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海林
我小的時候生活在一個叫三壩的小村,那里總共幾十戶人家,兩三百人?!拔幕蟾锩钡臅r候,村里要抓一個階級斗爭的典型,開會討論了幾天,總是確定不下人選──這個村幾代人都是土里刨食的主,肚皮尚且恓惶,哪有心情管別的事?
但這樣的政治任務(wù)在當(dāng)時來說是頭等大事,完成不了肯定不行。
看到村干部犯了難,蔣三爺自告奮勇:“別人有妻兒老小,我光棍一條──還是我來吧?!?/p>
有人愿意背這個鍋,村干部當(dāng)然大喜過望,于是急忙往鄉(xiāng)里匯報。
不久鄉(xiāng)里就派來了專門的調(diào)查組,里里外外一分析,蔣三爺還真是個有問題的人──解放前有一段時間里他去了上海!
按照時間推算,蔣三爺去上海時二十六歲,正是一身好力氣的時候。
他去干了什么呢?
村里人都知道蔣三爺去上海的原因是他打死了一個惡霸──這事他在憶苦思甜大會上沒少說──而他到上海后干了些什么,卻一直沒有人探詢。
調(diào)查組的人去蔣三爺家了解情況,很快,他們就找到了自己需要的蛛絲馬跡──大熱的天,蔣三爺總是穿著長袖的罩衫,袖口兒必定用皮筋束得緊緊的。
難道他的手腕上有什么秘密?
捋起來看,果然有一塊亮亮的疤!
不知道用了什么手段,調(diào)查組的人很快弄清了蔣三爺保守了幾十年的秘密:他在上海的時候加入了青幫,那塊疤下面,原來有青幫刺下的文身!
這個結(jié)論可不是調(diào)查組的人隨意得出的,因?yàn)槭滞笊系奈纳黼m然被疤痕遮蓋了,可是蔣三爺?shù)暮蟊成线€留有一整塊的文身。
刺的是關(guān)云長一手捋須一手提青龍偃月刀,側(cè)身跨赤兔馬的《忠義千秋圖》。
因?yàn)楹蟊成系倪@張“畫皮”,蔣三爺一下子成了這次運(yùn)動的典型,要在鄉(xiāng)里認(rèn)認(rèn)真真地開一次批判會,再被送到縣里的監(jiān)獄。
輪到開批判會的那一天,村里特意放了假,讓大家都去現(xiàn)場接受教育。
以前類似的會議是很少有人愿意去的,但是這次不同,全村幾乎沒有一個人落下,大家都想親跟看一看蔣三爺后背上的“畫皮”。
遺憾的是那天蔣三爺還是穿了長袖的罩衫,袖口兒用皮筋束得緊緊的。
什么也沒看到,村里人由原來的同情和好奇一下子變成了憤怒,有幾個甚至想沖上去扯掉蔣三爺?shù)恼稚馈?/p>
只是因?yàn)橛泻蓸寣?shí)彈的士兵在,大家才不敢造次。
蔣三爺在牢里待了許多年,當(dāng)他出獄的時候,我已經(jīng)結(jié)了婚生了子。
蔣三爺和我是鄰居,關(guān)系又極好,他來逗弄我孩子的時候,我有時會問他畫皮的事。
“我那時在上海灘遇到一個文身的先生,他的手藝極好,最拿手的是《忠義千秋圖》:關(guān)羽攢眉瞪眼,三綹長髯卻又飄逸靈動──可謂是一緊一松張弛有度。
“青幫的很多人都在后背上刺下這幅圖,可那些都是亡命之徒,很難說他們能活多久。
“這個先生臨死的時候,不忍心那么好的手藝消失,于是就把《忠義千秋圖》在我的后背上刺了下來?!?/p>
聽蔣三爺這么一說,我更想看看他后背上的畫皮了。
可是蔣三爺不給看。
蔣三爺從來不去村里的浴室洗澡,每天晚上,他都喜歡用我們不認(rèn)識的藥材泡好一木桶水,然后整個人坐進(jìn)去。
我曾經(jīng)問過他,他說這是防止自己的皮膚老化損壞了后背上的畫皮。
蔣三爺?shù)谋炯抑蹲邮且粋€有本事的人,人家在城里做了大事,后來把蔣三爺也接到城里去了。
城里可不像我們農(nóng)村,蔣三爺每天一把澡的習(xí)慣只好去浴室里進(jìn)行了。
浴室里也會有一些文了身的人,所以起先沒有人留意他。
但是后來,只要蔣三爺一去洗澡,浴室的伙計(jì)就會偷偷地打電話。
他的身后就會多一個戴眼鏡的青年人。
蔣三爺知道他在偷偷地觀察自己,不知怎的,他竟然又回到了村子里來。
我到報社上班的第二年,蔣三爺死了。
那個戴眼鏡的年輕人找來了,想買下蔣三爺后背的畫皮。
經(jīng)不住軟磨硬泡和大價錢的誘惑,蔣三爺?shù)谋炯抑蹲油饬恕?/p>
可是當(dāng)植皮醫(yī)生被請來的時候,他捋起了蔣三爺?shù)恼稚馈?/p>
光光的脊背上什么也沒有。
不會吧?那個戴眼鏡的年輕人又伸過頭來瞧。真的,蔣三爺光溜溜的脊背上什么也沒有。
選自《小說月刊》