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蘇華
這是蘇州老城的一個院落,粉墻黛瓦,月亮門,穿過月亮門就是一個花園?;▓@里,一座假山,好像存在很多年了。一眼噴泉,也早就不噴水了。墻角落里,長著一株高大的油綠的芭蕉。
小蘇每天上學(xué)回來,眼睛必在芭蕉上流連一番。她課本上的江南,與眼前的江南是對應(yīng)起來的。
小蘇穿過院子,進了后門,祖母總坐在那把年深日久的紫色太師椅上,銀灰色的頭發(fā),挽著。她也像這個宅子上的古老的物件——門上的生銹的銅環(huán),院子里捧著書總是一個姿勢的少年塑像一樣。這尊塑像總引起小蘇遙遠(yuǎn)的遐想。這究竟是怎樣的一個少年?他在時光里一定是存在過的。他安靜儒雅,沉淀在時光深處,他曾經(jīng)有過怎樣的歲月?這些都是不得而知的。而小蘇總是喜歡去想一想,再想一想。
祖母喊住小蘇,“回來了?”小蘇好像被時光喊醒了一樣,怔忪了一瞬,回答,“回來了。”
小蘇徑直往后面走,在后面的廂房門前,一眼深邃的古井,高高的石臺,一直砌起來,仿佛時光的印記,要人們在一瞬想起青苔一樣的時光。在久遠(yuǎn)的過去的一些事情。
每天早上,母親素貞總是到這里來汲水。一根長長的井繩,那么粗,拴著一只吊桶,木頭的,死沉。小蘇每次看素貞汲水,總替她感到吃力。她想走過去幫忙,素貞總是看她一眼,她立刻明白,素貞不需要她的幫助。
父親優(yōu)蘭總喜歡坐在書房里,小蘇夜里醒來,總看到優(yōu)蘭的書房里,亮著燈。那燈光,好像要把夜都燃盡了。小蘇不敢驚動父親。他顯得那么遙遠(yuǎn),甚至,陌生。
這個家,總是那么安靜,就像這個祖先遺留下來的古老的宅子一樣,有著無盡的沉靜的氣息。
父親每天去學(xué)校上課,他的那些女學(xué)生,就像一群剛剛出巢的蜜蜂,熱情而溫暖,閃著金黃的翅膀,嗡嗡地鬧著,在他的周圍。
小蘇在學(xué)校里看到過。這個時候,沉靜儒雅的父親眼里,就忽然有了光彩了。他的生命的活力就綻放出來。就像花朵瞬間舒展開了花瓣一樣。小蘇看到的,是另一個父親。
當(dāng)小蘇偶爾經(jīng)過的時候,父親會立刻恢復(fù)了沉靜嚴(yán)肅的態(tài)度。好像他立刻變成了小蘇的父親。而不是那個活力四射的女學(xué)生的老師。小蘇驚訝優(yōu)蘭轉(zhuǎn)換角色的迅疾。她在那一刻感到無比的羞愧,她好像是一個小偷,在不該出現(xiàn)的場合,偷窺了優(yōu)蘭的隱私。
她立刻調(diào)頭走掉。
母親素貞常年那么沉靜,就像老宅子里的某一個物件——床上的江南的絲綢,或者繡花的睡衣。或者就是那一面飛著鳳凰和牡丹的屏風(fēng),美麗是美麗的,而那美麗卻是死的。絲綢上的光是流動的,而在臥室里,那絲綢的光就是喑啞的,死在時光的流水里,活不過來。老宅子里,陽光在重重屋宇里,也照不進來。那些絲綢上的光,就啞了,不會說話了,呆板在時光深處?;蛘?,就是睡衣上的繡花,鮮艷是鮮艷的,但究竟沒有清晨泥土上生長的帶露的鮮花真實,嬌艷。它就被釘在睡衣的十字架上。屏風(fēng)上的牡丹,富麗堂皇??墒?,它的花瓣,不會說話。不像天空和陽光下的花朵,無盡的鮮妍,引來蜜蜂和蝴蝶的光顧。那鳳凰,那么逼真??墒?,它也是死的,在屏風(fēng)上,飛不下來。
素貞有時候呆呆看一會兒它們。走開去,繼續(xù)做自己的事情。
她常常到井臺邊汲水。有時候,就在井臺邊坐著。祖母很少到后面來。她的幾乎所有的時光都交給了一種叫回憶的東西。她常年默默坐在前院的那張?zhí)珟熞紊?,就像長在上面一樣。
素貞很想祖母對她講一講這個古老的宅子,特別是這口井??墒牵婺傅脑捄孟穸际橇艚o她自己的那個時代的。在這個時代,她已經(jīng)不會表達(dá)了。她那么沉靜,是這個老宅子的一部分。
陽光不大照得到井臺。井很深,井壁都是滑膩的青銅一樣的苔蘚,不知道長了多少年。
素貞聽說,這口井,是張士誠攻打蘇州的時候留下來的。從這口井里,可以通到城外,在地上有一個出口。那么怎么下去呢?下面是怎樣一個通道呢?它的出口在哪里?
要是下去,井里這么多水,如何通過呢?要是當(dāng)年可以從這里出去,它肯定是一口枯井。事實上,從素貞嫁到這里,這口井,一直是家里生活用水的主要來源。
她的生活很大一部分跟這口井關(guān)聯(lián)。因為,每天要到這里汲水多次。她的力氣,一次就用完了,要積蓄一會兒,才可以來第二次第三次。
小蘇對這口井充滿了好奇??墒?,她好像從一生下來,就成為了這個家庭的神秘的一部分。她了解這個家庭的密碼。她從來不問祖母,也不問母親,更不會纏著父親,問這口井是怎么回事。
優(yōu)蘭每次經(jīng)過庭院,總是慢慢地踱過去,眼睛好像從來不向這邊看一眼。素貞在井邊汲水,他也像沒有看見一樣,目不旁視地走過去,好像這口井和素貞都是不存在的。他一直活在自己的時間和空間里,任何人也無法進入。
可是,素貞覺得他雖然沒有看過來,他的心里,已經(jīng)都看見了。他的心里有一盞燈,這燈,一直照著井臺。井里的一切,過去未來,都被燭照??墒牵徽f。
他徑自走了過去,把她遺棄在時光里。她也和這井臺一樣,他看她,就像看一個物件,她是他的一部分,但是,他不想承認(rèn)她對他生命構(gòu)成的意義。她只是這個老宅子里必不可少的存在,使他的生命完整。
素貞的臉色蒼白而沉靜,也許是因為終年不見陽光的緣故。她偶爾出去買菜,但是,終年在廂房臥室、井臺邊流連。
小蘇回來的時候,也是輕手輕腳的,就像老宅子里的貓,也學(xué)會了安靜地走路,或者在月光下,在屋頂上飛檐走壁,沒有任何聲響。就像過去的黑衣俠客,在這個城市的夜晚的屋頂上穿行。
小蘇的作業(yè)也總是頂好的。她好像天生是讀書的料。她溫潤、蒼白的一張小臉,江南女子的那一份柔媚,她都是有的。
只是有一樣,她在學(xué)校里,不跟任何一個同學(xué)走近。她好像一個遺世獨立的人。周圍的女孩子,連上個廁所都是三五成群的。上街,去食堂吃飯,更是像一群麻雀似的,喳喳叫著,飛在路上。
小蘇卻總是一個人。她不和她們在一起。當(dāng)然也不是跟她們不好。她只是喜歡一個人,默默地走路,她總好像在想什么事情。
那一天,她一個人走在路上,天有些晚了。她這些天,回去總有些晚,為什么呢,她自己也不知道。那個家,是灰暗了一些,就像多少年的灰塵都壓在屋子上面,暗淡,而且沉重。
這個晚上,是的,夕陽似乎墜到城市的后面很久了,天空一開始是清淡清淡的,那種清爽,使小蘇的內(nèi)心輕盈了起來,好像一些滯重的東西在內(nèi)心里開始融化了,消失了。
她忽然渴望自己在外面多逗留一會兒,她的腳步就從急促變?yōu)榱溯p松,慢慢地,流連,丈量。她的眼睛也忙碌起來,那些古舊的飛檐雕花的樓宇,總使她的目光在那里勾留好久。她似乎想起了什么。這個城市,它的底蘊,正像護城河暗沉脂粉油膩的河水一樣,有著深沉的無法打撈的歷史。
她走著,走著,那些人流,都是被忽略了的。那些城市的噪聲都被耳朵屏蔽過濾了。她,只剩下自己。
這個時候,夜,就來了。
她似乎忘記了老宅子里祖母的就像木乃伊一樣的坐姿,父親變幻的面影和屋子里燃燒的燈光,還有母親,總也汲不完的井水。
這個時候,路,被拉長了。身影,也像一只調(diào)皮的狗熊的影子,長,短,胖,瘦,直,斜,圓,扁。在身前,追隨自己。
她,在若有若無地想自己。想自己什么呢?好像知道,又好像特別的模糊。
忽然,從斜刺里,沖出一個人,狠狠地一把掐住她的胳膊,她剛想喊,一塊黑色的頭罩把她一下子蒙住。她的聲音就悶在里面,出不來。
她掉進了黑暗、驚恐和絕望里。
她在一瞬間,忽然,失掉了掙扎的愿望。她好像看到了庭院里的那口井,那么深邃,黑洞洞的。她這個時候,就有掉進去的感覺??墒?,傳說,從那里可以逃出城去。那是一個神秘的通道。不過,祖母從來不提及。父親更是諱莫如深。好像,那是他們家族的秘密。即使歷史久遠(yuǎn),深不可測,也還是不愿去探尋。母親素貞,常年守著那口井,好像隨時要舉身赴清流,從那個通道里逃逸。她就像一枚嵌進井臺的銅錢,銹跡斑斑,又甘于命運。好像隨時準(zhǔn)備被調(diào)皮的孩子從被嵌的命運里摳出,好像又準(zhǔn)備千秋萬代,長在那里。
等小蘇醒來,夜已經(jīng)很深了。
她頭上的罩子早已消失。她要想一下,才明白曾經(jīng)發(fā)生了什么。她站了起來。
一瘸一拐地走出了小巷。那么深,那么窄,那么黑,那么悠長的小巷。不是戴望舒的詩歌里的小巷。是小蘇命運的巷子。
回到家門口,高大的門樓里的銹蝕的門環(huán),冰冷冷的,就像一個巨大的問號。她沒辦法回答它,自己為什么這么晚回來。
她自己開了門,從花園的月亮門進去,經(jīng)過那個黑黢黢的少年銅像,這夜里,他在想什么,多少年前的夜晚,他是青燈一盞,夜讀甚晚,還是紅袖添香,衣香鬢影環(huán)繞,她都不得而知。花池里,睡蓮瑩瑩的白色的光,在暗淡的夜色里,竟然有某種邪惡的味道。還有那株芭蕉,在夜色里,瀟瀟如落雨。
小蘇走到后院,空蕩蕩的,黑。太師椅是空的。祖母,也睡了。這安靜的隱藏著巨大秘密的舊宅。
這個時候,除了貓,無聲無息地在走動,就是小蘇了。這個睡著了的死寂的宅子里的活動的物體。
她終于走到那口井旁邊了。這個晚上,居然有絲綢一樣的月光,清泉一樣在井臺邊流動。
小蘇,終于有機會,在這只屬于母親素貞的井臺邊坐著了。
她想起一首詩,“心如水,心如古井水,井的寧靜下,又汲出愛、信、望無數(shù)?!边@口古井,看起來只屬于母親素貞一個人,實際上,是一家人,一個家族,一個漫長歷史的古井,現(xiàn)在是小蘇一個人的。她實在迷戀這樣的感覺。
在所有的古詩里,幾乎都會閃現(xiàn)出古井的影子。當(dāng)然,還有和古井有關(guān)的香艷的女子。
井,是江南,家家都有的。它無法隨時間推移而消失。就像歷史,它無法消逝,就像一直植根在人們身體里的基因。一個生活在江南的人,她(他)的身體里,總是住著一口井,甚至一爿傳說,一段歷史,一枚故事。
月光,在井沿上,流轉(zhuǎn)。
這個時候,小蘇的第三感官警覺。有人過來,像風(fēng)吹竹子,又像影子在空氣里漂浮,兩個人,錯亂的,就像婆娑的搖曳的竹影,是素貞和優(yōu)蘭。小蘇立刻矮身在高高的井臺下面,他們的眼睛只是在井沿上飄過,立刻就游走了。
小蘇知道,他們心里的兵荒馬亂,但,她不想出聲。她多么迷戀這樣的一個夜晚。月色,井臺,老宅,還有就像羽毛一樣輕飄的自己。
等他們走過去。
小蘇幾次探身打量井口下面,黑乎乎的,看不見井水。只有一股涼氣,慢慢地幽幽地襲上來。
下面,下面是很多很多清涼的總也打不完的水嗎?還是真的有一個通道。人最后,掉在一個沒有水的干凈的通道里。然后,在那里,一直走,一直走,就可以出城。
一座城,有這樣一個神秘的通道,就像這座城的歷史一樣深邃,藏滿了不可知的無法探知的秘密。
小蘇知道,母親素貞也聽過這個傳說。但是,他們家,沒有一個人在飯桌上,或者任何閑談里,提到這件事。
第二天,母親素貞天麻麻亮,就到井臺邊汲水。她一眼看見了在井臺邊睡著了的小蘇。她幾乎要喊起來。不過,她沒有。她只是咬了一下自己的嘴唇,然后,扔下水桶,把小蘇抱了起來。睡著的小蘇,很沉。她硬是把小蘇抱進了臥室。
小蘇其實已經(jīng)醒了,可是,她不能醒來。她不知道醒來如何跟素貞說,昨晚自己遲歸,和如何在井臺邊睡著。
小蘇的眼淚滴在素貞的肩上。透過衣服,素貞的肌膚上,熱熱的一點,就像醫(yī)師的麻藥,一下子,把素貞的全身都麻醉透了。她身體不由哆嗦起來,但是她咬牙忍住。她不能讓小蘇感到自己的變化。
從那一天起,小蘇沒有再上學(xué)。她看起來,特別安靜。這個老宅子里的人,不習(xí)慣表達(dá)或者訴說。也許,這個城市需要訴說的太多了,人們寧愿選擇沉默。他們多少年的沉淀的很深厚的涵養(yǎng),使他們只能這樣。
母親素貞待在井邊的時間少多了。她汲水之后,做了家務(wù)之后,好像忘記她的井臺了。她一天天坐在小蘇的床邊。小蘇也不說話。素貞把飯端來,她就坐起來,很順從地把飯吃了。小蘇看起來跟以前沒什么兩樣,除了不上學(xué)了,除了更加安靜。
第二天晚上,小蘇一個人,又在井臺邊坐了。素貞找到井邊,月光潑在小蘇的臉上,竟然有了瑩瑩的反光。素貞輕輕說,小蘇,井臺冷,回去吧。小蘇也不說話,站起來,跟在素貞后面,慢慢地走進臥室去了。
素貞在井臺邊,圍了一個柵欄,并且在上面做了一個木門,去街上,買了一把鎖,那是一把現(xiàn)代的掃了銅水的锃亮的鎖,和這個老宅子,有一種不協(xié)調(diào)的感覺。
小蘇出來,在門前站著,望著那個只有素貞一個人可以進出的井臺。忽然,就在嘴角牽出一個淺淺的不易覺察的微笑。
祖母,依舊在太師椅上端坐。她已經(jīng)徹底陷入了時光的洪流里,任由自己隨波逐流,她不想逆流而上。她已經(jīng)是歷史的一部分了。她屬于回憶,或者更古老的事物。也許,她就是院子里的那口井,神秘,沒有人了解它的通道在哪里。她是唯一可以通向歷史的通道本身。但是,她拒絕打開自己,打開那條通道。
所以,家里發(fā)生了這么驚天的事情,她根本一點也不關(guān)心,也一點不知道。素貞知道,她是和自己和這個家庭無關(guān)的一個人。她是歷史,是古井,是老宅子。她無法把自己和這個時代成功對接。那個接頭,她自己找不到,別人,更無法幫她找到。
父親優(yōu)蘭,也曾到小蘇臥室里來過。他站在床邊,似乎有點憂心地看了小蘇一會兒。他終于說了很久以來從來沒有說過的溫情的話。他望著一直躺著,無所事事,安靜如這座老宅子,又沉靜如古井水的小蘇說,“不要做蠢事。小蘇,你知道,一切都會好起來的。我們沒有怪你的意思。你走出來,還要靠你自己?!毙√K閉著眼睛,一滴淚,又一滴,從眼角滾落到繡花的枕巾上,然后,更多的眼淚,熱熱的,流到耳朵里了。優(yōu)蘭,又站了一會兒,終于像影子一樣,飄了出去。
小蘇想,他今天說的話,比一輩子的任何時候都多吧。他跟母親素貞呢,有過這樣的時候嗎?他總是嫌素貞不夠溫柔,素貞是過分地清冷了一些。就像,就像,對了,就像那個晚上井臺上流轉(zhuǎn)的月光,清淡里,有一份冷冷的味道。
他是喜歡那些女學(xué)生的吧。他在她們面前,就像一塊雪糕,在熱烈的天氣里,立刻就融化了,化成了一攤清涼的水。
那個晚上,自己其實可以反抗的,可是,在最后一刻,她放棄了這個念頭。她并不在乎那樣的結(jié)局。她實際上,也不想上學(xué)了。在學(xué)校里,她當(dāng)然是優(yōu)異的。她沒有給他這個做教師的父親丟過面子。她美麗,優(yōu)雅,自信,總是像一只蝴蝶,不,是一只云雀,嘹亮地經(jīng)過他的天空??墒?,他對她呢?她只常常看到他屋子里的燈光,一夜一夜。
他跟母親素貞,也早已是分居了的。
他的書房,她從來沒有去過。只在門輕掩的時候,從門口依稀窺視過,那里,有一張小小的潔凈的床。
母親素貞,在他那里,是無足輕重的了。那么自己呢?
小蘇睡著了。
優(yōu)蘭穿過院子,走到外面。他第一次站在井臺外面的柵欄邊。好像第一次看著這井臺。他對素貞說,把井封了吧。柵欄,有什么用?素貞點頭。
第二天,院子里,柵欄消失了,不知道拆到哪里去了。井臺上,罩著兩盤巨大的石磨。突兀,奇怪,把井臺封死了。
母親素貞,不再到井臺邊來汲水了。她整日坐在小蘇的床邊。小蘇已經(jīng)在床上待了一年了。她沒有離開床的意思。
優(yōu)蘭的眼睛里,那一點古井一樣的寧靜,仿佛被風(fēng)吹亂的水面,有了凌亂的味道。他在學(xué)校里,女學(xué)生的年輕的微笑,似乎不再能打動他了。他的鬢邊出現(xiàn)了星星的白發(fā)。他的腰也變得佝僂起來了。
那一年,一個上午,祖母就那樣坐在那張銀灰色的太師椅上,睡著了。永遠(yuǎn)的。祖母,把自己變成了真實的歷史,而不是夾在老宅子里的標(biāo)本。
老宅子似乎更大了。夜風(fēng),吹著這空蕩蕩的、忽然更加空蕩巨大的老房子,歷史,就像古老的鐘聲,在老房子上空,搖響。
有一天,素貞進來了。坐在小蘇對面,素貞看了小蘇很久,說,小蘇,你究竟想怎樣???你都在床上一年了。小蘇忽然就笑了,說,姆媽,我想從蘇州城下面穿過,看看城外是怎么樣的。素貞大驚,說,小蘇,不要傻了,那只是傳說,事情過去了那么久,即使真有,也塌了啊。小蘇說,我不管,我就想看看。素貞說,小蘇,我知道,我們沒有給你幸福,可是,你不能這樣啊。小蘇說,姆媽,我說過什么嗎?素貞說,這,不需要說。小蘇心里想,你跟優(yōu)蘭的事情也從來不需要說。好像說出來,一切都碎了。早上的陽光不再是那樣明媚的了,露珠不再是清涼的,家庭的溫情的面紗,也被撕碎了。
小蘇說,你們真會騙自己。素貞說,小蘇,我們沒有騙自己。生活,本來就是這樣的,家家這樣。小蘇忽然就不說話了。她的眼前晃動著自己的那些活潑的成群結(jié)隊去食堂廁所街上的同學(xué)。他們家,也是這樣的?!
小蘇,又睡著了。
她的日子非常簡單,就像一年級的數(shù)學(xué)題。
有一天,素貞起來,發(fā)現(xiàn),小蘇不見了。素貞慌亂起來。一年了,小蘇除了上廁所,沒有離開那張床。
即使,懷孕的時候,她也沒有。后來,吃了藥之后,流了很多血,她更離不開床了。
素貞竟然喊了起來。她把這個老宅子里的一些藏著的生物驚嚇了。它們安靜慣了。
素貞把整個老宅子都跑了一遍,沒有,沒有,就是沒有。小蘇,就像一滴水,消失了。
小蘇去了哪里呢?優(yōu)蘭站在小蘇的床前,看了好久。然后,他慢慢踱到院子里,院子里,那口古井上的兩盤石磨,還在。他走過去,吃力地掀開一盤石磨,又掀開一盤。他看到了那口一直被封存著的古井。優(yōu)蘭的父親曾帶著許多士兵從這里逃跑。
這里是生命的通道。
現(xiàn)在,里面蓄滿了清涼的水。他們逃跑的時候,水哪里去了呢?要是一直有水,他們是如何逃出去的呢。這個,父親沒有講。
但是他們確乎從這里逃走了。
很長一段時間,他也想從生活的井里逃跑。他,逃到了課堂,還有女學(xué)生的懷抱里。
而,小蘇呢?小蘇,也是想逃跑的吧。
不然,那個晚上,路上應(yīng)該有很多人,她為什么不大聲呼喊,為什么不掙扎。她至少可以逃跑的。
那個晚上,小蘇在井臺邊坐了多久,竟然睡著了。
他那個時候,還在書房里,沒有睡。
他去了城外。
他聽父親說,那個通道,在一個古墓的旁邊。就像一個狐貍的洞穴。
那個樹林,有一個動聽的名字,風(fēng)月林。那里,不像這個老宅子,古老,沉悶,被歷史挾持和禁錮。就像他在婚姻里,他游離了,可是,他看起來風(fēng)平浪靜。
他不知道這個林子在哪里。
素貞坐在他對面,說,要不,我們?nèi)サ且粋€尋人啟事。優(yōu)蘭搖頭,不要登,她看不到。素貞不語。小蘇已經(jīng)很久不動書本。她那樣一個優(yōu)異的學(xué)生。
她看不到啟事的。
那我們怎么辦?素貞泫然。
優(yōu)蘭說,我去找。
這個下午,優(yōu)蘭從城里坐車,一直向西,向西,向東。在一個村子邊,下了車。
他依稀記得這么一個地方,有一個地名的,渚頭鎮(zhèn)。
他找到了,這個江南邊上的小鎮(zhèn)。不算小,那里有那樣一個林子。
小蘇,一直喜歡歷史,她應(yīng)該知道這個城市,知道許多故事。她在不與人交接的時候,是書本喂養(yǎng)和滋潤了她的生活。她知道的,不會比他少。雖然,他從來不講。
他下了車,看見了人,就打聽。那個林子。
幾天之后的一個黃昏,他終于找到那個林子。在路標(biāo)上,竟然真的有那樣一個名字,“風(fēng)月林”。他一個人在林子里轉(zhuǎn)悠了一整天,終于在暮色印染了整個樹林的時候,找到了那個古墓。古墓上的一個碑刻,完全漫漶。但是,歷史的沉重,還是一瞬間襲擊了他。在這樣一個黃昏,人,會陷入另一個自己。
他也看到了墓邊的那個傳說的洞穴。就像前世就認(rèn)識一樣,跟他想象中的一模一樣。
他竟然想鉆進去,看看能不能走到自己的家。
不過,他想起了小蘇。這里,沒有小蘇的影子。在洞口邊,有一本撕碎了的書,書名是《鬼魅的古井》。一本懸疑小說。
小蘇,從來不看這樣的小說。
她來過,還是沒有。她哪里去了。
優(yōu)蘭,在這個古墓邊待了一夜。樹林里,怪鳥的叫聲,讓他竟然好像回到了父親那個時代。他竟然睡著了。
小蘇,沒有回來。
優(yōu)蘭,就像素貞一樣,每天喜歡坐在古井邊,他在那里等,等小蘇,有一天,從古井里爬上來,渾身濕漉漉的,朝著他沉靜地一笑,說,我找到通道了,你看,我回來了。
素貞,不去井邊了。她坐在前面的銀灰色的太師椅上,她成了另一個祖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