泡。盡管如此,二班的戰(zhàn)士把他只算成半個羊肉泡的愛好者。

      周二虎一提起羊肉泡,其他戰(zhàn)士都跟著嚷嚷。陳一夫聽到這邊嚷嚷,不知出了啥事,急忙過來問:“你們嚷嚷啥哩?”

      周二虎笑道:“連長,能不能給大伙弄頓羊肉泡解解饞?”

      陳一夫笑了一下說:“我當是啥事哩,碎碎個事么,打完這一仗全連會餐,咥羊肉泡!”

      戰(zhàn)士們歡呼起來。

      陳一夫心里卻很沉重,他說這話是安慰戰(zhàn)士們,也是安慰自己。他有一種預感,未來這場戰(zhàn)斗將是一場惡仗,這頓晚餐也許是最后的晚餐,打完這一仗不知這個連隊還能剩下多少戰(zhàn)士?可他不能把沉重寫在臉上。他竭力掙脫心中的沉重,在臉上布滿輕松的笑意,岔開話題,笑著問劉五升:“五升,你咋叫了這么個名?鄭三窩是他家的老三,他大給他起名叫三窩,你是你家老五?”

      劉五升說:“我是老四?!?/p>

      “那咋叫五升?該不是五升麥換來的吧?”

      劉五升笑道:“連長,你真神,這話說得對對的?!?/p>

      陳一夫笑了,說:“到底咋回事,能不能給大伙說說。”

      劉五升說:“我家里窮,我媽生我時家里連鍋都揭不開。我大出去借糧食,回來時我已經落草了。我大問我媽是兒是女,我媽說是個帶把的。我上面有三個哥,我大盼個女子,嘆了口氣說,又是個咥飯的貨。我媽讓我大給我起個名,我大說:‘我借了五升玉米,就叫五升吧?!?/p>

      大伙一陣唏噓。

      陳一夫原想換個輕松話題,活躍一下氣氛,讓戰(zhàn)士們開開心,沒想到又是一段恓惶的故事。他一時不知說啥才好,只是“哦、哦”地點著頭。

      這時傳令兵鄭三窩氣喘吁吁地跑了過來。陳一夫急忙問:“有情況?”

      鄭三窩搖頭:“沒,沒情況,有信件?!彼麖目姘统鲆豁承偶吒吲e起。他適才去了團部,帶回了戰(zhàn)士們的家書。

      戰(zhàn)士們呼啦一下,圍住鄭三窩,紛紛問有沒有自己的書信。鄭三窩拿著書信大聲叫道:“張黑旦?!?/p>

      叫張黑旦的急忙應聲,接住了自己的書信。

      “周二虎?!?/p>

      周二虎應了一聲,急忙上前接信。

      拿到家信的戰(zhàn)士都喜笑顏開,沒拿到信的戰(zhàn)士臉上就灰塌塌的。

      張黑旦拆開信,卻不知道信上寫的啥。他不識字。恰好,陳一夫站在他身邊,他把信遞給了陳一夫,懇求道:“連長,你給我念念?!?/p>

      陳一夫笑著接過信,看了一眼,信是黑旦的母親請村里教私塾的二先生寫的。黑旦吾兒:

      見字如面。吾兒離家不覺已數(shù)月,為娘甚是掛念,夤夜不能入睡,淚灑枕巾。為娘不是不明大義,吾兒從軍,抗御倭寇,全家榮光,全村亦榮光。只是娘思念兒,情不自禁也。

      吾兒身在軍旅,遠征中條,為娘不能照顧,飲食暑寒,務宜自珍,切記切記。

      日前有消息傳來,倭寇再犯中條山,想來吾兒所在部隊已枕戈待旦,隨時迎戰(zhàn)。倭寇侵我中華,燒殺搶掠,無惡不作,人神共怒,吾兒乃熱血男兒,當奮勇殺敵,報效國家。為娘在菩薩面前早晚三炷香,求菩薩保佑吾兒殺賊傳捷,平安歸來。

      家里一切均好,吾兒勿念。日前鄰居二嬸,給你做媒牽線,女方芳齡二九,名叫芳草,貌美賢惠,聽說你從軍殺敵,甚為歡心,愿嫁你為妻。為娘替吾兒做主,定下了這門親,只盼吾兒早日殺退倭寇,回家完婚。娘已過花甲,別無所盼,只盼能含飴弄孫。

      張黑旦問:“連長,啥是含飴弄孫?”

      陳一夫笑著解釋:“你娘是說她想抱孫子?!?/p>

      張黑旦笑了一下,又問:“連長,這仗幾時能打完?”

      陳一夫一怔,隨即笑道:“咋地,想娶媳婦?”

      張黑旦紅了臉,撓著后腦勺“嘿嘿嘿”地笑。

      陳一夫笑道:“娶媳婦是燎事么,男大當婚女大當嫁嘛。這有啥不好意思的?!?/p>

      “打跑了小鬼子我就回家娶媳婦。”張黑旦嘿嘿笑著,“連長,咱們幾時能趕走小鬼子?”

      這個問題可把陳一夫問住了。這一仗幾時能打完他心里都沒底,可他明白,小鬼子三兩年怕是趕不走的。他不愿掃張黑旦的興,便岔開了話題:“黑旦,信上咋沒提你父親呢?”

      張黑旦說:“我大前年下世了。”

      陳一夫“哦”了一聲,隨即又問:“屋里還有啥人?”黑旦說:“還有兩個弟弟一個妹妹,我是老大?!?/p>

      一旁有人笑道:“怪不得你老娘著急著給你說媳婦哩。”

      又有人笑道:“黑旦,你知道娶媳婦做啥哩?”

      張黑旦只是嘿嘿嘿地傻笑。有人代他回答:“娶媳婦縫衣裳、做飯、孝順老娘?!?/p>

      取笑的戰(zhàn)士說:“晚夕在炕上還干啥哩?”

      代黑旦回答的戰(zhàn)士笑道:“說話唄。”取笑的戰(zhàn)士嗤地一笑:“光說話?就不干點其它事?”

      那戰(zhàn)士撓一下頭,嘿嘿笑道:“干,干給他老娘抱孫子的事。信上不是說‘含飴弄孫么?!?/p>

      取笑的戰(zhàn)術又問:“咋干哩?”

      那戰(zhàn)士說:“這就要問黑旦了,黑旦,你傻笑啥哩,說話呀。”

      張黑旦抓起一個土疙瘩砸取笑的戰(zhàn)士,那戰(zhàn)士轉身跑開了,引起一陣大笑。

      這時周二虎過來,把手中的信遞給陳一夫說:“連長,你給我也念念?!?/p>

      陳一夫訝然地說:“你也不識字?”

      周二虎不好意思地說:“認得幾個,認不全?!?/p>

      陳一夫心里說,打完這一仗得教教戰(zhàn)士們認認字,也好給家里寫信。他接過信念道:“牛牛他大,你好吧!”

      顯然這信是周二虎的媳婦寫的。大伙都笑了。陳一夫也笑了,接著往下念。

      “你走時咱牛牛還沒過歲,還不會開口叫大,這會會叫大了,黑黑明明都喊大,叫得人怪想你的……”

      剛才取笑張黑旦的戰(zhàn)士笑道:∽怕是牛牛他媽黑黑明明想念牛牛他大了吧。”

      又引起一陣大笑。周二虎紅著臉也嘿嘿地笑。

      劉五升嚴肅著臉說:“別打岔,聽連長往下念?!彼母改感值芏疾蛔R字,從沒給他寫過信,他也不識字,可最愛聽別人的家信。

      大伙斂住了笑。

      陳一夫念道:

      牛牛他大,給你說個事,我給咱牛牛起了個官名,叫抗戰(zhàn),周抗戰(zhàn)。這個名字好聽吧?你在山西打小日本,給娃起這個名,也是個紀念。我是這么想的,娃長大了就要娶媳婦,娶了媳婦就有孫子,孫子也會知道他爺當年打過日本鬼子。你說是吧?

      分別的那天夜晚,你對我說,你這一去不知還能不能回來,萬一你回不來,讓我把娃撫養(yǎng)成人,代你孝敬父母。我當時就跟你翻了臉,罵你胡說八道。二虎,我的你呀,我不要你死,我要你好好地活著,爹媽不能沒有兒子,牛牛不能沒有大,我不能沒有男人。我們盼著你平安回來,平安歸來呀……

      陳一夫念到這里聲音有點發(fā)顫,他抬起眼,身邊的周二虎眼里有了淚光,周圍的戰(zhàn)士都靜靜地呆立著。他抑制住自己的情緒,說:“二虎媳婦的信寫得好,二虎,你可得好好活著?!?/p>

      周二虎點著頭。陳一夫抬起眼戰(zhàn)士們都看著他,一張張年輕的臉涂抹著修工事留下的泥土,手里持著槍,背上插著大刀。他想對戰(zhàn)士們說:“兄弟們,我們都要好好地活著?!彼暮斫Y滾動了一下,把到口邊的話咽了回去。戰(zhàn)爭是殘酷無情的,流血犧牲隨時都有可能發(fā)生,面前這些鮮活的生命在強敵的炮火中隨時都會悲壯的倒下,包括自己。他不愿去想這些,揮了一下手,說:“弟兄們,抓緊修工事!”

      夜幕很快拉開了。

      戰(zhàn)士們躺在工事里休息。六月的夜風輕輕地吹著,趕跑了蚊蟲,工事里涼颼颼的,難得的安逸。陳一夫閉著眼假寐,心里想著晚飯時的事。劉五升來到他跟前說:“連長,給我寫封信?!彼麊柦o誰寫。劉五升說:“我兄弟?!彼统黾埡凸P。五升說:“兄弟,哥馬上就要跟日本鬼子開戰(zhàn)了,這是一場惡仗,日本鬼子有飛機大炮,哥知道兇多吉少,可哥不怕。哥要是回不來,孝敬爹就是你一個人的事了,哥在那邊謝謝你?!彼墓P尖在紙上沙沙地移動著,鼻子卻似乎滴進了一滴醋,發(fā)酸。半晌,五升問:“寫完了么?”他說:“完了?!彼牢迳€有父親,就問:“不給你爹寫幾句話?”劉五升想了一下,搖頭說:“就給我兄弟一人寫?!彼褜懞玫男沤o五升,五升卻說:“連長,你給我裝上,到時候把信給我兄弟?!?/p>

      這哪是什么信,分明就是遺書!

      他揉了揉鼻子,在五升肩膀上拍了拍,說:“不要胡想。這信我就先替你裝上,這一仗打完給你?!?/p>

      “謝謝連長?!蔽迳o他敬了個禮,走了……

      此刻回想起那一幕,他不禁又是一陣心酸。他躺不住了,起身信步走出工事,來到陣地前沿。

      天色發(fā)青,一鉤新月掛在樹梢,四周的景物沐浴在一片朦朧的月光之中,夏蟲在草叢中唧唧地叫著,即將收割的小麥散發(fā)著濃濃的清香,沁人心脾。

      多么美好的夜晚?。?/p>

      陳一夫深深地呼吸了幾口,遙望著家鄉(xiāng)的方向,默然站立。晚飯時分給戰(zhàn)士們念家信勾起了他的思鄉(xiāng)之情。此時此刻母親在干啥?跟她的一伙老姐妹坐在月光下,邊搖著紡車紡線線邊說笑吧。如果父親在世,一定會把涼席鋪到街門上,跟對門的大叔、隔壁的二伯一邊吃旱煙一邊諞閑傳。想到父親,他不禁一陣心痛。媳婦在干啥?想到媳婦他心里禁不住一熱。上次回陜招募新兵,他抽空回了一趟家,父母大喜過望,說啥也要給他把婚完了。媳婦是多年前訂的娃娃婚,年齡比他還大一歲,丈人家已催過他父母多次,說娃娃大了,趕緊把婚事辦了,也就了結了他們一樁心事。為此父母給他寫過很多信,每封信都催他趕緊回來結婚,他也想回家結婚,可身在部隊不能由己。這次回家,父母和丈人家都不肯放過這個機會,說啥也要給他們把婚事辦了。他沒法違背雙方老人的好意,只有答應?;槎Y辦得很簡單,但內容跟隆重的婚禮一樣實在,只可惜時間太短,他只在家里呆了兩個晚上,白天還四處跑著招募新兵,晚上媳婦又害羞,睡覺時說啥也不讓他點燈。說實在話,媳婦的模樣他都有點記不起來了。

      其實洞房花燭夜有著別樣的情趣和溫馨。

      鬧洞房的散去,油燈的光焰把炕上的紅花被子映照得更加鮮艷,墻壁上貼著大紅囍字,喜慶這簡單的新房。他們訂的是娃娃親,婚前從未見過面。此時他偷眼去看,新娘子穿著一身紅衣紅褲,垂眼坐在炕邊,臉蛋不知是被燈光和衣服映紅了,還是本來就是紅彤彤的,反正十分的好看。他按捺住砰砰亂跳的心,說道:“忙乎了一天,睡吧?!?/p>

      新娘子低著頭說:“你先睡?!?/p>

      他有點急不可待地鉆進被窩,新媳婦卻羞答答地遲遲不肯上炕,拿著抹布擦拭著柜蓋。其實柜蓋光可鑒人,一點塵土也沒有。他忍不住催促道:“睡吧,時候不早了?!?/p>

      “嗯?!毙孪眿D應了一聲,一口吹滅了油燈,這才脫衣服,卻睡在了炕的另一頭。

      媳婦光溜溜的腿挨住了他,隨即受驚似地縮了回去。就那一下,他覺著胸口塞進了一團火,燒得他口舌發(fā)干,全身發(fā)燙,直想把頭塞到水甕里去。他想叫媳婦過來睡,嘴張了一下,卻沒出聲。他睜大眼睛,心里翻騰著浪花。半晌,他悄悄把腿伸過去,想給媳婦一個暗示,媳婦的腿又受驚似地躲開了。

      他想爬過去睡在那頭,身子動了一下,腿又挨住了媳婦的腿,媳婦牙疼似地吸了一口氣,腿卻沒躲開。他不敢動了,靜靜地躺著,他感覺到媳婦的腿不僅光滑,而且豐潤有彈性,還滾燙。他感到不僅口渴,而且也有饑餓的感覺,隱秘處也在蠢蠢欲動。

      不知過了多久,他鼓起勇氣想叫媳婦睡過來,開口卻成了這樣的話:“你睡了么?”

      媳婦說:“沒?!?/p>

      他說:“我也沒睡著?!?/p>

      媳婦“噢”了一聲。

      他不知該說啥,咽了一口唾沫。他感覺到媳婦的腿有點哆嗦,就問:“你咋了?”

      媳婦說:“不咋。”聲音也有點發(fā)顫。

      他說:“我咋覺得你咋了?!?/p>

      媳婦說:“咋也不咋?!?/p>

      他不知道再該說些啥。

      就在這時,頂棚上面有了響動聲,媳婦說:“啥響哩?”

      他說:“是老鼠。”

      頂棚是用蘆葦席吊的,經常有老鼠出沒,動靜很大,似乎老鼠在集體出操。有老鼠吱吱地叫了起來,聲音十分凄厲。媳婦嚇得驚叫一聲,裹緊了被子。他忽地坐起身,說:“甭怕,是老鼠吵仗哩。”

      媳婦說:“我害怕,老鼠跑到我這頭來了!”

      他說:“那你就睡這頭來吧,這頭沒老鼠。”

      媳婦說:“你睡過來吧。”

      他等得就是這句話,趕緊睡了過去。老鼠又吱吱叫了一聲,媳婦說了一聲“我怕……”一頭鉆進了他的懷中,一對豐碩的奶子磨蹭著他的胸膛,他全身的血脈一下子鼓漲起來,下意識地抱緊了媳婦……

      想到這里,他苦笑了一下,自言自語道:“把他家的,被窩都沒暖熱就走了,不知回去她還認不認得我?!?/p>

      離家時,父母和媳婦一起為他送行。父親平日里粗粗拉拉的,那天心卻很細,在村口就站住了腳。母親依依不舍,還要送,被父親攔住了。他清楚地聽見父親數(shù)說母親:“你咋就不長眼色哩,讓娃們再說說話?!蹦赣H這才站住了腳。

      他在前邊走,媳婦緊跟在身后,默默無語。他也不知道說啥才好。來到大路口,他站住了腳,說:“你回去吧?!?/p>

      媳婦說:“再送送吧。”

      就再送了一程。到了一個十字口,他又站住了腳,說:“回吧,你總不能把我送到部隊去。”

      媳婦看著他的眼睛問:“幾時能回來?”

      他說:“不好說,也許一兩年,也許三五年?!?/p>

      媳婦半天不吭聲。

      他說:“回吧?!?/p>

      媳婦說:“你要當點心。”

      他說:“嗯?!?/p>

      媳婦說:“一年兩年,三年五年,十年八年,我都等著你。”

      他覺著鼻子在發(fā)酸,眼圈發(fā)熱,急忙扭過頭去,說:“你回吧?!鞭D身就走。他怕媳婦看見他眼里的淚花。

      走出老遠,他回過頭去,看見媳婦站在那達揉眼睛。他再也忍不住了,淚水奪眶而出……

      當時,他和媳婦都沒想到,就那么兩晚上,他們有了第一個娃娃。前天,他收到了媳婦的信,信寫得很實在,他一字一句都記在了心里:

      拴牛,你本事真大,就那么兩晚上就讓我懷上了,現(xiàn)在已經三個多月了,挺著大肚子出門我覺得怪哇哇的,真不好意思見人。媽說,怕啥,這是體面事,誰家女人不生娃?我和你爹黑黑明明都盼著抱孫子哩。媽這一說我就膽正了,出門再也不避人了,還抬頭挺胸腆肚的。我懷的是我男人的種,有啥見不得人的,我這是給我男人長臉哩,給老陳家長臉哩,你說是不是?

      你在前線放心的打鬼子,家里有爹媽照應我,你別牽掛。哦,忘了給你說,打懷上后,我老想吃酸。人常說:酸兒辣女,咱們的娃保準是個牛牛娃。你給咱兒子起個名吧……盼著你的回信!

      想你的春花。

      斗大的字媳婦識不了幾麻袋,那信肯定是她求她識字的姐妹寫的。此時他想起信里的話就想笑。隨后他心里又是一揪,以前沒有媳婦,只有父母牽掛在心,現(xiàn)在有了媳婦,媳婦還懷著娃娃,揪心的事就多了。昨晚他半宿都沒睡著,給兒子想名字,他是為了保家衛(wèi)國抗擊日寇才離開了家園,就給兒子起名叫“抗戰(zhàn)”吧。今兒下午給周二虎念信時,沒想到周二虎的媳婦捷足先登了,把“抗戰(zhàn)”這個名搶了先。他不想再重復別人,不叫“抗戰(zhàn)”了,叫“保國”吧。

      “陳保國”他默念了一聲,自語道:“嫽著呢,就叫‘保國。”他想著這一仗打完,就給媳婦寫信。隨即又想,這一仗下來自己不知還能不能活下來。想到這里,他不禁長嘆了一聲:“唉——”

      上午他到團部去開會,團長傳達了司令部的作戰(zhàn)命令,他心里就明白了,這將是一場硬仗、惡仗,一整天他心里都沉甸甸的,毛躁躁的。他不是怕死,他已經死過好幾次了,現(xiàn)在把死也沒當回事。死不就是睡在那里不再睜眼睛嘛,該死落個球朝上,怕也沒有用。不死就要跟狗日的鬼子拼個你死我活。他一直在心里對自己這么說。盡管他想得很開,可心里還是有著很多的牽掛。萬一自己為國捐軀了,父母還好說,有其他兄弟養(yǎng)著,可媳婦咋辦?未出世的娃娃咋辦?

      想到此,他覺得鼻子似乎滴進了一滴醋,眼睛也模糊起來。他雙膝一軟,朝著家鄉(xiāng)的方向跪了下去,喃喃地說:“爹!媽!明日兒我們要跟小鬼子打一場大仗,也許我會犧牲,不能再給你們老人家盡孝了,你們好好保重吧?!迸吭诘厣峡牧巳齻€頭。

      隨后他又叫著媳婦的名字說:“春花,常言說得好,一日夫妻百日恩。咱倆雖說結婚只有兩天,可也是夫妻。你肚里的娃娃是陳家的種,你要善待他。我是說萬一,萬一我犧牲了,我求你能善待我的娃娃,把他撫養(yǎng)成人……”話未說完,淚水流了一臉。

      忽然,他聽到身旁有抽泣聲,扭頭一看,周二虎跪在他的身邊,抽泣著說:“……抗戰(zhàn),你是大的娃,你要聽你媽的話,好好孝敬你媽……”

      他急忙抹去淚水,爬起身,拉起了周二虎。

      “二虎,你咋來了?”

      周二虎抹了一把眼睛,說:“我也睡不著,看你出了工事,就跟了過來。連長,明天這一仗是不是打得很兇?”

      他點了一下頭,說:“二虎,你怕不怕?”

      周二虎紅著眼圈,硬聲硬氣地說:“怕球哩!死了就當睡著了。適才我給我爹我媽都說咧,也跟我媳婦說咧,我死了讓他們甭難過,就當沒養(yǎng)我這個兒,沒跟我這個男人。我也跟我娃抗戰(zhàn)說咧,讓他聽他媽的話,孝敬他媽。我想他們都聽見了我說的話。這會我心里踏實咧,明兒上陣犧牲了我也不覺得遺憾了?!?/p>

      猜你喜歡
      鬼子兵一夫鬼子
      一個人的抗戰(zhàn)
      一夫當關
      劍門關
      萬國造槍打鬼子
      一部“鬼子兵”反戰(zhàn)的心靈檔案
      ——評日籍華人元山里子的“自敘體”
      牛山魁打鬼子
      反掃蕩血戰(zhàn)
      艱難的行走(隨筆)
      羅四刀
      從“鬼子兵”到八路軍
      武夷山市| 沅陵县| 霞浦县| 子洲县| 正阳县| 鄢陵县| 来安县| 响水县| 霍林郭勒市| 大石桥市| 从江县| 南华县| 南木林县| 菏泽市| 红河县| 河源市| 常宁市| 同江市| 宜良县| 临颍县| 和顺县| 开阳县| 象山县| 庆阳市| 海淀区| 海南省| 如东县| 沙雅县| 虎林市| 仲巴县| 眉山市| 大同市| 华安县| 若尔盖县| 德化县| 兴宁市| 刚察县| 山东| 卢湾区| 内乡县| 昆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